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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快地奔跑，越过一层又一层台阶。那高塔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连绵到了天际。
“爷！您慢点！爷！”小厮在身后叫他，他停不下来，心跳得飞快。等他冲上塔顶时，就看到那人身着黑衣，坐在围栏上，静静地眺望远方。
他不敢动弹，颤抖着声劝他：“你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
然而那人摇了摇头，双臂一展直直倒了下去。金河猛地扑了过去，也只是感受到他的衣角从他手心划过的冰凉。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破开雾气从百丈高楼直坠而下，血与泥土混在一起。这楚都这么多人看见他坠楼，却没有一个人，有金河看得清楚。
“秉书……”他沙哑地出声，片刻后，那声音转做嘶吼：“秉书！！”
而另一边，一个清静的书房里，女子将一张纸扔入火中，转头同旁人道：“扬州这件事总算是有了了结，好在大家都没事。”
“林夏，”谢玉堂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所有的一切都会有偿还。”
“因果报应吗？”林夏勾起嘴角：“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1
林夏五岁那年，外婆患了痨病。她家中七口人都靠着她母亲一人在外给镇上人教书写信的收入为生，本来还能勉强过日，这一病，就活生生把这个家庭逼垮了。
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忍不了这样的困苦，一天夜里，卷了家里所有银两偷偷跑了。
彼时她母亲随着学生赶考，她自个儿带着弟妹们饿了两天。饿到极致了，她妹妹躲着悄悄吞了几颗鹅卵石，下午就嚷着肚子疼。她以为妹妹要死了，同病重的外婆一起，整个人都绝望了。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吵嚷了起来。
“发钱了！发钱了！”她冲出去，就看见两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银票珠宝，漫天挥洒。
“富商金元，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金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乡亲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那两个黑衣人大声宣扬，所有人拼命去抢那银票珠宝。林夏知道自己是抢不过这些大人的，于是朝着金家拔腿就跑。金家是本镇第一富商，回春堂就是他家产业之一。他家偶尔也会赈灾放粮，义诊施粥，可这些同他从他们这些百姓身上赚的钱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林夏冲进了金家。金家此时人还不多，屋里全是尸体，来的乡亲们早已开始抢东西，还有人在刮墙上的金粉。林夏赶紧往内院冲去，拼命翻银票银子，收了足足三万两。然后，她又冲到一个极其漂亮的房间，房间里全是玩具，一个男孩在内室里，死死抱着一个匣子，惊恐地看着她。
他狼狈极了，脸上溅着血，明明比她大，却满眼惊恐地瞧着她，想来这么多年，被他人保护得很好。他紧紧抱着那个匣子，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很多钱。
林夏毫不猶豫地扑了过去，同他争抢那个匣子。然而那个明明看上去这么软弱的小公子，却死活不肯放手，含着眼泪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求求你……不要拿走它，求求你……”
她打他，骂他，小公子始终不放手。听见外面人声越来越多，她发狠一刀割上了小公子的手，又往他脚上戳了几刀。小公子终于因痛放手，她便踉跄着赶紧跑了出去，在他人来内院前，寻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2
她拿了碎银去给妹妹请了大夫，买了好吃的。等母亲回来，她交了一半钱给母亲。她母亲怕这样多的银两招来灾祸，赶紧带她离开了这个镇子，赶去扬州。
到了扬州，她家有了宅子，母亲送她上了学，外婆的痨病也得到控制，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时候，她终于有时间打开那个匣子。
她以为匣子里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打开之后才发现，不过就是几张银票和一些玩具，还有一只珠花。那珠花明显是女人的东西，大约是那小公子的母亲留给他的。她摩挲着珠花，想起那个小公子的哭喊，突然有了那么几分心虚，便将匣子收进了她放重要物品的格子，想着哪一日若再相见，就归还给他。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也过得比以前好多了，总是穿得干净，打扮得妥帖，再没有人看不起她，再没有人践踏她。
她十二岁时，常与在学堂里认识的好友谢玉堂一道在扬州周边游历。乡间兴起了一个青天党，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名，组织人来帮老百姓伸冤。他们常常就是在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条，几百个人声势浩荡地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地将富商重判。林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个组织，很快就得到青天党老大的信任成了副首领。不久后，有个富商家硬气，被惹恼后派人杀了青天党的老大，刚好给了她机会接手青天党，成为新一任老大。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将备受拥戴的三皇女斩于宫中，三皇女的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青天党左护法白青青给林夏出了主意，让青天党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了原三皇女党所掌管的扬州，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然后在扬州公审冤案，锄强扶弱。
白青青想，她必要借此机会，替天行道。而林夏勾起嘴角，想，乡野那些富商，哪里有扬州的肥？她林夏要做人上人，只要一乱，她就是扬州土皇帝，扬州第一人！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林夏满脸正气地同青天党众人道：“我们要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然后，当天夜里，她就将自己家人送出了扬州。扬州迅速乱了起来，许多富商找到门路给她送了钱财，她笑眯眯地收了，暗中就把富商给放了出去。白青青等人全然不知，在外搞公开审判，他们将城里所有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小牌，拉在城内游街。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林夏去看过，那时候，一个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身上衣衫褴褛，却不能遮掩他眼中的清明。好友谢玉堂瞧着林夏的目光，低声道：“这是状师秉书。”
林夏知道，这就是那个拿了自己所有银子救了灾民，却反被咬借着灾祸发国难财的蠢货。谢玉堂问她：“他不算个坏人，救吗？”
林夏笑：“我们是出来赚钱的，不是出来卖命的。这世上就是比谁心狠。谁要是天真软弱，就人尽可欺。” 扬州动荡了一个月，林夏和许多老百姓都赚满了盆钵。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然后定罪，抢劫，游街，虐打。然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怎样公平的世界。
后来新帝派人夺回扬州，她和几个骨干连夜出逃，而后又组织百姓去闹，说这是一场正义的审判，而且是为了拥护新帝，虽然手段过激，但出发点是好的。全国的百姓都拥护他们，涉案人数达上万之众，扬州大牢关得满满的。官府无奈之下，只能将他们全部放走。
释放那天，林夏去接白青青，白青青满眼茫然地看着她：“林夏，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林夏微微一笑：“对或错，重要吗？”
她们赚了许多钱，从此以后，一生高枕无忧，再无人能鄙视她，践踏她，所有人都仰望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白青青同她分开了，她带着家人搬去了金陵。离开前，她看见扬州城楼上有一个男子。
身着金缕衣，腰挂两把金色弯刀，在扬州城楼上眺望扬州山水。
突然，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么漂亮的眼，无悲无喜。
3
新帝继位后，改年号元德。她有了钱，开了几个铺子，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的弟妹一天天长大，弟弟身体不好，她拿药吊着；妹妹学识过人，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成了家里的希望。
家庭安定下来，她也就不再奔波。只是，当年扬州案始终成了她心上的结，总担心朝廷什么时候重头清算，于是朝廷每次要对这个案子动手，她便组织人去闹事。
元德九年，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上官流清固执重审此案。当年所有人都被抓了回去，只有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她还能安好。她开始四处奔走，带着百姓闹事，最后陛下换了顾蔷笙主审。
也就是换主审那天，所有人明了了陛下的意思，她终于放下心来。而就是那天早上，那个叫秉书的状师从灵隐寺高塔上纵身跃下，轰动了整个楚都。
彼时她远远看着那袭黑衣，感觉那个身影仿佛是砸在她心里，轰然作响。
于是，她匆匆回了金陵。
离开楚都的那个黄昏，她又看到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子。他站在城门前，手握着金色弯刀，满眼通红地看着她。她心中冷然，然而那人把刀握了又放，最终闭上眼睛，任她打马而过。
扬州案结束，她心中安稳下来，开始考虑婚嫁之事。她相亲了一次又一次，却都不甚满意。直到几乎放弃那天，她看到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粉色长袍，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着，坐在酒肆长楼上，笑得肆意风流。她从楼下走过，一杯酒就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她抬起头来，便看见霞光下那男子，笑意盈盈，美不胜收。她不由得一个慌神，便听那人问：“酒香吗？”
那人叫凤三，是小倌馆里的一个妓子。她贪恋他貌美，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然而，不久后，不知为什么，她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她存银甚多，也不甚在意，某天夜里，几个黑衣人跳入她家中，将她洗劫一空。他们将她的钱扔在路上，大声喊道：“富商林夏，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林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百姓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这声音和当年金家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回忆起金家的景象，冲回家中，卷了最后一点钱财，扶着外婆外公，带着母亲弟妹开始往外跑。然而来不及，许多人涌了进来，他们将她的家人打翻在地，将她绑了起来。当她被吊起来打时，久违的记忆回到她脑海里。
“那金家真可怜，死得只剩下金河一个孩子，那孩子还被人吊起来打了三天，卖到窑子去了。”
“那些人的钱都来之不义，父债子还，有什么可怜的？”
“你说官府不管吗？”
“这么多人，哪里管得过来。一家都死完了，还有谁管？”
不……不……惊恐充斥在她心底。不能这样，她不能步金家后尘。她不能死！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不久后，官府就来了人，众人卷着钱一哄而散，她和家人被救了下来。她家只剩下一个宅院，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从那以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她什么都不大会，只能学着母亲当年在路边帮人写信。常常遇到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砸摊，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本来还想着凤三会挂念一点情谊，然而这个她送了千金、却连碰都没碰过的妓子，在她去找他的时候，却让人将她从门里扔了出来。
“林姑娘注意身份，你这样低贱的人，还碰不了我。我凤三，好歹是个花魁啊。”
她全身是伤，躺在泥泞里，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慢慢闭上眼睛。
没了，什么都没了。绝望盈满了她，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也就在这时，一把伞挡在了她上头。她睁开眼，看见了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人。
他静静看着她，好久，终于道：“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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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了她，将她带回来，让人给她梳洗，似乎又让她回到那有钱的日子。
然后，他在客廳等她。等她出来，他说：“我差一个侍从，你愿意吗？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做好了有另外的奖金。”
“你要我做什么？”她抿了嘴，他垂下眼眸：“你先跟着，日后就知道了。”
“我不杀人。”
他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是道：“好。我叫金河，以后就是你主子。”
林夏猛地抬头，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死死抱着匣子的男童重合起来。
那样软弱的一个人……
他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神色不悲不喜。她想，他大概是忘了。毕竟，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哪怕不忘，他也认不出她来。然而心底终究是有了在意，于是这个侍从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成日跟在他身后，尽心伺候他。他从没怀疑过她，她端来汤药他就喝，她给他夹菜他就吃。
金河是漕帮帮主，江左第一富商，多有人情来往，于是她很少能回家，常常同他辗转在江左。
他在外从来是个典型的商人模样，总是笑呵呵的，与人为善，长袖善舞，他所在的场合，谁都不会觉得被冷落。 然而私下里，只要人一散开，他就会收敛笑容，遣散所有人，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是在躺椅上发呆一天，有时候是坐在池塘边上，看景色看一天。
她是他的侍从，是离他最近的人，他遣了众人，她也要在他身边不远处。于是，她总能瞧见这样的金河，那么脆弱，那么简单。仿佛是很多年前她遇到的那个孩子，天真懦弱。
他长得好看，如美玉一般的皮肤，如星辰一般的眼，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还会有几分孩子气。其实算起来，他的皮囊并不比凤三艳丽，然而或许是注视久了，林夏莫名其妙也就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他私下里对她很是纵容，甚少管束。有时候她无聊了，胆子大翻他的书，他也不会说话。
他练刀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叫她过来，指点她一二。那时候他会站在她身后，将刀交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扰得一院桃花纷飞。
明明是练刀，明明他面色平静、不带半分暧昧，她却就这样觉得心跳飞快，比遇见凤三那几年，更为痴狂。甚至到了夜里，她还会回忆起他身上的熏香味，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边。
日子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他带着她乘舟回金陵，有刺客冲了上来。她看见他拔出弯刀挡在她身前，那些刺客太多，他拼死厮杀，一直护着她。她躲在他身后，感觉血溅了她一脸。
从未有人这样对过她，拿命保护着她。
有人一刀砍到他的肩头，他被逼得跪了下去，那人接着抬刀，就要将他斩于刀下。也就是那刻，林夏拔出刀来，一刀捅进了对方身体里。他在夜色中抬头，苍白着脸，拉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你不杀人的吗？”
“为了你，这不一样。”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回去之后金河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做噩梦，梦里迷迷糊糊喊了许多。
“不要……那是我娘的东西……不要……”
“秉书……秉书……”他又叫起来，仿佛疯了一般：“不要！秉书！！”
他猛地惊坐起来，满脸泪水。林夏呆呆地站在一旁，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
然而回忆起来，只是一双清明的眼；还有灵隐塔上，那如惊鸿一般落下的黑衣；以及楚都城门前，那人一袭金缕衣、手握双刀，闭上眼睛的模样。
外面雷声阵阵，金河含着眼泪，慢慢看向她。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一切，让她无处可逃。许久后，他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是你啊……”
那声音惊醒了她，合着雷声，她沙哑地道：“主子，是我。”
“主子，”她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让我赎罪，让我陪伴，让我用一生，去偿还我所有给过你的痛苦和罪孽。
金河静静地看着她，无悲无喜：“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久后，她垂下眼眸：“我喜欢你。”
她身子微微颤抖，金河却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次见到你，便让你当我的侍从吗？”
闻言，她身子一僵。金河似乎很是开心：“因为，我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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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金河在一起后，金河安置了她和她的家人，然后握着她的手问她：“我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你可以吗？”
她点头，他将漕帮的一个令牌交给她：“那你会为我杀人吗？”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漕帮的一把刀。虽然她武功不好，但是青天党的经历，让她擅长尔虞我诈、擅长调兵遣将，她一次次为他做事，也没问过他缘由。
漕帮下有个地牢，她每次出任务，总会按要求活捉几个人，然后关进地牢里。年复一年，地牢人越来越多。他也不处死他们，就这么养着，每日施以酷刑。
金河买下了扬州城不远处的一片荒山，在上面盖了一个巨大的宅子。宅子修得像个牢笼，有时候他会带她去看。她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只能静静瞧着他。
明宣二年，许久未见的好友谢玉堂出现在了地牢中，握住她的手恳求：“救救我。”
她点头安慰，转身去找金河。金河卧在卧榻上，手握着一卷《大楚律》。听着她的恳求，他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失望和冰冷，看得她心头发寒。他却弯了眉眼：“你说她是你朋友？”
“是。”林夏点头，坦然道：“她与我乃同窗好友，不知道为何惹怒了你，但烦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饶了她……”金河微笑起来，猛地把书砸到她脸上。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这些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让他们活着，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林夏身子僵了起来，金河站起身来，声音仿佛淬了毒一般，慢慢开口：“林夏，你知道我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曾是富家子弟，彼時家财万贯。我父母为商人，善于此道，却从未有过不法行径，在商言商，仅是如此。赚钱之余，父母也会施粥义诊，救困百姓一二，以求行善积德。后来，有一帮匪徒突然冲进我家。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只因我是个孩子留下了我，然后我就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平日和蔼的乡民冲入我家，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话让林夏如坠冰窟，然而她强撑着自己，不动声色。
“有个女孩子，她抢走了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求她，她却刺伤了我。后来我被村民吊起来打，发卖到了窑子里。我在那肮脏之地辗转多年，每一夜我都会梦到当年，所有人的欢呼声在我耳边，我都忍不住想，我做错什么？父母做错什么？就因为我们聪慧，赚钱比他人容易，所以这就是不义之财？就因为我们有钱却没有全分给他人，这就是不仁不义？”
“天庆十九年，扬州案，就是这帮畜生，他们折辱了这样多的人，害了这样多人，却仍旧一脸正义。这里面，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不该死吗？”说着，他停在她身前，温和地问她：“不该死吗？”
他温柔地瞧着她，眼中却是波光粼粼。她瞧着他的眼眸，那刻，她想，该死。 她，谢玉堂，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于是，那天晚上，她亲自去了牢房，含着眼泪将剑捅入谢玉堂的胸间。
谢玉堂颤颤地抬手，不可思议地出声：“林夏……”
少年时从学堂中一起翻墙出去的音影划过林夏的脑海，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错了，”她看着谢玉堂，声音沙哑：“我们都错了。”
6
谢玉堂死后，她申请休假，不再出任务。她开始长久发呆，似乎明白了金河经常发呆时的感受。有太多沉重的存在，让她无法想起过往。不发呆的时候，她黏上了和金河说话。大多是在说她小时候，那些痛苦的瞬间。
她病重的外婆，丢弃他们的父亲，饿到吃鹅卵石的妹妹，因营养不良落下病根的弟弟……
因此，她要有钱，很多钱，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些信念明明曾经是根深蒂固放在她脑海里的，但如今说起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遥远而恍惚起来。说着说着，她落下眼泪来，抓着他的手道：“金河……沒有天生的恶人……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原谅我。”
这时候金河含笑温柔地说：“傻瓜，你又会做错什么呢？”
做错了，做错了很多。她无数次想说出口，却都在他温柔的笑意里，止住了声音。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立于黄昏下发呆的身影，看着他在桃花树下将弯刀划过漂亮的弧度，她贪心地想，就让一切埋葬起来，她用下半生去弥补一切。
不久后，她外婆的痨病又犯了。这次来势汹汹，金河找了各方名医来问诊，却都没有用。
她外婆一天天衰老下去，她每天守着，亲自陪着，亲自熬药，却无法阻止外婆生命的流逝。
没有半个月，她就发现，她外公也咳出了血。这次，她外婆的痨病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明明做好了隔离，她的家人却都一个一个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她吓得慌了神。金河让人将她家人隔离起来，她坚持要与家人在一起，金河瞧着她的眼泪没有办法，只能放她和家人一起。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她们一家，连大夫都只敢偶尔来一次。传染性这样强的痨病，谁不怕呢？
金河有时候来找她，她就将他关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门讲话。听着他的声音，她觉得内心无比安静。
外婆最先走了，走的那天晚上，家人哭成一团。没有一个月，外公也走了。然后是妹妹，母亲。反而是她那一向身子骨不好的弟弟撑到了最后。弟弟仿佛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根梁柱，她每天拼命给他熬药。
弟弟听话，她熬给他，他再不愿意，都喝下去。
然而，在秋雨夜里，弟弟还是去了。去之前，弟弟拉着她，低声说：“阿姐，药好苦……”
说完，他闭上眼睛，眼泪落进枕巾里。她呆呆地看着再没有声息的阿弟，嚎啕出声。闪电照亮了整个金陵，她惶恐得觉得这世上仿佛只剩她一人。不过没有……她还有金河。
她连夜驾马来到扬州城外荒山上新建的金府。彼时大雨倾盆，她浑身被淋得湿透，敲响了这座新建府邸的大门。下人将她迎了进去，府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多余的侍从，等她到达大厅时，她终于看到金河。她本来想说，金河，我只剩你了。
然而，抬起头她就看到金河坐在高位上面带笑容瞧着她。而他手边，是一座压得人发慌的灵牌。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灵牌上的名字。
故友蔺公讳秉书大人之位。
秉书。
7
雷声阵阵，他没有点灯，苍白的面容，在雨夜里显出几丝诡异。
“你来了。”他说：“他们都死了吗？”
“金河……”
她不敢开口说话，隐约间听见人的呼救声。她整个人颤抖着，看他温柔将那牌位抱紧怀中。
“秉书进凤楼那年，我已经在凤楼待了好几年。我本来以为我忘记过去了，在看到秉书的时候，我却才发现，我从来没忘过。”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名状师，坚信法律，经历扬州那样悲惨的过去，他却也从未想过报仇。那些年，我有了实力，无数次想回头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人，都是他拦着我。”
“他说金河，我们得等着。他们活着，才有人给我们道歉，我们的痛苦才有人偿还，他人才能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上明白对错，因此再不会有这样的伤害出现在这世间。”
“我想他说得对，于是我和他一起等待。”
“他那时候没法入睡，每天要服用大量五石散，只要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我瞧着他，就好像是我内心的自己爬了出来，幻化成人形，活在这世间。所以，我一直陪着他，安慰他，然后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们俩都会听到那些人的道歉，我们会得到应有的公正，然后我们会走出过去，好好活在这世间。”
“我到处去打通关系，让扬州案重审，却一次次被你们压了下去。后来我奉主子的命令来了江左，进了漕帮，成了金陵第一富商。那时候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念头，如果这世间……这王法给不了我公正，我就自己给！”
“这么多年我都没动手，就是我和秉书一样，总以为我还是能等到的。”
“但是那么多年……”金河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我却只等来了秉书的死讯。”
“当时我从金陵连夜兼程赶到楚都，却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灵隐塔上跳了下去。”说着，他睁开眼睛，满眼通红，仿佛是从地狱中爬来的恶鬼，惊得她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跳下去！我明明碰到了他的衣角，却没有抓住他！秉书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信念，全都是笑话！这世间哪来天理！哪来王法！天理要自己给，王法要自己要！纵使我身败名裂、纵使我粉身碎骨、纵使我堕入地狱再无轮回，我也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于是我去找了刑部，拿到了所有人的名单，又去找了白青青，核对了名单，我这才发现了你……林夏。”
说着，金河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和白青青一样……真的是为了天理。然而，当我去查你时，我终于想起了你是谁。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后来做的事……” 金河大笑起来：“林夏，你才是最真实的人。谋财害命，不择手段……哪里像那白青青，虚伪至极！看见你，我才恍然大悟，我和秉书没错，这天下多的是林夏，哪里来这么多一腔热血的白青青？！多的是那年冲进我家不顾是非黑白打劫的人，多的是损人利己的人，哪里来这么多大是大非？”
“我父亲到底是善是恶，秉书到底是对是错，这对你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就此获得钱财，就此将过去仰望的人踩在脚下，不对吗？”
林夏浑身颤抖，沙哑出声：“对不起……”
“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十八年，”金河冷笑起来：“然而你没在我等待的时候说，此生也就没有必要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吗？”
“不是因為你觉得你错了，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只是因为对力量的臣服。这样的对不起——”金河嘲讽地笑出声来：“我不需要。”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金河抱着牌位，慢慢走了出去：“林夏，我已经毁了你所有的一切。”
“你害怕贫困卑贱，我就毁了你所有生意，让人将你家洗劫一空。”
“你害怕被人抛弃，我就让凤三勾引了你，又抛弃你。”
“你明明作恶多端又不愿意亲手染血，我就让你满手鲜血。”
“你希望家人长寿美满，我就让你亲手端了毒药，一碗一碗喂给他们。”
听到这里，林夏脸色猛地煞白。她想起弟弟最后的言语。
“阿姐，药好苦。”
无数次，她的家人都抱怨过，可她却固执地，让他们一碗一碗喝下去。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抱怨的言语。
该恨面前这个人，该恨得杀了他。然而，她却只有满心惶恐酸楚，只记得六岁那年，那个死死抱住匣子的孩子天真澄澈的眼睛。
金河抱着秉书的牌位走到庭院中，仰望着那刚刚停雨的天空，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
“你害怕爱一个人，怕爱而不得，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靠近谁。我就让你爱上我，看着我痛苦，再失去我。”
“所有能让你痛苦的，我都让你尝过了。林夏，我不恨了，只要你们偿还了这一切，我和秉书，就得以安宁了。”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纵力扔进了内院。一瞬之间，内院燃起冲天大火，外面的围墙一堵堵爆裂开来。林夏惊恐地回头，看见那爆裂围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牢笼里关了上万人，他们挤在一起，拼命往外伸手。
他们身上早已被浇满了酒，火迅速点燃，这里仿佛变成了修罗地狱，充斥着所有人的哀嚎和呼救。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放过我们……”
无数人喊着对不起，痛得嘶吼。金河看着这冲天大火，含着眼泪，癫狂着大笑出声。林夏看着这人间地狱，慢慢闭上眼睛。
8
明宣三年，大楚出了一场惊天大案。扬州城郊金家别院内，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万多人。刑部本欲派人捉拿这座别院的拥有者——漕帮帮主金河，但人还没派出去，一个女子就前来自首，说自己是这场纵火案的主谋。
此人名叫林夏，按照她的说法，她是当年扬州案的主谋，却在余生中充满了悔恨和折磨。在自己一家染了痨病绝户之后，她也不再打算活下去，最终决定为了向受害者道歉，借用了金河的别院，用当年的声威召集旧部，然后将他们困住，活活烧死在了别院中。
主审问她与金河是何关系，这栋别院明显是用来谋害他人所建，她为何能使用时，她闭上眼睛，沙哑地出声：“我是他未婚妻。他深爱我，并不知道一切。”
金河站在公堂上，看着她恳求的眼，终于点了头，承认她的身份。此案就此尘埃落定，主犯林夏被判凌迟处死。
林夏被行刑那天，金河没有去看，他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院外的桃花。
侍从走了进来，恭敬地奉上一个匣子：“大人，这是林姑娘临死前给您留下的东西。”
那个匣子已经很久了，落满了灰尘。金河打开，里面是一只珠花。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将这个盒子留这么久，就像他不知道很多年前，林夏也曾善良地想过，再见到他，就将这只珠花还给他。
他只是低下头，静静摩挲这只珠花，想起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子如狼一样的眼睛，和长大后她在他怀里低声呢喃她幼年落魄时光的温暖。
九岁那年，他想杀了她。后来有许多时刻，他却差点想拥抱她。
珠花早已失去当年的光泽，于是金河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爷！您慢点！爷！”小厮在身后叫他，他停不下来，心跳得飞快。等他冲上塔顶时，就看到那人身着黑衣，坐在围栏上，静静地眺望远方。
他不敢动弹，颤抖着声劝他：“你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
然而那人摇了摇头，双臂一展直直倒了下去。金河猛地扑了过去，也只是感受到他的衣角从他手心划过的冰凉。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破开雾气从百丈高楼直坠而下，血与泥土混在一起。这楚都这么多人看见他坠楼，却没有一个人，有金河看得清楚。
“秉书……”他沙哑地出声，片刻后，那声音转做嘶吼：“秉书！！”
而另一边，一个清静的书房里，女子将一张纸扔入火中，转头同旁人道：“扬州这件事总算是有了了结，好在大家都没事。”
“林夏，”谢玉堂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所有的一切都会有偿还。”
“因果报应吗？”林夏勾起嘴角：“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1
林夏五岁那年，外婆患了痨病。她家中七口人都靠着她母亲一人在外给镇上人教书写信的收入为生，本来还能勉强过日，这一病，就活生生把这个家庭逼垮了。
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忍不了这样的困苦，一天夜里，卷了家里所有银两偷偷跑了。
彼时她母亲随着学生赶考，她自个儿带着弟妹们饿了两天。饿到极致了，她妹妹躲着悄悄吞了几颗鹅卵石，下午就嚷着肚子疼。她以为妹妹要死了，同病重的外婆一起，整个人都绝望了。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吵嚷了起来。
“发钱了！发钱了！”她冲出去，就看见两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银票珠宝，漫天挥洒。
“富商金元，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金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乡亲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那两个黑衣人大声宣扬，所有人拼命去抢那银票珠宝。林夏知道自己是抢不过这些大人的，于是朝着金家拔腿就跑。金家是本镇第一富商，回春堂就是他家产业之一。他家偶尔也会赈灾放粮，义诊施粥，可这些同他从他们这些百姓身上赚的钱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林夏冲进了金家。金家此时人还不多，屋里全是尸体，来的乡亲们早已开始抢东西，还有人在刮墙上的金粉。林夏赶紧往内院冲去，拼命翻银票银子，收了足足三万两。然后，她又冲到一个极其漂亮的房间，房间里全是玩具，一个男孩在内室里，死死抱着一个匣子，惊恐地看着她。
他狼狈极了，脸上溅着血，明明比她大，却满眼惊恐地瞧着她，想来这么多年，被他人保护得很好。他紧紧抱着那个匣子，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很多钱。
林夏毫不猶豫地扑了过去，同他争抢那个匣子。然而那个明明看上去这么软弱的小公子，却死活不肯放手，含着眼泪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求求你……不要拿走它，求求你……”
她打他，骂他，小公子始终不放手。听见外面人声越来越多，她发狠一刀割上了小公子的手，又往他脚上戳了几刀。小公子终于因痛放手，她便踉跄着赶紧跑了出去，在他人来内院前，寻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2
她拿了碎银去给妹妹请了大夫，买了好吃的。等母亲回来，她交了一半钱给母亲。她母亲怕这样多的银两招来灾祸，赶紧带她离开了这个镇子，赶去扬州。
到了扬州，她家有了宅子，母亲送她上了学，外婆的痨病也得到控制，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时候，她终于有时间打开那个匣子。
她以为匣子里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打开之后才发现，不过就是几张银票和一些玩具，还有一只珠花。那珠花明显是女人的东西，大约是那小公子的母亲留给他的。她摩挲着珠花，想起那个小公子的哭喊，突然有了那么几分心虚，便将匣子收进了她放重要物品的格子，想着哪一日若再相见，就归还给他。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也过得比以前好多了，总是穿得干净，打扮得妥帖，再没有人看不起她，再没有人践踏她。
她十二岁时，常与在学堂里认识的好友谢玉堂一道在扬州周边游历。乡间兴起了一个青天党，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名，组织人来帮老百姓伸冤。他们常常就是在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条，几百个人声势浩荡地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地将富商重判。林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个组织，很快就得到青天党老大的信任成了副首领。不久后，有个富商家硬气，被惹恼后派人杀了青天党的老大，刚好给了她机会接手青天党，成为新一任老大。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将备受拥戴的三皇女斩于宫中，三皇女的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青天党左护法白青青给林夏出了主意，让青天党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了原三皇女党所掌管的扬州，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然后在扬州公审冤案，锄强扶弱。
白青青想，她必要借此机会，替天行道。而林夏勾起嘴角，想，乡野那些富商，哪里有扬州的肥？她林夏要做人上人，只要一乱，她就是扬州土皇帝，扬州第一人！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林夏满脸正气地同青天党众人道：“我们要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然后，当天夜里，她就将自己家人送出了扬州。扬州迅速乱了起来，许多富商找到门路给她送了钱财，她笑眯眯地收了，暗中就把富商给放了出去。白青青等人全然不知，在外搞公开审判，他们将城里所有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小牌，拉在城内游街。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林夏去看过，那时候，一个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身上衣衫褴褛，却不能遮掩他眼中的清明。好友谢玉堂瞧着林夏的目光，低声道：“这是状师秉书。”
林夏知道，这就是那个拿了自己所有银子救了灾民，却反被咬借着灾祸发国难财的蠢货。谢玉堂问她：“他不算个坏人，救吗？”
林夏笑：“我们是出来赚钱的，不是出来卖命的。这世上就是比谁心狠。谁要是天真软弱，就人尽可欺。” 扬州动荡了一个月，林夏和许多老百姓都赚满了盆钵。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然后定罪，抢劫，游街，虐打。然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怎样公平的世界。
后来新帝派人夺回扬州，她和几个骨干连夜出逃，而后又组织百姓去闹，说这是一场正义的审判，而且是为了拥护新帝，虽然手段过激，但出发点是好的。全国的百姓都拥护他们，涉案人数达上万之众，扬州大牢关得满满的。官府无奈之下，只能将他们全部放走。
释放那天，林夏去接白青青，白青青满眼茫然地看着她：“林夏，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林夏微微一笑：“对或错，重要吗？”
她们赚了许多钱，从此以后，一生高枕无忧，再无人能鄙视她，践踏她，所有人都仰望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白青青同她分开了，她带着家人搬去了金陵。离开前，她看见扬州城楼上有一个男子。
身着金缕衣，腰挂两把金色弯刀，在扬州城楼上眺望扬州山水。
突然，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么漂亮的眼，无悲无喜。
3
新帝继位后，改年号元德。她有了钱，开了几个铺子，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的弟妹一天天长大，弟弟身体不好，她拿药吊着；妹妹学识过人，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成了家里的希望。
家庭安定下来，她也就不再奔波。只是，当年扬州案始终成了她心上的结，总担心朝廷什么时候重头清算，于是朝廷每次要对这个案子动手，她便组织人去闹事。
元德九年，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上官流清固执重审此案。当年所有人都被抓了回去，只有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她还能安好。她开始四处奔走，带着百姓闹事，最后陛下换了顾蔷笙主审。
也就是换主审那天，所有人明了了陛下的意思，她终于放下心来。而就是那天早上，那个叫秉书的状师从灵隐寺高塔上纵身跃下，轰动了整个楚都。
彼时她远远看着那袭黑衣，感觉那个身影仿佛是砸在她心里，轰然作响。
于是，她匆匆回了金陵。
离开楚都的那个黄昏，她又看到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子。他站在城门前，手握着金色弯刀，满眼通红地看着她。她心中冷然，然而那人把刀握了又放，最终闭上眼睛，任她打马而过。
扬州案结束，她心中安稳下来，开始考虑婚嫁之事。她相亲了一次又一次，却都不甚满意。直到几乎放弃那天，她看到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粉色长袍，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着，坐在酒肆长楼上，笑得肆意风流。她从楼下走过，一杯酒就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她抬起头来，便看见霞光下那男子，笑意盈盈，美不胜收。她不由得一个慌神，便听那人问：“酒香吗？”
那人叫凤三，是小倌馆里的一个妓子。她贪恋他貌美，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然而，不久后，不知为什么，她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她存银甚多，也不甚在意，某天夜里，几个黑衣人跳入她家中，将她洗劫一空。他们将她的钱扔在路上，大声喊道：“富商林夏，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林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百姓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这声音和当年金家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回忆起金家的景象，冲回家中，卷了最后一点钱财，扶着外婆外公，带着母亲弟妹开始往外跑。然而来不及，许多人涌了进来，他们将她的家人打翻在地，将她绑了起来。当她被吊起来打时，久违的记忆回到她脑海里。
“那金家真可怜，死得只剩下金河一个孩子，那孩子还被人吊起来打了三天，卖到窑子去了。”
“那些人的钱都来之不义，父债子还，有什么可怜的？”
“你说官府不管吗？”
“这么多人，哪里管得过来。一家都死完了，还有谁管？”
不……不……惊恐充斥在她心底。不能这样，她不能步金家后尘。她不能死！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不久后，官府就来了人，众人卷着钱一哄而散，她和家人被救了下来。她家只剩下一个宅院，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从那以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她什么都不大会，只能学着母亲当年在路边帮人写信。常常遇到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砸摊，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本来还想着凤三会挂念一点情谊，然而这个她送了千金、却连碰都没碰过的妓子，在她去找他的时候，却让人将她从门里扔了出来。
“林姑娘注意身份，你这样低贱的人，还碰不了我。我凤三，好歹是个花魁啊。”
她全身是伤，躺在泥泞里，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慢慢闭上眼睛。
没了，什么都没了。绝望盈满了她，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也就在这时，一把伞挡在了她上头。她睁开眼，看见了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人。
他静静看着她，好久，终于道：“站起来。”
4
他救了她，将她带回来，让人给她梳洗，似乎又让她回到那有钱的日子。
然后，他在客廳等她。等她出来，他说：“我差一个侍从，你愿意吗？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做好了有另外的奖金。”
“你要我做什么？”她抿了嘴，他垂下眼眸：“你先跟着，日后就知道了。”
“我不杀人。”
他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是道：“好。我叫金河，以后就是你主子。”
林夏猛地抬头，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死死抱着匣子的男童重合起来。
那样软弱的一个人……
他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神色不悲不喜。她想，他大概是忘了。毕竟，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哪怕不忘，他也认不出她来。然而心底终究是有了在意，于是这个侍从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成日跟在他身后，尽心伺候他。他从没怀疑过她，她端来汤药他就喝，她给他夹菜他就吃。
金河是漕帮帮主，江左第一富商，多有人情来往，于是她很少能回家，常常同他辗转在江左。
他在外从来是个典型的商人模样，总是笑呵呵的，与人为善，长袖善舞，他所在的场合，谁都不会觉得被冷落。 然而私下里，只要人一散开，他就会收敛笑容，遣散所有人，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是在躺椅上发呆一天，有时候是坐在池塘边上，看景色看一天。
她是他的侍从，是离他最近的人，他遣了众人，她也要在他身边不远处。于是，她总能瞧见这样的金河，那么脆弱，那么简单。仿佛是很多年前她遇到的那个孩子，天真懦弱。
他长得好看，如美玉一般的皮肤，如星辰一般的眼，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还会有几分孩子气。其实算起来，他的皮囊并不比凤三艳丽，然而或许是注视久了，林夏莫名其妙也就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他私下里对她很是纵容，甚少管束。有时候她无聊了，胆子大翻他的书，他也不会说话。
他练刀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叫她过来，指点她一二。那时候他会站在她身后，将刀交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扰得一院桃花纷飞。
明明是练刀，明明他面色平静、不带半分暧昧，她却就这样觉得心跳飞快，比遇见凤三那几年，更为痴狂。甚至到了夜里，她还会回忆起他身上的熏香味，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边。
日子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他带着她乘舟回金陵，有刺客冲了上来。她看见他拔出弯刀挡在她身前，那些刺客太多，他拼死厮杀，一直护着她。她躲在他身后，感觉血溅了她一脸。
从未有人这样对过她，拿命保护着她。
有人一刀砍到他的肩头，他被逼得跪了下去，那人接着抬刀，就要将他斩于刀下。也就是那刻，林夏拔出刀来，一刀捅进了对方身体里。他在夜色中抬头，苍白着脸，拉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你不杀人的吗？”
“为了你，这不一样。”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回去之后金河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做噩梦，梦里迷迷糊糊喊了许多。
“不要……那是我娘的东西……不要……”
“秉书……秉书……”他又叫起来，仿佛疯了一般：“不要！秉书！！”
他猛地惊坐起来，满脸泪水。林夏呆呆地站在一旁，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
然而回忆起来，只是一双清明的眼；还有灵隐塔上，那如惊鸿一般落下的黑衣；以及楚都城门前，那人一袭金缕衣、手握双刀，闭上眼睛的模样。
外面雷声阵阵，金河含着眼泪，慢慢看向她。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一切，让她无处可逃。许久后，他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是你啊……”
那声音惊醒了她，合着雷声，她沙哑地道：“主子，是我。”
“主子，”她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让我赎罪，让我陪伴，让我用一生，去偿还我所有给过你的痛苦和罪孽。
金河静静地看着她，无悲无喜：“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久后，她垂下眼眸：“我喜欢你。”
她身子微微颤抖，金河却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次见到你，便让你当我的侍从吗？”
闻言，她身子一僵。金河似乎很是开心：“因为，我喜欢你啊。”
5
她和金河在一起后，金河安置了她和她的家人，然后握着她的手问她：“我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你可以吗？”
她点头，他将漕帮的一个令牌交给她：“那你会为我杀人吗？”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漕帮的一把刀。虽然她武功不好，但是青天党的经历，让她擅长尔虞我诈、擅长调兵遣将，她一次次为他做事，也没问过他缘由。
漕帮下有个地牢，她每次出任务，总会按要求活捉几个人，然后关进地牢里。年复一年，地牢人越来越多。他也不处死他们，就这么养着，每日施以酷刑。
金河买下了扬州城不远处的一片荒山，在上面盖了一个巨大的宅子。宅子修得像个牢笼，有时候他会带她去看。她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只能静静瞧着他。
明宣二年，许久未见的好友谢玉堂出现在了地牢中，握住她的手恳求：“救救我。”
她点头安慰，转身去找金河。金河卧在卧榻上，手握着一卷《大楚律》。听着她的恳求，他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失望和冰冷，看得她心头发寒。他却弯了眉眼：“你说她是你朋友？”
“是。”林夏点头，坦然道：“她与我乃同窗好友，不知道为何惹怒了你，但烦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饶了她……”金河微笑起来，猛地把书砸到她脸上。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这些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让他们活着，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林夏身子僵了起来，金河站起身来，声音仿佛淬了毒一般，慢慢开口：“林夏，你知道我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曾是富家子弟，彼時家财万贯。我父母为商人，善于此道，却从未有过不法行径，在商言商，仅是如此。赚钱之余，父母也会施粥义诊，救困百姓一二，以求行善积德。后来，有一帮匪徒突然冲进我家。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只因我是个孩子留下了我，然后我就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平日和蔼的乡民冲入我家，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话让林夏如坠冰窟，然而她强撑着自己，不动声色。
“有个女孩子，她抢走了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求她，她却刺伤了我。后来我被村民吊起来打，发卖到了窑子里。我在那肮脏之地辗转多年，每一夜我都会梦到当年，所有人的欢呼声在我耳边，我都忍不住想，我做错什么？父母做错什么？就因为我们聪慧，赚钱比他人容易，所以这就是不义之财？就因为我们有钱却没有全分给他人，这就是不仁不义？”
“天庆十九年，扬州案，就是这帮畜生，他们折辱了这样多的人，害了这样多人，却仍旧一脸正义。这里面，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不该死吗？”说着，他停在她身前，温和地问她：“不该死吗？”
他温柔地瞧着她，眼中却是波光粼粼。她瞧着他的眼眸，那刻，她想，该死。 她，谢玉堂，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于是，那天晚上，她亲自去了牢房，含着眼泪将剑捅入谢玉堂的胸间。
谢玉堂颤颤地抬手，不可思议地出声：“林夏……”
少年时从学堂中一起翻墙出去的音影划过林夏的脑海，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错了，”她看着谢玉堂，声音沙哑：“我们都错了。”
6
谢玉堂死后，她申请休假，不再出任务。她开始长久发呆，似乎明白了金河经常发呆时的感受。有太多沉重的存在，让她无法想起过往。不发呆的时候，她黏上了和金河说话。大多是在说她小时候，那些痛苦的瞬间。
她病重的外婆，丢弃他们的父亲，饿到吃鹅卵石的妹妹，因营养不良落下病根的弟弟……
因此，她要有钱，很多钱，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些信念明明曾经是根深蒂固放在她脑海里的，但如今说起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遥远而恍惚起来。说着说着，她落下眼泪来，抓着他的手道：“金河……沒有天生的恶人……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原谅我。”
这时候金河含笑温柔地说：“傻瓜，你又会做错什么呢？”
做错了，做错了很多。她无数次想说出口，却都在他温柔的笑意里，止住了声音。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立于黄昏下发呆的身影，看着他在桃花树下将弯刀划过漂亮的弧度，她贪心地想，就让一切埋葬起来，她用下半生去弥补一切。
不久后，她外婆的痨病又犯了。这次来势汹汹，金河找了各方名医来问诊，却都没有用。
她外婆一天天衰老下去，她每天守着，亲自陪着，亲自熬药，却无法阻止外婆生命的流逝。
没有半个月，她就发现，她外公也咳出了血。这次，她外婆的痨病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明明做好了隔离，她的家人却都一个一个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她吓得慌了神。金河让人将她家人隔离起来，她坚持要与家人在一起，金河瞧着她的眼泪没有办法，只能放她和家人一起。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她们一家，连大夫都只敢偶尔来一次。传染性这样强的痨病，谁不怕呢？
金河有时候来找她，她就将他关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门讲话。听着他的声音，她觉得内心无比安静。
外婆最先走了，走的那天晚上，家人哭成一团。没有一个月，外公也走了。然后是妹妹，母亲。反而是她那一向身子骨不好的弟弟撑到了最后。弟弟仿佛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根梁柱，她每天拼命给他熬药。
弟弟听话，她熬给他，他再不愿意，都喝下去。
然而，在秋雨夜里，弟弟还是去了。去之前，弟弟拉着她，低声说：“阿姐，药好苦……”
说完，他闭上眼睛，眼泪落进枕巾里。她呆呆地看着再没有声息的阿弟，嚎啕出声。闪电照亮了整个金陵，她惶恐得觉得这世上仿佛只剩她一人。不过没有……她还有金河。
她连夜驾马来到扬州城外荒山上新建的金府。彼时大雨倾盆，她浑身被淋得湿透，敲响了这座新建府邸的大门。下人将她迎了进去，府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多余的侍从，等她到达大厅时，她终于看到金河。她本来想说，金河，我只剩你了。
然而，抬起头她就看到金河坐在高位上面带笑容瞧着她。而他手边，是一座压得人发慌的灵牌。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灵牌上的名字。
故友蔺公讳秉书大人之位。
秉书。
7
雷声阵阵，他没有点灯，苍白的面容，在雨夜里显出几丝诡异。
“你来了。”他说：“他们都死了吗？”
“金河……”
她不敢开口说话，隐约间听见人的呼救声。她整个人颤抖着，看他温柔将那牌位抱紧怀中。
“秉书进凤楼那年，我已经在凤楼待了好几年。我本来以为我忘记过去了，在看到秉书的时候，我却才发现，我从来没忘过。”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名状师，坚信法律，经历扬州那样悲惨的过去，他却也从未想过报仇。那些年，我有了实力，无数次想回头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人，都是他拦着我。”
“他说金河，我们得等着。他们活着，才有人给我们道歉，我们的痛苦才有人偿还，他人才能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上明白对错，因此再不会有这样的伤害出现在这世间。”
“我想他说得对，于是我和他一起等待。”
“他那时候没法入睡，每天要服用大量五石散，只要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我瞧着他，就好像是我内心的自己爬了出来，幻化成人形，活在这世间。所以，我一直陪着他，安慰他，然后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们俩都会听到那些人的道歉，我们会得到应有的公正，然后我们会走出过去，好好活在这世间。”
“我到处去打通关系，让扬州案重审，却一次次被你们压了下去。后来我奉主子的命令来了江左，进了漕帮，成了金陵第一富商。那时候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念头，如果这世间……这王法给不了我公正，我就自己给！”
“这么多年我都没动手，就是我和秉书一样，总以为我还是能等到的。”
“但是那么多年……”金河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我却只等来了秉书的死讯。”
“当时我从金陵连夜兼程赶到楚都，却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灵隐塔上跳了下去。”说着，他睁开眼睛，满眼通红，仿佛是从地狱中爬来的恶鬼，惊得她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跳下去！我明明碰到了他的衣角，却没有抓住他！秉书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信念，全都是笑话！这世间哪来天理！哪来王法！天理要自己给，王法要自己要！纵使我身败名裂、纵使我粉身碎骨、纵使我堕入地狱再无轮回，我也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于是我去找了刑部，拿到了所有人的名单，又去找了白青青，核对了名单，我这才发现了你……林夏。”
说着，金河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和白青青一样……真的是为了天理。然而，当我去查你时，我终于想起了你是谁。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后来做的事……” 金河大笑起来：“林夏，你才是最真实的人。谋财害命，不择手段……哪里像那白青青，虚伪至极！看见你，我才恍然大悟，我和秉书没错，这天下多的是林夏，哪里来这么多一腔热血的白青青？！多的是那年冲进我家不顾是非黑白打劫的人，多的是损人利己的人，哪里来这么多大是大非？”
“我父亲到底是善是恶，秉书到底是对是错，这对你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就此获得钱财，就此将过去仰望的人踩在脚下，不对吗？”
林夏浑身颤抖，沙哑出声：“对不起……”
“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十八年，”金河冷笑起来：“然而你没在我等待的时候说，此生也就没有必要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吗？”
“不是因為你觉得你错了，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只是因为对力量的臣服。这样的对不起——”金河嘲讽地笑出声来：“我不需要。”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金河抱着牌位，慢慢走了出去：“林夏，我已经毁了你所有的一切。”
“你害怕贫困卑贱，我就毁了你所有生意，让人将你家洗劫一空。”
“你害怕被人抛弃，我就让凤三勾引了你，又抛弃你。”
“你明明作恶多端又不愿意亲手染血，我就让你满手鲜血。”
“你希望家人长寿美满，我就让你亲手端了毒药，一碗一碗喂给他们。”
听到这里，林夏脸色猛地煞白。她想起弟弟最后的言语。
“阿姐，药好苦。”
无数次，她的家人都抱怨过，可她却固执地，让他们一碗一碗喝下去。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抱怨的言语。
该恨面前这个人，该恨得杀了他。然而，她却只有满心惶恐酸楚，只记得六岁那年，那个死死抱住匣子的孩子天真澄澈的眼睛。
金河抱着秉书的牌位走到庭院中，仰望着那刚刚停雨的天空，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
“你害怕爱一个人，怕爱而不得，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靠近谁。我就让你爱上我，看着我痛苦，再失去我。”
“所有能让你痛苦的，我都让你尝过了。林夏，我不恨了，只要你们偿还了这一切，我和秉书，就得以安宁了。”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纵力扔进了内院。一瞬之间，内院燃起冲天大火，外面的围墙一堵堵爆裂开来。林夏惊恐地回头，看见那爆裂围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牢笼里关了上万人，他们挤在一起，拼命往外伸手。
他们身上早已被浇满了酒，火迅速点燃，这里仿佛变成了修罗地狱，充斥着所有人的哀嚎和呼救。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放过我们……”
无数人喊着对不起，痛得嘶吼。金河看着这冲天大火，含着眼泪，癫狂着大笑出声。林夏看着这人间地狱，慢慢闭上眼睛。
8
明宣三年，大楚出了一场惊天大案。扬州城郊金家别院内，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万多人。刑部本欲派人捉拿这座别院的拥有者——漕帮帮主金河，但人还没派出去，一个女子就前来自首，说自己是这场纵火案的主谋。
此人名叫林夏，按照她的说法，她是当年扬州案的主谋，却在余生中充满了悔恨和折磨。在自己一家染了痨病绝户之后，她也不再打算活下去，最终决定为了向受害者道歉，借用了金河的别院，用当年的声威召集旧部，然后将他们困住，活活烧死在了别院中。
主审问她与金河是何关系，这栋别院明显是用来谋害他人所建，她为何能使用时，她闭上眼睛，沙哑地出声：“我是他未婚妻。他深爱我，并不知道一切。”
金河站在公堂上，看着她恳求的眼，终于点了头，承认她的身份。此案就此尘埃落定，主犯林夏被判凌迟处死。
林夏被行刑那天，金河没有去看，他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院外的桃花。
侍从走了进来，恭敬地奉上一个匣子：“大人，这是林姑娘临死前给您留下的东西。”
那个匣子已经很久了，落满了灰尘。金河打开，里面是一只珠花。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将这个盒子留这么久，就像他不知道很多年前，林夏也曾善良地想过，再见到他，就将这只珠花还给他。
他只是低下头，静静摩挲这只珠花，想起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子如狼一样的眼睛，和长大后她在他怀里低声呢喃她幼年落魄时光的温暖。
九岁那年，他想杀了她。后来有许多时刻，他却差点想拥抱她。
珠花早已失去当年的光泽，于是金河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