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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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的 腰 刀
  以前,桑多是村名。现在,是镇名了。
  我还是说与桑多有关的以前的事。那一年,我十三岁。
  桑多的初中男孩,似乎对腰刀情有独钟。究其原因,不是为了逞强,也不用它来防身,只是一种装饰,使自己像个男子汉。初二和初三的男孩,十三四岁,都佩戴了腰刀,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故意露出来,一脸骄傲的神情。刀柄,有木头的,有牛角的,有铁棒的。刀鞘,有银色的,有金色的,有脏兮兮的木质的。
  我很羡慕,也想拥有一把只属于自己的腰刀。
  有一天,我央告父亲,阿爸,给我做一把吧,越好看越好。
  父亲说,你不过是个才上初一的娃娃,我看就不要带刀了,太危险。
  我说,藏民家的娃娃,哪个不带刀呢?
  父亲摸摸我的头说,别人带,你不能带,刀是凶器,会给佩带的人带来厄运的。
  我久久地盯着父亲,以沉默来表达着自己的执着。
  父亲摊开双手说,看我干吗?我又不是铁匠!
  我转过身,背对着父亲,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父亲只好答应了我。
  三天后,一把腰刀就做成了,一尺来长,鞘身上,一面雕了吉祥八宝里的清洁的莲花,一面是亲亲密密的两条鱼。刀柄上,则雕了骄傲的老鼠,这可是我的属相。细心的父亲还用金粉勾勒了图案上的所有线条,待金粉晾干后,又用清漆覆盖了图案。
  这样,图案就不会掉色啦!父亲说。
  我很喜欢这把腰刀,常常悬挂在腰带上。阿妈担心图案会被摩擦掉,又用软牛皮缝制了刀鞘套和刀柄套,这下,这把腰刀简直就像佛祖赐予的宝贝了,睡觉时,我都抱在怀里。
  我的玩伴——镇子东头的李拉目,听说我有一把新腰刀,想看看。
  我没让他看。
  他很恼怒,回家取了他的腰刀,在我的面前炫耀。他抽出刀身,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用刀身轻磕刀鞘,发出铁器才有的动听声响:“当——当——当——当——当!”
  我的邻居卓玛,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匆匆走出院门,问李拉目,哎,你是看我来了?
  李拉目说,不,我来看他的刀。
  卓玛露出生气的样子,扭身回屋了。
  我的目光紧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李拉目说,原来你这臭小子喜欢卓玛啊!
  我看着他不吭声。
  李拉目说,让我看看你的刀,我就把卓玛让给你。
  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冷了脸,打定了主意。
  我说,我不想让你看!
  他很不高兴,说,你根本就不像个儿子娃,倒像个小气的丑丫头。
  我不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隔着窗户,我看见他有点沮丧地走了。
  哼,想激将我,没门。我这样想。
  两天后,李拉目又来找我。他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装作没看见他。
  父亲做的刀子,其实就别在我的腰间。没有刀子的时候,那种对刀子的渴望,比太阳还大,还火,想明晃晃地亮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等到有了刀子,又担心被人看见,被人抢走,那种美好事物被人拿走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所以,我的刀子就在我的衣摆后,硬硬的,热热的,实实在在的,但别人谁也别想见到。
  我不出去,李拉目只好另想办法:他竟然带着卓玛,故意路过我的教室门口,到校园西边的小树林里去了。
  卓玛有个臭毛病,自己觉得漂亮,爱让喜欢她的男孩们争风吃醋。我知道她的想法,但还是担心她吃亏,就迫不及待地跟了过去。
  他们已经钻入小树林,一人靠着一棵树,说话。
  李拉目和卓玛都比我高两级,初三了。平时他们就装出比我懂事比我成熟的样子,这时边说话边笑。卓玛的眼睛亮晶晶的,但不看我,只看李拉目,仿佛李拉目就是个好看又好吃的东西。
  我也进入树林。李拉目朝我这边看,露出古怪的笑容。卓玛也看到了我,不知为什么,她涨红了脸,离开李拉目,朝我走来。我以为她要跟我说话,但她走过我身边,看了我一眼,也古怪地笑了笑,回教室去了。
  李拉目走过来说,让我看看你的刀子,只看一眼就行。
  我说,不!
  李拉目恼怒地说,再不让我看,我就睡了卓玛。
  他这样一说,我生气了。
  我说,好,放学后,我俩在斜阳桥上见,那时,你就能见到我的刀子了。
  李拉目又笑了,这次,他笑得很自然。我知道,他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我有些懊恼,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看刀,我想和他比刀。
  怎么比?他疑惑地问。
  我冷笑一声,也扭身回了。
  到斜阳桥的时候,太阳即将落山。余晖照到桥身上,那桥就像镇上的阿古仁青在唐卡里画的桥一样好看。哦,不是好看,简直美呆了!
  美中不足的是,李拉目抽出他的腰刀,砍那红色栏杆。栏杆上,顿时出现了很多白色的豁口,露出松木的本色来。
  李拉目说,轮到你了,拔出你的刀,让我看看!
  我看着他,露出轻蔑的神色,无动于衷。
  他有点生气,又挥刀去砍桥边的山柳。那些灰青色的中指粗的柳条,持续不断地掉在桑多河里,被9月的河水给冲走了。
  李拉目说,拔出你的刀,快砍!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
  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吼我:你还是不是儿子娃?是不是男子汉?
  我还是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李拉目愤怒了,骂我:胆小鬼,真是个胆小鬼。你不是你阿爸生的,你也不是你阿妈生的。哦,不,你就是卓玛生的,是卓玛和我一起生的。哦,不,你不配当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不该提我父母,不该提卓玛,更不该提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无法保持冷静了!   我拔出刀,紧握着,向他扑过去。
  但他不避我,只看我的刀。我听见他惊叹了一声:你的刀真好看!
  惊叹声中,他手里的刀掉在桥面上,“当啷”一声响。
  我没有停步,离他只有两三步之遥了。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危险,也许吓坏了,瘫软在地。
  我的刀没戳中他,戳在栏杆上了。
  我的刀从刀柄处折断了,露出了木头的本色。
  李拉目的表情,由惶恐变为吃惊,又由吃惊变为嘲弄。
  是的,他完全看清了我的刀。
  他似乎不怕了,大笑起來,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是把木刀!看来,木匠的儿子,也只配拿一把木刀。
  我恼羞成怒,用刀柄在他身上乱戳。这柏木做的刀柄,竟然让他受伤了: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色衬衣。
  他起身跑了,边跑边笑。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只有我一人背靠栏杆,双腿箕开,瘫坐在斜阳桥上。
  我心里很是难受,想哭,就真的哭出了声。
  逝 者
  继续讲一件桑多还是村名的时候的事。
  事,当然发生在桑多村里。
  那是农历六月。放假后,我们的学生身份就变了,变成了放牛娃、放羊娃、砍柴人或割草人。
  我,正在上高一,我的伙伴周尕藏,上高二。我俩背了背篓,去山上割草。一边走,一边讨论与名字有关的问题。
  我说,我们藏人的地名,和汉人很不一样。
  周尕藏说,就是,不一样。
  我说,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周尕藏说,汉人起地名,很讲究,要么强调地方是属于祖先的,姓李,就起名李家庄,姓杨,就起名杨家村。
  对的,对的,还有“要么”吗?
  周尕藏说,另一个要么,就是爱告诉人们这地方以前是干啥的,有啥作用,比如刘旗、陈旗、刘家堡、赵家堡啥的,一听这些名字,就知道这些地方以前待过士兵,还给村子打过围墙。
  哎,还懂得挺多,谁告诉你的?
  就那个教历史的李老师说的,他最爱给我们说古今了。周尕藏说。
  我追问,那你说说我们的地名有啥意思。
  周尕藏说,我觉得没太大的意思,不是沟口、山顶,就是水边、源头,离不开我们身边的东西。
  你说得不太对。
  周尕藏露出吃惊的样子说,你还懂得比我多?我都高你一级呢。
  我说,我听阿爸说,我们的地名,也有的与历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有关系,有的还藏着与神仙们有关的故事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周尕藏说。
  就是嘛,比如你的名字“周尕藏”,就是历史上的一位皇帝啥的,给你家祖先赐了他爱的姓,你家祖先赶紧答应了,又在姓后面跟了藏名,你说我说得对吗?
  周尕藏说,对的,对的,我阿爸也这样说,你说说,这是哪个朝代发生的事?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你和我,迟早会知道的。
  就这样,边说边走,到了割草的地方。我俩暂时分开了,各割各的草。不一会儿,草就装满了背篓。
  歇息时,我对周尕藏说,你知道吗?拉姆草殁了。
  哪个拉姆草?
  就是村子东边的杨东智的媳妇。
  她呀,都病了好几年了。
  知道得了啥病殁的吗?
  不知道,反正听说是个挺麻烦的病。你知道?
  知道,是一种很麻烦的病。
  麻烦的病?
  嗯,听说这种病,若是男人得了,根子就会烂,女人得了,那里会发臭,轻易治不好的。
  天哪!周尕藏惊叹了一声,一不小心,脚踏进了草坑,崴了。
  他跟着我,一瘸一拐地从山上背着草下来,到村口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
  我准备和周尕藏告别,但他拉住了我。
  我俩去她家门口看看吧!他说。
  谁家?
  拉姆草家。
  不行,我得回家。
  胆小鬼,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我担心回家太迟,会挨骂。
  说白了,还是个胆小鬼!
  我恼怒了:我呸!
  呸啥?到底去不去?
  那就走!
  我显然被周尕藏给激将了,那种不愿被别人看扁的心性,使我和他在僻静处藏好背篓,出现在杨东智家的巷子口。
  我们以为只我俩来了。我俩错了,那巷子口,竟然来了好多警察。
  但巷子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警察的面包车根本就开不进去。巷子中间,煨着一堆桑。远远看去,东智家木门的铁环上,也插着柏树枝,那意思很明白:家里有白事,拒绝他人进入。
  有几个警察正和一个瘦小的老人在交涉。那老人,正是杨东智的父亲。
  远远地听了半会儿,隐约明白了双方的意思:警察想进去看看,他们怀疑死者死得不明不白。老人不答应,说僧人还没给死者安魂之前,绝不允许外人踏进巷子一步。
  似乎碍于民俗的看不见的力量,警察们败下阵来,到邻居家去了。显然,他们把邻居家当成了临时的派出所。
  这时候,暮色已经慢慢地盖住了镇子,黑夜悄然降临了。
  我说,尕藏,我们回吧。
  先甭回,再等会儿。
  等啥?等拉姆草的鬼魂出来见你?
  尕藏捶了我一拳:你甭胡说!
  要不你看着,我先回了。
  我记得老人们说过,超度亡魂的阿古,会在太阳下山前到达亡人家里的,都这么迟了,还没来,肯定有啥不对的地方。
  周尕藏边想边说,小小的脑袋在思考时,似乎变大了,眉头皱在一起,像个短促的八字。
  我问周尕藏,你是说,东智家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知道,我们去他家房背后看看吧。   我想说“不去”,结果没说出声,一旦说出来,他又会笑话我是个胆小鬼了。
  我们从一处豁口里翻墙进入巷子旁的菜园子。这菜园子实际上是个庄窠,四面都是八九尺高的围墙。庄窠的西墙,正是杨东智家房屋的东墙。这东墙靠背的一截,有十来尺,是后来砌的,旧墙和新墙之间,有个裂缝。从裂缝看进去,就能看到杨东智家的房后果园。
  我们的确看到了果树,也看到了蹊跷的一幕:杨东智和另一个男人,顺着梯子,把一个沉重的麻袋搬到房后的果园里,又一前一后拎着麻袋出了果园。
  他们在干啥?我低声问尕藏。
  噓——
  尕藏不讓我说话,他的脸色,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显得出奇的苍白。
  第二天早上,我和周尕藏去河边放牧的时候,碰到了李拉目。
  李拉目凑近我们,神秘兮兮地说,杨东智把他媳妇给悄悄火葬了,听说了没?
  谁说的?我和尕藏都蒙了。
  好像说是警察说的,说杨东智消灭了犯罪的证据。
  周尕藏问,拉姆草是犯罪证据?
  李拉目说,甭打岔,听说警察怀疑他媳妇不是病死的,是杨东智给揍死的。
  不是说拉姆草是得了怪病死的吗?
  不是,听说是得了怪病后,被杨东智给揍死的。
  到底是谁说的?
  村里大人们说的。李拉目说。
  他又说,我真的见过拉姆草鼻青脸肿的样子,头上缠着围巾,头顶的头发都快没了。
  我问,啥时候见的?
  半个月前。
  周尕藏问,哪里见的?
  我阿爸派我去她家借东西时见的。
  我问,她头顶的头发都脱光了?
  不是脱光了,听说杨东智爱揪住头发揍她,手底下一使劲儿,那头发就掉了。
  啊!我和尕藏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周尕藏说,我说昨晚有事情,果然有事情。
  我说,这杨东智也太狠毒了!
  李拉目说,那是因为杨东智先得了怪病,传染给了拉姆草,拉姆草问他,他死不承认,拉姆草骂他,他就动手揍她,揍得可狠了。
  我问,到底他俩谁先得的脏病?
  尕藏反问我,这还要问?
  我感觉脑子有些迷糊,半天理不清头绪。
  李拉目问我,你说这病最早从哪里来?
  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李拉目说,这病只能从城里来。
  我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周尕藏说,就是,肯定是从城里来的。
  李拉目说,那好,我问你俩,是杨东智爱去城里,还是拉姆草爱去城里?
  周尕藏说,当然是杨东智,他一卖羊,有了钱,就骑马去城里,一待就是好几天。
  李拉目笑了笑说,现在知道谁先得了那怪病了吧?
  我一听,心口一疼,难受、迷茫、困惑的情绪,一起出现了,闹得我的脑子,更迷糊了。
  周尕藏突然手指远处说,你们看,那不是拉姆草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桑多河边,果然有一个挑水的女人,看侧影,像极了拉姆草。
  瞬间,我出了一身冷汗。揉揉眼睛再看,却不是,是她的一个堂妹,边往桶里舀水,边擦眼泪,看起来挺伤心的样子。
  我们仨,都长吁了一口气。
  乡村释梦者
  释梦者身材颀长,干瘦。少年时,和人玩打土匪的游戏,一不小心,被对方用木棍戳瞎了右眼。后来,看人时,只能拿左眼看,很诡异的样子。正是这诡异感,平添了他的释梦的正确性。
  我告诉他,昨晚,我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
  是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我说。
  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右边的。我说。
  他说,看来你阿妈那边家族的某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半个月的光景。结果,不是母亲那边家族的人离开了人世,而是我的一个辈分比我小年龄却比我大的侄儿,去森林里偷伐柏木时,让从溜道里疾驰而下的一根坚硬的柏木,给撞死了。
  我告诉释梦者:哥,您说错了!
  他回答说:不是我说错了,是你记错了,你梦见掉的那颗牙,肯定是左边的下牙,绝对不是右边的上牙。
  他这样一说,就把我搞糊涂了。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毕竟梦很像河里的泥鳅,是轻易不会被清清楚楚地抓到的,它们太容易溜走了。
  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五岁,他三十岁。我在念书,初三,偏爱文科,对理科世界里的好多事物都不理解。他是村学里的民办教师,爱翻历史书,爱研究民俗,一脑袋土里土气的智慧,对好多事物都有他自己的判断。
  现在,我五十岁,他六十五。我还在忙于工作,他已退休在家。
  因为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我休了半个月的假,以省亲的名义,回了桑多。
  桑多的人口和房舍,都增多了,和邻近的几个村,合到了一块。桑多不再是村名,而是镇名了。他,因为会释梦,则成了镇上的名人。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的左边的下牙掉了。
  他笑了笑,问我,你有几颗牙?
  我被问住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倒从没数过。
  他说,历史书上记载了,长有三十二颗牙的人,会成为国王,若再多几颗,譬如有三十九颗牙,会成为恶人。
  这与我梦见掉牙有啥关系?
  他说,那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有三十六颗牙,就会成为我们这里又聪明又博学的人。
  我正告他,我不想听这话,只想搞清楚,梦见左边的下牙掉了,究竟有什么预兆?
  他说,如果你又聪明又博学,就应该知道,你梦见掉牙,只是在担心自己老了。
  他又说,只有担心自己老了的人,才会梦见掉牙,梦见走不动,梦见得病,相反,绝对梦不见美食和漂亮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说得有道理。
  我来了兴趣,继续问他:如果我梦见了有着苍白舌头的人,有啥说法?
  他说,那你会遇到野蛮人。
  如果梦见有着肥大鼻子的人呢?
  那你有可能会被人厌弃。
  如果梦见遇到了脸蛋丰满的人呢?
  那得恭喜你,你会遇到你生命中的贵人。
  如果……
  他摆摆手,用刀身般的手掌压住了我追问的势头。
  他说,让我一口气告诉你吧。若你梦见长着山羊眼睛的人,有可能你遇到了好斗的人;若你梦见了长着豹子眼睛的人,有可能你会被提拔,成为领头人;若你梦见了有猫一样的红色眼睛的人,你或者你的家人,迟早会拥有大量的财富;若你梦见了那些臀部圆润腰肢柔软的姑娘,你很有可能会过上富裕又舒适的生活。
  我说,假如我梦见猴头獐脑的流浪者呢?
  他看了看我,毫不客气地说,那就预兆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不得不靠乞讨为生。
  话不投机,我披衣下炕,准备离开他家。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左腿麻麻的,脚一落地,又是一疼,趔趄了一下。
  他笑了,看看,看看,你们城里人,沙发坐惯了,连土炕都不会坐了。
  但我还是离不开他。
  在回乡省亲的这段时间,出去打工的人还没回来。只有老人和孩子们生活的村落,有种奇怪的荒芜感。文化广场上,也见不到锻炼的人,只有狗和猪在那里晃悠。也有麻雀来凑会儿热闹,叽叽喳喳一阵乱叫,见有人来,又都倏地飞走了。
  我只能再去找他,和他聊些古怪的话题。
  这个姓杨的瘦子,早就过了耄耋之年,但高鼻深目的样子,一看就是村里杨氏家族的特征。只那薄薄的轻撇的嘴唇,像是来自他母亲那边的遗传。
  我说,哥,你为啥喜欢给别人解释他们做的梦呢?
  他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像学生一样,需要引导。
  你专门研究这个吗?
  不,我还研究别的,比如面相学、手相学和心理学。
  面相学?
  对,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古书上说,有着小小的酸梨鼻的女人,一旦被人威胁,更愿意屈服于他人;有著小小手脚的男子,一旦被人利用,会成为低眉顺眼但怀有异心的奴仆。
  那么,那些能发出黄莺般好听的声音的女人呢?
  他说,谁遇到她,那就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她带给他的命运。
  是好运还是坏运呢?
  他说,不管好坏,她都是他今生的主人。
  对于他的面相学,我总是半信半疑。但对于他的释梦的能力,倒有着莫名其妙的认同感:三十五年前,他毕竟从我的一个梦,预知到了我的一个亲人的离世。
  我告诉他,昨夜,我梦见我登上了村庄东面的那座大山。
  他说,你梦见登山,在事业上会取得成功。
  我说,我还梦见了山顶的阳光。
  他说,那你也许会拥有钱财。
  为啥呢?
  不是说古代的金币,都是金灿灿的嘛!
  我们都笑起来。
  我说,你又开玩笑了。
  他说,不是的,我这样解释,有我的道理。
  嗯,我想听。我说。
  他说,很多人都认为,梦由心生,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竟然敢反对我们的祖先说的话!
  他说,不是反对,是分析,同样的事,在梦里出现的时候,做梦的人的处理方式不一样。
  嗯,这个听起来有意思。我说。
  他继续说,有的人梦见手持武器,下一步,就是让敌人屈服,有的人不一样,他梦见自己攥紧武器,也许只是为了防身。
  你的意思是,前者有征服欲,后者有恐惧心?
  他回答说,你看,你开窍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说,那当然,所以梦由心生是不对的,梦,其实是由每个人的性格生出来的,不同性格的人刚开始的梦境也许是一样的,不过,到后面就不一样了。
  他说得对,我无法反驳。
  就这样,我的回乡省亲之旅,成了与这个退休教师的智慧交流之旅。而我的省亲的对象,却与我没有特别能谈得来的话题。
  一吃完饭,刚放下碗,我就打算去他家。
  我的叔叔说,你又要去见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说,他的脑子很正常啊!
  叔叔摇摇头,嘟囔了一句:你俩,都让书把脑子给弄坏了。
  我把叔叔的话说给他听,他哈哈大笑。
  他说,你叔叔不知道的是:有人梦见自己不断地跌落悬崖,又在暴雨中,走过泥泞的山路……一旦醒过来,他很高兴,以为啥都不会发生,其实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些不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他说,你叔叔更不知道:有人梦见了破碗和断箭,梦见自己逃离了战场,钻入那壕沟……这其实就是这个人的困境,他想摆脱,这些困境会像影子一样跟着,直到这个人心中的恐惧慢慢消失,这影子才会消失。
  他说,更多的人也许都不知道:若心中有爱,那梦也是充满爱的;心里有恨,那梦时时充满愤怒和痛苦。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
  他说,若你梦见尘土满面的儿童,藏身在悬崖之下,你若有爱,必然会在梦中,给那孩子一朵好看的红花;若你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让你做梦的那些书里,也会出现高高的树木和白白的云朵。
  我说,照您这样说,若我梦见自己造好了船,搭好了桥,又该怎样解释?
  他说,你将会遇见人世上最好的人,你做的善事必能结出善果,你打造的金剑,会被收进被奶子一样的月光照耀着的宝盒里。
  休假结束的那天,我去向他告别。
  连夜的噩梦,使我的面色晦暗,没有一点精神。
  我告诉他,我梦见一个黑衣女人,她打算揪出我的肠子,我痛苦挣扎,却逃不出她的手掌……又梦见自己和去世很久的人在寻欢作乐,一个劲儿地饮酒,酩酊大醉后,又抵足而眠。
  我说,我还梦见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身体发臭,召来了苍蝇,有秃鹫在头顶盘旋;梦见自己身处荒漠,白天看到圆月,夜晚又见到昏黄的太阳;梦见自己在房间里倍觉孤单,灯焰无光,灯油无味……
  我说,这些梦,让我害怕,但我又不知道梦的真正含义,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他说,天哪,死神正在到来的路上,你,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浑身发抖。
  他大笑,笑了半天才说,我吓唬你的,没那么可怕。
  不过,你会乐器吗?他问。
  我说,不会,一件都不会。
  他想了想说,若你会乐器,我会告诉你——
  有些琴,因为放置得太久了,就会弹不出音调,只要你认真观察,就会发现,那只是弦松了,你得紧紧琴弦,觉得太紧时,就得松一松,等你调整好了,迟早会弹出优美和谐的声音的。
  有些人,因为冷落得太久了,就会失去往昔的友谊,只要你重拾旧爱,就会发现,那些人还在那里,你得靠近他们,觉得陌生时,就得聊一聊。等你追回往昔,迟早会摆脱令人沮丧的噩梦的。
  我一听,似有所悟。
  我说,你的话,也让我想起了一个与乐器有关的故事:
  有个体态臃肿的魔王,走进他的大殿,命令美貌侍女准备晚餐。酒足饭饱后,这个大魔王,竟然弹起沉默已久的琵琶。殿内的柱子随着音乐缓慢起舞,弹奏的魔王,恢复了清秀面容。不知我讲得对不?
  他说,对极了。
  他又说,看来,我是释梦者,你是顿悟者,我俩,真的都是你叔叔眼里的怪人!
  责任编辑 陈美者
  作家简介
   扎西才让,藏族,70后,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见于《诗刊》《诗探索》《民族文学》等期刊,被《新华文摘》《诗收获》《诗选刊》等转发,入选90多部年度作品选本和文集。获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海子诗歌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获“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和“201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称号。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
其他文献
作者简介  李璐佳,1996年出生,福建福州人,现就读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作品见于《青年博览》《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报刊,曾获第二十一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小说组次奖等奖项。  一  沈南拨开层层杂草,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挤进,从参差的草尖中稍稍抬头,看见那间灰色楼房的影子。那间房子在几乎荒废的省道边上显得更加破败,灰白的混凝土和鳞次的栋梁让它的匆忙完工一览无余。  “队长!”正在做现场勘查的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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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颜梅玖,笔名玉上烟。供职于宁波某报社。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中国台湾地区等。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和辽宁文学奖等奖项。  立 秋 书  南瓜藤弯向野蓟的时候  雨点和雨点仍在热烈地交谈  黑鸟小幅度地飞  飞着飞着,就飞到了草丛里  万物有序  树叶在风中颤动  芦莉草开出大片大片紫色的花  石头保持寂静  风从流动中带来了秋天  沿着江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福建文学》迎来了她的70岁生日。70年来,《福建文学》与作家、评论家、艺术家和海内外的广大读者一起,见证着新中国建设和改革开放以来文学与人民生活的同频共振,见证着波澜壮阔、蓬勃发展的新时代,在中国的文学艺术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我有幸在《福建文学》工作过16年。这16年经历的主要大事,我已写过一篇文章在《福建文学》上发表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不过,如今再次忆起我与
大雁南飞的时候  我在麦地仰首为它送行  雁影在我脸颊浮过  麻雀也在送行,在稀疏的柿树枝丫  电线杆,五线谱上  为它送行  大雁南飛的时候  鸣叫声不亚于贝多芬的悲怆  柳树残留的条形叶极不情愿地飘落了  枝头半颗熟透的柿子  一不留神就掉落了下来  大雁南飞的时候  庄子的天空成铅灰色的脸  炕门塞堵不住缕缕白烟  狗的嘴巴眼见着变乌  圈里的牲口在抢占干燥的地面  村庄灰头土脸,鸡们围拢在
镜 中 事  有時候你看到的不是我  也不是你,那个人站在镜中  虚拟的背景,灰尘在光线中  飞扬和下沉。那个人神色疲倦而沧桑  他不再是如沐春风的人  扛着苍老的浮云  充满层层的疑问。这样的时日究竟  过了多久,无意义的生活一再重叠  在起伏的波痕和褶皱中难以喘息  白云总会老去,脚下的土地不断  生发新的事物。时间无歇  这死亡的催化剂。而活着是短暂的  停顿,还是痛苦的诘问?  这个午后,
【摘要】本文对“涂景新死缓改判无罪案”从法务会计的角度进行个案分析, 从中剖析我国法务会计职业风险的诸因素,为我国法务会计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发展提供科学的分析视角,以校正法务会计行业的发展方向。    一、法务会计的涵义及其职业风险的表现    (一)法务会计的涵义  现代法务会计,我国有学者称其为司法会计(刘燕,会计法,2001),最早出现在美国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内部股票舞弊案以及储蓄信贷
庆爷在我们村算是有点才气的,还懂得算账。  他在我们村大队部当过会计。不过,村大队的财务也没什么账可算,因此没什么活做,那做什么呢?  他养过一段时间公猪。哪家有母猪需要交配,他就赶着公猪去交配。本村的、邻村的,都来找他。有些人总调侃笑话他。久了,他觉得无趣,不想做了。公猪也不知了去向。  总得活下去吧,庆爷又开始养鸭。  母鸭在农村大抵是受欢迎的,可以生蛋,蛋可以拿到镇上去卖,鸭子也可以成批销售
【摘要】 资产证券化在我国是一种新兴的融资方式,对其如何进行确认和计量直接影响到企业会计信息的可靠性和相关性。本文从会计的角度出发,探讨企业资产证券化中基础资产转让的相关会计问题,并提出在当前制度背景下可行的解决方法。  【关键词】 资产证券化; 真实销售; 担保融资    资产证券化是近三十年来国际金融领域中最重要的金融创新之一,上世纪70年代末产生于美国,90年代开始迅速向全球扩展。具体地说,
[摘要]现金池是由企业集团和商业银行联手开发的资金集中管理模式,它能降低企业的交易成本和融资成本,发挥资金的整体优势。企业集群与企业集团都是由众多企业组成的复合经济组织,二者存在的前提和目标是一致的,即降低组织的交易费用,增强抗市场风险能力,实现1 1>2的效果。本文分别从组织特性、外部环境、实现技术的视角,分析了将现金池引入企业集群的可行性以及存在的障碍;并从管理创新与基于信息技术重组中小企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