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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坏精”是响水河一带的方言，是说那些想着法子做坏事、坏得让人哭笑不得、往心里恨他又拿他没有办法的人。
响水河是一条小河，它从赣东北的大山里起源，一路蜿蜒逶迤，流向鄱阳湖水系的一大支流——饶河。河水一年四季呼呼啦啦地流，千百年来好像总有唱不完的歌，人们便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村里人都说，我这个“坏精”开始变得不那么调皮，是我养的那只八哥死了以后的事。
我决心要养活一只八哥，只是缘于奶奶的一句话。
奶奶说，你爹小时候，养过一只八哥，会说话的！
我爹的外号叫“瘌痢头”。
“你爹一回家，那只八哥就会叫‘癞痢头回来了，癞痢头回来了！’”奶奶说。
“那只鸟后来怎样了？”我问道。
“死了，被一只野猫给叼走了，被野猫咬住的时候，它还在喊你爹呢！”
“我一定要养活一只八哥，能说话的八哥！”我又开始异想天开了。
那时候，八哥是很常见的鸟儿，还有麻雀。燕子是最令人讨厌的鸟了，我总这样认为。
“燕子是好鸟，到了谁家，谁家就有好运气！”女孩孙小玫说。
“燕子喜欢在门梁上做窝，还拉屎，拉到谁头上，谁就长瘌痢！不讨厌？”我对孙小玫的话不屑一顾。
“那你爹的头上没有头发，全是疤拉，是燕子拉了屎了吧！”我的伙伴李了了这样取笑我。我抡起拳头就要打李了了。李了了一边跑，一边还唱起了一首儿歌：
癞痢壳，七剥剥，剥一碗，好吃得很……
我当然不允许李了了如此放肆的，便追了上去，把李了了的脖子夹在自己的胯下，也唱了起来：
鸡脖子长，牛脖子粗，明天要杀这头猪，猪在胯下唧唧叫，不要杀我，我自个会上吊……
其实，对于燕子，村子里的人真的是挺宽容的，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虽然有人编出燕子屎掉到头上会长癞痢的鬼话，可要是真有只燕子把屎拉在了谁的身上、头上，大家顶多只是抬头骂一句，并不打扰燕子的生活。小孩喜欢掏鸟蛋、拆鸟窝，可是很少人敢动燕子窝的，除非他喜欢挨大人的鞭子！
人和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和睦相处，多好！
小孩儿抓得最多的鸟是麻雀，那时候，麻雀经常满山遍野地飞，晚上在墙洞里掏麻雀是我最爱干的事情。
有一回，我居然在一个墙洞里摸出了条蛇，吓得人从墙头上摔倒在地上，扭伤了脖子。以后的几天里，我都是歪着脖子去上学。上课的时候，我看黑板也只能斜着身子了。
老师以为我不认真，要我坐端正，我说：“要是我端正了，我就看不到黑板了。”
“那你长着脖子是干什么的？”老师接着问。
“扛脑袋的，可我的脖子昨天被墙打了。”
大家就都笑。
从来视小生命为草芥的“坏精”我，有一次却被一只麻雀给震惊了！我把抓来的那只麻雀用绳子绑住腿，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根竹篙上面。我一边挥舞着竹篙，一边让麻雀飞。
那只麻雀兴许是飞累了，没多久就耷拉下翅膀不动了。我也累了，也停下来，想休息一会儿。
可是，没多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麻雀好像一下子来了力气，一下一下，用力地拉着绳子往外飞，最后，它终于成功了，挣脱绳子飞走了，飞进了远处的丛林。
我有点懊丧，以为绳子没有绑牢。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我惊呆了，发现绳子的一端居然还留着一条麻雀腿！
那只麻雀肯定是死了的，我想。我真是没想到，为了自由，一个小小的生命可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２
好了，说了燕子和麻雀，还是回到养八哥这件事情上来吧！
八哥最喜欢在房梁上做窝。江南农村的木结构房屋都有一根用大木头镶起来的中空的房梁，做新屋架梁的时候，木匠师傅会唱很有意思的歌谣，叫做“贺梁歌”：
日出东方暖洋洋，太阳照我好住场。
前日起基定磉黄道日，今日竖柱大吉昌。
手拿金盘圆又圆，金盘里面五谷全。
五色果子撒过东，东边竖起好长春。
永古千秋万万代，荣华富贵真威风。
五色果子撒过南，新造金屋多团圆。
前面造起龙凤厅，后面造起直立牌匾凑成双。
五色果子撒过西，代代儿孙中尚书。
…………
木匠师傅在房梁上唱一句，下面做屋人家的亲戚朋友就跟着一句一句“好哇，好哇”地喝彩。
有一次，我叔叔家新屋上梁，我一时兴起爬到了房梁上。对那些“贺梁”歌曲，我听得太多了，早记在了心里面。不等木匠师傅开口，我就大声地唱起“贺梁歌”来，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照例“好哇，好哇”地喝起彩。
我正得意时候，脚上的鞋子掉了，便说了一句：“我的鞋掉了！”
底下的人根本没管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答道：“好哇！”
我有点生气了，又说：“帮我捡起来！”下面人仍然叫：“好哇！”可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火了，便骂道：“好你妈的！”下面人仍然应道：“好哇！”
要不是木匠师傅及时制止，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骂出什么来呢！这件事，后来成为响水河一带的经典笑话。“坏精”我从此声名远扬！
我养的那只小小的八哥就是从舅舅家的房梁上掉下来的。
那只八哥从高高的房梁上掉下来，居然没有摔死！它的羽毛刚刚长出一点点，翅膀耷拉着，细细的脖子伸得老长，鹅黄色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唧唧叫着。
我那天正好在舅舅家里做客，见到那只八哥，高兴得不得了。我早就在打舅舅家房梁上的八哥窝的主意了，现在从上面掉下一只小八哥，居然还没有摔死。
“这样都不会死的八哥，肯定好养活！”
“再好养的八哥，也经不住你往屁眼里塞鞭炮！”舅舅对我说。
我知道，舅舅说的是我养鸟那件事。那是一只很丑的鸟，我养了一阵子后，嫌它的叫声不动听，结果那只鸟的遭遇惨极了。我往鸟的屁眼里塞进一只爆竹，点燃后，把鸟放飞了，鸟在空中被炸得支离破碎。就因为这件事，我不但挨了爹狠狠一顿打，而且连村里的小孩儿也怪我太狠，不怎么和我玩了。
“我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要是养不活它，你往我的屁眼里塞鞭炮都行。”我信誓旦旦。
“你这个坏东西。”舅舅被我逗乐了！
３
八哥真的是一种很好养的鸟。
那以后，每天放学，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水沟里抓小鱼、小虾喂八哥。
“你这样多辛苦！还是到你姑姑家里去弄点奶粉来喂鸟，多好！”我的朋友王小群总喜欢这样取笑我。
因为我曾经偷养过一只小猪，那只小猪是我家母猪生的。我从姑姑家里偷我小表弟吃的奶粉，用来喂猪。
我懒得理会王小群，卷着裤腿在水沟里继续瞎摸。我总能摸起来不少小鱼小虾、螺蛳蚌壳之类的东西。
于是八哥鸟长得非常的快。
喂八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种鸟真贪吃，好像总也填不饱肚子，张着一个大嘴巴，甚至连人的手指头也要一起吞下去。女孩孙小玫第一次帮我喂的时候，一截小小的手指被八哥咬住了，吓得她哇哇大叫。
很快，那只八哥鸟就长出了油黑的羽毛，嘴角上的嫩嫩的鹅黄色消失了，它一天天长大。
那一段日子，我的身上总是一股鱼腥味，读书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可是到了和八哥鸟玩的时候，我的身边就总又聚满了人。
“你们现在不怕腥了？”我把一只小虾米塞进了李了了的嘴里。
李了了一边呸呸地吐着口水，一边说：“我又不是八哥，你喂我干吗？有本事，你弄条蛇养养！”李了了知道我最怕蛇了。
“笑话，蛇又不会飞，哪里有八哥鸟好玩？”
其实，八哥鸟会飞，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要是它跑了，还不是白白养活它。 我先是用一个笼子关住八哥，后来又觉着整天拎着一个笼子，烦死人了。我只好一次一次剪掉八哥翅膀上的羽毛。
奇怪的是，当八哥完全成了一只成年鸟时候，它倒变得温顺了，不像半大时候那样，要到处乱跑，到处乱飞了，它对人有了依恋。
我养小猪，是希望能够骑着猪去上学的，这个理想没能实现。但是肩头上带着八哥鸟去上学，却成了现实！
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我养了只听话的八哥鸟。
上课的时候，我会让鸟自己去找吃的。那只八哥吃饱了，就站在学校的房顶上唱歌。它在等我放学后一起回家呢！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鸟也有等人等到不耐烦的时候。我因为背不出课文，或者作业没做完，常常会被老师关学。
放学铃声响了，八哥见不到自己的主人，会在屋顶上不耐烦地跳来跳去。这个时候，是王小群、李了了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了，他们会对这房顶上的八哥大声喊道：“你快回去吧！去告诉瘌痢头，他儿子被关学了。”那只鸟等了会儿，不见我出来，就真的飞了回去。从此以后，我被老师关学就再也瞒不过家里人了。
以前，关学了，我总能编个瞎话，蒙人。现在不行了，只要没有和八哥一起回家，肯定要挨骂！
“你这个叛徒！”我有时会指着八哥鸟骂。可是八哥鸟一点都不在乎：仍然歪着头，扑腾几下翅膀，跳到我的肩膀上，撒欢儿！
４
要让八哥鸟说话，这是我养它的初衷。
可怎么能让鸟说人话呢？总不能像语文老师教小孩那样“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吧？
我能问的只有爹。可爹的回答让我非常地失望：“我也记不得我养的那只八哥怎么就会说话了，我没教它。我就是教它说话，也不会教它喊我‘瘌痢头’。”
我想想也是，自己说自己瘌痢头，多没面子。
“那是谁这样教呢？”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那你就要看谁和你爹最过不去，他小时候死对头是谁，肯定是那个人教的！”李了了有点神秘地说。
“噢，我知道了，肯定是孙小玫的爹。我妈说，孙小玫的妈起先是和你爹定的娃娃亲，后来被孙小玫的爹抢走了。你说他们是不是仇人？”王小群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觉得脸上很是没面子。
“难道真是孙小玫的爹教会八哥说话的？”我思忖着。
有一天，碰上孙小玫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开了口：“叔，你知道怎样让八哥说话吗？”
“你爹养的那只八哥，只会说三个字，瘌痢头，你还是去问问你爹，谁经常叫他瘌痢头，那只八哥说的话就是跟谁学的。”
这不是一个皮球，扔来扔去，又给踢回来了吗？
后来，还是奶奶告诉了我，成天喊我爹瘌痢头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爷爷。可我爷爷早死了！
我突然感到很悲哀：“要是不能教会八哥说话，我还养活它这么久干吗？早就一只鞭炮把它炸飞了。”
其实，替八哥说话问题着急的，不光是我一个，王小群、李了了、孙小玫，还有学校里的所有学生，谁不想听到鸟说话呢？于是，一个怎样才能让八哥说话的话题，很快便在整个学校讨论开了。不久便有了一个让人有点兴奋的答案了。
有人说，教八哥说话，应该让八哥照镜子，人躲起来说话，八哥以为说话的是镜子里的鸟，就会跟着学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有道理的，我很快就行动了。
可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面对镜子，那只八哥除了不停地歪着脑袋看自己之外，终究没有跟着人发出一点声音来。
５
我最后只好去问教自然的老师，他应该知道关于鸟的事情吧！
“这个嘛！你说说看呢，人说话靠的什么？还不是舌头，要是谁舌头短，说话就不清楚了。至于鸟，或许大概也与这个有关吧？”老师的话说得模棱两可。
“与舌头有关？到底是什么呢？”我怎样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八哥的舌头又长又细，前面是尖尖的，人的舌头前面是圆圆的。是不是圆圆的舌头就可以说话？”王小群猜测说。
“按照你的说话，那猪呀狗呀牛呀，都该说话啰！”孙小玫说。
“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它的舌头太尖了，所以不能学人说话。”我这回倒是有点同意王小群的观点。
后来，不知道又是谁说了，要让八哥说话，必须剪掉它的舌尖。
这回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干点什么了。我已经等不及了。有很多次，我掰开八哥的嘴巴，看它又尖又细的舌头，来来回回地动，心想，要是剪掉舌头，肯定会很痛的。
然而，当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的心里有了渴望，肯定会毫不顾忌、义无反顾地去做，这是用不着有任何怀疑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准备好了剪刀，要动手了。当然在我的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小孩。
当我轻轻抚摸八哥黑亮的羽毛时，它和往常一样歪着脑袋，用调皮的黑珍珠一样晶莹的眼睛看着大家，它当然不会知道，一种将要夺去它生命的疼痛即将来临。
第二天，八哥鸟死了，死在了我的书桌上，嘴巴上滴着黑黑的血。
我的心里好像是第一次有了悔恨。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给八哥鸟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坟上面还插上一根燃着的线香。以后，那缕缕的轻烟，就常常飘荡在我的记忆里了。
“坏精”是响水河一带的方言，是说那些想着法子做坏事、坏得让人哭笑不得、往心里恨他又拿他没有办法的人。
响水河是一条小河，它从赣东北的大山里起源，一路蜿蜒逶迤，流向鄱阳湖水系的一大支流——饶河。河水一年四季呼呼啦啦地流，千百年来好像总有唱不完的歌，人们便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村里人都说，我这个“坏精”开始变得不那么调皮，是我养的那只八哥死了以后的事。
我决心要养活一只八哥，只是缘于奶奶的一句话。
奶奶说，你爹小时候，养过一只八哥，会说话的！
我爹的外号叫“瘌痢头”。
“你爹一回家，那只八哥就会叫‘癞痢头回来了，癞痢头回来了！’”奶奶说。
“那只鸟后来怎样了？”我问道。
“死了，被一只野猫给叼走了，被野猫咬住的时候，它还在喊你爹呢！”
“我一定要养活一只八哥，能说话的八哥！”我又开始异想天开了。
那时候，八哥是很常见的鸟儿，还有麻雀。燕子是最令人讨厌的鸟了，我总这样认为。
“燕子是好鸟，到了谁家，谁家就有好运气！”女孩孙小玫说。
“燕子喜欢在门梁上做窝，还拉屎，拉到谁头上，谁就长瘌痢！不讨厌？”我对孙小玫的话不屑一顾。
“那你爹的头上没有头发，全是疤拉，是燕子拉了屎了吧！”我的伙伴李了了这样取笑我。我抡起拳头就要打李了了。李了了一边跑，一边还唱起了一首儿歌：
癞痢壳，七剥剥，剥一碗，好吃得很……
我当然不允许李了了如此放肆的，便追了上去，把李了了的脖子夹在自己的胯下，也唱了起来：
鸡脖子长，牛脖子粗，明天要杀这头猪，猪在胯下唧唧叫，不要杀我，我自个会上吊……
其实，对于燕子，村子里的人真的是挺宽容的，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虽然有人编出燕子屎掉到头上会长癞痢的鬼话，可要是真有只燕子把屎拉在了谁的身上、头上，大家顶多只是抬头骂一句，并不打扰燕子的生活。小孩喜欢掏鸟蛋、拆鸟窝，可是很少人敢动燕子窝的，除非他喜欢挨大人的鞭子！
人和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和睦相处，多好！
小孩儿抓得最多的鸟是麻雀，那时候，麻雀经常满山遍野地飞，晚上在墙洞里掏麻雀是我最爱干的事情。
有一回，我居然在一个墙洞里摸出了条蛇，吓得人从墙头上摔倒在地上，扭伤了脖子。以后的几天里，我都是歪着脖子去上学。上课的时候，我看黑板也只能斜着身子了。
老师以为我不认真，要我坐端正，我说：“要是我端正了，我就看不到黑板了。”
“那你长着脖子是干什么的？”老师接着问。
“扛脑袋的，可我的脖子昨天被墙打了。”
大家就都笑。
从来视小生命为草芥的“坏精”我，有一次却被一只麻雀给震惊了！我把抓来的那只麻雀用绳子绑住腿，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根竹篙上面。我一边挥舞着竹篙，一边让麻雀飞。
那只麻雀兴许是飞累了，没多久就耷拉下翅膀不动了。我也累了，也停下来，想休息一会儿。
可是，没多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麻雀好像一下子来了力气，一下一下，用力地拉着绳子往外飞，最后，它终于成功了，挣脱绳子飞走了，飞进了远处的丛林。
我有点懊丧，以为绳子没有绑牢。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我惊呆了，发现绳子的一端居然还留着一条麻雀腿！
那只麻雀肯定是死了的，我想。我真是没想到，为了自由，一个小小的生命可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２
好了，说了燕子和麻雀，还是回到养八哥这件事情上来吧！
八哥最喜欢在房梁上做窝。江南农村的木结构房屋都有一根用大木头镶起来的中空的房梁，做新屋架梁的时候，木匠师傅会唱很有意思的歌谣，叫做“贺梁歌”：
日出东方暖洋洋，太阳照我好住场。
前日起基定磉黄道日，今日竖柱大吉昌。
手拿金盘圆又圆，金盘里面五谷全。
五色果子撒过东，东边竖起好长春。
永古千秋万万代，荣华富贵真威风。
五色果子撒过南，新造金屋多团圆。
前面造起龙凤厅，后面造起直立牌匾凑成双。
五色果子撒过西，代代儿孙中尚书。
…………
木匠师傅在房梁上唱一句，下面做屋人家的亲戚朋友就跟着一句一句“好哇，好哇”地喝彩。
有一次，我叔叔家新屋上梁，我一时兴起爬到了房梁上。对那些“贺梁”歌曲，我听得太多了，早记在了心里面。不等木匠师傅开口，我就大声地唱起“贺梁歌”来，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照例“好哇，好哇”地喝起彩。
我正得意时候，脚上的鞋子掉了，便说了一句：“我的鞋掉了！”
底下的人根本没管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答道：“好哇！”
我有点生气了，又说：“帮我捡起来！”下面人仍然叫：“好哇！”可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火了，便骂道：“好你妈的！”下面人仍然应道：“好哇！”
要不是木匠师傅及时制止，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骂出什么来呢！这件事，后来成为响水河一带的经典笑话。“坏精”我从此声名远扬！
我养的那只小小的八哥就是从舅舅家的房梁上掉下来的。
那只八哥从高高的房梁上掉下来，居然没有摔死！它的羽毛刚刚长出一点点，翅膀耷拉着，细细的脖子伸得老长，鹅黄色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唧唧叫着。
我那天正好在舅舅家里做客，见到那只八哥，高兴得不得了。我早就在打舅舅家房梁上的八哥窝的主意了，现在从上面掉下一只小八哥，居然还没有摔死。
“这样都不会死的八哥，肯定好养活！”
“再好养的八哥，也经不住你往屁眼里塞鞭炮！”舅舅对我说。
我知道，舅舅说的是我养鸟那件事。那是一只很丑的鸟，我养了一阵子后，嫌它的叫声不动听，结果那只鸟的遭遇惨极了。我往鸟的屁眼里塞进一只爆竹，点燃后，把鸟放飞了，鸟在空中被炸得支离破碎。就因为这件事，我不但挨了爹狠狠一顿打，而且连村里的小孩儿也怪我太狠，不怎么和我玩了。
“我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要是养不活它，你往我的屁眼里塞鞭炮都行。”我信誓旦旦。
“你这个坏东西。”舅舅被我逗乐了！
３
八哥真的是一种很好养的鸟。
那以后，每天放学，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水沟里抓小鱼、小虾喂八哥。
“你这样多辛苦！还是到你姑姑家里去弄点奶粉来喂鸟，多好！”我的朋友王小群总喜欢这样取笑我。
因为我曾经偷养过一只小猪，那只小猪是我家母猪生的。我从姑姑家里偷我小表弟吃的奶粉，用来喂猪。
我懒得理会王小群，卷着裤腿在水沟里继续瞎摸。我总能摸起来不少小鱼小虾、螺蛳蚌壳之类的东西。
于是八哥鸟长得非常的快。
喂八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种鸟真贪吃，好像总也填不饱肚子，张着一个大嘴巴，甚至连人的手指头也要一起吞下去。女孩孙小玫第一次帮我喂的时候，一截小小的手指被八哥咬住了，吓得她哇哇大叫。
很快，那只八哥鸟就长出了油黑的羽毛，嘴角上的嫩嫩的鹅黄色消失了，它一天天长大。
那一段日子，我的身上总是一股鱼腥味，读书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可是到了和八哥鸟玩的时候，我的身边就总又聚满了人。
“你们现在不怕腥了？”我把一只小虾米塞进了李了了的嘴里。
李了了一边呸呸地吐着口水，一边说：“我又不是八哥，你喂我干吗？有本事，你弄条蛇养养！”李了了知道我最怕蛇了。
“笑话，蛇又不会飞，哪里有八哥鸟好玩？”
其实，八哥鸟会飞，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要是它跑了，还不是白白养活它。 我先是用一个笼子关住八哥，后来又觉着整天拎着一个笼子，烦死人了。我只好一次一次剪掉八哥翅膀上的羽毛。
奇怪的是，当八哥完全成了一只成年鸟时候，它倒变得温顺了，不像半大时候那样，要到处乱跑，到处乱飞了，它对人有了依恋。
我养小猪，是希望能够骑着猪去上学的，这个理想没能实现。但是肩头上带着八哥鸟去上学，却成了现实！
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我养了只听话的八哥鸟。
上课的时候，我会让鸟自己去找吃的。那只八哥吃饱了，就站在学校的房顶上唱歌。它在等我放学后一起回家呢！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鸟也有等人等到不耐烦的时候。我因为背不出课文，或者作业没做完，常常会被老师关学。
放学铃声响了，八哥见不到自己的主人，会在屋顶上不耐烦地跳来跳去。这个时候，是王小群、李了了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了，他们会对这房顶上的八哥大声喊道：“你快回去吧！去告诉瘌痢头，他儿子被关学了。”那只鸟等了会儿，不见我出来，就真的飞了回去。从此以后，我被老师关学就再也瞒不过家里人了。
以前，关学了，我总能编个瞎话，蒙人。现在不行了，只要没有和八哥一起回家，肯定要挨骂！
“你这个叛徒！”我有时会指着八哥鸟骂。可是八哥鸟一点都不在乎：仍然歪着头，扑腾几下翅膀，跳到我的肩膀上，撒欢儿！
４
要让八哥鸟说话，这是我养它的初衷。
可怎么能让鸟说人话呢？总不能像语文老师教小孩那样“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吧？
我能问的只有爹。可爹的回答让我非常地失望：“我也记不得我养的那只八哥怎么就会说话了，我没教它。我就是教它说话，也不会教它喊我‘瘌痢头’。”
我想想也是，自己说自己瘌痢头，多没面子。
“那是谁这样教呢？”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那你就要看谁和你爹最过不去，他小时候死对头是谁，肯定是那个人教的！”李了了有点神秘地说。
“噢，我知道了，肯定是孙小玫的爹。我妈说，孙小玫的妈起先是和你爹定的娃娃亲，后来被孙小玫的爹抢走了。你说他们是不是仇人？”王小群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觉得脸上很是没面子。
“难道真是孙小玫的爹教会八哥说话的？”我思忖着。
有一天，碰上孙小玫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开了口：“叔，你知道怎样让八哥说话吗？”
“你爹养的那只八哥，只会说三个字，瘌痢头，你还是去问问你爹，谁经常叫他瘌痢头，那只八哥说的话就是跟谁学的。”
这不是一个皮球，扔来扔去，又给踢回来了吗？
后来，还是奶奶告诉了我，成天喊我爹瘌痢头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爷爷。可我爷爷早死了！
我突然感到很悲哀：“要是不能教会八哥说话，我还养活它这么久干吗？早就一只鞭炮把它炸飞了。”
其实，替八哥说话问题着急的，不光是我一个，王小群、李了了、孙小玫，还有学校里的所有学生，谁不想听到鸟说话呢？于是，一个怎样才能让八哥说话的话题，很快便在整个学校讨论开了。不久便有了一个让人有点兴奋的答案了。
有人说，教八哥说话，应该让八哥照镜子，人躲起来说话，八哥以为说话的是镜子里的鸟，就会跟着学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有道理的，我很快就行动了。
可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面对镜子，那只八哥除了不停地歪着脑袋看自己之外，终究没有跟着人发出一点声音来。
５
我最后只好去问教自然的老师，他应该知道关于鸟的事情吧！
“这个嘛！你说说看呢，人说话靠的什么？还不是舌头，要是谁舌头短，说话就不清楚了。至于鸟，或许大概也与这个有关吧？”老师的话说得模棱两可。
“与舌头有关？到底是什么呢？”我怎样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八哥的舌头又长又细，前面是尖尖的，人的舌头前面是圆圆的。是不是圆圆的舌头就可以说话？”王小群猜测说。
“按照你的说话，那猪呀狗呀牛呀，都该说话啰！”孙小玫说。
“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它的舌头太尖了，所以不能学人说话。”我这回倒是有点同意王小群的观点。
后来，不知道又是谁说了，要让八哥说话，必须剪掉它的舌尖。
这回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干点什么了。我已经等不及了。有很多次，我掰开八哥的嘴巴，看它又尖又细的舌头，来来回回地动，心想，要是剪掉舌头，肯定会很痛的。
然而，当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的心里有了渴望，肯定会毫不顾忌、义无反顾地去做，这是用不着有任何怀疑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准备好了剪刀，要动手了。当然在我的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小孩。
当我轻轻抚摸八哥黑亮的羽毛时，它和往常一样歪着脑袋，用调皮的黑珍珠一样晶莹的眼睛看着大家，它当然不会知道，一种将要夺去它生命的疼痛即将来临。
第二天，八哥鸟死了，死在了我的书桌上，嘴巴上滴着黑黑的血。
我的心里好像是第一次有了悔恨。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给八哥鸟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坟上面还插上一根燃着的线香。以后，那缕缕的轻烟，就常常飘荡在我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