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垒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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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现在还会想怎么和垒垒做了朋友。推想理由一是在幼儿园同班,中三班,后来又住在一个楼道里,二是他姐姐是我姐姐的朋友。
  七八岁,是一个为非作歹的年龄。我们一起去食堂打开水,打饭,一起在公共厨房偷糖,一起搬蜂窝煤,一起攒糖纸。最后这一项,在一大院的小孩儿中我们还可能一时地登峰造极过。糖纸是当时孩子公认的至尊财富,就有谁吹嘘偷了家里的“美多半导体”(即美多牌半导体收音机,当时极少人家使用,属高档用品)。硬是换成了五张好糖纸的,说是人家只肯给两张,硬换了五张,特别得意。玻璃糖纸,尤其是有三种颜色的米老鼠糖纸,那让孩子一看,就像动画片里的大财主见了金元宝一样。不过孩子还是讲艺术的,我就由心里往外真觉得那糖纸好看,男米老鼠戴手套,女米老鼠也戴手套,还穿花裙。这些玻璃糖纸都是经过洗净然后贴在玻璃上晾干的,张张光洁明亮,放在手掌上能慢慢自己卷起来。小孩儿都相信它们是活的。
  不知是人送的,还是买的,家里有两大盒高级糖,蛤蟆油糖和人参糖,都是玻璃糖纸的,并且印有三种颜色,蛤蟆跳得又好看,人参长得也漂亮,就被孩子公推为米老鼠一级糖纸。我和姐姐尽数把糖纸剥下,然后浸湿贴平晾干,糖还留在原处慢慢吃着,便同宋氏姐弟一起走遍全院参加糖纸贸易。这是一桩郑重事务,交易双方先递上页页夹着糖纸的书。书五花八门,都是在内容不吸引人时获此重用的。
  书因饱含糖纸而厚了一至两倍。然后双方各自赏看,还有跟看的,取参议角色,不时有赞叹和评论发表。惊逢一张心想往之“绝了”的糖纸,比后来看梵高还震撼。于是看方要求“拿出来看看”,持有方多半会强调这是非换品,手碰是不被允许的。很像是现在的文物保护。在轻微的争执中,不时有针对对方品德的指责:“那么尖!”这是女孩儿惯用的伎俩。
  
  凡事盛极则衰。糖纸热先在男孩堆里降温,接着宋氏姐姐建议,我方姐姐赞成,便决定把糖纸撒掉。从三楼的宋家窗口,宣布每天下午五点,撒一张糖纸。挤在下边的都是些更小的孩子,大孩子腻了的事到他们那里正逢高潮。于是他们每天一定准时翘首在那里等着,连家里布置的打饭任务都弃之不顾了。撒糖纸前是发表演说的大好时机,下边一定屏息聆听,以为字字同糖纸有关,然后果然丢下去一张,还飘在半空呢,就听见一片喊:“给我!”“给我!”甚至发生扭打。楼上的人这时有兴致就大可点出一个名字,说这张是他的。别的人就会怨天怨地,然后嚷:“下回该我了!”
  这样撒了一个礼拜,享受够了近似动物园里喂狗熊的乐趣,跟着就烦了,忽地一大把地撒下,惹得下边的孩子忙得叫声都没有了,抢光了才喊:“还有吗?”见窗户都关上了,还不甘心,有的竟战战兢兢爬到树上去找。
  
  当富翁有施财的快乐,当穷人也有偷东西的欣喜。午休时分,我们轻手轻脚在大楼里走,两边都是镜子,我们一直走进有光亮的公共厨房。二十个蜂窝煤炉立在硬木地板上,有的垫着铁皮,有的则将上好的漆木烫出了黑印,墙早就熏黄了。每家放作料的地方,大多铺着新报纸,显得特别干净,“四好连队”、“五好战士”醒目的大标题字上边放着油盐酱醋。最重要的是那个糖罐!作贼的三个男孩儿,一个看楼梯,一个看走廊,那走廊得有五十个门;再一个就是宋垒垒,他迅速地接近一个糖罐,一定不是他家的那个,伸手就抓了一把,仰头往嘴里一放,接着就呜呜地哼起来了,跑到水池边拼命吐,吐出好多气泡,最后才说出来:洗衣粉。
  偷吃洗衣粉不久,我们好像都获得了报应。先是我在走廊里跑,重心不稳,加上凉鞋一滑,头就撞在了水磨石角上,破了一个洞。接着宋垒垒放鞭炮“滋花”,被喷了一脸,涂了众多的紫药水,成了三分鬼。我们都消停了一阵。宋垒垒只在家玩儿,我便去他家,我们是两个伤兵。我对他的小瓷器和贝壳一直很是入迷,他姐姐在撒糖纸前给过我一些,我太喜欢了,就把糖纸都交给她去撒,有一天宋垒垒竟把整盒贝壳全送给了我。那天我沿着发暗的走廊回家,手捧着沉甸甸的盒子,心里真是惊讶万分。
  
  宋垒垒坐在家里等花脸变好,等了三天就大不耐烦起来,大踏步地就到院子里去了。刚开始还是天暗时玩捉迷藏,后来光天化日之下也走来走去。他黢黑黢黑,却是一个小孩王,谁笑他,他就堵住人家打,渐渐也有几个小党羽跟他跑来跑去,玩火、玩滋水、玩扎刀,他渐渐长成了一只小公鸡,挺凶。一日玩“抓人”游戏刚开始,他已经没影了,众人惊叫:“小鸡腿!”——“小鸡腿”自此就成了他的名号。
  在宋垒垒英雄气概日盛的时候,我却渐渐地不入流了。我不太喜欢跟一大群男孩儿走来走去,怪说怪笑,起着哄;我身上的男孩气一点点消褪下去,恐惧心和敏感却越来越强。玩“攻城”(一种单脚跳着搏斗的游戏),五六年级的男孩儿都是“大将”,由他们来瓜分下边的小喽罗,“小鸡腿”总是最先被挑中的,而我往往是在双方战斗力大致定下时,和最不起眼的低龄男孩一起,当作“零头”随便地被“大将”们拿过来或给过去,不太作数的。
  男孩儿成帮成伙,骂街,说飞机、坦克、打架、“叉”了谁;女孩儿则斜着眼睛说“讨厌”,又吱吱叽叽乱笑——打弹弓仗的和跳皮筋的阵容分明,各不相干。而我呢,与谁都不合适,只有在没人的地方,看草,编草绳,看花,看蚂蚁……我在院儿里没朋友了——院儿里的穿绿军装的小男孩儿都那么神气,偶尔见了我还要喝问:“哪儿的,你!”稍老道点儿的就说:“他就是咱院儿的,早就是,九号楼的。”
  
  在这样的变化中,和宋垒垒打架无疑是个重大的转折。我至今只和别人打过两次架,都是意外的,和他的那次更是没有想到。前一次的打架还有些见义勇为可言,当然是我姐姐言,她比我对那一事件记得清楚;而和宋垒垒的这次则实属莫名其妙,且全无义勇可言。
  我们住的楼在当时也许真算个好楼,有硬木地板,有三层窗户,有带铜线的水磨石走廊,有大穿衣镜和可以趴在上边往下滑的楼梯扶手。那天我们就是沿着宽而圆润的扶手一个劲地往下滑,从三楼滑到二楼又滑到一楼的;再滑,就到了锅炉房门口。
  锅炉房在地下室,黑黑的,有一个从外边通进来的滑槽,可以让煤从外边的煤堆直接滑进轨道上的煤车里,再送进锅炉。有个磨砂玻璃门,打开就是大煤堆,玻璃裂了,门却没锁。小孩儿看着平时不开的门开了,是一定要走过去的。我们就通过了它走了出去。
  阳光照得煤山黑亮耀眼,有星点临时开一下的小花。那边大烟囱耸立的地方绕着铁丝网,烟囱是不许爬的。我们站了站,经我提议就开始在煤堆上找“矿”。一是找石英,可以划玻璃,再就是找真正的金属矿。我那时已经开始了我的炼金术研究,研习著作十分艰深,只有一本竖排的纸张发黄的《化学难题详解》,是母亲解放前上伪中央大学时的课本。我一时内行得不得了的样子,给他讲起了硫酸铜和硫化铜的区别,一步步在流动的热煤上跋涉。
  我们大概在几个煤山上下勘探了两周(绕地球一周的周),离开时的收获却很奇怪。我捡了个带弯头的大铁条,他呢,倒真正握在手里了一大一小两个石英块。他拿着大的那块在暗影里往小的那块上打火花,又在后门玻璃上乱划,我觉得声音难听,就走到楼里去了。他又划了几下也进了楼来。快到食堂开饭时间了,我们就说着向我们的三楼走。说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拐弯时我说:“这要打人脑袋非开花不可。”他说不信,伸过头来让我打,我就用铁条在上边碰了一下,他忽然就变成了个跳动的小刺猬,不停地打我,踢我,那块石英也像长在一个木棍上,一个劲地敲我的头。我惊讶得很,就用一只空手还他几下。我们的另一只手都握着那根铁条,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他的牙齿,在那阵暴风雨停下来时,他的鼻子已经开始大大地出血了,红红的,往楼梯上乱滴。有人下来打饭,给他拿纸堵鼻血,一两个小女孩儿站在楼道上看。他并不走开,我也不走,有小孩儿喊:“顾城用大铁棍打人了!”叫得惊心。一时我几乎成了英雄。宋垒垒这时站到上两级台阶上,不停地数落我,严格地说是揭露我,从道德高度予我以打击,从幼儿园想穿裙子,到曾经穿女式凉鞋,他脸白白地一直说,一边抹鼻血,真正打击得我心惊目呆,只会和别人一起听下去,直听到他说了那句通常的结束语:“你等着!”我才放了铁条走回家去。
  他当然要打我,这使我失去了在院里活动的勇气。他带了好几个大男孩儿等在门外,又敲门要我交出那盒贝壳,我只好开门把贝壳都还给了他,其实我也为它付出了我的糖纸。母亲见我们的样子不对,就问,怎么了?是不是打架了?然后告诉他和我,好好玩儿,别打架。他竟应了。事情就结束得这么奇怪。
  
  从那以后,我就再不和院里的小孩儿玩了。长大一点儿,他们都穿着爹的军衣,神气地去学校。学校排队,真“国防绿”的子弟一眼可见。我在离人最远的地方站着,我经常不明白他们说什么,男孩儿嘴上的名词,女孩儿嘴上的名词。女孩儿老成帮成伙地下了课去买零食,男孩儿骑飞车,带着人或撒着把。三色玻璃糖纸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再听到宋垒垒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我从农村回来正在突击世界观和素描,碰上也是从乡下归来的王二强就一起画。我们将他朝北的冰凉的小屋做成画室,在里边放了个骷髅和石膏像,搬进三把椅子,就开始了我们的艺术生涯。我们在谈笑中发现我们是在一个院儿长大的,并且都住九号楼,我们偷糖的公共厨房就在他们家对面。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就像我不知道他一样。我们都说到九号楼前的那棵大桑树。他曾上树吃桑椹,让他妈妈骂了一顿。我说那时养蚕,都不记得树上有一片看得见的叶子。我们说着,其实都在刻苦习画,都很有些意气风发;每早我还没醒,他就已经开始画了。
  有天我推门进画室时,见里面还坐着俩人,一个拘谨得很,不待我说话,就红了脸低下头去,我并不在意胡乱打个招呼就坐下画。王二强同他们说着,我盯一阵骷髅,也会放松自己大讲一段空洞的艺术道理。整个过程中那个拘谨的人几乎连搭话也没发出什么声音,脸一阵阵发红,老是低着头来回扭着手,真让人纳罕,哪里来了一个乡下姑娘式的人物。
  俩人坐了坐,还看看我们画,就出去了,小心地带好门。“他们也画画儿吗?”我问王二强。“画!比咱们画得早。你认识他的呀!”“谁?”“小鸡腿。”“谁?!”我惊骇得笔都丢了。“小鸡腿,宋垒垒,刚才他还说到你呢。”“哪个是?”“你都不认识了?就是那个老不太好意思的呀,他说你跟他一个班的。”我久久地愣在惊异里,怎么可能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一九七四年,于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1993年初欧洲
  发稿/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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