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悲鸿天价假画事件”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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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10年6月,北京九歌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在春拍中,以728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成功拍出了名为《人体蒋碧微女士》的“徐悲鸿油画”。在宣传中,拍卖公司称:此作品由海外著名藏家提供,是徐悲鸿油画写生一个重要的代表。这幅油画蒋碧微立像,是完全能反映徐悲鸿油画造型特征的重要作品。画面中模特蒋碧微女士以变化中的S造型为绘画原型,四分之三的侧面塑造加上天光画室的投影,把人体结构充分地犹如雕塑般地展现眼前,表现出徐先生法国古典学院画派传承严谨的学院基础。虽然历史过去近半个世纪,但油画这种特有的写真魅力让画中人似往昔一般鲜活呈现眼前。此次该油画的价值新高,打破了徐悲鸿油画艺术作品的拍卖纪录,其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市场价值必将成为其艺术市场判断的价值标杆云云。该油画的拍卖信息曾被发布于多家网站,同时配发的还有“徐悲鸿长子徐伯阳”所出示的“背书”和“徐伯阳与这幅画的合影”,以证明该画为“徐悲鸿真迹”。背书文曰:“此幅油画《裸女》确系先父徐悲鸿之真迹为先父早期作品为母亲保留之遗物徐伯阳(钤印)二〇〇七年九月廿九日”。然而2011年9月15日,《南方日报》的一封关于“徐悲鸿油画造假”的质疑公开信,却将这幅拍出已一年多的油画再次推上了风口浪尖。十位中央美院油画系首届研修班的学员联名指出,这幅画是当年他们研修班的习作之一!发出这封公开信的目的十分简单,那就是告知公众事实真相,并希望引起重视,以完善文化市场。
  轩然大波袭击了美术圈内、收藏界乃至全社会:知情者联手将同一场景实习作品刊登示众;画家陈丹青立即发表评论表示该作纯系“指鹿为马”;徐悲鸿研究专家吕立新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没有文献证明徐悲鸿画过这样的画。”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工作人员通过间接采访,指出该作与蒋碧微本人在人体局部特征上有所差异。一时间舆论哗然,刊登徐悲鸿作蒋碧微油画像与所谓“人体蒋碧微女士”作品图版以示比较者有之;主张用科学技术手段对画作验证者有之;拍卖公司受到质疑;免责声明、保真招牌存在尴尬与争议;更有网友指责徐伯阳认钱不认娘,“知假买假”……;呼吁远离收藏以避免充当“冤大头”;有位网友这样总结到:这幅假画起码给我们两点启示:其一,拍卖往往不是奔着艺术去的;其二,天价拍卖也可能一文不值。明白这些,对于今天的艺术品拍卖,还是多抱一点游戏心态吧。……凡此种种,不一而论。①
  徐伯阳作为舆论焦点(主要针对“背书”而言),始终没有见到他出面或发表文章对澄清事件真相进行表态。笔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位生长在艺术之家,曾考取过北平艺专油画系(后转音乐系),对美术特别是人体造型当有一定知识、对其母亲早年体态、相貌特征,特别是对其父创作风格应相当了解者,为何出现如此低级辨识差误,进而白纸黑字地写出鉴定证明文字?这样说并非没有依据,就我所见公开发表的徐蒋夫妇携子伯阳的照片中,是徐悲鸿与子女合影中为数最多的;徐悲鸿所绘子女画作中,也以早年徐伯阳为多,只要翻阅一下编辑出版的有关徐悲鸿作品集中,就可以证明此言不虚。
  从另一方面取证:1978年蒋碧微去世后不久,徐伯阳转道香港申请赴台湾继承遗产,主要是继承那批父母离异时,徐悲鸿按照协议为蒋碧微所绘百幅画作之劫后遗存和其他物品。适逢政治外交及海峡两岸局势缓和,在父辈众多友人的热心帮助之下,徐伯阳破例享受特殊待遇,得以提前在1982年抵达台北,顺利办理了继承遗产手续。1990年,徐伯阳在香港中环大会堂七楼展厅举办了藏画展,展出所藏其父作品(继承蒋碧微旧藏及北京徐悲鸿纪念馆按国家相关继承法条文继承之作品)及为数不多之明清书画藏品。同时,印制出版有大16开36页的《徐伯阳藏画展》图录。笔者仅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查阅到该册图录书影,有兴趣者,可以查阅该册中是否收录其“先父早期作品,为母亲保留之遗作”的这幅《人体蒋碧微女士》作品,也是辨析该作是否真伪的又一凭证。据当时宣传藏画展的报导文章和同时刊发的徐悲鸿作品图版,明确指出《徐伯阳珍藏乃母裸体炭画》,而这幅蒋碧微裸体炭画作品似应当收录到该图册中的。此为徐伯阳熟悉乃父画作风格及母亲体貌特征的又一凭证。徐蒋二位共同的好友常任侠先生,曾在该像剪报下题识:“此为蒋碧微夫人像,徐氏在巴黎,短于资,无钱聘模特,蒋碧微自任之,即伯阳之母也。”耄耋老人尚有如此眼力,况其亲生骨肉乎?
  
  二
  1953年9月26日,徐悲鸿在北京病逝。常任侠先后发表了《哀悼徐悲鸿先生》、《名画家徐悲鸿光辉的一生》、《徐悲鸿先生》、《徐悲鸿的生活和创作》诸文,对其刻苦求学、勇于创新、提倡写实主义、将现实主义艺术思想付诸于新艺术的培养工作上,给予极高的评价。指出徐悲鸿不仅是位天才的艺术家,而且是始终保持了民族气节的爱国主义者。在他的许多成功作品中,常常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感情,独具民族艺术的风格。至于徐常二人介乎师友之谊,在长达二十余年的交往中,相互尊敬、帮助,留下的鲜为人知的史事:常任侠对徐悲鸿与孙多慈师生恋的解读;困境中的常任侠得到徐悲鸿的援手;围绕“悲鸿生命”之《八十七神仙卷》失窃事件的前因后果揭秘;徐悲鸿鼓励常任侠研究印度艺术并为发表研究文章;常任侠曾受徐悲鸿嘱托为其撰写传记;常任侠为徐悲鸿纪念馆筹建、保护、扩建及鉴定作品竭尽全力,默默地尽着对逝者的无限哀思……,所有这些,仅仅浓缩为一句“关于我同徐先生二十余年的交谊,我对于他的尊敬,这里不再申述了。”(《徐悲鸿先生》)而在以后数十年中,我们也再没能读到专门讲述二人之间友谊的回忆文章,令人深感遗憾。笔者多年前曾有幸亲聆常任侠先生谈及与徐悲鸿、蒋碧微夫妇交往情况,又据查阅相关资料,整理成文,以飨读者。限于篇幅,这里仅拣选三人间有关收藏鉴定文物书画的往事来谈谈。
  抗日战争结束后,沦陷时北平的八所院校合编为“教育部特设北平临时大学补习班”,北平艺专为“第八分班”,由美学家邓以蜇任接管主任。徐悲鸿先生抱着“决意将该校办成一所左的学校”的信念,一到北平即抓紧筹备工作,诚如徐氏所言:“本校虽为接收旧校,而实际等于创新,因原系与学制均有改变。”聘请了吴作人担任教务主任,王临乙、叶麟趾、叶浅予、赵梅伯等分别担任绘画、雕塑、图案、陶瓷、音乐诸科主任,同时广罗艺术人才,增强师资力量,并将原三年学制改为五年,使北平艺专教学与创作得到迅猛发展。同年10月28日,北平艺专正式开学。在筹建新校的紧张日子里,徐悲鸿对校藏古旧书画进行了认真鉴定后,特于9月28日下午在校内举行记者招待会。他在报告该校组系、学制等情况后,“特别声明该校由教育部特派员办公处移交之一百四十四件书画,其表册上之名字,均为古画,颇具价值,然经考查之后,即知全部为假者。此批书画,系由薛慎微售与日本小谷者,故徐氏曾作笑语称,薛某之能聚如许膺品,实为惊人,而日人小谷实一笨蛋,所以站在狭义的国家立场言之,则中国胜利,盖日人被骗而受损失也。”②徐悲鸿高深精湛的艺术鉴赏力和富于爱国主义精神,于此可略见一斑。
  薛慎微(1905-1985)其人,在当今已鲜为人知。但提到中国当代八大名旦之一、被称为“小张君秋”的薛亚萍,则是喜欢京剧的人士广为熟知的。其外祖父李春恒是著名铜锤花脸,母亲李婉云是著名梅派青衣,筱派花旦,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与吴素秋等人被誉为“四大坤伶”。其父即学养俱优的金石画家、鉴赏家和收藏家,故都南城琉璃厂“宝古斋”主人薛慎微也。薛氏早年从学罗雪堂(振玉),研讨殷墟书契,工书画,善收藏,通岐黄之术。研究者称罗振玉精明干练,工于心计,是位既能搞学问,又能经商的奇才。他的生财之道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编印出版书籍杂志,一是倒卖中国的古董字画。这位昔日的薛四爷或许是受到乃师的一些影响,拿手绝活之一就是制造假字画,并曾多次以举办画展之名贩卖这些假字画。前面提到的这批由教育部特派员办公处移交北平艺专的字画,即是战后日本人小谷晴亮捐献古玩字画之一部,经查,均购自薛慎微处。为此,清查团会同地方法院检察官王金玉,司法警长刘占元等,再赴薛家中检查,由秘密处所,又查获贵重书画十余件。其中有手卷二卷,长约数丈,内中多系摹仿古人字画。
  1952年,常任侠受聘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即原北平艺专)图书馆主任职不久,适逢三反运动开始,在组织对馆藏图籍进行清库、逐一登记过程中,发现存有这批书画,遂请示徐悲鸿院长,徐先生即作书讲明原委:
  “本院在1945[年]邓以蛰(清华大学教授)任内所接收到日本人小谷书画一百四十多件,除近人无甚价值的几件外,其馀古书画全是假的。自我来长本校一查看出后,曾单为此事举行一次记者招待,将各件搬出展览(知小谷内情者薛君慎微,居宣外永光寺街一号)。这批东西实成本院累赘,损坏既所不许,保存又毫无价值,本院存画中只有一件明代陆包山的山水画可以值两千斤小米。徐悲鸿六月二十六日”
  
  为了慎重起见,常先生曾请来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文物鉴定专家张珩诸人,将书画悬挂于馆内四壁,详细鉴别,并钤“真”、“假”印章区分之,以便酌情处理。一九五八年,这批书画连同其他纨扇、西画原作、陶瓷、铜镜等悉由图书馆移交院陈列馆统一保管。
  夙喜文玩鉴赏和收藏的常任侠,正是由了徐悲鸿的引荐,得与经常结伴出入薛氏住宅。查其1949年10月日记:“于徐悲鸿所,观琉璃厂薛慎微君送来明人《枯木寒鸦》一图,颇佳。又王绂山水一,赵孟頫书《尚友斋铭》一。闻薛富于收藏,他日当往一观。”(21日)“下午,徐悲鸿来观居廉小画,与同赴学校,悲鸿云薛慎微藏有司马相如印,颇欲一观。”(22日)“在室候徐悲鸿电话,悲鸿云,上午将约李济深同往观薛慎微藏品,故候之。”(23日)“二时半至徐悲鸿家,与之同赴外二椿树下二条甲一号薛慎微家观画,先过东总布胡同李宅,约李济深、吕集义、陈此生等同往。薛藏巨幅大画多幅,其中清康熙时王云《工细楼阁山水》(王云字汉藻,号清痴子,楼台人物,近似实父,康熙时驰名江淮,写意山水,得石田遗意,见《高邮州志》),明凌云翰《宿鹊卧鸭》(明凌云翰字五云,善山水,见《画史会要》),元王若水《寒柯栖禽》,钱舜举人物横轴,白乐天墨迹诗轴,蓝田叔大幅山水,均未可多得。临行时余亟称其赵昌款花鸟小立轴,薛即举以相赠,余坚辞不受,悲鸿代收之。薛又出所藏金石杂件,一司马相如玉印,颇精好,但篆刻不敢断为旧物,一盒八大件雪花玉盘,一墨漆古菱花镜,一传为甘肃出土骨化石两段,上刻楔形文字颇多,类巴比仑文,一藏文金写并彩绘药王经,一金村出土绿玉环大小一双,皆是不易发见之物。薛收藏玉器数百件,不少艺术精工之作也。”(25日)个人收藏如此丰盛,断非等闲之辈。薛氏的晚年颇潦倒,所藏文物于运动中受到浩劫。垂暮之年,病困交加的老人,将劫后余存之珍藏楔形文字骨化石铭刻及其他一些文物捐献国家。1985年10月,北京故宫博物院向薛慎微颁发奖状、奖金,以表彰他对文物事业的贡献,赞扬他对祖国文化的一片热忱。不幸的是同年7月薛氏便已谢世了。其所居之处,随着近年城区改扩建工程,早已群楼高耸,难辨其详。欲探访当年群贤往来踪迹、考察鉴赏论艺情形,惟有借助于旧版地图,在脑际中冥思遐想而已。
  
  三
  1931年,常任侠自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受教育系孟宪承先生推荐留任实验中学级任。课余参加南京文艺界活动,经常出席中国文艺社的茶会。中国文艺社成立于1930年8月,由张道藩、叶楚伧等人发起,主要成员有钟宪民、罗寄梅、王平陵等,活动内容有专题演讲,文艺讨论,招待交际、外出旅行和话剧演出等,另外出版有《文艺月刊》和《文艺周刊》两刊物,常任侠的诗文就经常出现在那上面。在这丰富多彩的活动中,经常有徐悲鸿与蒋碧微相携出席的身影,而善于交际的蒋碧微更是成为受人瞩目者之一。常任侠与蒋碧微的交往正在此时。抗战爆发后,有大批文艺界人士辗转迁徙至陪都重庆,继续从事抗敌救亡的文艺活动。常蒋二人于1939年初在重庆会首后,常任侠不时受到蒋碧微邀约出席文艺晚会,也曾赴蒋处茗茶畅谈,观赏藏品,为之鉴定真伪。1942年,常任侠任教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及国立艺专,蒋亦在教育学院图书馆任职,往来交谈更为便捷。期间,常任侠与蒙古族女友汪绥英相恋,曾持汪照示于蒋前,蒋极赞其美。常更请为之推荐工作,得到成功。蒋碧微有本羊皮面的精致纪念册,上面留下许多中外名流和艺术界人士的墨迹,自然也包括才华横溢的诗人、学者常任侠的墨宝,那是早年间词作《鹧鸪天》一首:
  银汉兴波未许填,翻为决绝更情牵。疏帘雕玉魂摇押,密字真珠泪满笺。人寂寂,雨绵绵。有花枝处有秋千。罗衫不耐春阴薄,开尽酴釄似去年。
  十年前所为小词,至今仍未能忘,敬呈碧微先生教正任侠
  该词情感悱恻,深婉曲折,凄美灵动,别出远神。作者曾有《冰庐所忆》述其来历:“青年时好为小词,于唐喜诵义山及五代人作,于清则喜定盦。1922年入南京美专,得南社诗人姚鹓雏先生指引,读汉魏人诗,侧艳之辞稍减。1928年入南京中大中国文学系,从王伯沆师学诗及散文,吴梅师学曲,汪东师学词。同席胡寿华[楣],绥远人,淑姿温婉,和善宜人。喜与促坐,相共言笑。同学一年,寿华去沪不回,时时萦念,为小词云。”胡寿华者女作家关露也,曾因受到中共指派打入敌伪从事地下活动,而在解放后受到“潘汉年案”牵连,遭受审查羁押,饱经坎坷,终以自杀了其一生,时在1982年冬。
  题词为书画家黄苗子所见,深致爱赏,损书见索,并媵自作一词见贻。常题词收入徐伯阳编《蒋碧微纪念册》,黄信札见之于沈宁编《冰庐锦笺:常任侠珍藏友朋书信选》,③画册书翰相映,珍品见证友情,成就一段艺坛佳话。
  1945年夏秋之间,徐蒋婚姻走到尽头,虽经各方友人说项调解,破镜已难重圆。作为见证者之一的常任侠在日记中有如下记载:7月20日:“蒋碧微来谈良久。”8月3日:“往访沈钧儒先生,沈为徐悲鸿之委托律师,与蒋碧微办离婚手续,拟为调解。”8月5日:“晨由中大渡江,至磐溪徐悲鸿处,为之商洽与蒋碧微离婚条件,画一百张,款一百万元,悲鸿已允,惟精神未复元。画须分期缴付耳。”8月7日:“晨,作书寄蒋碧微,劝其与悲鸿和平解决离婚事件。访沈钧老,并以此意告之。”据蒋碧微《我与悲鸿》记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签字离婚仪式在重庆市沙坪坝,重大教授宿舍,张圣奘先生的家里举行,到场人士除了我和徐先生,证明律师沈钧儒先生以外,还有张氏夫妇,以及两位证人,马寿徵、吕斯百两位先生,以及我的女儿丽丽。”此时的常任侠已受聘印度国际大学,经荷兰外交家高罗佩的帮助,飞抵加尔各达郊外的圣蒂尼克坦,在飘浮着鸟语花香的诗境般寂静校园中,从蒙古调的断弦余音中,平复着一度消沉的思绪,转而将精力投入到从事中印文化史的研究工作。偶尔凝望着墙壁中那斑斑色彩遗迹,遥想当年徐悲鸿在此居住时,挥毫创作出《泰戈尔像》、《群马》及气势磅礴的巨作《愚公移山》时景象,回思那曾经的友谊。他们以书信传达着各自的生活、创作和研究工作情形,抒发着思念之情。对好友的劳燕分飞,常任侠一直心存遗憾,他在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写到:“时徐悲鸿先生托余为之复婚,嘱向夫人道念。事有转机,而张道藩辄来,夫人颇赞张之才情,意有所向。事不能谐,余亦不能耐。一日余问夫人,视我才情形貌如何?夫人曰:您也俊伟可喜。余曰:吾自视不如悲鸿远甚,愿好自择之。某日向悲鸿先生复命,见侍其侧者,掩面而泣,心有不忍,遂不再言。”④他始终坚持认为徐对孙多慈爱其才华,与蒋碧微是患难夫妻,离异是一悲剧。
  蒋碧微于1978年12月16日在台北病逝。生前出版了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女人自传”的回忆录,分《我与悲鸿》和《我与道藩》两部分,以其独特的视角和纪实性的文字,写出了自己与两位不同性格和才情的男子间相互各异的情感经历,一时博得读者青睐,成为影响极广的海外畅销书。鉴于当时两岸阻隔,尚未实现“三通”,大陆读者知之不多,即有所得,入境检查时也往往遭到扣留。吴作人先生有次出国访问时,一位美籍华人女作家送给他一本《蒋碧微回忆录》,但在入境过海关时被没收了,后来这本书被转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廖静文女士就是辗转读到这本书,以后又转借给徐伯阳阅读的。⑤以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和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私淑弟子身份的吴作人尚遭如此境况,其他可以推知。常任侠直到1993年才从友人处借到此书,是香港九龙纵横出版社的版本。笔者是在1987年从友人处借阅到台湾皇冠丛书第110种的《蒋碧微回忆录》第一部:《我与悲鸿》,因被撕去了版权页,不知是哪年的版本。至于还有第二部《我与道藩》,则是多年后才知道的事情。想来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对这位在大陆被视为文艺政客的国民党高官的记述文字,封锁得更为严厉——尽管孤陋寡闻如笔者,总是囿于诸多论及徐蒋张三角关系或者从阶级斗争观念出发的将徐张视为国共两大艺术阵营代表人物样式的“研究”文章,至于对徐悲鸿与张道藩私交加以客观分析,以及两者间在美术活动、艺术观等方面对中国现代美术发展产生的影响,则鲜有深层次的专论。《蒋碧微回忆录》在大陆的授权出版,虽“要求尊重原著,不作删改”⑥,但与台湾皇冠版相互对校,文字及图版均有所删节。文字部分删除了有碍政治的术语和涉及第三者的地方;插图部分几乎全部删除或更换。台湾皇冠版的《我与悲鸿》,封面为徐悲鸿早年在巴黎所绘《韵律》——蒋碧微拉小提琴油画像,内封衬页系徐悲鸿为伯阳八月所绘素描像,也是蒋碧微晚年最为喜欢的画作之一,挂在客厅墙上,怀念阻隔在大陆的亲生骨肉。这幅画作曾被印刷在1990年香港《徐伯阳藏画展》图录的封面上,可见主编者也是知道这幅画作的深刻含义。再次追索这幅作品的信息,是在北京保利2007春季拍卖会•现当代中国艺术日场上,标明“徐悲鸿1928年作婴孩时的徐伯阳(29×47.5cm)”纸面素描像,最终以RMB1540000.00高价拍出。这幅寄予无限深情和特殊含义的画作,最终得到如此的归宿,于情于理,都是笔者不愿多想的。
  这里只想提及一件七十五年前蒋碧微为徐悲鸿画作打假的事情,读者自可见仁见智地去理解。“背书”见1936年6月21日南京《新民报》:
  墨华缘画匠竟摹徐悲鸿作品,当场搜出印章及拟稿,徐夫人依法起诉
  
  名画家徐悲鸿历年作画千余幅,向委鸡鹅巷墨华缘装裱。十九日突有墨华缘解雇工人周某,至傅厚岗徐宅求见,告发墨华缘店主崇明鸿,专雇画匠任某,摹绘徐之作品,廉价出售,共数百帧,并带来假冒画品四幅,作为证据。适徐因事离京,徐夫人蒋碧微女士,闻讯甚怒,当即电召墨华缘主人崇明鸿来宅质问,崇坚不承认,徐夫人即报告国府路警察局,将崇拘押。据供,摹画非彼主动,但知系画匠任某所为。十九日傍晚,警局派员会同徐宅仆人,至夫子庙搜捕,在任宅中搜出假冒徐氏印章五枚,假画九幅,拟稿廿八件。主犯任某适外出,迄晚七时犹未归家,警员乃迳至某处将任捕获。闻已供认摹绘不讳。徐夫人昨(廿)日已延陈耀东律师,依法起诉,追偿名誉物质损失。
  
  文中“因事离京”,系指事发当日,正值默社第一次画展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九楼举办,展出徐悲鸿、潘玉良、陈抱一、朱屺瞻、颜文樑、张充仁、吴作人、吕斯百、汪亚尘、荣君立、周碧初、顾了然、张安治、吴恒勤、钱铸九等人近作九十余件,展会至21日止。该会由徐悲鸿与汪亚尘、陈抱一等组织,缘起“吾国艺术,日见衰颓,欲挽此颓风,非有振拔之不可。但振拔之道,与其空唱高腔,不落边际,不如沉著忍默,实际工作之为得也。同人等有鉴于此,爰有默社之组织,由志趣相近之美术研究者集合而成,旨在研究艺术互相切磋以增益各自艺术之进展。雅不愿高谈阔论,标榜虚玄,兹将各人近作,陈列展览,以共同好,愿海内明达,有以教之。取名默社,就是要务实际而不尚高谈。”徐悲鸿是否亲临会场,有待查考。实则,在此前后不久的时间内,正是徐孙之恋殃及婚姻之际,或许徐蒋二人都是心不在焉。徐悲鸿辗转沪、港、粤、桂各地,没有在南京居住。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蒋碧微尚能挺身而出,以法律作手段,维护画家权益,终究不是当时社会环境下多数女性所能办到的,勇猛若“高山巨瀑”(孙寒冰评语),不能不为之击掌赞叹。不知事后徐悲鸿先生对此维权壮举有何反应?再联想到当今的“假画事件”,令人不胜欷歔!
  
  四
  徐悲鸿身为近百年中国画坛影响巨大的一位划时代巨匠,其作品一直是国内外买家追捧的对象。由于他的现实主义绘画风格与创作的严谨,特别是中年早逝,使他一生创作的绘画作品数量有限,而包括油画、素描、国画、书法、信札等在内的精品1200多件,他节衣缩食购藏的唐、宋、元、明、清及近代书画家作品1200多件,以及中外美术书籍、画片、碑拓10000多件,在其去世后,已由家属全部献给了国家,入藏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另有少量真迹藏于国内外机构和散落在民间,但藏品数量并不多。
  近年来随着国内艺术品市场的兴起,大量徐悲鸿赝品泛滥成灾,伪作频频现身于拍场,且以高额拍卖成交。其品种繁多,几乎囊括徐悲鸿创作题材范围,采取翻版克隆、改头换面、移花接木、主观臆造诸手法,运用著录手段,使赝品参加所谓“大展”,招摇撞骗。有些地区已形成“仿销一条龙”,视市场需要而加工制作。更有造假者与拍卖公司联手,采取“知假买假”,抬高物价,用来蒙骗买家。制假手段名目繁多,识者不可不防。
  扭转我国艺术品市场混乱现状的思路,应从改变观念开始,从个人投资者、经营机构,到政府主管、监督部门和法规制定者,都要对艺术品市场所涉及的厉害关系重新认识。针对目前出现的新情况,及时修订与文物鉴定有关的法律制度,如文物保护法、拍卖法、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管理规定、职业技能鉴定规定等,以利于艺术品市场健康发展并兼顾各方合法利益。对相关拍卖机构应进行行业规范,专家或鉴定机构及个人,要赋予承担社会责任和法律责任的义务,以确保投资、收藏者的合法权益。从收藏、投资艺术品者方面论,需加强艺术修养,提高对艺术品的鉴赏能力。对创作者的经历、作品产生时代及艺术风格要有所了解,练就一双辨伪求真的火眼金睛,不盲从,不轻信,何患卑鄙的欺诈者原形不毕露?
  近日,中国嘉德发布秋拍计划,透露将推出徐悲鸿作于1939年的著名油画人物肖像《珍妮小姐画像》,有市场人士担心,由于之前的习作风波,徐悲鸿的拍品行情在即将开启的秋季大拍中可能受抑;更多行家却坚信,名家精品的价值不会因为丑闻受影响,不过秋拍中的新手们反倒能因此而被敲警钟:“不要轻易相信作品以外的任何鉴定辅助手段。”
  徐伯阳回忆当年离京赴台前,曾拜访画家李苦禅先生,苦禅老附耳细语念出四句话:“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灭亡。”愿引为本文结语,与诸君共勉之。
  
  辛卯重阳于京北平云楼
  
  【注释】
  ①参见2011年9月15日以来各大媒体及主要网站新闻报道、个人博客及微博。
  ②1946年9月29日《华北日报》。
  ③徐伯阳编《蒋碧微纪念册》,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沈宁编《冰庐锦笺:常任侠珍藏友朋书信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④常任侠《冰庐所忆》手稿。
  ⑤参见徐伯阳《母亲最后的岁月》,收入蒋碧微著《我与悲鸿》,漓江出版社2008年版。
  ⑥见《蒋碧微回忆录•我与徐悲鸿》前插页徐伯阳《授权委托书》。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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