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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过去的经验来看,出于征服的满足感,人们会为那些难以驾驭的东西着迷。但我也常常见到那样的例子:养烈犬的人被自己的狗咬死,心理医生因为病人患上心理疾病。更关键的是,它(他)们会映射出你自己。
就像是你跟汉尼拔只隔了一道玻璃墙,一边胆战心惊却又一边被诱惑着靠近。你不仅担心他会破门而出吃了你,你更怕他用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告诉你:你并非羔羊。
我没办法不考虑这些,所以我总是试图避免真的接近深渊。
它会回望我,并在它的眼底,反射出我真实的模样。
(一)
会议室里已经有一会儿没人说话了。我尽可能不与任何人对上视线,以免突然间变成谁的靶子。在场的每个人都像是拉长了脸的雕像。院长两指间的笔像钟摆似的摇晃,在一桌人中搜寻猎物。忽然他停下来,指向了S医生,“您怎么想?”
“我不懂。它不能修吗?”S医生梗着脖子说。他是医院里较有资历的老人了,不过相对的,他也是最保守、最不信任科技的那代人。
“不,我们其实叫人重置过,如果您说的是这个意思。”院长捏住眉心,“但是不管用。它即使忘了,可还有学习的痕迹,还可以再一次重新掌握,而且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们其实没必要留着它。我们有那么多病例,足够我们的医生学习了,这算什么歪门邪道的方法——”
“但是他是独一无二的!”对桌的X医生立刻反驳。
他。
X医生还真是个老好人。我怀疑他多少把对自己儿子的情感代入了进去。
“它!”S医生加重了语气,“它只是一个模拟智能,是某个已经死亡的病例的信息导入系统生成的!它的治疗反应是不是真的和那个病人一样,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了。而且病例污染到了这么离奇的水平,早就不适合进一步研究了。现实里怎么会有像它这样的东西!”
“他的病征综合了很多方面的问题,事实证明,我们无法攻克他,是因为我们总是会忽视很多问题。如果不是他,我们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些问题。”X医生回击。
还真的是。它贡献了至少多达十七条注意事项,不消说每一次注意事项背后的结果有多糟糕。
“它!它很危险!”W医生忽然说,“你们也知道,它不只是病例或者教材。它同样也是参与者。我们无法确定它如果继续恶化下去,会不会对负责它的医生产生危害。我是说——它太聪明了,我们不排除它会有攻击性……”
W医生是上一个负责“它”——或者说“男孩”——的主治医生,这期间她明显消瘦了下来,显然对它的治疗大大地消耗着她的精力。她同样未能征服“男孩”,但相对于其他人的成绩,可以算得上是虽败犹荣。
主任拿笔头一下一下划着桌面,身体其余部分动也不动。空调的冷气都要在他身上冷凝出水珠了。“怀特医生,你怎么想?”他忽然问了我,“我记得你还没有接触过‘男孩’?”
“……我看过每一次的治疗过程,但没参与过治疗。不过我想我的资历还不够挑战这么困难的病例……”
他开始打量我。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很快我发现所有人都在打量我。“男孩确实很麻烦。它已经‘认识’我们中的很多人了,知道我们的方法,这就行不通了。但是它仍然是最特殊的、史无前例的病例,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抛弃它。你再试一次。然后我们再讨论让‘男孩’退休的事情。”
我确定我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好。”
“嗯,嗨。”
“愿意自我介紹一下吗?”
“我叫卡戎。”
“好名字呀。是谁起的?父亲还是母亲?”
“母亲。”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唔……她说她梦见一条全是黑水的河,就那样翻滚着……翻滚着……”
“怀特医生!”
我吓了一跳,抬眼看见W医生站在桌前,立马暂停了视频,“你有什么事情——”
三个大文件盒落在了我桌上。
“啊,麻烦你了。这是你上回总结的?你一个人写了这么多?”我试图挪动了一下它们,发觉这个女人的力气远不像身材那般小。
“是啊,你总是能在‘男孩’那里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但又控制不了。我想我也是时候承认失败了,放下这一切,说不定能活得轻松点儿……”
她心不在焉地说着,眼睛只是盯着那几个盒子。
“……你已经是咱们院里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了,要是你那样都算失败,别人还能怎么样?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接下来就好好休息——”
W医生还是盯着盒子,似乎完全没在听我说话。我感觉有点儿怪,不过她一向是个认真的女人,付出那么多努力的东西,现在说要放弃肯定不容易。
“谢谢,明天我请你喝咖啡,卡布奇诺还是浓缩?”我说着就要搬走文件盒。
她忽然“啪”的一下按住盒子。
“你要拒绝!”她压低声音,“你去和院长说,就说你考虑过了,还是不做了。让他销毁‘男孩’!”
“等等,为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
“因为‘男孩’太危险了!”她瞪着通红的眼睛,活像头护犊的母狮。
“这个案例可能确实会对治疗师产生一些影响,但是我不知道你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要是真有问题,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中止治疗呀。”
“不,你想得太简单了。他根本就不是你能应付的!”
他。
我不知道这女人对“男孩”产生了什么诡异的感情,但是她的话实在叫我恼火。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行呗?”我也剑拔弩张,“该怎么对付它我自有分寸,就算失败也不是我的责任。毕竟你们‘珠玉在前’嘛,我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但她还是絮叨不停。“你会失败的,更关键的是你会受伤的,它不该是你用来镀金用的东西!”
真是疯了,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
“我知道你想让它保留着你的治疗痕迹最终封档,那对你可能是一份荣誉,不过那跟我可没什么关系!‘男孩’又不是你的东西!”
可能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点,她啜喏了一阵子,转身就走了。
当天,一群人送行般地圍着我,场景莫名悲壮。我看见W医生朝这边走,以为她又会大闹一场。可她并没有走过来,只是在切过人群边缘的时候瞥向了我——
“……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院长絮絮地说。
我们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她转开了头,甚至比之前速度更快地走开了。
“……一定要以自己的心理状况为第一,”院长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
X医生也说:“加油!”
我点点头。院长把钥匙给我,我亲手把实验机房的门打开。一个电脑正对着我,就像一个金属幽灵端坐在我跟前,突兀又冰冷。
人群外的W医生眼睛通红,半张着嘴,就像想说什么。
那是什么表情?
(二)
二十三,是“倒下”的心理医生人数。这是“男孩”的记录,也是它最令人敬畏的地方。经手的心理医生越多,这个病例也就越难对付。而“男孩”甚至已经经历过了五次彻底的删除记录和重构,对于人来说,相当于重生了五回。
二十三份失败的病例堆在我的桌子上,淹没了我的电脑屏幕。这些资料大多数之前都是封禁的,我也只能通过增加的注意事项推测那些不顺利的过程。
失败是什么意思?不再适合治疗?还记得我刚入职的时候问。
差不多。不过到了A级病例,问题有时候会更严重。主任揉了揉眉心。
“男孩”棘手的地方在于,他“自杀”了14回。
“自杀”是将“男孩”作为研究对象时专门设计的极端化情况,即自动终止程序并存档。对于大多数案例来说,这只是个可能性,更多的是“抵抗反应”,即拒绝交流,或者选择停止治疗。
“男孩”是一个特殊的标杆。
我曾经不眠不休地看了它活着的时候所有的治疗视频,阅读了所有相关资料,做梦都想亲眼见见本尊。可来这里工作了几年,只见到了一个个优秀的心理医生败下阵来。它变成了一个装满恐慌的匣子。
“男孩”本人的文档夹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了。里面有二十五张记录表,时间跨度长达一年。记录表底下压着一个信封,我打开它,里面有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一个笑得很腼腆的男孩,看上去十一二岁,可能是以前的生活照;第二张是心理医生和男孩的合影。那时他已经挺高的了,拿着痊愈的证明,大大地咧开嘴。
这一份档案里没有记录下来太多关于他家庭的内容,只说是一家三口,父亲常年不在家。但在第二个档案里,多了很多心理医生追加调查的内容:他说了谎。直到新闻出来,当时的心理医生才懊恼地发现了这一点。剪报白纸黑字,写的是“天才陨落”,记录了他成绩优秀,为人谦逊云云。
第二次心理辅导中止于医生发现对他的定位存在某些错误。当时各个机构的病人情况还没有全国联网,医生挨个儿进行了询问,才发现男孩曾经去过很多家机构。当时有所学校发生了校园枪击案,事后校长组织了学生们参观当地一处心理咨询机构。该事件和男孩开始心理辅导的时间是吻合的。之后他……
我看着横格纸。
他先后接触了这个机构里的五个心理医生。一周进行两到三次心理咨询,几乎每过几周都要换一个,全都是一开始很配合,后来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欢而散,甚至大闹一场。这个机构现在都没有撤销对他的禁令。
这简直是胡闹……
他还在另外几个地方留下了档案,全都在另一个档案盒子里收着。我刨开档案夹,在最下面看见了它。沉甸甸,仿佛装了多少人的苦难似的,难以相信这是一个男孩的所有既往病例。可是没看几张,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没有一个病情是相似的。
翻过几张纸,我便看到了几种典型的抑郁症症状,但是却没有哪个医生的记录表明他同时患有这些心理疾病。这是表演!又看了几张,我便有自信说这孩子差不多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和精神学。从有的地方,我甚至能猜出他看了什么书。
然后在病例之中,掉出了那张照片。
我一直认为生与死的距离非常遥远,像是七、八十年的时间,像是癌症或者湍急的河流。可是,就如照片中动脉上不足厘米的割痕那样……通过那台电脑,那个死者,同样跨过了这条单薄的防线,来到了生者的领域。
屏幕上是男孩的脸。他四处张望着,看见我也没多大反应。
“你好。”我对准话筒。
“嗨。”男孩答应着,但是没看我。
“能告诉你的名字吗?”我问。
“我觉得你知道。”他说。
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深藏在乱草似的头帘儿底下。
“你的眼睛很漂亮。就跟海水似的。”我说。
“你的也很漂亮。像烂叶子。”他说。
我没回应这句话,“我听人说你不喜欢X医生?”
“不,我喜欢。”他说。要听见这个,X医生怕是会热泪盈眶。
“那为什么要换掉他?”
“他很热心,但没什么用。”
这下他得哭了。
“好吧,我承认我认识你。但我们两个毕竟第一次见面,我还是想听你的自我介绍。”
看了无数遍的视频,我甚至能预见到他嘴唇开合的方式,告诉我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仿佛他生来就是孑然一身那样。
“不。我不要。”
“好吧,那我们就先说说别的。”我摆出一副微笑的表情。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这样吗?你肯定听他们说了,我是多么乖巧的孩子,我会好好回答问题,但是偏偏对你这样。”他忽然问。 “我不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我微笑着问。
“因为你不一样。”
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那双眼睛里摆明了是恶作剧的神色。
“因为你来根本不是为了治好我。”
(三)
“治疗还顺利吗?”院长问我。
“不怎么好。不知道为什么,它攻击性很强。”我摇摇头。
院长翻看治疗记录。他扫过那些文字,忽然皱了下眉头。
“虽然你应该也知道,但我还是得提醒你,它不是针对你。”他说,“它对每个医生都有一套不同的应对方法,这才是它麻烦的地方……”
“可是我感觉‘男孩’好像知道些什么,它对我说的话好像不是随便来的,就好像它知道我一样……”我按着太阳穴。
院长拍拍我的肩膀。“别入了它的道。你知道它有多擅长察言观色,有时候我总觉得死了的它比以前眼神还好。”
我笑了。他说了声继续努力,便走了。
我低下头,拿出另一个资料夹,里面夹着被圆珠笔划破的记录纸。
“你来根本不是为了治好我。当然咯,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第一次治不好病人了吧?让我猜猜……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个人死了?”
突然之间一疼,才发现那张纸报复似地划破了我的手指。我含住指尖,四下看看没人,就将纸攒成团扔进了垃圾桶。我坐下,在抽屉里翻找创可贴,被我按着的伤口就一直在那里跳呀跳,和我的心跳一样快。
“我不想死,怀特医生,我不想死,所以你还是早点儿离开吧。”
他极尽所能地折磨我。我从他的嘴角知道这一切,但他也从我的嘴角获取了答案。
“那恐怕不能让你如意了。我会继续负责你的治疗,直到……某一个结束先到来为止。我们可以期待一下对不对?”
眼前的人影吓了我一跳。
W医生幽灵似的站在我跟前,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您有什么事?”我忍住脾气,尽可能客气地问。
“没、没事。我只是从院长那里听说了,你好像不太顺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还想着您是不是能在这个问题上给我些帮助呢,”我说,“我想您应该不只是听说了什么吧?”
“听着,我不是要对你有什么恶意,你不用这么对我,我只是要让你明白现在的情况,即使你一直对当年的事情有愧疚或者有什么执念,‘男孩’也不是你该去治疗的对象——”
我的火忽然就腾起来,我知道她又该说那句话了。
“放弃吧!你还有别的机会——”
“是你把我的信息告诉给男孩的是不是!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盖住你的风头?还是你也蠢到把那个A.I.当成你的孩子什么的了?”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她尖叫起来,声音要远超过我,一时竟把我给镇住了。
她红着眼圈看着我,我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包含着某种感情,却并非厌恶或是恨意。这是我从未想到的,还未等我想到该说什么,她转身就逃走了。我没追上去,但她的眼神叫我非常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毛骨悚然。
可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她的逃跑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等到了会议上,我就要把她说的话全都抖出来,叫她好好回答我。
到了下午,几位医生便聚集起来,对我近期的治疗进行分析。我把治疗记录复印好,分发给各个医生。这时候我们都注意到多了一份,W医生还没有到。
“W医生呢?”院长环视众人。
我跟着其他人一块儿摇头。我还不能说之前遇见她的事,这解释起来有点儿麻烦。
“你给她打个电话。她最近状态不太好,可能忘记了。”院长对我说。我于是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号,就听见其他人惊叫起来。
我抬头时候,已经迟了。我没有看见窗外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声熟悉的闷响瞬间把我拽回到了五年前。
那双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直视着我……
“既然你擅长让人死,我擅长死,看来我们很登对呢。”
“男孩”说。
(四)
卡戎——“男孩”生前的名字——不只是在学界内很有名。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获得了很多的奖项,在当地,男孩是非常有名的天才,虽然并没有跳级,但显然他的认知水平和心理成熟度都要远远高于常人。
我走过他曾经赤脚走过的草皮,这里多年来疏于管理,早已荒芜。看来那件事阻止了后来的购买者。野草肆意生长,甚至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花也混迹其中,开得茂盛。
“是她告诉你我的信息了吗?W医生,她都告诉你什么了?”我问。
“她告诉了我所有人的信息,但说实在的,我觉得都不怎么样。”卡戎说。
“这么说不是你选的我?”
他笑了,“活人的事情,死人又怎么能做决定呢?”
我要来了这所房子的钥匙。木制台阶在我踩上的时候发出咯吱一响,似乎很不情愿有人打扰。可我已经横下心了。我要进去。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
陈旧的味道从房子里扑面而来。我捂住口鼻,进一步往里走。或许我想看见的是一座闹鬼的房子,或者至少是某种足以使人产生心理阴影的地方。可是,除了陈旧,一无所获。
卡戎的母亲后来死在这所房子里,人们都觉得她是心碎而死,实际上本来她的身体似乎也不是太好。很多东西没有人收拾,基本保持了原貌。在客厅的墙面上钉了许多的相框,我擦掉尘土,里面是一些很幼稚的绘画,还有奖状。我看了看,似乎从小学时候起,他就是優秀的乖孩子。我摘下来了一张画,上面画的是母亲和孩子抱在一起。
卡戎的父亲离开得很早,据说是因为外遇,但卡戎自己口述的记录里写的却是车祸。如果不是卡戎说谎,那倒有可能是他母亲这么告诉他的。
那个母亲的卧室里还有很多照片,都是她和卡戎的合影,或者卡戎一个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很娇小,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当我往后退了几步,便开始注意到异常的地方——似乎无论怎么看,放在这间卧室里的照片也太多了。一般来说,人们不会愿意这么多照片对着自己,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可这位母亲却几乎是拿儿子的照片把自己包了个圆。她后来没再和别人交往吗?没有别人进过这个屋子吗?我越想越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书房和侧卧都是卡戎的地盘。我感觉不到这里像是青春期男孩子的屋子。没有海报,没有性感的女郎,只有几件看上去挺有气质的金属摆件,我擦了擦浮尘,其中一个像是展开双翼的海鸥。书房可能保留着曾经男主人的装饰,皮革座椅,黄檀木桌子和书柜。我在尘土里看到的是一个再简约不过的成熟男人的地盘,可能卡戎接受了这种安排,但我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也可能是他代替了之前的人,成了符合这里气质的主人。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我从包里翻出来相框,“我好像找到了你小时候画的画。你现在还画吗?”
“你去我家了吗?”卡戎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看到这张图片是什么感觉。”
“恶心。”他面无表情,可他的厌恶却传达过来。
“不怀念吗?”
“我知道你在忍耐。”男孩忽然说。
“我忍耐什么?”我反问。
“你在忍耐著不提问我说的话,”他笑起来,“想拿这些东西搪塞我,转移视线。”
我看着他。我应该问的问题很多。“为什么你会知道自己死了?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我的治疗档案的?”或者“W医生的情况你清楚吗?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应该问的,可是答案似乎太明显了。W医生的治疗中肯定出了什么大问题,但是显然男孩不打算乖乖告诉我。
“我们真的登对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也抖了一下。
“当然。你比我小十五岁,你听没听说这是男人和女人最适合的年龄差。”
话题逐渐转向危险。我关闭了录音系统。而他看到我谨小慎微的样子,笑得更加开心了。
“你都知道了什么?”我瞪着他。
“我知道了我的一切。”
卡戎的墓碑已经被苔藓包裹得看不清面目,紧邻着他的是一个合葬墓的墓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父母亲的名字竟然都写在上面。他父亲真的葬在这里吗?还是当时负责丧葬的人为了满足他母亲的遗愿才专门写上的?我搞不清楚。但是那个幽灵一样的名字叫我浑身发冷。透过墓碑,我看见的好像不是一对夫妻,而是那个母亲紧紧抱着他的儿子,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叫作卡戎的一切,还有,叫作‘男孩’的一切。”
(五)
我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脸上,已然发生比等待什么发生要简单多了。“为什么这一回的治疗记录到一半就没有了?电子记录、录音记录、视频记录都这样?当时出了什么问题吗?”院长问。
“非常抱歉,我好像是失言了。”我埋下头,“我觉得我说错了一句话,当时慌得不得了,所以想先暂停下来,然后想办法消除这一次治疗的影响。”
“不怪你,毕竟虚拟的东西不就是为了方便多次利用的嘛。”S医生说。
“你别有太多心理障碍……W医生的事你也不要怪在自己头上,你知道不是你的错。”院长也来安慰我。
我点点头。我们都明白这件事情,可是临到自己去面对的时候,却发现自我调节作用微乎其微。
W医生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我没进去,只是隔着玻璃墙远远地看着她。关于生命的感慨又像套索一样勒住我的脖子,叫我几乎无法喘气。
“我知道。”我说。
我走进实验机房,“你好,卡戎。”
“你好,医生。”他眨眨眼睛,“不把我清档吗?”
“我感觉你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低下头笑了。
“跟我约定好吗,如果我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就……放过你自己,好吗?”我问他。
“二十年都在重复同一件事情,这感觉有点儿奇怪。”他说,“我明明活过了那么长时间,至少,资料的时间积累起来有那么久,可是却只是在同一段里不断反复,就好像是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
“那你活明白了吗,在不断重复的这段时间里?”
“那你活明白了吗?”
他问我。
“——你确认吗?”
那些眼睛看着我,不乏想着“果如我料”和“早就说了”的人。我点点头,“我确认。我的治疗失败了。”
院长环视众人,最终也沉重地点点头,认可了这个事实。
“‘男孩’计划到此为止,档案永久封存,不再开启。你们一起整理一下吧。”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按下了删除系统的按钮。这本来该是一个无比沉重的事情,可是那一瞬间我就像是卸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当我走出机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所有的东西都被打包放入档案室。我向院长要来了我的那份档案,他答应了。我带着这一个沉重的纸箱子,再一次来到了男孩的坟墓前。令人惊讶的是,那个本来长满青苔的墓碑上,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
我把箱子放在墓碑跟前。风徐徐刮过,满耳都是树叶摩挲的声音。我也是恍然才发现这个地方并没有我记忆里那么悲惨。甚至,生命力掩盖了死亡,掩盖了记忆和过去的痛苦,把它变成了一种崭新的东西。
“再见,”我说,“我也要去找我想要的东西了。”
前路漫漫。我踌躇着迈出了第一步,而后,便继续走了下去。
编者按:A.I.是常见的科幻小说元素。但将心理分析与之结合却很少见。在科幻小说的创作中,很多科幻构思已经被反复使用了很多次,比如“人工智能”“外星人”“时间旅行”或者“机器人”,那么,是什么使得一些故事能够从同类构思的故事中脱颖而出呢?
除了优秀流畅的文笔之外,能够将常见的构思与不常见的科技元素相结合,推陈出新,令读者眼前一亮也是很重要的。
在科幻作者的写作中,将不同的科幻构思相互碰撞结合,是一种很有效的思维训练,可以打开视野,为故事找到一片新的天地。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