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一些别人写的有关溥仪和夫人李淑贤的回忆文字。有的文章与我在大型文献纪录片《末代皇帝溥仪》里看到的他们的形象大相径庭。带着一窥“庐山真面目”的强烈好奇心，我决定走访“小皇上”的遗孀——李淑贤女士。
　　应声给我开门的是一位衣着素雅的瘦瘦的中年妇人。她淡淡地微笑着，细声秀气地问：
　　“您找谁？”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
　　“您就是溥仪夫人吧？您跟电影里一模一样哩……”
　　她欢快地笑了：
　　“真的吗？这不可能。那是十几年前……我还年轻，现在不行了，老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热情地把我让进那间带阳台的敞亮的小客厅，她与我隔几而坐，她温文尔雅地请我喝茶、吃糖，并细心地为我剥开糖纸。我含笑接受她的殷勤款待，欣赏她待人接物大方而自然的风度，很高兴她与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吻合。说明来意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请求道：
　　“请您和我谈谈您和溥仪先生的事情吧……”
　　


　　皇上恋爱史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带着回忆的神情，用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缓缓地柔声开始说：
　　“啊，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们是通过双方的介绍人认识的。溥仪的介绍人是他的同事周振强，我的介绍人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沙增熙。开始老沙只告诉我，给我介绍一个在政协搞文史资料工作的人，说这人很忠厚老实，无家无室，很孤单可怜……后来又告诉我，他是一个已改造好了的特赦人员。最后才说出他是宣统皇帝溥仪。当时我一听说是皇帝就害怕了……但是，我也很好奇，心想，一个活在新社会的皇上是什么样子呢？
　　记得那是1962年春节期间，农历正月初七，我由老沙陪同，去政协文化俱乐部相亲。溥仪和老周早已等在那儿。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穿一身笔挺的藏青中山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皇上”。他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和我握手，又忙不迭地让座让茶，倒咖啡，一派喜气洋洋的神情。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随后，他就陪我坐着，问长问短……我俩谈得很投机，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不知不觉谈了一个下午。我对他的印象很好，觉得他人很真实，很单纯，我很喜欢他……
　　第二个礼拜六，双方介绍人都给我来电话，约我去政协礼堂参加舞会，我们又见面了。他不会跳舞，但还是跟着我跳，很认真，很殷勤地陪了我一晚上。临别握手时，他说：“你能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我把医院的电话号码给了他。这以后，每到星期六，他总是一早就打电话来约我，晚上去政协礼堂参加晚会。
　　第三次，我如约去政协礼堂时，他站在礼堂门外迎接我，见到我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似的。他问我对他的印象如何？我说印象不错，你很诚实。他听了很高兴，马上说，那我们结婚吧！我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哪能这么性急？刚见了三次面，我还不很了解你呢。说着我就要走，他以为我生气了，赶紧赔小心，说：你别生气，我实在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性急。他一直送我到一路无轨车站，看着我上了车，还恋恋不舍地用英语喊着Good-bye……
　　第四次，他打着五妹夫老万的名义非要上我家里看看。我虽然对他很有好感，但相交太浅，不知道他的脾气什么的，而我是受过创伤的，不敢轻易以心相许，我不愿往家里带男的，怕万一不成，弄得尽人皆知。但他一定要去，跟我磨，老万也从旁加油，我才答应……
　　以后他就三天两头来找我，那时侯医院的会议多，我回来晚，他也等着我，总是要待到坐末班车才走。我没回来的时候，他就上我的同院街坊家闲聊，他一点也不讲虚礼客套，到人家家里，只要能坐的地方就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脏不脏。给他沏茶他就喝，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随便得很。他每次见我都变着方式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现在成熟了吗？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我回答没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时间太短，相知太浅……他只好唉声叹气，说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是我把心掏出来吗？
　　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同意五一前夕和他举行婚礼，正巧是20年前的今天……”
　　泪水涌上来打断了她的叙述，她默默地喝了几口茶水，又接着说下去。
　　“兄妹”夫妻
　　“婚后不久，我就发现溥仪有病。追问之下，他向我哭着承认：他确实有病，他以为经许多名医国手调治以后会渐渐地好起来，看起来是无望了……他说他对不起我，因为怕我知道了不跟他结婚，他没有在婚前告诉我……当时我很气愤，我一直以为他很诚实，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欺骗我。我已经30多岁了，很喜欢孩子，而我跟他是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了，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难过极了。而他只一味地流泪、哭诉……听了他这些情意绵绵的话，看到他真心悔恨，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软了，我强忍着泪水对他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我们不能成为终身的伴侣，也要做永久的朋友吗？你别哭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就算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大哥哥吧！
　　我们的共同生活，确实是少有的甜美和幸福，他对我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真是好得无法形容。那时我身体还很好，每天上下班，他都要上车站送我接我。看了天气不好，怕下雨，他就会请了假，夹着把雨伞挤车往医院送。他怕我受凉，一见我坐在窗口，他就会马上帮我关上窗门。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常常急得偷偷地哭。总之，他让我得到了我从小就缺少的父兄之爱，慈母之情。我做梦也没想到，一个称孤道寡、唯我独尊的封建帝王，会被改造成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会那么关心体贴别人……这在世界上恐怕也是少有的吧？”
　　形影不离
　　“溥仪虽然已年过半百，但显得很年轻，一点不像比我大一二十岁的样子。他的性情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说哭，眼泪来得特别快，说笑，笑声震得玻璃响。我常常跟他开玩笑说：溥仪，你应该去当演员，你一定能当上明星，因为你演得特别逼真……他就笑着回答：我本来就是演员嘛！你自己也是！人生是个大舞台，人人都在演自己的戏……但是，他这个演员身上却没有一点江湖味儿，他待人接物真诚得让人感动。渐渐的，我忘记了他的生理缺陷，我的心完全被他征服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两个都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虽然他有众多的弟妹亲族，但可能是由于封建礼教的毒害吧，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一般平民百姓那么亲密。
　　而我自8岁失母，14岁亡父，16岁开始独立谋生，个人生活一直多难坎坷，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爱情，也没得到过家庭的温暖。而溥仪却让我尝到了爱情的幸福，家庭的温馨。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他既像慈母、父兄，又是最多情的爱人，我们渐渐变成了相依为命的一对，谁也离不开谁，我觉得世间很难找出第二个这样的男人和这样的丈夫。虽然我的夫妻生活不理想，但相互的感情却越来越深，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摘自《万象》2011.9期）B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