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译诗选

来源 :诗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uyu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耶胡达·阿米亥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最有世界影响的诗人。他善于采用鲜活的希伯莱口语和现代英语诗歌的形式,以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意象,揭示人类的基本境况。幽默中透出怀疑的目光。主要诗集有《现在和其他日子》等。
  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就像忘记关上后院的
  灯,于是,它一整天都亮着。
  然而,恰恰是那光让你重新记起。
  曾经,一场伟大的爱
  曾经,一场伟大的爱将我的生命切成两半。
  前一半继续扭动
  在其他某处,犹如一条被切成两半的蛇。
  流逝的岁月令我平静,
  治愈了我的心灵,给我的眼睛带来安宁。
  而我就像某人站在犹地阿沙漠,望着一块路标: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但他知道。
  就这样,无论何处,我都会想起你的脸
  每当走到你的“脸平面”前。

戈兰·索内维


  戈兰·索内维(Goran Sonnevi,1 939- ),瑞典诗人和翻译家。极为富有社会担当和干预意识。常常在诗歌中直面现实,直面生与死等重大问题。已出版《莫扎特的第三大脑》等数十部诗集。
  无 题
  1
  我目睹的并非生命的脆弱,而是
  它那荒唐的中断,几乎在某种理解中
  这种绝对的顿挫对所有人
  都一样长短,没有等级,没有区别
  这就是时间,死亡连续地融入
  随后,存在的依然是生命
  一个人在世时活多长,死后也许
  同樣能活多长,关于这,我们一无所知
  关于生命和死亡,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可以询问,可我却不断得到答案。这就是
  迷。我看见一个生命死去,我的
  朋友中的一位。这是毁灭的时刻,非常
  清楚。然后,没有别的什么
  而我依然活着,在爱的存在里
  2
  现在,我看见那死者怎样
  在笑我
  笑我的天真,笑
  我的笨拙
  他笑得有道理
  我不生气
  我也笑他
  在这方面,我们
  是兄弟;我早就
  知道,我们有着
  同样的脆弱。当
  黑暗洪水般
  来临时,死者照亮了
  我的四周
  3
  我在夜空下行走
  星星遥远,陌生
  痛苦的归宿
  实在值得怀疑,我
  想,在我的远离中
  死亡之海不过如此
  创造君临一切
  如此贴近,无边无垠。那么
  它也就没有时间?不!我
  不这么认为。时间是不可知的
  源泉的一部分
  我们将它命名为时间,还是
  别的什么,这并没有多大的
  关系。这就是存在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维斯瓦娃· 希姆博尔斯卡(WislawaSzymborska,1923 - 2 012), 波兰女诗人。她一向对诗歌创作要求极高,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中,也就发表过两百多首诗。1996 年,她获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评价席姆博尔斯卡的作品是“绝对精确的反讽,融入了个人和历史的经历,使历史学与生物学的氛围表现在人类现实的琐碎片段中”。主要诗集有《呼唤雪人》等。
  三个最古怪的词
  当我读出“未来”这一词时,
  第一个音节已经属于过去。
  当我读出“寂静”这一词时,
  寂静被我破坏。
  当我读出“虚无”这一词时,
  我制造出某种事物,虚无难以把握。
  钥 匙
  曾有钥匙,但突然丢失,
  我们可如何进入到家里?
  或许有人会拣起那把钥匙,
  他看了看,对他有何用处?
  于是走开,将它扔在一旁,
  就像扔掉一块烂铁。
  倘若我对你的爱情,
  也遭逢如此的情形,
  那么,不仅我们俩,
  整个世界都会失去它,
  即便有人将它拣起,
  也无法打开任何大门,
  与其在那里摆摆样子,
  还不如让铁锈将它吞噬。
  不是纸牌,不是星星,也不是
  孔雀的鸣叫安排了这种命运。

弗拉迪米尔·霍朗


  弗拉迪米尔· 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 捷克诗人。出生于布拉格。当过小职员和编辑。1940 年起,离群索居,专事写作,只与少数挚友保持联系,在隐士般的生活中,留下了《弧线》《云路》等诗集。读霍朗的诗,有一种感觉:诗人总是在轻声说话,语调柔和,姿态诚恳,有时在同自然、生命和宇宙交谈,有时干脆就是在自言自语,关心的永远是生死、存在、爱情、时间等话题。但他的轻柔的声音又有一种绝对的力量,安静中散发的力量,逼迫读者去思索、去想象。他的诗还带有明显的唯灵论的特征。
  相遇在电梯
  走进电梯。只有我和她。
  彼此望了一眼。这就是全部的全部。
  两个生命,一个瞬间,完美,欣喜……
  到达五层时,她走了出去,而我继续往上。
  我明白,这是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我明白,纵然我把她跟随,踏着她足迹的
  也将是个死去的魂灵;
  纵然她回到我身旁,带来的
  也仅仅是另一世界的气息。
  雪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厨房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哪怕是无眠者的厨房。
  那里温暖,你可以做点吃的,喝点葡萄酒,
  还可以透过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当生命并非一条直线时,
  何必还要在乎诞生和死亡仅仅是两个点?
  何必还要折磨自己,盯着日历,
  探究生死存亡的时刻?
  何必还要承认没有足够的钱
  来买沙斯奇亚皮鞋?
  何必还要吹嘘
  你比别人受过更多的苦?
  即使这里没有寂静,
  雪也会凭空想出。
  你独自一人。
  省去姿态吧。无需任何表演。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向着世界敞开。没有小偷光临,
  也没有酒鬼和仇人敲响你的房门。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被遗弃,
  没有肉体和拥有肉体的生活,
  你都难以想象。
  星期天,下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
  不想同自己聊天。
  那一刻,惟有天使知道天上的情形。
  那一刻,惟有魔鬼知道地下的状况。
  书握在手里。诗即将出笼。

托马斯·萨拉蒙


  托马斯· 萨拉蒙(Toma. .alamun,1941-2014),斯洛文尼亚著名诗人,被公认为中东欧当代诗歌的代表人物。破碎,即兴,随心所欲,丰沛的奇想和强烈的反叛,有时又充满了反讽色彩, 荒诞意识和自我神话倾向,而所有这些又让他的诗歌流露出神秘的气息。他是个艺术幻想家,又是个语言实验者。他注重诗歌艺术,但又时刻没有偏离生活现实。在诗歌王国中,他豪放不羁,傲慢无礼,鄙视一切成规,沉浸于实验和创新,同时也没忘记社会担当和道德义务。出版过《蓝塔》等几十部诗集。
  安德拉斯
  我的兄弟赤身露体
  美若新春,他迈步穿过
  大厅, 用爱杀死
  羔羊
  我们用餐,并琢磨着这一意象
  雪橇生锈,在冬天之间,天空低垂
  变得潮湿
  大地孕育草莓
  士兵们站着,饥肠辘辘
  在黄若黑夜的水仙中间
  一名清澈、纯净的警卫
  百叶窗,关闭,拴紧
  标示山路的人在森林和山中
  哦,卡文山,空气里挤满天使
  军用通道,面包,面包
  哦,西比尔(1),裂的变硬的色彩
  坚定不移、恒久不变的痒(2)
  民 歌
  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
  他捣毁人民和他们的言辞。
  他用歌唱提升一门技术,清除
  泥土,以免我们被虫啃噬。
  酒鬼出售衣裳。
  窃贼出售母亲。
  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
  脱离他爱的肉体。

托马斯·温茨洛瓦


  托马斯· 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立陶宛诗人、学者和翻译家。上世纪七十年代定居美国。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和学术研究生涯中,出版了大量的著作。代表性诗集有《语言的符号》《冬日对话》《枢纽》等。温茨洛瓦把诗歌当作抗衡黑暗的最后的武器。历史感和命运感,像两个难解难分的主旋律,不断地在他的诗歌中回荡。这同他的出生環境和成长历程有着紧密的关联。祖国的苦难成为他抹不去的记忆,也成为他诗歌中难以分割的部分。从一开始,温茨洛瓦就把诗歌写作同社会担当以及道德职责连接在一起。温茨洛瓦在诗歌写作上采用了古典主义的形式。但他的古典主义却充满了叛逆精神和现代寓意,始终把现实当做关注的焦点。他的诗忧伤、沉重、冷峻,基调幽暗,但字里行间却有着鲜明的精神抱负和心灵慰藉。
  忒修斯(3)离开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门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岛,更早地迎来黄昏。
  渐渐浓厚的影子,在临死挣扎中,贴紧
  那酷似弥诺陶洛斯的脚,它的内脏
  已被青铜剖开。那野兽是一名戴着皇冠的
  妓女和一头公牛生下的后代。它专饮
  童男童女的血来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宫中
  处处都是它抛撒的污物。最后,被剑击中,
  它才一命呜呼。有人认为,那公牛是波塞冬(4)
  众多外形的一种,据此,人们推断,那是
  两兄弟在搏斗,因为凶猛的海神同样是
  胜者的生父。在花岗岩洞里,当迷宫
  在百般曲折中展开,就像一根烧焦他的
  棕榈树的线头,我们的英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所有那些他杀死的生命,包括野兽,都是兄弟。
  老年凝聚起空间,松脂般将它牢牢地粘合。
  外面,远处,他看见山丘,原先陡峭,如今
  已被时间磨平。他曾路过那里,从特洛曾(5)
  到那座闻名遐迩的城市,那座本该属于他的城市。
  像坦塔罗斯(他的一个祖先)一样,他也渴望
  整个宇宙:橄榄园、月桂树、
  葡萄园和人群,大理石块形成的
  阴郁而又荒凉的峭壁,四面体的
  未完成的围墙粗劣的神殿,红发福波斯(6)在   深蓝色的大海上空驾驭的辉煌的双轮战车。
  美女的身子,透过半透明的衣裳,隐隐闪现
  醒来时,他沉重的眼帘粘在了一起。
  他踏上那条最长的小径,欢欣鼓舞,一路清理着
  那片被诅咒的土地,那片狼和蛇的后裔的土地。
  他们也是他的兄弟,普罗克汝斯忒斯(7)也是。
  老年,听上去很怪,仿佛普罗克汝忒斯的睡床。
  命运不再能掌控你,可它却又超过
  你渐渐衰弱的力量。怪梦重现,比记忆
  更加生动,常常,生发出极度的苦痛。
  有人正离开宫殿,一去不复返。
  听不见脚步声。瑟瑟作响的大披肩。是
  菲德拉王后(8)?她拥抱着黑色的沮丧之光。
  是她的姐姐?一个狂怒的神已将她霸占。
  还是珀尔塞福涅(9)?他曾降临她的王国,
  可满眼所见尽是芦苇和潮虫,蛞蝓和蜗牛,
  湿滑的地下斜坡和四处游荡的灵魂。
  虽然影子难以相互辨认,可也许
  有一天,在他们中间,他将看见菲德拉
  和他那被马蹄碾碎头颅的儿子。
  萨拉米斯附近,一叶帆船在同风搏斗。
  众神在掷骰子,而凡人却必须满足于
  悔恨,宽宥,理解的愿望。
  他同苦涩的命运达成了协议。他装饰
  城市,祭奠死者,迎候
  异国盲眼的国王。他命令点燃
  泛雅典娜节的火炬。即便在他死去时,
  新的神殿、纪念碑和花园也将拔地而起。可他们
  也会消亡。他不时地听见一个
  声音,比上帝的声音还要响亮,那声音宣布:
  “你已鞠躬尽瘁。”在雅典城门旁歇息的时刻,
  他渐渐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必然发生的一切终将逝去,用不了多久,
  里刻墨狄斯(10)将把他推下悬崖,正如先前
  他对斯基隆(11)所做的那样。
  一首有关记忆的诗
  你在等待那离去的人们?进入
  他们离去的深处。墙壁背弃了
  他们,如同照片、铅笔、钟表
  和灵魂,雨和报应,沙和雪,
  还有松针,征服死亡的胜利。
  此刻,谁是谁非早已难以说清,
  当你数点所有这些分离时,
  你漫无目的的总数自内爆炸,
  分裂成各种声音,激烈搏斗。
  这些事物停驻:刀画出的圆圈,
  书架上的尘土,盘子上的污迹,
  如此充裕的自由、诗句和虚妄,
  如此短缺的可以信赖的命运。
  两个声音同样留下。它们触摸
  城市温暖但又令人不安的体积。
  他们被赋予一滴记忆。
  那是你的。它不属于任何人。
  它在隨意奔走,挥动着羽翼,
  天生盲目,就像被抛出巢的
  燕子。而你所有的古典主义,
  那所玩笑和庆典学校,又值几何?
  就这样,时间同我们所有人分离,
  被判死刑,披巾般飘扬
  飘进楼梯、走廊和屋子,
  落在裂缝上,它,目中无人,
  在来来往往的时间中间,蔓延。

卢齐安·布拉加


  卢齐安·布拉加(Lucian Blaga,1895-1961),罗马尼亚重要诗人。主要诗集有《光明诗篇》(1919)、《先知的脚步》(1921)、《睡梦颂歌》(1929)等。他的诗作以深刻的哲理和奇特的意象探索了人与自然,短暂的生命同永恒的宇宙、渺小的躯体同博大的灵魂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是典型的自由体,不拘泥于韵律,而刻意追求神秘的意境和诗歌本身的内在节奏。罗马尼亚当代的许多诗人都曾受到他的影响。
  结 局
  兄弟,在我看来任何书都是种被征服的病。
  可刚刚同你说话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风里。
  或在更为遥远的地方。
  我用这张书页锁上大门,拔出钥匙。
  我在某个高处或低地。
  吹灭蜡烛,问问自己:
  那曾经的奥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还留有只言片语吗?
  从以前讲过的血的童话中,
  将你的灵魂转向墙壁,
  将你的眼泪洒向西方。
  睡 眠
  整个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
  小径退隐于森林和洞穴,
  甲虫不再言语。
  灰色的猫头鹰瓮一般蹲在枞树上。
  在无人觉察的黑暗中
  鸟儿、血液和乡村全都沉静下来,
  还有你不断经历的冒险。
  一颗灵魂在微风中弥漫,
  没有今天,
  没有昨日。
  伴着树林间低沉的声响,
  沸腾的年代升起。
  睡眠中我的血液浪涛般
  从我的体内
  流回到先辈的身上。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StefanAugustin Doinas,1922-2002), 生于罗马尼亚阿拉德县卡波拉尔乡一个富裕人家。1941 年考上克卢日大学医学系,1944 年转到语言文学和哲学系学习。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当乡村教师。在乡村生活和工作的七年时间里,广泛涉猎文学、哲学、艺术等领域的著作,同时又大量接触了民歌民谣。1955 年,离开家乡,定居布加勒斯特。相继出版了《潮汛》《持罗盘者》《一首诗的内部》等几十部诗集。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宽广的诗歌视野使得他的诗精致、优雅、厚重,异常动人。他还曾长期致力于罗马尼亚民谣体诗歌的革新,力求为民谣体诗歌注入新的活力。   秋
  1
  虚无中,叶的背面,
  仿佛透过一道透明的帷幕,
  有人用谵妄的手指
  朝我示意。薄荷的气息
  在空中写下道路。
  — — 不!等一等:
  我还没有准备好出发——
  山峰上,榆树在自己的绿荫下
  握住了渴望飞翔的鸟的影子
  2
  一片叶落下。高处,天穹中,
  在那心形的裂缝口,
  忧伤天使张开嘴巴
  轻轻说道:
  — —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站在滚烫的树的位置上,
  我们的臂膀在空中转动。
  你用来威胁我们的冬天
  此处容纳不下呼吸
  3
  我用微笑挡住枝丛中
  绿影的坍塌。我辽阔地流淌,
  恰似一条同海平行的河流,
  在黄昏中拒绝三角洲,
  灌溉山谷和平原,
  在真实中解开雷电。
  哦,是怎样的没有季节的荣耀
  在我渴望的眼中翻过身来!
  4
  此刻,影子、果實、沙沙声
  全由我们掌管。所有
  在烟雾中摸索的鸟
  飞来,浑身冻僵,停息在
  燃烧的词语上——
  — — 别出声:
  在手掌中为它们做巢,给它们递上碎片——
  大地上只有两棵树,
  它们间—— 无边无垠的光。

尼基塔·斯特内斯库


  尼基塔· 斯特内斯库(NichitaStanescu,1933-1983), 罗马尼亚诗人。大学毕业后,他曾在《文学报》诗歌组担任编辑,结识了一批富有创新精神的年轻诗人,形成了一个具有先锋派色彩的文学群体。他们要求继承二次大战前罗马尼亚抒情诗的优秀传统,主张让罗马尼亚诗歌与世界诗歌同步发展。在他们的努力下,罗马尼亚诗歌终于突破了教条主义的束缚,进入了被评论界称之为“抒情诗爆炸”的发展阶段。斯特内斯库便是诗歌革新运动的主将。斯特内斯库出版过《时间的权力》《绳结与符号》等16部诗集和两本散文集。发掘自我,表现自我,为思维和感情穿上可触摸的外衣,是他诗歌的一大特色。他非常注重意境的提炼,极力倡导诗人用视觉来想象。在他的笔下,科学概念、哲学思想,甚至连枯燥的数字都能插上有形的翅膀,在想象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斯特内斯库被公认为罗马尼亚当代现代派诗歌的代表诗人。
  追 忆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发出的气息
  像婴儿的皮肤,像新砸开的石头,
  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
  她没有重量,恰似呼吸。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硕大的泪
  使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
  备受颂扬的盐巴。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唯一的陆地。
  太阳朝地球倾倒
  运动中,硕大的躯体的漏斗,
  人的躯体,树的躯干,马的躯体。
  硕大的漏斗,大喊大叫着,
  太阳正用它倾倒
  原油,为看不见的世界之轴上油,
  好让世界自由顺畅地流淌。
  插入地球的漏斗,在剧烈的熔岩中
  不时地让一则神话浮上表面,骨化。
  我们两人—— 用在漏斗嘴边
  闪亮、冒烟的眉毛,
  用刚刚凝固为翅膀的眉毛——
  在众多其他接受者中间,
  直接在胸膛,在脸颊,在拱廊
  领受始于我们的
  润滑油的洪流,飞落于躯体
  和树干上的洪流,难道要退缩吗?
  硕大的躯体的漏斗,穿过我们,
  穿过旋转的天空,
  无休无止地为地球中心加油,偶尔
  发出光泽,烟气消散。
  一种结束
  真正的手我并不伸出。
  除了语词我不用手触摸任何东西。
  不然,
  被触摸的树会神奇地缩回体内,
  就像蜗牛的触角缩回体内那样,
  变成一个句号。
  我不去触摸椅子。
  不然,它会缩回体内,
  变成一个句号。
  我不去触摸朋友。
  还有太阳,还有星星,还有月亮,
  我什么也不能触摸。
  尽管我恨句号,可是天哪,
  我恰恰居住在句号里。

马林·索雷斯库


  马林·索雷斯库(Marin Sorescu,1936-1996),罗马尼亚诗人。童年和少年在乡村度过。曾就读于雅西大学语言文学系。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1978 年至1990 年,任《枝丛》杂志主编。1994 年至1995 年,任罗马尼亚文化部长。1964 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孤独的诗人》。之后又出版了《时钟之死》(1966)、《堂吉诃德的青年时代》(1968)、《咳嗽》(1970)等十几部诗集。诗歌外,还写剧本、小说、评论和随笔。他善于以自由的形式,用通俗的语言来叙述某些人们熟悉的人物或某些普通的事情。然而,他的不拘一格的简单叙述不知不觉中就会引出一个深刻的象征。表面上的通俗简单时常隐藏着对重大主题的冷峻思索。表面上的漫不经心时常包容着内心的种种微妙情感。
  两 遍
  所有的事物
  我都要看上两遍,
  一遍让我欢欣,   一遍令我忧伤。
  树木在绿冠中
  发出朗朗的笑声,
  一颗硕大的泪,
  却悄然落进树根。
  太阳十分年轻,
  在光束的顶端,
  可那光束却困于
  无边的黑夜。
  世界完美地闭合
  在两页封面之间,
  那里,我聚拢起
  所有的事物,并将
  它们爱上两遍。
  眼 睛
  我的眼睛不断扩大,
  像两个水圈,
  已覆盖了我的额头,
  已遮住了我的半身,
  很快便将大得
  同我一样。
  甚至比我更大,
  远远地超过我:
  在它们中间
  我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为了避免孤独,
  我要让许多东西
  进入眼睛的圈内:
  月亮、太阳、森林和大海,
  我将和它们一起
  继续打量世界。

安娜·布兰迪亚娜


  安娜· 布兰迪亚娜(Ana Blandiana,1942- ),罗马尼亚最具世界影响的女诗人。曾就读于克鲁日大学语言文学系。当过编辑和图书管理员。已出版《复数第一人称》《脆弱的足跟》等几十部诗集。她是目前罗马尼亚诗坛上最活跃的女诗人。她的诗在罗马尼亚拥有广大的读者并多次在国内外获奖。布兰迪亚娜的诗纯朴、细腻、自由自在,透明但并不简单,有浓厚的神秘气息,善于用最简单的词语和意象表达深沉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
  诗 人 船
  诗人们认为这是一条船,
  并纷纷登上船去。
  请让我也登上诗人船
  航行于时间的浪涛上,
  不必摇动桅杆,
  也无需移动船身
  (因为时间正在
  它周围越来越迅速地移动)。
  诗人们等待着,拒绝睡眠,
  拒绝死亡,
  为了不错过那个
  船岸分离的瞬间——
  这条石船执着地
  期待着某件
  永不会发生之事,
  这不是不朽,又是什么呢?
  我 之 外
  我的痛苦并不存在于我之外,
  它被关在我的身体的界限之间,
  我的身体磁铁般运转,将它从世界聚拢。
  可以说,我私有化了痛苦,
  而此刻,明媚的空白萦绕于我周围
  犹如一道密封的光环,隔离开肿瘤,
  至于那肿瘤,我只知道就是我自己。
  然而,至于我,连我自己都不甚了解。
  从镜子中
  不要替换我,
  不要在我的位置上安排
  另一个人,
  另一个你认为还是我的人,
  另一个你徒劳地
  让她穿戴我的词语的人。
  如果你不怜悯我的话,
  怜悯怜悯它们吧;
  不要强迫我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消失,
  一个厚颜无耻
  冒用我的名字的陌生人,
  一个仿佛
  从不认识我
  却在模仿我的陌生人。
  不要试图断言
  我还是我,只是有所改变,
  不要羞辱我,
  将我从镜子中抹掉,
  只让我留在照片里。

尼基塔·丹尼诺夫


  尼基塔· 丹尼诺夫(Nichita Danilov,1952- ),罗马尼亚著名诗人。经济专业毕业。已出版《笛卡尔的水井》(1980)、《平原边上的丑角》(1985)、《事物之上,虚无》(1991)等诗集。探索重大主题。赋予圣经故事和各类神话以新的含义。
  事物之上,虚无
  你们看不见我的脸,因为我的脸
  同你们靠得太近。
  善与恶,部分与整体,
  光明与黑暗,
  这条永无止境的路
  在万事万物中结束。
  你们看不见我的脸,
  也感觉不到我的影子,
  因为我的影子总是在你们的影子里:
  善与恶,部分与整体,
  光明与黑暗,
  这条永无止境的路
  在万事万物中结束——
  梦 想 者
  梦想者坐在梦的尽头。
  他闭上眼睛,梦想着自己
  怎样闭上眼睛并且梦想。
  一片寒冷、忧伤的牧场伸展,在他的周围。
  他躺在寒冷的牧场,梦想着。
  一位女子从他面前走过并在歌唱。他
  闭上眼睛,梦想着那女子怎样经过,怎样歌唱。
  她有著黑色的发,
  以及同样黑色的眼,
  她的面容苍白又忧伤,
  身躯修长又单薄。
  她走过并在歌唱。
  他闭上眼睛,梦想着
  她黑色的发,黑色的眼。
  她苍白又忧伤的面容。
  修长又单薄的身躯。
  她走过并在歌唱。

塞纳丁·穆萨贝戈维奇


  塞纳丁· 穆萨贝戈维奇(SenadinMusabegovic,1970- ),波黑诗人,出生于萨拉热窝。大学期间攻读哲学,后留学意大利,获博士学位。萨拉热窝被围困期间,塞纳丁曾参军赴前线,并担任过军队记者。战争期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出版《身体打击》(1995 年)、《祖国在成熟》(1999 年)等诗集。波黑战争给塞纳丁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的诗歌大多将战争中的人性、情感和心灵体验当作自己的诗歌主题。他的诗歌凝练,硬朗,不动声色,摒弃简单的道德评议和是非判断,只是注重细节描写,并通过细节描写来呈现、发掘和提炼人性、心灵和情感。而残酷的战争背景,又让他的这些人性、心灵和情感诗歌获得了特殊的张力、感染力和震撼力。   苍 白
  我蜷缩在战壕里,
  无聊透顶,
  就用一支红铅笔,
  试着
  描绘世界。
  事物消失,在那些唤醒它们的尖锐线条
  之下,
  唯有白纸的空无吞噬一切。
  有人将天空涂成了
  白色,我被画进天空,仿佛被画进一个疯子的眼睛;
  有人将树根涂成了
  白色,那些树根肿胀得犹如
  推搡我们的手臂;
  有人将落在我们头上的
  金合欢涂成了白色;
  有人将我走向你的
  步子涂成了白色;
  有人将我母亲的
  凝视涂成了白色,
  她还在想
  死神
  一定抓不住我的。
  一个女人的头发掠过我的脸,留下痕迹
  我们整夜都在争论。
  只是到了凌晨,
  听到鸟儿的鸣叫时,
  我们的思绪
  才得以重新想起了
  世界。
  头顶上环绕的人群,
  迷迷顿顿,
  将夜晚星星的动静带给城市。
  你告诉我每颗星星上面
  某位逝者
  此刻都在望着我们。
  尖锐的鸟喙击打着窗户,
  击打声中,蓝天
  在我们之间
  震颤。
  我在波尔吉内挖战壕。
  一名狙击手开始射击。
  我扑倒在地,从那里可以看见萨拉热窝。
  一只鸟影从我头顶飞过,
  轻触了我一下,犹如女人的头发。
  白衬衣下面,
  死亡所有的柔情扭动着
  涌上我的胸口。
  我站起身来,思忖:
  —— 鸟影总在坠落,就像一具冰尸跟在我们后面走动。

奥克塔维奥·帕斯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 享誉世界的墨西哥詩人。富恩特斯称他为焊接艺术大师。也就是说,他能在“在似雨飞落的火花之中,用奇思异想把形形色色的存在之物连接在一起”。永恒的瞬间,这是他诗歌的基点。代表作有长诗《太阳石》等。此外,他的那些短诗也写得精妙之极。这显然与他受到的东方影响有关。他本人就曾译过王维、杜甫和李白的作品。1990 年,他获诺贝尔文学奖。激情和完美,瑞典学院如此评价他的诗歌。
  桥
  词语之桥
  在现在和现在之间,
  在我是和你是之间。
  走进它
  你就在走进自己:
  世界联结,
  闭合,犹如一只戒指。
  从此岸到彼岸
  总有一副躯体
  伸展:那是
  一道彩虹。
  我将在它的拱门下入睡。
  触 摸
  我的双手
  打开你的存在之帘
  在进一步的裸露中,为你裹上衣衫
  揭示你肉身中的肉身
  我的双手
  为你的肉身创造另一副肉身
  最后的黎明
  你的发迷失在林子中,
  你的脚触碰着我的脚。
  睡眠中,你比黑夜更大,
  但房间刚好容下你的梦。
  我们多么大,又如此小。
  外面,一辆载着幽灵的
  出租车驶过。
  奔流的河水总是在
  往回流淌。
  明天将是另一天吗?
  兄弟情谊
  我是人:我持续短暂,
  而黑夜却巨大无比。
  我仰望天空:
  星星们正在写作。
  无意中,我明白:
  我也成了被写的对象,
  就在此刻,
  有人正努力地将我读出。
  在走和留之间
  在走和留之间,日子摇曳,
  沉入透明的爱。
  此刻,环形的下午是片海湾
  世界在静止中摆动。
  一切都清晰可见,一切都难以捕捉,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触摸。
  纸、书、笔、玻璃杯,
  在自己名字的阴影里栖息。
  时间在我的庙宇震颤,重复着
  永恒不变的血的音节。
  光将冷漠的墙
  变成幽灵般的反光剧场。
  我发觉自己处于眼睛的中央,
  用茫然的凝视望着自己。
  瞬间在弥漫。一动不动,
  我留,我走:我是一个停顿。
  注释:
  (1)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女预言家。艾略特《荒原》引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萨蒂利孔》的一段话作为题词,“因为我在库米城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 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 西比尔?她回答道:我要死。”定下了全诗虽生尤死主题的基调。西比尔有被撕裂的精神世界的象征意味。
  (2)比金斯译文用了“itch”一词,有痒和渴望之意,在汉语中,这两个词义似没有英语结合得紧密。
  (3)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杀死牛首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
  (4)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5)希腊一个小镇。
  (6)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诗歌音乐之神。
  (7)希腊神话中,阿蒂卡巨人,羁留旅客,缚之床榻,体长者截其下肢,体短者拔之使之与床齐长。
  (8)希腊神话中,忒修斯之妻,因于忒修斯前妻之子调情遭拒绝而羞愤自杀。
  (9)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得墨忒耳之女。
  (10)希腊神话中,一个国王。
  (11)希腊神话中,一个强盗,被忒修斯所杀。
其他文献
那些傾覆下来的雨水,它不停地集聚  流泻。就像一次匆匆的邂逅:  风把你从远方吹来,又把你吹落到远方  你的意义,就是来去之间那一条河流  涌动着的新鲜浪花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  太阳出来了,你会感觉遥远多么美好:  轻而柔韧的光,让河流在大地之上弯曲  再弯曲。直到它慢慢地融化  在这秋天的辽阔里
期刊
多少天前,我曾在紫金山背上  一塊密密的树林里徘徊,小憩  梧桐,栎树,朴树,还有著名的鹅掌楸  密密的树林里,一个人  几只鸟,还有蚊子和苍蝇  蜻蜓,蝴蝶,蚂蚱,穿山甲  时间是一条河流,亦可切为薄片  密林之中,更像一块糖  朋友和爱人,他们在远方  但此刻在脑海里格外真切  当我返回林外空地时  一轮红日栖息枝头  从寒武,到侏罗,到白垩……
期刊
那通往山外的石阶 早已变成了一本  翻烂的课本 翻越群山的艰辛汗水  滴落在石板上的痕迹 是你最熟悉的文字 漫云随风轻舞 每一根草色都是  断句的标点 狼嚎是最亲近大山的语言  霞光印在红彤彤的脸庞 每天你都会  对着群山 大声朗读一遍  除了走不完的路 以及一双破得  不能再破的鞋 还有一间云上的土屋  始终与你相依为命 它有群山一样  挺拔的身躯 也有生命如昙花般  飘忽不定 它却用不屈的嚎叫
期刊
上年纪后,应酬少了  羞于寒暄的毛病  依旧是顽疾  偶尔出门会见朋友  总喜欢念叨几句王维的诗  就像是给内心  刷一次牙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早已习惯骑单车独行  不理睬钟表的节奏  我总是边走边看  遇见人性,就閉上眼  让灵魂去裸聊  记得上月,徒步栖霞寺  接下来一个礼拜  见谁都像是走亲戚  删繁就简的话  字字听鸟鸣,句句见路径
期刊
花瓣的犁铧翻耕浩瀚的银河  花瓣熠熠的银铧翻耕星河,播撒浩瀚的幽思。仰望,欢怡的幻影,络绎不绝,到心灵中作客。我想请梨花的女子来弹人间最美的曲子——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用梨花做玲珑的杯子,又准备了醇厚的梨花酒。佳配呀,应好好享用。祝东风,祝大地的灯火,祝满天的繁星,且共从容。  就着星光,就着清风,痛饮吧,醉一场吧,忘乎所以!我厌倦了理性,“理性是激情的奴”。抛却俗世的身子,在明洁的梨花中脱颖而出。
期刊
一个很小的格子里  装着籍贯,可以把祖辈们安顿好  在过于拥挤的一张纸上  相互取暖  想象著,一定有田野、蔬菜、鸡鸭  和一副祖先喜欢的担子  接近过我。他们相互搀扶、鼓励、攥紧拳头  这些品质在很久以前  认领了我  那些自称老乡的人  在大白菜发黄的叶子上  给我写信,说这个冬天  一切安好  他们在我的表格中躲雨  磨损的脸  含有水渍、擦痕
期刊
时光不能拆开月河这两个字  月中有河,河中有月  正如系红绸的船渡来记忆  我和你,密不可分  粉墻黛瓦保持恒久定力  听凭一朵浪花结束另一朵浪花  受过风寒的月亮,像一枚古币  不再奢望赎回廊桥遗梦  夜深,或许风起  擦去烟雨楼檐下残留的鸟鸣  给门环抹一层铜锈  守护你的安眠  想到一万朵鲜花盛放的清晨  你轻轻推开雕花窗  掸掉窗棂上的露珠,无须在意  踏月桥上一行余温尚存的足迹
期刊
你用虚构的钥匙开一扇门。  你用虚构的钥匙开一扇虚构的门。  钥匙向着傍晚。  门向着死亡。  如果钥匙真实,而门则是虚构。  那么,我将怀疑你的手  是否真实。  你握住的是什么?  它像路燈下的影子,爬在门上。
期刊
天空布满裂痕  陽光在云层上躲雨  树叶四散飞离  一群淋湿的文字  一群,花纹褪色的蝶翅  在视觉间剥落  顺着水流  去向  另一次无法预测内容的叙述  浸水的衣衫  覆盖了皮肤的触觉  闪电  如暗处的目光先于口舌  蜇刺,我绷紧的神经  正提防雷鸣  屋檐流下的,是另一场雨  带走,我的感知
期刊
风吹林梢的声音  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亲爱。我数着你眼睛里的星星  看着微光自你周身上升  有时候,拥抱也是一种疼痛  如同之前的思念,在瞬间点了逗号  嘘——不要让任何语言出现  让我倾听。坚硬的牛仔外套  发出棉的呓语  这片树林很久了。长条凳也老了  親爱的,十年后我还在这里。那时  你这样说。十年了  时光曲折成醴泉,自身体汩汩而出  我又看到那道光了。在老地方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