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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书《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自序中,知名主持人曹可凡这样写道:“最初写文章,是因为2003年SARS暴发,社会生活被按下了一个暂停键,不舍得浪费时间,我就把自己跟书画家的交往陆续写了下来。”于是,曹可凡断断续续地花了17年时间,把自己跟这些“深情”之人的交往,这些私人的记忆,点点滴滴、或浅或深、或长或短,写了下来。其间,从傅聪到小野洋子,从张国荣到蔡国强,从蓝天野到常莎娜,从杨振宁到许渊冲,横跨文艺界与科学界,51篇人物小传,洋洋洒洒20万字。
记者:您的新书中文章大多篇幅相近,不过也有几个人的文章,明显要长一些。比如程十发、黄永玉,他们跟您的交往更特别一些吗?
曹可凡(以下简称“曹”):整本书里,我最早认识的就是程十发。20世纪80年代末,在一场“雅集”上第一次见到程老,他特别喜欢《诗与画》节目,还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因为节目,我跟老先生结了缘。程十发家里有两百多张中国名画,每一张画我都伴着他的讲解看过,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幸运,也很幸福。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还结识了陈逸飞先生,他带着我去欧洲很多博物馆看原画。在他俩的指导下,我从刚做《诗与画》时对美术史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到后来越来越有兴趣,也越来越有眼力。
记者:书中黄永玉的篇幅也特别长。他写过比他年长的“老头儿”。在比他年轻的您看来,他这个“老头儿”是如何一个人?
曹:首先,黄老头是一个有趣的人。黄永玉先生十几岁的时候,十分顽皮。有一天,他在附近庙里的白玉兰树上摘花,被庙里的一个和尚发现了。和尚说:你看这花长在树上好好的,干吗非要摘下来呢? 顽童(黄永玉)毫不客气地说:老子高兴,就要摘。和尚不但没生气,还招呼他到禅房去,并问他会什么。顽童(黄永玉)大言不惭:老子画画!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会演戏、会开枪,还会打豺狼、野猪、野鸡!
看到和尚写的字,顽童(黄永玉)还说不好,行笔没有力量。忽然,他发现书桌上有写着“丰子恺”“夏丏尊”名字的信封,有点好奇,因为他在课堂上读过他们两位的文章,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弘一法师。他还真是,立马缠着弘一法师给他写幅字。弘一法师笑了:“你不是说我的字无力吗?”顽童(黄永玉)连忙改口道:“不过,现在看看,你的字有点好起来了。”法师答应他几天后便可来取。
顽童去别处玩了一个星期,再来到寺院才得知,弘一法师已经圆寂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黄先生可能是现世中,少数几个见过弘一法师的人了。
记者:啊呀,这让人觉得,弘一法师似乎还活在我们身边!那能讲讲,您与黄永玉先生相处的经历吗?
曹: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认识黄永玉先生一直到现在,他对我来说,是朋友,也是人生的一位导师。黄先生一直说要给我买一件皮背心,可是欧洲已经不大流行了,佛罗伦萨他熟悉的一家老店也关门了,结果前几年有一天他在意大利街头遇到那个店主,特地跑去店主家里做了一件皮背心带回中国,再让人转交给我。老先生对小辈的这份关爱,比皮背心还暖人,那件背心我至今不舍得穿。
记者:跟这些名家大师交往,他们的人生态度,对您影响大吗?
曹:尤其深刻。黄永玉总是说,一个人要有悲鸣之心,要有爱、同情和怜悯心。他还说当遇到挫折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蹲在那个绊倒他的坑前面起不来,但你遇到得赶紧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再前进。你看,他这么大年纪,仍然工作不停辍,每天画画写长篇小说。他说工作已经排到了一百岁。黄前辈这种孜孜不倦、兢兢业业的精神,特别感动我、打动我。
记者:有没有特别随性的大师呢?
曹:有啊。世人提起李宗盛,总会想起他那些深情的歌,唱尽了爱情的苦楚、人生的无奈。可他还有另一面。李宗盛对我说,他当年和林忆莲结婚之后,觉得世上最快乐的事便是给心上人做顿美餐,而每日给女儿做便当更是一大乐事。他说自己就是一个回家光着膀子、夜夜做饭的男人,满楼道都是饭菜的香味,以做饭为乐趣。他喜欢边做饭边写歌,让厨房有香味出来。这时候,喝点酒,坐在电脑前就有许多灵感,写稿、写歌,一切自然流淌而出。他还刻意保存了给三个女儿做饭的三口法国铜锅,准备将来作为女儿的陪嫁……流行音乐大师,如此充满生活气息的一面,真是让人觉得温暖。
记者:所以说,非常之人,必有深情之处?
曹:是啊。比如人们所了解的白先勇先生,总是温文尔雅,不是在讲《红楼梦》,就是在指导昆曲《牡丹亭》,谁知道他捍卫起家乡美食来,也跟大家伙儿一样。有一回,我和白先勇先生一起回他桂林的老家。当地朋友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据说,白先生每次回老家,一日三餐都要吃米粉,用他的话说,那是“乡愁引起的原始性饥渴”。他一边吃还一边说:“我常听人夸耀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过桥米线和桂林米粉相比,还差得远着哩!”
记者:您的书中还寫到了另一位台湾作家李敖,印象里他桀骜不驯、骂遍天下人,不如给我们讲讲他温情的一面吧。
曹:我采访李敖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按理说他应该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每分每秒,但他偏偏要与最亲近的人刻意保持距离。他当时解释说:“我慢慢老了,他们要习惯这个家没有我。我不出现,该怎么生活。但是,我发现,现在星期天回家,妻儿反倒不习惯我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老了,我真的老了。没办法!”向来不服老的斗士对我说出这番话时,眼中竟闪过些许茫然与无奈。在人们一贯印象当中,李敖是个动辄与人剑拔弩张、滔滔雄辩,永不服软的人,谁料到,他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记者:您的书中还写到了不少已经去世的人,比如帕瓦罗蒂,比如张国荣。
曹:是啊。好多人,一转眼,他们已经不在了。有一年,张国荣在江南古镇同里拍戏,我去采访他。当时他在拍的是陈凯歌的《风月》,扮相很容易让人想起程蝶衣。《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入戏太深,终生沉浸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追寻着不爱自己的爱人。作为演员的张国荣同样入戏很深,以至于把旦角曼妙的身段和纤柔的兰花指都带入了生活,令当时的搭档张丰毅颇觉别扭。
关于张国荣和他演的程蝶衣,影评与分析何止千万,可他自己的一段话,倒是我一直记得。当时我见到他,仍忍不住感慨一句:“你活脱脱一个程蝶衣啊。”张国荣马上说:“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极度自恋的人?”然后又接着说:“凡是演员都有几分自恋,唯其自恋,才能在镜中找到另一个自我。我在唱歌或拍戏时,就是如此,像着了魔似的……程蝶衣最难演的是作为一个从小在戏班里被视作女人的伶人,举手投足都要有股子妩媚劲儿。特别是他对师哥段小楼的依恋之情。程蝶衣是个绝对自恋又自信的人。他在舞台上的狂热和灿烂,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记者:访谈了这么多人,您是否认为很多人之所以能够成就事业,是因为他们能够正视自己?
曹:是的,很多大师内心要比我们想象得坦荡明亮。我在做杨振宁先生的专访前,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包括他跟李政道先生的关系。面对面的时候我直言不讳问了一些问题,杨先生也没有生气,他针对我的提问作了一些解答,还提示我,“有一些材料你可能没有看到过”,于是采访完了我又去查了一些资料。据说后来李政道先生也看了那期节目,也觉得作为一个主持人能够这样提问,“很好”。
其实,这些年,我查资料,丰富、补充、考证了一些专访节目中没能讲清楚、道明白的事,比如陈逸飞和陈丹青的恩怨、启功与谢稚柳的相诤与相宜、余光中与李敖的是是非非……我想记下大师们的一鳞半爪,作为时代记忆的碎片。通过访谈,让大家重新认识那些声名赫赫的人,他们其实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撰稿:罗雪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