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土地一样温厚的记忆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ohansu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何金海的散文(原载本刊2018年第12期)写得真诚、朴实、纯粹而亲切、缠绵、简约。没有华丽的词语,没有矫情和虚妄。有的是雨露的清润,山野的芬芳,土地的气息和少年时代的心灵倾诉。
  读着这组散文中的《稻田里的水》《五根油条的故事》《跟着父亲去种田》《我的小爷爷》等篇,我真切地感触到了何金海心中挥之不去的乡音、乡情和乡梦。这使我突然想起了艾青的著名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對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些短小而深情的散文,都是作者从故土的岁月记忆中抽丝出来,编织的心灵花束,绽放着他对故土和亲人的挚爱火焰。既如土地那样温厚而灿然,又如溪水那样清澈而绵长。可以想见,读这样的乡土散文,凡是从农村成长出来的孩子,都会生发同样的感叹。
  先说《稻田里的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山沟沟里的稻田,都是由低往高、因势而建的一丘丘梯田,长宽、方圆、高低错落无序,山沟里一路唱歌的泉水,总是从靠近溪流的一个口子流进上一丘田,然后出口变成下一丘田的入口,继续往下丘田流去。”
  当看到这些梯田中自家的稻田,因为在别人稻田之下,水被堵住了出口,他家的稻田因为缺水稻子变得萎靡不振时,作者趁没人在场,便用锄头将上丘田的出水口挖开,一时上丘田的水就哗哗流到了自家田里。可他又想,如果上丘田的主人发现了,又会堵住出口,而且还会找他的麻烦。此时的他计从心来,于是作者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用一根细长的柴棒斜插入上丘田的田泥里,轻轻转动然后慢慢抽出。这时一股细水就从柴棒钻出的小洞里流了出来。第二天一早,待他去检查了自己的杰作,发现那细水流着,稻田里水盈盈的,稻子经过一整夜的滋润已恢复了青春模样。尽管这件事做得不太光明,但它却也成为作者难忘的回忆。这就是人生可能出现的弱点,也是人生中存在的生活的真实。写出来丝毫不影响人们对生活经验成败的判断,反而会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找到正确航标的牵引。
  再看《五根油条的故事》:“准确地说,那时的我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油条。但油条散发出的特殊的香味,通过我的鼻子催化出了我的口水。顺着那香味,我很快就发现了客人挂在八仙桌边椅子上的一只布包。……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带两个朋友去看放在屋后的树。我迅速地打开那个布包,一看里面有五根油条,那香味决定了一定是可以吃的东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抽出一根,躲到楼上去吃了起来。按现在的话来说:那油条因为搁置久了的原因,不像刚炸出来时那样松脆。油条已变软,显得有些僵了,但嚼起来的味道却更香、更持久了。那时的我几乎还不懂什么享受,又是偷着吃的,不想与人分享,一根油条就囫囵吞枣似的到肚里了,于是想再去偷一根吃,但心里又怕又紧张,做贼毕竟是心虚的嘛!”这段文字,作者细致地描写了他偷油条的过程和当时的心情与感受。读起来让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温饱都没有解决的岁月,乡村孩子所处的困境和心灵期盼。
  “不久,我有幸第一次随父亲去了趟县城。县城熙攘的人流、热闹的街市我无暇顾及、无从欣赏,我只是要父亲买油条吃。父亲拉着我的手,慷慨大方地在街头的炸油条摊上买了十几根油条,我大饱口福。回家的路上,我吃着油条,走着四五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一个向往县城的念头悄悄地随着那嚼碎的油条埋进了我的心里。”什么是最初的梦想?在那个年代,向往到县城有油条吃就成了这个农村孩子的梦想。这种梦想其实就是人生最初的期待。这种期待可能成为一种力量,并铸造自己的意志和追求,由此改变你的人生。
  这篇散文字里行间充溢着凄凉和令人同情的况味,也许我们有同样命运,都曾有过这种经历和际遇。在那些苦难的岁月,作者的行为不正是我们许多孩童自己也可能发生的吗?从这里我们能读出岁月的辛酸与生命的尊严在土地上催生的梦想。
  《跟着父亲去种田》里有这样一段叙述:“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叫我起床去拔秧。来到田头,我按照父亲教我的办法,右手紧紧地抓住一小撮秧的根部,左手配合着右手,将这一小撮秧苗推向身子一侧,猛地一提,它便离开了泥土。我将秧苗根部的泥在水里清洗,这种清洗不能太用力,以免把秧苗的细根洗断了,但如果带的泥土太多,就又增加了秧苗的重量。开始时,我拔好一个秧苗,父亲已拔好三四个了,等我也快起来时,父亲和帮工已将拔好的秧苗甩干水装上篮子,他说够了,可以回家吃早餐了。早餐后,一行人挑着秧苗翻山越岭赶了一个多小时来到田头。……父亲要我靠着他的方向插,他插得很快,不一会儿,我就远远地被甩在后面。”这段带着深厚回忆色彩的叙述,没有用文字渲染其耕作的辛苦,反而充满着劳动的兴奋与节奏感,这是在用最朴素的语言赞美劳动和汗水赋予庄稼人的丰收渴望!这时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了他参加工作后回家参加农忙的感受。
  “我起了个大早,随父亲和几个帮工一起,挑着工具去七八里路外的‘柿树下’割稻。四担谷田的稻子安排两天时间收,第一天,我还勉强地将父亲交给我的担子挑到家里,一夜过后,两只肩膀肿成了馒头样。第二天,父亲虽然给我减轻了重量,但我还是吃不消,挑到半路,实在是痛得不行了,就歇在路边。……我跟在父亲后面,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说:‘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干农活了,昨天一挑肩膀都肿得馒头样了。’我凭着可以领工资的口气继续说:‘我再也不参加这样的农忙了,以后我出工资,请人做。’没想到父亲竟训斥我说:‘千万别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的儿子就得参加农忙,就得干农活。’
  “……我无言以对,感觉父亲话中有话,我甚至不敢和父亲离得太近。”作者此刻的心灵受到震撼。他猛然想到了自己与土地的关系。“离开土地久了,会让人忘却土地的厚重,人就会轻佻起来、浮躁起来,土地始终是农民的根、是人的根啊!”其实这种转变在许多离开土地后的人的感情世界里,确实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他们厌倦种田的劳累,甚至有意放弃土地,总想着如何离开土地越来越远,却忘了土地对他的养育,更忘了土地是人类生存的生命之根。
  作者从两次不同时期在农村劳动的切身感受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变得斜了,而最后父亲的训斥让他的身心又回归到养育自己的土地上。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到《我的小爷爷》这篇散文。小爷爷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是个生产队长,权力很大,农民外出打工都要他批准,他还负责队上田地山水的管理,收获分配,政府的救济发放等等事务,所以,大家有事总得求他。这个小爷爷和作者关系很好。如他文章叙述的:“我和小爷爷,好得像亲兄弟,我因为家里条件比较好,高中毕业后就遇上了改革开放,先是外出打工了几年,后来参加了乡镇干部的竞聘,成为乡镇干部。每次回家,我都要到小爷爷家坐坐,喝喝酒;有时小爷爷也会来我工作的乡镇,我就请他到镇上的小饭店喝酒吃饭。我工作调动了、升迁了,他知道后就会来祝贺我,请我喝酒,每次来他都会带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我们就在我的宿舍里自己动手做菜喝酒。
  令我想不到的是,最近身材魁梧结实强壮的小爷爷生病住院了,而且是肝癌晚期。當我赶到县医院去看他时,我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几个月没有见,小爷爷就瘦得皮包骨头、皮肤黝黑中带着黄色,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几天,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医院看看我这个同村的老哥样的小爷爷。
  有一夜,小爷爷拉着我的手,和我讲起关于他和两个女人的事。我从来都觉得小爷爷是个正派正直正义的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也会有女人缘,听得我像听天方夜谭似的。”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达呀!总会想起把心中的郁结向自己信任的人倾吐出来。于是,小爷爷便向作者讲出了曾经在城里打工时遇到两个女人的事。就是这件事,小爷爷不愿意让自己带到另外的世界,他要告诉作者,其目的就是:“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一直以来我们都知根知底无话不谈,但今天终于还是让你知道了我的丑事,请你不要怪我。我之所以说出来,就是要你方便时和我的儿子说说做人做事的道理,他还年轻,这个社会精彩也多、无奈也多、诱惑更多,金钱、名利、酒色等等,都是每一个人要经历的坎,我把这个事就拜托给老朋友你了。”多么善良的小爷爷。他的临终诉说,最终定格了一个像土地一样朴实厚道的农民本色形象。他又告诉了我们什么呢?这就是人在世上该知道为了什么活着。同时,这篇散文还揭示了社会存在对人的影响,我们该怎么样面对?
  综上所述,我认为何金海的散文具有三个方面的鲜明特点:一是所选素材都是来自乡土,充满了对土地、乡亲和亲人的真爱和依恋;二是所写人物都是与自己成长命运相关的,因此其情深笃,其意绵长,其恩思报;三是所描写的场景、人和事乃至音容笑貌语言对话,尽闻乡音,尽显乡俗,心呼口应,乡愁依依,是作者人生难以忘怀的生命之地,梦想之源。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这几篇散文虽然没有刻意去描写乡村的巨大变化,但却隐隐约约地让读者看到,在这片古老而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是怎样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和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尽管作者对自己的生存状况和追求历程没有过多的着笔,但我们依然朦胧地看到作者对生育养育自己的那片故土的一往情深和美好寄托。因此,他这些散文所传达的记忆信息和内心情感也像土地一样温厚而纯朴,没有丝毫的做作与夸张。于是,这几篇充盈着乡土气味的散文,自然就如山野的几丛花枝,闪耀着它灵秀自然的艳丽。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之处,那就是这组散文的思想深度似乎还可以深掘,心灵情感的倾诉也似乎略嫌贫乏,文采的亮色和风韵仍需精致推敲。如能这样,也许它给予读者的美感会更加引人入胜,从而产生心灵的共鸣。当然,这或许是我的苛刻。
其他文献
柳青被誉为“人民的作家”,我觉得这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他在皇甫村扎根生活十四年,放弃了城市良好的生活条件、工作环境,这一点十分难得。我在想,为什么那个时代能出现柳青这样的作家,能出现《创业史》这样的经典之作?柳青身上具有什么特质,让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中国当代作家中杰出的光辉典范。  概括地讲,我以为,柳青身上有两点尤其值得人们钦佩和学习。一是他的创作,二是他的人格,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的艺术魅
在浙江省苍南县金乡镇众多的贤达中,我所敬重的,就有陈觉因先生。我们私下里常常会亲切地称呼他为“金乡的陈嘉庚”。虽然他极力反对我们这样称呼他,说他自己只是为金乡尽了点绵薄之力,怎么能沾上“陈嘉庚”的荣光呢?但我们每次聚会,谈起美丽金乡建设时,看着他幸福的面容,则又会不由自主地这样称呼他。  其实,这一雅称的首创是夏敏教授。  记得,夏敏教授回金乡探亲,卫城文化客厅举行一场“卫城文化建设茶谈会”,应夏
林董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努力拼搏,从小职员到经理,一步一步成为一家大型企业的董事长,已是人到中年。正当他志得意满之时,身体却亮起了红灯,总是感觉很疲倦,浑身酸软无力,精力也大不如以前,常常在开会时打起了瞌睡。  林董抽时间来到市医院,找到了自己大学的同学市医院的东方院长。很快,院长拿着检查结果走了进来,他眉头紧皱着对林董说:“老同学,我不想瞒你,你的情况可有些不妙啊。”林董有些担心地问:“你就直说吧,
高考,是人生一战,是人生一站。  ——题记  父亲昨日问我:“高考压力大不大?”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说高考没压力,我觉得没人会相信;然而,我也没觉得,高考能把我逼疯。  我心血来潮翻出来这一年拿到的奖状。高中阶段的所有比赛终于全部落下帷幕,当我看着自己一年来取得的成绩,不禁在想,参加这些比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是因为兴趣,更多则是为了高考。  投进人力物力,在父母的陪同下,我用心参
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十年前,我的母亲亡故,我将大部分责任归咎于父亲,由此产生了一种恨。那时候,父亲沉迷于一种什么功法,固执地认为,人有病了不能吃药,唯有用功法治病。他不单自己不吃药,也不让母亲吃药。可怜的母亲,一辈子于大事上总是习惯依赖父亲,没有自己的主见,对待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样。  母亲那次是得了中风,必须立即送医院治疗,片刻也不能耽误,这是基本常识。父亲居然想阻拦,说他有办法治疗,但他那一
一  即便水雾浓郁飘腾,厚重得比雾霭的能见度还低,仍遮不住她瘦小的如长歪了的冬树的身影。她能怎么样呢,只能这么一瘸一拐着。瘸得很不雅,右腿失去有力的支撑,走路时右边的半个身子倾斜着,正一步,歪一步,像是在跳舞。她不会跳舞,可她做梦都想像正常人那样跳一支舞,行如风,坐如钟,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这梦做大半辈子了,落下的终究是梦。还在小的时候,多大不记得了,她得了小儿麻痹,右腿残了,走起路来,就一直这么拐
1  沙苇出生在秋天,古黄河两岸芦苇荡漾,芦花纷飞。那是一个名叫睢宁的小地方,六百多年前,黄河在这片土地上奔腾过。黄河任性霸道,淮河安静温顺,黄河欺负淮河老实,多次鸠占鹊巢,抢夺淮河人海之道。黄河肆无忌惮,想改道就改道,想泛滥就泛滥,泛滥之后留下白花花的盐碱地。贫瘠荒凉的苏北盐碱地,除了种植蓖麻和红薯,什么庄稼也长不好,但是老天让它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北风乍起时,苇絮铺天盖地,像漫天的雪花,童年
我对着镜子却看不到:姑让我低头,脑后的头发剪了又剪;又让我抬头,闭眼,额前的刘海儿修了又修。墙上贴的那张眼保健操的宣传画上,有一个有着整齐的刘海儿娃娃头的漂亮小女孩儿。姑瞄了又瞄,照着修了又修。姑也不想想,单凭剪头发就能把侄女剪成那样儿呀!不知是满意了,还是泄气了,姑终于停下来了。  我回家,姑留我,我执意回家,姑执意留,说:“马上做饭,吃了就让走。”四五岁的小表弟机灵,把我推到炕沿边上,正对着“
一  整整一个春节,父亲把自己折磨得仿佛衰老了五岁。我和他视频,才是早上九点多的样子。按照他平  时的作息时间,不过刚用完了早饭。  外面阳光灿灿,春风拂面。在全民对抗疫情的日子里,这个被轻描淡写的草木春天,也努力地为艰难苦度的人世营造一副讨喜的模样。城市已解禁,出行也已自如,这样的早晨,父亲本应穿戴整齐,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正走一圈儿,再倒走一圈儿,这是父亲坚持了多年的必修课。  可是,父亲此时已经
小时候,我家东边是三妈家。三妈也就是三婶。我们两家隔屋连山,东西并排而居。  我三媽是个苦命的女人,生了五个孩子,前面四个是清一色的女孩儿,直到第五个才是个男孩儿,比我年长两岁。因为从小经常生病,花了家里不少钱,故起名“买子”。又因生病时打针太多,后来竞成了傻子。他经常会在我们两家的廊檐台上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小便需要人扒裤子,大便需要人擦屁股,饭勺吃着吃着就会改用手抓。  我三叔瘦高的个子,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