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的军礼(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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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71年的冬天,铁道兵08师土方机械营一连正在大巴山的弯道拐修建高滩火车站。
   高滩火车站是襄渝铁路上的一个小车站。襄渝铁路东起湖北襄樊,西至重庆,全长915.6公里。1968年,铁道兵部队先后抽调8个师28个团,会同鄂、陕、川三省的民工、学生兵和部分驻军,共约83万人参加襄渝铁路修建工程大会战。
   大巴山本来就物资贫乏,又聚集了这么多筑路大军,沿线的生活物资供应就变得尤为紧张了。
   第二天一早,小吴开着那辆破旧的嘎斯車,田司务长坐在一旁,就沿着210国道奔向了达县。
   田司务长倚着车窗,望着州河岸边正在紧张施工的铁路线,心里却在想着昨天早上郭连长交给他的任务。
   郭连长说,老田,你闻到年味了吗?
   田司务长抽了抽鼻子说,嗯,闻着了。
   郭连长说,你说说,这个年你是怎么打谱的?
   田司务长摇摇头说,还用打谱吗?猪栏里还有两头小猪崽,连毛加皮不足50斤,伙房还有三十多箱压缩茄子和五箱鸡蛋粉,昨天师后勤又送来了一卡车烂白菜。
   郭连长说,伙房就这些东西?
   田司务长说,是啊,就这些!
   郭连长瞪了田司务长一眼说,你这个龟儿子!就这些东西,你怎么叫战士们过年呢?
   田司务长苦笑了一下说,大巴山穷得连根葱苗都买不到,我也快急疯了!
   郭连长又狠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龟儿子!难道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你不会去达县釆购年货吗?
   田司务长说,连长,达县和咱这里一个样。
   郭连长说,你还没去,怎么就知道一个样?达县好赖还是一个地区吧,再穷也比咱这大巴山富吧?你去看看那儿有鸭子吗?给我买回二百五十只鸭子,过春节就叫炊事班做盐水鸭,每个战士分一只。
   田司务长说,好,我明天就去!可是能不能买到这么多鸭子,我不敢打包票。
   郭连长说,龟儿子!我告诉你,这个包票,你不打也得打!老子跟你要定了,二百五十只鸭子,一只不能少!……”
   田司务长现在心里也没底,如果到了达县能满载而归,还好交差,如果一无所获,全连战士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这辆破旧的嘎斯车,是营部嫌破不要了才送给一连当生活用车的。车确实已经老掉牙了,动不动就趴窝。司机小吴在临出发前,也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从地图上算了算,从高滩到达县有二百公里左右,他担心路上趴了窝,就认真仔细地检查了车的状况,加足了油,又加足了水,该需要带足的备件,也一样不落带足了。这一路上,他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半路上抛了锚。
   还好,跑了一上午,嗄斯车没有出毛病。路上虽然有几次堵车,但也没有堵得太久就疏通了。210国道狭窄又险峻,来来往往都是铁道兵运输筑路材料的车队和地方为襄渝铁路建设大军运输粮食蔬菜的车队,堵车的事是天天发生,而且一堵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210国道已被这些车队辗压得千疮百孔了。
   车快到罗文坝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一个姑娘站在公路中间招手拦车。
   小吴忙减速,又摁喇叭。那个姑娘还是不躲开。眼看车快开到姑娘跟前了,再不停就撞上了。小吴急忙说,田司务长,你看怎么办?她在强行拦车!
   田司务长大喊一声,龟儿子!还看什么看?快停车!
   车“吱”的一声紧急刹住了。
   小吴刚把车刹住,那个姑娘就抓住车把手急着要上车。
   田司务长说,姑娘,你不要命了!哪有像你这样站在路中间拦车的?要是这车刹不住怎么办?你拦车要上哪去?
   姑娘紧张地说,我想回家。
   田司务长细瞅了姑娘一眼。她有二十一二岁,闪动着一双焦急不安的大眼,头发没梳,乱七八糟的,上边还挂着几根碎稻草,她穿了一件绿军装上衣,裤子是蓝色的,衣服和裤子都很脏,沾满了水泥和黄土。姑娘长得还很俊。从她这一身打扮差不多能猜出来,她不是知青,就是民兵。
   田司务长说,你家在哪?
   姑娘说,在达县。
   田司务长一想,是顺路,说:上来吧。
   姑娘很感激,赶忙钻进了驾驶室。
   田司务长扭过头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姑娘说,我叫曲小梅,是达县的知青,来这里修铁路。
   是民兵吗?
   是达县知青女子民兵连的。
   你回家做什么?
   我母亲病得很重了,快不行了。我想回去看一眼。
   车上有一个姑娘,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一路走,一路聊着天,田司务长和小吴的心情特别好。
   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到了达县。
   曲小梅在一座桥头下了车。她用手指着一片灰蒙蒙的住宅区对田司务长和小吴说:解放军同志,前边就是我的家,你们上我家玩玩吧。
   田司务长说,不去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又转头对小吴说,天不早了,可能今天的事也办不成了,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二
   达县有一个兵站。田司务长和小吴就在兵站住下了。
   他们住下后,忽然发现这儿有很多来自铁道兵各个师团营和连队的司务长,原来他们也都和田司务长一样是来这里采购年货的。有几个司务长跟田司务长还是老乡。老乡见老乡格外热情,他们边握手,边“哈哈”地笑。笑过之后,他们就一块儿上兵站食堂吃饭,有人提议喝几盅,大家热闹一下,反正出门在外也没有纪律约束,大家都同意了。有人就出去弄来了两瓶泸州大曲,大家用军用口缸当酒杯,喝了起来。边喝酒,边有人和田司务长开着玩笑说,老田,你这个龟儿子这会儿是来晚了,这儿的年货都让我们采购光了。    田司务长摇晃着脑壳说,呵呵!龟儿子,我就不信,这么大的达县城还能都被你们掏空了?
   不信,你明天出去看看,保险市场上啥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田司务长早早就喊醒了小吴,叫他抓紧时间吃早饭。
   两人吃完了早饭,便围着达县小城四处寻找哪儿有卖鸭子的。
   达县城并不是很大。城市旁边有一条江,叫州河。达县城是沿着州河岸边盖了一溜高楼大厦,大部分还是低矮的平房;街道也不宽敞,到处尘土飞扬,脏兮兮的。农民们有的背着竹背篓,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推着小车,在集市上晃来晃去。田司务长和小吴从集市这头跑到那头,鸭子有卖的,但是不多。
   田司务长急得直拍脑壳说,这怎么办啊?买不到鸭子,郭连长交给咱们的任务完不成,回去无法交差了。
   小吴想了想说,咱们别死脑瓜子一根筋了,集市上没有,上附近的村庄去看看。
   田司务长和小吴又跑了几个地方,终于打听到有一个生产队养了不少鸭子。他们开车来到了那个生产队,和生产队长一商量,生产队长说,好呀,本来这些鸭子还不打算卖,解放军同志来给我们修铁路,很辛苦。现在又要过年了,要让解放军同志吃好啊,你们想买多少只,就买多少只吧。
   田司务长和小吴高兴得要跳起来。
   生产队长还喊来了几个社员,帮助田司务长和小吴一起抓鸭子。
   他们把二百五十只鸭子装上了嗄斯车。小吴担心数错了,又爬上车重新数了一遍,一只竹篓子装十只鸭子,一共是二十五只竹篓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十只鸭子。
   他们买了鸭子,又开车上兵站,装上了几箱好酒和香烟。
   田司务长拍了拍小吴的肩膀说,东西都备齐了,咱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天突然下起小雪。雪花儿虽然不大,但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飞舞着,天变得昏暗起来,能见度也很低。
   田司务长担心车况不好,叫小吴开慢点。
   来到达县那座大桥,小吴突然兴奋地说:田司务长,你看这座大桥,这个地方不正是那个叫曲小梅下车的地方吗?
   田司务长瞪了吴江一眼说,你把眼睛睁大点,好好开车,路上太滑,精力集中些。
   小吴答应着,好嘞。
   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过了那座大桥,往右一拐,来到一个被司机们称作“迷魂阵”的地方,小吴突然感到方向盘变得很轻,汽车像有一种“腾空”的感觉,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汽车就“嗖”地飞跃了起来,接着又听到“咣当”一声巨响,汽车从弯口处的路面上直冲了下去。下面是一片水田,汽车冲下去却没有翻,四平八稳地“坐”在了水田里。
   田司务长和小吴受到猛烈冲击,都差点飞出了驾驶室。
   原来这个地方常年有雾,遇上下雪天,雾更大,视线更加不好了。经常跑这段路的司机都有经验,知道这个“迷魂阵”是一个极易出事故的地方,看着前边是一条平坦的大路,其实是一个急弯道,如果车开到这里还不打方向盘往左拐,就会冲进水田里。这个地方几乎每个月都会翻几辆外地汽车。熟悉这个路段的司机来到这个地方都会减速慢行往左拐,而小吴不熟悉这个地方,他还以为是一条直路,就加大油门往前冲,所以车就冲下公路了。
   车趴在水田里,开不动了。
   田司务长和小吴还惊魂未定,等他们缓过神来,打开了车门一看,都傻眼了,只见嗄斯车的四个车轮都深深地陷进了泥潭里,就剩车肚子贴在水面上,车是开不出水田了。又听见田野里传来一片鸭叫声,他们知道不好了,车上的鸭子颠跑了。田司务长和小吴也顾不上脚下是水田和烂稀泥,从车上跳下来,踩着没到脚脖的泥潭跑出去看鸭子。只见一大群鸭子在水田里“呱呱”地叫着,舞着翅膀乱跑。田司务长叫小吴快上车数数车上的鸭子跑了多少只。
   小吴爬上了车厢,数了数竹篓子,有二十只竹篓子完好無损,有五只竹篓子的盖子都掀开了,里面的鸭子跑得一只不剩。也不用仔细算了,五只竹篓子装了五十只鸭子,那就是说一共跑了五十只鸭子。
   司务长生气地骂小吴,你个龟儿子!你是怎么搞的,瞪着两只大眼睛往水田里开!
   小吴说,田司务长,你别骂我了,那条路明明看着是条直路,谁知道前面有弯呢?我也不想开进水田啊。
   田司务长说,这下子好了吧,跑了五十只鸭子,我们回去怎么向连长交待呢?
   小吴说,田司务长,急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赶快去抓鸭子吧。反正水田这么大,这些鸭子也跑不到哪儿去。
   田司务长又骂道,龟儿子!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唉,也没得啥子办法,先抓鸭子吧。
   田司务长和小吴跑进水田里撵鸭子。鸭子有翅膀有脚掌,跑得比人还快,两只脚掌“啪啪”地踩着水面,就像在水上飞似的。田司务长和小吴左追右堵,扑向那群鸭子,那群鸭子就像跟他俩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你右边堵过来,我就往左边跑;你左边堵过来,我就往右边跑。田司务长和小吴扑腾了一身泥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抓住了十只鸭子。田司务长感到还是很幸运的,总算能抓住鸭子。他叫小吴马上把抓住的鸭子填进竹篓子里,关好盖子,莫叫鸭子再跑出来了。
   这时候,两个人也累得直喘粗气,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两个人抽完了烟,又继续去撵那群鸭子。好在水田里的水不深,割完水稻的稻茬还留在稻田里,成为鸭子的绊脚石,鸭子冬天冻得也跑不快,扭动着胖胖的身躯,一跑一个大跟头,两人终于把那些鸭子都抓回来了。
   抓完了鸭子,关进竹篓子里,田司务长一直骂个不停,龟儿子!这会叫老子当上鸭司令了,老子还要在这儿放鸭子啊!
  三
   他们此时瞅着“坐”在水田里的嗄斯车,都愁得没有办法了。如果没有吊车,这辆车怎么从水田里拖出来呢?
   突然,有一个姑娘走到他俩身边说:解放军同志,怎么是你俩呢?    田司务长和小吴一下子认出是昨天路上捎的那个叫曲小梅的姑娘。
   小吴说,你不是回家看你母亲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曲小梅说,我去给母亲抓中药,路过这里,看到像你们,我就过来了。
   曲小梅说着,又望一眼“坐”在水田里的汽车,就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田司务长这时候着急,没有心思和姑娘多说什么,就想着怎么能把汽车从水田里弄出来。他问曲小梅,这附近能找到吊车吗?
   曲小梅想了一下,说,你们等着。说完就撒腿往达县城里跑。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曲小梅带着两辆吊车来到水田边,前边开吊车的那个老司机是曲小梅的父亲,他们还带来了一大捆钢丝绳。曲小梅的父亲将吊车开到了嘎斯车旁边,下车看了看情况,然后指挥着将两辆吊车摆好了位置,又下到水田里,将一根钢丝绳拴在嘎斯车的前边,另一根钢丝绳拴在后边,拴好后,两辆吊车一块起吊,硬是把这辆破嘎斯车从水田里吊了上来。
   小吴拿着摇车把子,使劲地摇动发动机,心想可能发动不着了,没想到摇了两圈儿,发动机竟然“轰轰”响了。
   田司务长和小吴都很感谢曲小梅和她父亲,还有那个年轻的吊车司机。田司务长和小吴握住他们的手,不停地摇着,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曲小梅的父亲说,军人和老百姓都是一家人,不用感谢了。天不好,你们快上路吧,雪天路滑,注意安全!
   田司务长和小吴又上路了。
   田司务长和小吴回到连队,二百五十只鸭子一个不少都拉回来了。但是在达县嗄斯车掉进水田的事,田司务长替小吴保密,没对郭连长说。
   郭连长高兴地揍了田司务长一拳说,龟儿子!你还真给我买回二百五十只鸭子!哈!春节这天,战士们每人一只盐水鸭子,咱们也能过一个好年了!
   田司务长买回来鸭子,没叫炊事班杀。
   田司务长说,杀早了,鸭肉就不香了。先养上几天,临到节根再杀吧。
   炊事班就按照田司务长的吩咐,把那二百五十只鸭子围在营房边上那条小溪边,先饲养着。
   这群鸭子换了新环境,却一点也不陌生,每天天还不亮,鸭子们就伸着长脖子“呱呱”地叫个不停。
   鸭子们叫得真烦人,把战士们都从睡梦中吵醒了。
   不过,听着鸭子“呱呱”的叫声,战士们都感觉到有点喜庆味儿,都知道快要过年了。
   有人问田司务长,这群鸭子还要养好久哟?炊事班那些家伙都不好好地喂,莫把鸭子养瘦了,还是早点杀了吧!
   田司务长说,你们急什么,等过年那天再杀。
   于是,战士们又天天盼着年快点来到。年来到了,好杀鸭子,战士们也好打牙祭了。
   盼新年来,新年果然就来了。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大年三十这天下午,一连要吃饺子,各班戰士都拿着两三个洗脸盆跑到炊事班领饺子馅和面粉,领回去饺子馅和面粉后,战士们把床上褥子掀起来,床板就当成了面板,用教练手榴弹当擀面杖擀饺子皮,战士们都围在床边包饺子。
   高滩火车站也停了工,推土机、挖掘机、铲运机、装载机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排成了一大溜。
   一连的战士们不分昼夜在高滩火车站上奋战了一年,这会儿也该放假过大年了。
  四
   土机营一连的营房在半山腰。一连营房旁边有一条小溪,小溪对面还驻扎一个连队,是四川省广元县民兵团女子民兵五连。女子民兵五连是配属一连修建高滩火车站的。一连的营房是一顶顶旧帐篷,虽然简陋一点,但还能遮挡风雨。而女子民兵连的营房更简陋了,是用大巴山的竹子和油毛毡搭建的毛毡棚。大巴山的冬天很冷,西北风一刮,吹得女子民兵连的毛毡棚“哗哗”地响。
   过去,一连与女子民兵五连有一条“三八线”。那条“三八线”是郭连长划定的。“三八线”是一连与女子民兵五连中间的那条小溪。一连的战士不经允许是不准越过那条线的,女子民兵五连的女民兵也不准随随便便越过那条线。“三八线”有一连战士黑白站岗,如果有特殊情况想越过它,必须得有郭连长亲笔签字批准的路条。
   因为是年三十了,“三八线”解除了警戒。
   这个命令也是郭连长昨天晚点名时宣布的。三十晚上,一连与女子民兵五连有一个“军民联欢晚会”。晚会是女子民兵五连连长黄姑来找郭连长商定的。黄姑来商定这件事,郭连长听了之后心中虽然不太愿意,但考虑到军民鱼水情的关系,又是黄姑连长亲自提出来的,怎么也不好意思拒绝她,就答应了。晚会地点选在一连的简易食堂里,节目由一连和女子民兵五连共同表演。一会儿女子民兵五连的姑娘们要越过那条“三八线”来排练,如果不撤岗,郭连长就必须一个一个给那些姑娘们发放“通行证”。郭连长就说,算了,今天就例外了,暂时把岗撤了吧。
   “三八线”撤了岗,一连这边就好像变成了“集贸市场”。
   女子民兵五连也放假了。那些平时穿着一身泥汗的破军装而现在换上了干净漂亮衣裳的女民兵们,就两个一伙,五个一群,牵着手,搂着腰,搭着肩,毫无顾忌地穿越那条“三八线”,像逛街一般一拨又一拨地来到一连。一连这里没有军人服务社,也不是集贸市场,可是谁也不晓得她们来干什么。她们在一连的营房中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四下张望着,见到了年轻的战士们,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就“嘻嘻”地抿着嘴直笑,有的还和战士们打招呼。战士们都不敢跟她们说话。郭连长已经有交待,虽然撤掉了“三八线”,但你们脑袋里的那根弦还得给我紧绷喽,谁也不准与女民兵勾勾搭搭的!有郭连长这句话,谁还敢跟那些女民兵们打招呼呢,大家都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没有看见她们,赶快躲进营房里了。那些女民兵们在一连转了一圈,发现战士们都像躲瘟神般地躲着她们,没有一个战士敢跟她们说话,又三五一伙地回去了。
   女子民兵五连的女民兵们基本上都来一连转了一圈,似乎她们不来转上这一圈,就像心中丢了什么似的。    但还有一个人没来一连转悠,她就是女子民兵五连炊事班班长李云玲。
   李云玲和那些姑娘不一样,她已经结婚了,她的心思不在一连,而在花寨沟。她一早起来,就一门心思想上花寨沟去见瓜娃子。瓜娃子是李云玲的丈夫。李云玲不喜欢叫丈夫的名字,就喜欢叫他瓜娃子。瓜娃子也来修建襄渝铁路了,他在广元民兵团男子民兵九连,男子民兵九连配属铁道兵08师038团一营三连打花寨沟隧道。花寨沟隧道任务很艰巨,瓜娃子虽然离高滩不远,但也没有时间来高滩。李云玲都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瓜娃子了,心里好想他啊。李云玲昨晚还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她梦见瓜娃子了,刚想和瓜娃子说几句话儿,可瓜娃子扛起风枪就钻进了隧道里,瓜娃子好狠心啊,跟李云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李云玲醒来后,两眼竟然泪汪汪的。于是,她一早起来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原来乱七八糟的头发洗干净了,梳成了两根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系上了两根红头绳,像一个没有过门的大姑娘。那身整天穿在身上沾满油灰的旧军装也脱了,换上了结婚时穿的小红花棉袄。自打来到了襄渝铁路工地上,小红花棉袄放在箱子里都有一年了,一天到晚干活,一直没有机会穿。小红花棉袄还是她和瓜娃子结婚时,瓜娃子给她买的,缎子面料,续的是软软的蚕丝绒,当时还是很奢侈的衣物呢。当李云玲打扮好了自己,才发觉她今天哪儿也不能去了,因为今天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时刻,她要领着炊事班的姑娘们煮肉,蒸白面馒头,准备下午的会餐。女子民兵五连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吃到猪肉和白面馒头了,整天吃的都是红薯干和玉米面窝头。她们出来修襄渝铁路,民兵团只给她们一天三毛钱的生活费,有时候生活费还不能及时拨下来。李云玲看自己脱不了身,就又换下了小红花棉袄,放回了小木箱子里,然后找人给瓜娃子捎信,告诉瓜娃子她也脱不了身,不能去他们连队过年了,叫瓜娃子上女子民兵五连这儿来过年。
   李云玲不晓得捎信的人把信给瓜娃子捎到了没有,她估计瓜娃子如果收到信了,这会儿也应该快来到了……
  五
   一连十班唐班长吃完早饭,也越过了“三八线”,他是经郭连长批准的,去女子民兵五连找黄姑连长。
   早上女子民兵五连和一连都在一个操场上跑操。黄姑的通讯员刘秀云把黄姑写的信悄悄塞给了唐班长。黄姑叫唐班长一会儿上女子民兵五连来找她。唐班长都二十八了,黄姑也二十六了,他们都是一个村的,家在四川广元大石镇石笋村,他们在家时就定了亲,青梅竹马,没想到两人在襄渝铁路工地上又走到一起了。
   唐班长来到女子民兵五连连部,黄姑正坐在床上对着小圆镜子梳头。她用小梳子仔细地在额前梳了个刘海,刘海下是一对弯弯的眉儿和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黄姑正仔细地梳着头,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猜出是唐班长来了。军人走路都是“啪哒啪哒”的,很有力量。黄姑扭回头朝唐班长一笑,匆匆把头梳好。唐班长却瞅着黄姑的脸庞,愣起了神儿。黄姑说,你瓜不兮兮的,瞅个啥子噻?难道不認得我了吗?唐班长眯着眼儿瞅着黄姑笑着说,从前没得发现,你今天还是好漂亮噻!黄姑使劲拿眼剜了他一下说,你说啥子话?难道我从前长得很丑吗?唐班长发现自己说错了嘴,忙纠正说,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意思,是说你从前就长得很漂亮噻,今天更漂亮噻!黄姑又笑着瞅了他一眼,算了算了,莫骗我了,你就会算坛子说好听的话,咱们快走吧。
   黄姑穿了一件绿军装上衣,腰间扎着一条军皮带。她的身材非常丰满,两个乳房鼓鼓的,这会儿把腰儿系紧了,胸脯显得老高,就像耸立着两座小山峰。
   唐班长和黄姑沿着营房旁边那条清亮的小溪,爬上了高高的七丈崖。七丈崖上只有两户人家,崖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水田,水田是空的,水稻已经收割了,四周是一大片怀抱粗的香樟树和茂密的竹林子,一股清亮的泉水从竹林子流淌到崖壁下,形成了一个美丽的瀑布。这儿离一连和女子民兵五连都很远了,站在那块红石板上朝远处望去,山脚下的一连、女民兵五连、州河、210国道以及州河对面的山峰都尽收眼底。
   唐班长和黄姑在红石板上坐下。
   其实,唐班长和黄姑的恋爱,一点也不浪漫。唐班长太腼腆了,谈恋爱很不主动,好像黄姑身上长着刺儿,他总是不敢贴近黄姑坐下。有一次,黄姑幽怨地说,你就不能离我近点噻?像一只胆小的小松鼠,瓜娃子似的!唐班长受到了黄姑的提示,就大着胆子朝黄姑身边靠近了一步。黄姑还是不满意,说,你就不能再过来一点,扯扯我的手,抱一下子我噻,亲亲我噻?瞧你淡瓦瓦的,好平淡无味噻!唐班长再一次受到了黄姑的提示,也不瓜兮兮的了,他大起胆子把黄姑搂进了怀里。唐班长突然闻到了黄姑身上有一股好香好香的味儿。唐班长说,黄姑,你身上擦的是啥子东西,郎个这么香喷喷的?闻起来好安逸噻!是啥子雪花膏呀?黄姑摇摇头说,整天在工地里摸爬滚打的,一身水,一身泥,哪个还有工夫擦啥子雪花膏噻?唐班长不相信,又把鼻子凑近黄姑身上闻了闻,黄姑身上还是有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黄姑就笑了说,瓜娃子,好瓜兮兮的,这是女人身上的味儿,你都不晓得噻!
   两人在红石板上坐了一会儿,黄姑解开了扎在腰间的军皮带,拎在手上,把头倚在唐班长宽厚的肩膀上,突然感慨地说:又过年了。
   唐班长说,是啊,过年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也是空想,天天施工,又不能回去。
   那你想啥子嘛?
   我在想,来大巴山快一年了,这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艰苦,我们连队有很多姑娘,晚上都趴在床上偷偷流眼泪,她们每天都要干十多个小时的活,和男民兵一样放炮、炸石、扛水泥。
   是噻,你们比我们的劳动强度大多了。
   天不亮起床,太阳落山才收工,吃的是红薯饭,住的是油毛毡棚,睡的是通铺,每天还经常有人负伤和牺牲,修襄渝铁路的这段经历,我一生也忘不了啊。黄姑说着,又笑了,不过,我们能参加襄渝铁路大会战,也感到无上光荣啊。
   是的,我有好几个战友都牺牲了。想想他们,我心里真难过。    好了,今天是过年,我们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事吧。
   啥子是高兴的事?
   你让我想一想噻。黄姑把眼闭上,好像在想事情。过了好长时间,黄姑忽然睁开了眼睛说,瓜娃子,我们结婚吧!
   唐班长吃了一惊,说,你郎个提起这件事情了?你原来不是说过,要等到修通襄渝铁路再结婚吗?
   黄姑咯咯地笑说,你的脑壳好瓜啊,那是我说着耍的,你还当真?要是等到修通襄渝铁路,我都成老幺妹子了。我们应该结婚了,过一段时间,我们连队要转场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
   高滩火车站快建好了,我们配属你们的任务也完成了。民兵团要调我们去陕西大竹园,抢修那条被洪水冲毁的公路。
   你们什么时候走?
   大概过完年吧。
   结婚我没得啥子意见,就定在你走之前吧。
   黄姑猛地扑到了唐班长的怀里。唐班长愣了一下,也抱住了她。黄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紧紧地抱了好一阵子,黄姑忽然忧伤地说,可是我们啥子准备都没得,我们总得有一床新被子、一对新枕头,新郎和新娘有一身新衣裳噻。
   唐班长说,算了,还要啥子准备嘛,找一间屋子,有一张床,就可以了。我穿一身新军装,也不用买新衣裳。
   那样也太革命了噻!
   唐班长突然认真地说,黄姑,只要你不委屈,我没得啥子意见。
   黄姑想了想,笑了。
   她忽然朝着远方望去,那儿有一朵洁白的云彩飘浮在天空上,那朵云彩是那样迷人,那样光彩夺目,那个地方大概就是黄姑的家乡吧?她望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一直没有说话。
  六
   炊事班的战士开始杀鸭子了。
   那些鸭子也好像知道噩梦就在眼前了。它们在栅栏里惊慌失措地奔跑着,“呱呱呱”地乱叫个不停。河滩上成了一连炊事班血腥的屠宰场,炊事班的战士逮着了一只鸭子,把翅膀一别、脖子一扭,一刀下去,鲜血飞溅。鸭子在地上“扑腾”了一会儿,又朝天空凄婉地叫了几声,就一头裁倒在地上。看着那些鸭子痛苦地死去,又叫人感到太残忍了。
   田司务长腰里系了一条血淋淋的白围裙,两只手提着七八只鸭子,往一口沸腾的大铁锅里扔。那些鸭子被烫得硬邦邦的,他拿一把大铁钩子把鸭子钩出来,两只手又忙碌地捋着鸭毛。
   小溪边的青石板上,这时候正坐着一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民兵,她们就像春天里站在一根高压线上的一群欢快的小麻雀,她们“格格格”地笑着,看着一连炊事班的战士们杀鸭子。
   战士们都情不自禁地扭过脸儿朝她们望去。
   田司务长生气地骂炊事班的那些战士,一个个龟儿子们,你们现在是在干活儿还是要看幺妹子啊?我告诉你们,十点钟以前这些鸭子必须杀完,如果杀不完,你们就没得想吃到盐水鸭。
   田司务长凶恶恶地骂了一通,那些战士们还是忍不住要回过头往那些女民兵们的方向看过去。异性的诱惑力是任何外来力量都无法阻止住的。
   田司务长也没得办法了,生气地朝那群女民兵们挥着手说,杀个鸭子有啥子好看的嘛,悬吊吊的!你们一个个还“格格”地笑!笑啥子笑嘛,你们赶快回营房去吧!你们连队大锅里煮的肉都快煮烂了,快回去打牙祭吧!
   那些女民兵们还是“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们知道那个胖乎乎的田司务长是想赶她们走,可她们一个个都蹲在青石板上就是不走,看你这个胖乎乎的司务长能拿我怎么样,你再凶巴巴的,也不是我们黄姑连长,我们才不怕你呢。
   其实,她们一半是来看杀鸭子,一半是来看那些年轻英俊的战士们。
  七
   女子民兵五连用竹竿和油毛毡搭建的伙房也在小溪边上。
   此刻,女子民兵五连炊事班的烟囱冒起了一缕缕淡淡的炊烟。淡淡的炊烟在阴郁的天空上打着旋儿。有一朵朵细细洁白的雪花儿,慢慢地从天空上飞舞下来,没有一丝的声响,是那么静寂、缠绵、悠扬;雪花儿慢慢地飘落到地上,一眨眼工夫,就像一个调皮的孩童藏猫猫一般不见踪影了。
   随着炊烟的飘荡,一股很浓的肉香味儿从女子民兵五连的伙房飘到了小溪边上。闻着肉香的味儿,人们的心里忽然感到很温暖。
   这个时候,李云玲的丈夫从花沟寨赶了五六里山路,来到了女子民兵五连。他浑身冒着热气,黑棉袄也脱了下来。
   丈夫跑到炊事班,把李云玲从里边喊了出来。
   炊事班的那些姑娘们都瞅着李云玲和她的丈夫捂住嘴偷笑。姑娘们的笑中含着好几层意思。
   李云玲瞅着那些爱笑的姑娘们,知道她们都不怀好意。李云玲又扭过头对着丈夫说:瞧你跑得一脸汗水,你先到我的宿舍里坐一会儿噻,找个地方抽袋烟。现在我忙得很,没得时间陪你噻。
   丈夫笑笑说,你找个地方,我们坐一坐噻,就坐一小会儿噻。
   李云玲忙摇摇头说,现在要不得,等到晚上好吗?大家要等着吃饭噻。
   丈夫又哀求说,就和我坐一小会儿噻。
   李云玲还是摇摇头说,一小会儿也要不得。
   丈夫就耷拉着脑壳,弯著细细的腰儿,很失望地走到小溪边上。他独自一人坐在另一块石板上,抽着自卷的喇叭烟,瞅着一连炊事班的战士杀鸭子。
   那些鸭子很快就杀完了。
  八
   郭连长来到了炊事班,围上了一条白围裙,他要亲自下厨,给战士们做盐水鸭。盐水鸭是南京有名的特产,据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正宗的盐水鸭,做出来是皮色玉白油润,鸭肉微红鲜嫩,皮肥骨香,异常鲜美。可是郭连长是湖北人,他哪会做什么盐水鸭啊。他有一次上南京出差,吃了一回盐水鸭,那味道太好了,让他久久难忘。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盐水鸭了。也不晓得郭连长从哪儿弄来一本发黄的菜谱,上边有做盐水鸭的方法,他就指手画脚地指挥着炊事班的战士们照着菜谱炮制盐水鸭。他还胸有成竹地对炊事班的战士们说,你们听我的指挥没有错,就按照菜谱上说的方法做。郭连长就拿着菜谱读给炊事班的战士听。    田司务长站在一旁,听完郭连长读的菜谱,眉头一皱说,郭连长,菜谱上介绍的那个盐水鸭,需要有各种各样的大料,咱们从哪去弄这些料子来?还有一道道那么复杂的工序,我看这个盐水鸭根本做不成。
   郭连长开始也没有觉得多复杂,等他读完菜谱,也不知所措了。
   郭连长问田司务长,是啊,是太复杂了,你说怎么办呢?能不能想一个简化办法,不要那些工序?
   田司务长想了想说,我没得啥子好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你还是莫异想天开做啥子盐水鸭子了吧。如果想简单点,咱们就按照咱们自己的菜谱,先用花椒八角盐巴啥子的把鸭子腌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放到加了大料的大锅里大煮一会儿,只要把鸭子煮熟了,保险也好吃。
   郭连长高兴地给了田司务长一拳说,狗日的!怪不得叫你当司务长,看来你天生就是一个厨师料。好,今天就照你的方法做。
   郭连长又叫通讯员通知各班,连队定在下午四点半钟开饭。早点吃完了饭,好和女子民兵五连搞军民联欢晚会。
   郭连长把一切都交待完了,看着这个年过得有一点喜庆的样子,心里很高兴。是啊,当个连长真不容易,一连有二百四十多名战士,这么大一个大家庭够他操心的。前几天老婆還来信问他,父母和孩子都想你了,这个年你能回来团圆吗?他还没给老婆写回信。写回信不过就是两个字,不能!郭连长的老婆是县城修配厂的工人,1960年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年郭连长还是一个小排长,他老婆也还是一个大姑娘。媒人告诉郭连长,那个姑娘叫莫爱军。郭连长后来和莫爱军结婚了,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得把名字改过来。老婆没听懂他说得啥意思,说,我的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都叫了二十多年了,名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呢?郭连长说,莫爱军这是要莫要爱军人啊!老婆生气地说,你的名字叫郭天飞,好吗?整天想往天上飞,就没想着往家里飞!郭连长笑了说,你说的也在理,咱两个人的名字都不好,一个莫爱军,一个郭天飞,咱们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要给儿子起一个好名。不久,老婆生孩子了,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老婆写信问郭天飞,你打算起个啥名字呀?郭连长回信,郭军!并解释了一番,我姓郭,取我郭姓,你名字后边有一个军,取你一个军,郭军。没想到老婆很快回信,说,难听死了!成国军了!那不是我们的敌人吗?郭连长仔细一想,也是,是不能叫郭军,又马上给儿子重新起名。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听的名字,田司务长在旁边顺口说了一个郭铁兵,把郭连长高兴坏了,直拍大腿,对!对!老子是铁道兵,儿子就该叫郭铁兵。
   郭铁兵今年九岁了。
  九
   四点半钟,连队准时开饭。
   开饭之前,郭连长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词。他说,又过年了,咱们又长一岁。龟儿子的!我当了十四年兵,在连队过了十三个年。当兵就是这样,由不得自己。过年也没法子回家和爹妈老婆儿女团聚,大家也要想得通,谁叫咱们出来当兵的。当了兵,咱们就不能喊冤,啥苦啥累,咱们都能受。咱们今天就自娱自乐,来!我祝福大家新年愉快,工作顺利,早日修通襄渝铁路,干!
   郭连长的一番话,听得战士们心情激动。有的新兵鼻子一酸,止不住流出了眼泪。战士们纷纷举起军用口缸,互相碰杯。竹席子搭建的简易食堂里好一派热闹。
   战士们吃完了饭,联欢晚会就开始了。
   黄姑带着女子民兵五连的战士们,早早来到一连的简易食堂里。她们整齐地坐在左边,一连的战士整齐地坐在右边。郭连长今天晚上也放松了警惕性,不再是用一双老鹰的眼睛老是盯着他的士兵们,他警惕性一放松,心里也不再那么累了,感觉这样的气氛还是挺温馨的。
   晚会上,战士们和女民兵们都表演了自己的节目。女子民兵五连出了好几个节目,那些姑娘们平时干活像小老虎,唱起歌来像百灵鸟。黄姑唱了一个四川地方戏,川剧《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黄姑专门扎了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长,在屁股后边一甩一甩的,她说了一句“奶奶,你听我说……”那声音是那样清脆、响亮。战士们都一个劲地拍掌叫好,还扭过头去看唐班长。有的战士起哄叫唐班长上台唱李玉和,还有几个战士起来拉他。唐班长被大家拉急了,说,叫老子演胡司令还行,李玉和演不了。战士们就大喊,那就演胡司令吧!唐班长吓得马上摆手说,啥子也不会演,还是你们演吧!战士们“哈哈”笑。接下来郭连长和田司务长演唱了一段湖北民歌《龙船调》,郭连长是湖北人,唱湖北民歌还很像模像样的,他装扮成女的,在脸上涂了点红脂粉;田司务长装扮成捎公,在头上裹了一个白毛巾,拿了一把铁锨当摇橹,两人一唱一和,滑稽的表演,逗得战士们把肚子都笑疼了。
   那天晚上,女子民兵五连炊事班班长李云玲和丈夫没有去参加联欢晚会。
   黄姑领着女子民兵五连的女民兵们刚离开营房,李云玲的丈夫就等不及了,他扯起嗓子说,李云玲,你莫刷锅刷碗了好吗?你个瓜妹子还要叫我等到好久吗?
   李云玲说,看你猫儿爪急的!急啥子急嘛,我的事情还没得全部做完噻!
   李云玲是一个细心的女人,伙房是竹子和油毛毡搭建的,她要检查一下姑娘们把炉火压灭没有。伙房里还堆着一些粮食和压缩菜,要是失了火,就不好办了。
   丈夫又火急火燎地喊她,鬼扯火!
   李云玲说,瓜娃子,瓜娃子,你莫要急噻!我快了哦!我快了哦!你这么大声地吆喝着,也不怕别个听到了,丢丢噻!
   瓜娃子说,听见个锤子噻!人都走得莫得影了,就剩下你我两个了,鬼才听得见噻!
   李云玲匆匆做完事,就和丈夫跑到油毛毡棚里,也没有开灯,趁着“黑咕隆洞”,钻进了冰冷冰冷的被窝里。虽然寒冷的风儿吹透了油毛毡棚屋,也吹透了盖在李云玲和丈夫身上的那床又破又脏的薄被子,但李云玲和瓜娃子都没有觉得冷。瓜娃子迫不及待地拥抱着李云玲,一只大手火急火燎地抓住李云玲的乳房。李云玲的乳房软软的,又暖暖的,抓在手里好安逸,也抓得李云玲心里好难受好幸福。李云玲就像一头小羊羔,在丈夫怀里拱来拱去的,两个人如两团烈火,开始熊熊燃烧。    不想有两只从小溪边逃过了那场噩梦的鸭子,此时钻进了他们的油毛毡棚里,“嘎嘎”地叫起来。
  十
   年还没有过完,女子民兵五连就接到了要转场的命令。唐班长和黃姑打算赶快把婚事办了。
   一大早,唐班长和黄姑跑到210国道上去拦车,想去镇上扯结婚证。
   在大巴山,有一样事情最好办,就是拦车。只要你是铁道兵,或者是修路的民兵、民工和知青,路上跑的大卡车,无论是军车,还是地方的车,你只要一招手,司机一准会马上把车停下来,朝你笑,喂,你要上哪儿去呀?
   哈!司机师傅,搭一下你的车,上一趟镇上啊。
   好啊,上车吧!
   为什么能这么痛快呢?因为大家都是来这儿修铁路的,五湖四海,背井离乡,不容易啊,而且都很辛苦,干吗不行个方便呢?
   唐班长搭的这辆车,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的战士,好像是东北兵,模样挺英俊,有十八九岁,一双贼亮的眼睛朝唐班长和黄姑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老兵,你们今天可不能白坐我的车,得给我点根喜烟抽。
   唐班长一愣,说,龟儿子!你郎个晓得我们是去领结婚证噻?
   年轻的战士笑笑说,老兵,瞧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亮光光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哦,再看身边的這位嫂子,大红褂子,新军裤,新黑布鞋,梳了一根大辫子,系了一朵大红花,甩在脑后,英姿飒爽。嫂子这一身打扮再加上你的打扮还能看错,你说你们是不是准备去结婚的新郎和新娘呢?哈哈,我说的对吧?
   你龟儿子眼睛真尖噻!唐班长欢喜地摸出烟,亲自给他点着,递到他嘴上。
   年轻的战士又笑道,我们汽车兵,天天在这条路上跑,什么事没见过。
   唐班长问,几年兵了?
   两年。
   有对象了吗?
   没有。
   那抓紧噻。
   年轻战士笑笑说,不急,俺啥时回去探亲,啥时抓一个。
   你还很胸有成竹噻!
   呵呵,东北那疙瘩呀,姑娘们都喜欢当兵的。瞧俺这模样儿,老兵,俺长得不丑吧?嘻嘻,保险有跟俺的。
   年轻的战士还挺幽默。
  十一
   唐班长和黄姑结婚的事,把郭连长也忙坏了。
   郭连长为唐班长这间新房子,愁的一夜没睡。叫这小两口住哪儿呢?连队就那么几十排帐篷,战士们都住得满满当当的,总不能把战士们赶出来吧?郭连长想了半天,最后决定他去和战士们一块睡,把连部让出来,给唐班长做新房。
   郭连长叫电工班和木工班的战士把墙粉刷了一遍,做了一张大床,在屋里接了几个彩色灯泡,又叫文书去买红纸,剪两个大红喜字贴在墙上。
   电工班来了两个战士,都是老兵,鬼点子很多,喜欢搞恶作剧。两人在屋内和屋外安装了两个电灯开关。屋内的那个开关又有意离床很远,要想关灯,必须跑下床来关。屋外那个开关的拉绳藏在墙缝里。
   他俩接完了彩灯,都捂住嘴偷偷地笑。
   郭连长来验收新房,正碰上他俩在偷笑。郭连长把脸一板说,你们偷笑什么?
   两人忙说,郭连长,没,没笑什么。
   郭连长说着,倒背着手,在新屋子里四处瞅了瞅。没瞅见什么。又拿脚踢了踢床,觉得床挺结实,又瞅一眼两个大红的喜字,给这间小屋增添了许多喜庆的色彩,就点点头说,还蛮有个新房子味啊!又瞅了两个电工一眼,脸色严肃地说,你们两个少给我出坏心眼!要是叫我发现了,我饶不了你们!
   两个电工吐了吐舌头。
   郭连长又带着通讯员上炊事班去了。他要去看一下今晚上的“喜宴”准备得怎么样。
   女子民兵五连的李云玲和炊事班的姑娘们也在为黄姑和唐班长的婚事忙碌着。
   李云玲和姑娘们正在给他俩做新被子。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姑娘们开着玩笑,幺妹子,你们一定要把被子缝巴实点,莫叫那个唐瓜娃子晚上把被子蹬散散了。
   一个姑娘笑着说,云玲嫂子,你好夸张啊!他哪儿有那么大的劲头,还能把这么结实的被子蹬散散啰?
   李云玲说,我是和你们冲壳子,说着耍噻!
   姑娘们笑说,谁晓得你是冲壳子还是当真噻。
   李云玲说,你们好瓜啊!等下会子你们进了洞房,让老公把你们搂起噻,你们就晓得了啰。
   姑娘们说,云玲嫂子,你就讲给我们听听噻!
   现在不讲了,莫得空,还是快点缝被子噻。
   我们想听噻!
   以后讲,好吗?
   你说话算数,莫诓人啊。
   要的噻,不诓你们。
   姑娘们不闹了,认真地缝起被子。针脚缝得密密的,一会儿就把两床被子缝好了。
   婚礼在六点钟正式开始了。
   郭连长有鼻子有眼的当起了证婚人。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现在隆重宣布,唐大春和黄姑正式结婚!祝福他俩革命到底,白发偕老……
   郭连长宣读完证婚词,就叫炊事班开饭。全连战士在简易食堂里举杯庆祝,非常热闹。他们纷纷跑过去向新郎和新娘敬酒,新郎和新娘被战士们轮番轰炸,不一会儿就喝晕了。黄姑的脸喝得红艳艳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唐班长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停地挥手说,老,老子不喝了!再,再喝就挺挺了!
   战士们“哈哈”地笑。
   喝完酒,战士们又开始闹唐班长和黄姑了。
   战士们逼着唐班长跟黄姑亲一个嘴,要响亮的。唐班长羞羞答答的不肯,几个战士就把唐班长和黄姑硬拉到一块,贴着耳朵听响不响亮。在这之前,唐班长还没有亲过黄姑,这时他把心一横,就亲了黄姑那红红的小嘴儿一口。战士们顿时鼓掌大叫,刚才亲的不响,再来一个响声大的!又把两个人拉到一起,再亲一个!又搬来一条长板凳,叫唐班长和黄姑踩在上面,一个战士用红线拴了一个红萝卜,叫两人拿嘴衔。板凳本来就窄,踩都踩不稳,唐班长和黄姑像走独木桥,两人要配合好了,手牵着手,才不至于从板凳上掉下来。头顶上那根红萝卜就很难衔上,两人必须同时拿嘴各衔上一头才算数。唐班长和黄姑翘着脚尖刚够到红萝卜,那根红线就往上一提,两人又扑了个空。来回折腾了三四次,唐班长不干了,他红着脸喘着气儿坐在板凳上,谁都拉不起来。战士们看着唐班长耍起赖皮,仍不尽兴,就嚷着要唐班长和黄姑两个人唱首歌。    唐班长摆着手说,我五音不全,唱啥子歌,叫黄姑一个人唱吧。
   不行!要唱就得两个人一起唱。
   黄姑笑笑说,好的,我和大春唱一首歌。
   唐班长没办法,问黄姑,唱啥子歌噻?
   黃姑说:《康定情歌》,要得不?
   战士们又嚷着,要的!要的!
   唐班长和黄姑就笑着唱起来。
   两个人唱完歌,战士们又嚷着叫他俩谈谈恋爱的经过。
   郭连长看看时间不早了,挥了挥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别闹了。咱们还得叫新郎和新娘回洞房睡觉吧,你们都回班里去吧!
   大家余兴未尽,没闹够,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着班长回了营房。
   电工班的那两个电工却把几个战友悄悄拉到一边说,大家先别睡,跟我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唐班长和黄姑回到新房。
   刚才被战士们闹得有些累了,唐班长身上都出了汗,黄姑的脸儿也红扑扑的。新房里什么都准备得齐全,脸盆、暖壶,还有一个泥罐子。郭连长想得真周到,怕他俩黑夜出屋撒尿冻着了,专门叫通讯员坐车去镇上买来的。唐班长拿起军用口缸,走到暖壶前,想给黄姑倒杯开水。突然,他看见暖壶边上摆着两个奶瓶子,旁边还压了一封信。唐班长就招呼黄姑过来看。
   黄姑问,写的啥子内容噻?
   唐班长拆开信:
   亲爱的唐大春班长,亲爱的黄姑嫂子,你们好!在你们新婚燕尔之夜,我们先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黄姑憋不住想笑。
   唐班长说,莫笑,注意听,下边是一首诗:
   铁兵战士心向党,
   襄渝铁路摆战场。
   同甘共苦结友谊,
   革命爱情万年长。
   赠上奶瓶一对双,
   早生儿子把兵当。
   革命自有后来人,
   铁兵精神传四方。
   ——副班长黄承德执笔,战士钟洪峰作诗,十班全体战士敬上。
   此致,敬礼!
   唐班长说,娃娃还莫得生出来噻,奶瓶子就准备好了哟。
   黄姑却感到一阵激动,眼睛里噙着泪花。
   他俩在床上对坐了一会儿。
   唐班长说,你困了吗?
   黄姑说,不困,心里激动呢。
   你们何时转场呢?
   就这几天了吧。
   以后就不能经常见你了。
   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
   外边黑灯瞎火的。两个电工领着几个战士,躲在屋子外头听房呢。窗户不大,窗棂子都朽烂了,里边糊着一层旧报纸。两个电工早拿电工刀把报纸捅了一个小洞,从那个小洞往里看,能把里边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躲在窗户下,一个个争着趴在窗户上往里头看。此时,他们最想看到唐班长和黄姑亲昵的场景,都在心里焦急地盼着,唐班长和黄姑再靠近一点呀!两个人快点拥抱啊!亲吻啊!哎呀!他俩是怎么搞的,光知道说话?两人坐的距离又那么远,这叫什么新婚之夜啊?一点看头也没有呀!
   他们看了一会儿,感到很失望。
   那几个战士拖着两个电工要走,其中一个电工说,大家都别着急!精彩的节目还在后边呢!
   另一个电工说,快了,快了!我都看见唐班长打哈欠了。唐班长是有名的瞌睡虫,一打哈欠,保险就挺不住了。
   几个战士在他俩的诱惑下,又留下了。
   两个电工又趴在小洞朝里看。
   到了哪一步了?快有进展了吧?
   嘘,你说话小声点不行吗?别叫他俩听见了,俩人快挨到一起了。
   里边熄灭了灯。
   屋外的电工手里握着一根开关拉绳,轻轻一拉,新房里的灯又亮了。
   唐班长说,龟儿子!灯郎格自己会亮噻?
   他披上衣服,起来关灯。关上了灯刚上床,灯又亮了。他不得再披上衣服下床关灯。这会儿灯没亮了,但过了几分钟,灯又亮了。两个电工把唐班长和黄姑都折腾了大半夜,唐班长和黄姑想亲热一会儿,都无法进行。
   第二天早上,唐班长一起床,就顺着灯线找到了外边。他看见外边还有一个开关,他一把扯断了开关线说,龟儿子!老子不信,你们今晚上还能来折腾!
  十二
   女子民兵五连转场的事,就定在明天了。
   要从高滩转到大竹园,姑娘们离家越来越远了。是啊,她们表面上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心里头却在悄悄地想家。她们还记得,刚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怀着满腔热血的,特别是那次听了民兵团长作的动员讲话,他说,民兵们,毛主席为了襄渝铁路的建设,觉都睡不着,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哪还用问吗?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早日修通襄渝铁路,叫毛主席放心啊!
   听到转场的消息,李云玲的丈夫专门向连长请了假,来看李云玲。
   丈夫跑来找李云玲还有一个目的,他想说服李云玲,劝她回家,不去大竹园了。
   丈夫说,听说那边更艰苦,路都没得,粮食都拉不进去,你莫去了噻!
   你说了算噻?李云玲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了不算,可是你说了算,你就说身体不好噻。
   我身体好好的,郎个要骗人噻?
   你就说怀上娃了噻。
   我没得怀上……你这个坏蛋!
   我是心疼你噻。
   你啥子心疼我哟,你是想叫我当逃兵噻!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爱去就去!
   李云玲和丈夫拌起了嘴。丈夫这会儿还真生气了,他从床上抓起黑棉袄,一甩手走了。    李云玲从后边追他,追了有半里多路,才追上他。丈夫蹲在路边抽烟。路上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身边开过去,有的拉着水泥,有的拉着炸药,有的拉着木材,都是修铁路用的物资。汽车开过去之后,竟然黄烟滚滚,黄烟落下来,身上就是一层黄土。李云玲扯了一把丈夫的衣袖子说,瓜娃子,莫蹲在路边,到山腰上说话吧。
   瓜娃子没动。
   李云玲又狠扯了丈夫一把,还骂了他一句,狗日的瓜娃子!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回去了!
   丈夫看到李云玲脸色真变了,就站起身,跟在李云玲身后朝路边那座山爬去。
   那座山都是陡峭的崖壁,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路,也是陡峭的,肚皮要贴着陡峭的小路往上爬。爬到山半腰,有几块巴掌大的平地,种的苞谷,也没结苞谷,都已经干死了。李云玲叫丈夫挨着她在苞谷地边坐下。
   刚才丈夫甩手走的那一刻,李云玲的泪水都滚出来了。她要把丈夫追回来,不能叫丈夫生着气走。她知道丈夫是心疼她的,是爱她的。当时出来修铁路,丈夫不同意她来。丈夫说:我们两个都来修铁路,把娃子留在家里郎个办?娃子还小,爷爷和奶奶都老了,也照顾不了他噻。丈夫还说,民兵团长都说了,一家来一个人就行了,不用夫妻两个都来。李云玲也知道如果现在她回家,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她不是怕苦怕累逃跑的,她有正当理由,而且她已经为襄渝铁路奉献了很多。可是李云玲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抛下姑娘们,都是难姐难妹,有苦同吃,有福同享。
   李云玲温柔地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好像已经消气了。
   李云玲抓住丈夫的手说,瓜娃子,刚才都是我不好,莫再生我的气了,我向你道歉了噻。
   丈夫说,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拖你的后腿了。
   李云玲说,刚才你走,我心都快碎了噻。
   丈夫说,刚才我也是一时在气头上噻。
   李云玲说,你是请假来的吧?
   丈夫说,连长只给我了半天假,连长好抠啊。
   李云玲又温柔地瞅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抬头瞅瞅天。李云玲忽然说,瓜娃子,你还想说啥子吗?要是没得啥子事情了,你就走吧,天不早了噻。
   丈夫没有走的意思。
   李云玲晓得丈夫想要什么,又劝道:瓜娃子,你还是走噻。还有四五里路,回去还要打隧道的,身体吃不消噻。
   丈夫说,不晓得啥子时候能再见面,你叫我这样子走吗?
   李云玲就解开了衣服扣子,说,瓜娃子,你摸两下吧。
   丈夫把手伸进去,但是还是觉得不满意。
   李云玲就说,给你吧!都给你吧!
   两人走进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苞谷地里。李云玲把手中的围裙铺在地上……
   李云玲和丈夫从苞谷地里爬起身,李云玲拍了拍丈夫两个膝盖上的泥土,又和丈夫一块下到公路,目送着丈夫的身影在公路上慢慢地消失了。
   李云玲挂着泪花回到连队。
  十三
   第二天早上,天还影影綽绰的。一连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号。
   战士们都觉得奇怪。有的战士还骂连部文书,你这个龟儿子!是不是半夜睡糊涂了,把军号放错了?铁道兵不像野战部队,平时很少搞军事训练,主要是以施工为主。所以,战士们突然听到紧急集合号声,都感到吃惊。但是,紧急集合号就是命令,战士们还是“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系上武装带,背上枪,跟着班长快速跑到操场上。
   这时候,郭连长早已板着脸站在操场上了。
   等战士们全部集合好了,才知道郭连长要带着全连战士去为女子民兵五连送行。战士们都感到吃惊,郭连长平时那么凶,又最讨厌战士们跟女民兵接触,还设置了一条不可逾越的“三八线”,无情地把两个连队隔离开。但今天他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有人情味了?
   郭连长把连队带到了210国道上。蜿蜒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彩带,无声无息地漂浮在群山之中。战士们沿公路分两排站开,持枪,都站得笔挺。队伍排得很长,持枪的战士们把公路夹在中间。郭连长把队伍指挥好后,就站在队伍的最前边,还是紧绷着脸,像一根木头伫立在那里。
   队伍站的这个地方,离女子民兵五连还有半里多路。
   田司务长见郭连长肃立在那儿,感觉纳闷儿,跑过来问他,郭连长,你这是摆的什么阵势?是为她们送行还是为她们站岗放哨啊?
   郭连长说,她们一会儿就打这条路上经过。
   田司务长还是不解地说,咱们和她们也算得上友邻部队了,也应该过去和她们说句送别的话啊。
   郭连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你个龟儿子,还有完没完呢?如果没有事了,你给我回队伍里站着去!
   天渐渐地亮了。女子民兵五连的女民兵们一个个往大卡车上爬。女民兵们都坐在前边的几辆车上。她们有的穿着花褂子,有的穿着蓝褂子,有的穿着红褂子。她们头上还包着五颜六色的毛巾,有红的、蓝的、黄的、粉的、白的、绿的,还有的毛巾脏兮兮的。一个个衣帽不整,还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显得乱七八糟。
   后边的几辆大卡车上,装的是连队施工的工具和炊事班的炊具,有小推车、大铁锤、铁锨、安全帽和铁炉子、锅碗桶盆什么的。
   黄姑指挥着女民兵们坐上车后,又大声地吆喝着,都坐好了,别再叽叽喳喳叫了!这还像女民兵吗?车上的女民兵们才安静下来。司机们已经把车发动了,就等黄姑一句话,车队就开始拔锚。
   昨天晚上,在那间小新房里,黄姑搂着唐班长的脖子,已经和他提前告了别。
   黄姑说,明天六点钟连队就要开拔了。我要指挥姑娘们拆工棚搬家,忙得很,没得工夫和你说话,你明天莫来送行了,今天晚上我们就算告别了。
   唐班长说,我晓得了,你一路走好,多保重啊!
   黄姑说,我会天天想你的。
   唐班长说,等修通了襄渝铁路,我就退伍回家,盖一幢房子,我们生一群娃娃。
   黄姑说,要的噻,我给你生一群娃娃。你当爸爸,我当妈妈。
   ……
   这时候,女子民兵五连的车队开动了。车队悄悄地拐上了210国道,闪亮的车灯把前方照得雪亮。黄姑指挥着姑娘们唱起了《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姑娘们的情绪一下子又高涨起来,她们的歌声在天空里回荡着。
   车队缓缓地朝战士们这边驶来。
   郭连长看见车队过来了,他朝战士们大喊了一声,敬礼!
   二百多名战士,挺着胸膛,把右手举到前额上。他们的队伍排了有一百多米长。
   女民兵们看到这个壮观的情景,都激动得哭起来。她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毛巾。
   郭连长还是紧绷着脸。黄姑从他面前过去,他只用余光扫视了她一眼。
   黄姑坐在驾驶室里,本想叫车队停下来,她想下车和郭连长说几句话,也想和战士们说几句话。她们是友邻连队,相处得不错,配合得很默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是,她突然改变了主意,用哽咽的声音朝司机说,不要停车,继续开!
   车队缓缓地从战士们跟前一辆辆驶过去了。
   郭连长一直目送着车队走远,那条蜿蜒的公路上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他才向值日排长说,把队伍带回营房!
   一个月后,田司务长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地址落款是达县知青女子民兵连。田司务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他在达县还有什么战友和亲人。他匆匆拆开一看,信原来是那个曲小梅写来的,信里还夹着曲小梅的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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