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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道路不尽相同,有的先甜后苦,有的先苦后甜,有的苦、辣、酸、甜交相出现,也有的历经磨难,最后成功,单田芳当属于最后一种。
我和单先生居住在两个城市,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互相并不了解。1965年,辽宁省曲艺会演的时候,我与鞍山曲艺团说新书的名家杨田荣,讨论起评书艺术的发展情况,问道:“鞍山的青年评书演员,谁能成角儿?”杨先生略一思索,便回答说:“单田芳。”这是我头一次有了对单田芳的耳闻。
20世纪80年代初,人所共知的非常历史时期过去,电台恢复了对传统书目的播出。我天津的一个小学同学问我:“你听广播吗?”我说:“我录广播节目,但很少有时间听。”他说:“鞍山广播有个叫单田芳的《隋唐》说得不错,吸引了不少听众……”我第二次从听众的口中,听到了单田芳的名字。
后来,有几次机缘和单先生相见,只是相见即别,无暇深谈。然而时间是设计师,必然出于偶然。辽宁电视台让我和他同时录两部书,一个在上午录,一个在下午录,而晚上就成了我们的业余时间,可以沏上茶聊天,他抽着烟,不慌不忙地闲谈起来。于是在闲谈中,我便问到他的人生经历,是如何走到了今天的。
单先生不紧不慢地跟我说:“……我这个人呢,平常说话,嘴上没有把门儿的,顺嘴好瞎叨叨,没想到,旁边有心人都给我记着呢!运动一来,就给我上纲上线,说我思想反动,不知不觉给我定了个‘反革命’,我没反革命啊!就是平常说的怪话、牢骚话。于是在团里就开始成为被批斗对象,各种斗法我都领教了,斗完了,还得遣送下乡,下乡不光是被斗,还得干活儿。咱从小就学说书,哪会干农活儿啊。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会也得会,还尽让你干脏活、累活儿,起粪、运粪,干一天不休息,要下班儿了,还得挨批斗,大伙围着我,我都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挥拳头、喊口号,批倒批臭!我心想我倒腾了一天粪,你不批,我都觉得臭!那公社路边上有个修鞋的老头,他过去到城里时,听过我的书,认识我,有时间就常跟他聊聊,但也不敢聊长了,怕连累人家,我是重点人呀!那天,老头低声跟我说了,‘你小心点儿吧,我听说最近两天要在全公社各大队游斗你,你可得有点准备,我一听,这脑袋就嗡的一下子,心想,全公社游斗,肯定得走啊!我的腿脚还有毛病,斗一天,那造反派再给我两下子,两天下来,我命休矣!我当时,愣在那里,修鞋师傅说:‘要有地方,最好是躲一躲,等政策宽松了,你再回来。’我说:‘好吧!我自己先走,落脚稳定了之后给你写信,你再转告我的家属,让她们再走。’就这么着,那天晚上,我自己就先走了,怕被人跟踪,自己走出两站地,才买票上火车,我投奔了长春的一个朋友家,后来通过修鞋师傅传递消息,家属也转移到了长春。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敢出来说书,为谋生计,曾在街头卖过‘水刨花’,……‘四人帮’倒了,我又回到了鞍山曲艺团,看到传统书可以说了,尤其是传统书可以上广播了,我就到广播电台要求,我也可以录一部传统评书,台里人说‘您可以先录一段,我们听听,让领导审查通过。’后来我接连着去了两次,准备录一段,给人家听听,可人家总没时间给我录。后来我就听说了,有人说我坏话,说‘他就是个旧老艺人,他不会说书,听那嗓子,听众能受得了吗?’我听到这话,更下了决心,非录一段不可。结果那天我去,正赶上台里一位女同志见到我,是台里的老台长,她知道我,问我:‘单老师你干什么事儿了?’我说:‘我要录部书,得先录一段审查,等着录一段呢。’那位台长说:‘您还审查什么,要录就录呗!’于是我就录了一部《隋唐》,后来播出效果很好……”
从单先生的谈话里,印证了我的同学听单先生说《隋唐》的情况。与单先生的谈唠中,知道了他的师父是李庆海,沈阳曲艺团的老同志,他的父亲单永魁,母亲王香桂是西河大鼓的名角,他也是“西河世家”。
再后来,辽宁电视台要录制一部新评书—— 《辽沈战役》,这部评书形式上追求创新,四人合说,角色分部:中共人员由我说,国民党方面由单田芳先生说,国际方面由叶景林说,每集的评论部分由张杰兰说。这就促成了,与单田芳同台同场录节目的机会。在这一段过程里,我更加了解单先生的一种精神—— 不服输。他常说,这四个人里属我岁数大,但我不能成为背词最慢的,我就要笨鸟先飞。事实上,单先生果然在每次录制的时候,台词过得很顺。后来这部30集的“辽沈战役”,不但在辽宁卫视播过,而且相继在中央电视台也播出。
没过多久,听说单先生在北京与人合伙成立了“单田芳文化艺术传播公司”,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以评书的形式经营、销售、代播广告,自此在全国各地广播电台形成一股单田芳热。出租车里经常听到单田芳那苍劲沙哑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已不是缺点,倒成了优点。《曲苑杂坛》上的邹德江,故意模仿单田芳的音色,报说“天气预报”也成了红极一时的节目。单先生的评书在全国各地廣播电台播出,普及了评书艺术形式,丰富了广大群众的历史知识,满足了群众文化的精神需求,他的声音在广袤大地上传送,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2年,第七届中国曲艺牡丹奖颁奖晚会在南京体育馆隆重举行,我与单田芳一同上台,领取本届“终身成就奖”。领此奖项的另外几位是常宝霆、金声伯、马增蕙、吴宗锡。按照以往的规矩,几位领奖之后,各有几句简短发言,而这次颁奖晚会,为了节省时间,只派一人代表发言,议定结果,单田芳代表发言。记得那天,单先生走到发言席上说道:“……我这个人干了一辈子曲艺了,从来没得过奖,因为光说长篇书了,今天是我得的第一个奖,还是大奖,终身成就奖。我高兴,台下的领导们来得也高兴啊,你看,他们一个个脑门倍儿亮!”台下笑声骤起,掌声鼓动……
得了终身成就奖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单先生得病了,还做了手术,胃被切掉了五分之三。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惋惜,觉得他的人生道路竟是如此坎坷、蹇涩。但是一年多以后,单先生又复出了,电视的访谈节目里,可看到他苍白、消瘦的面容,没过多久,再在电视的专题节目看到单先生,竟然恢复如初。
2015年,辽宁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搞了个节目叫《老潮人》,意思是老年还赶时代潮流的人,这个节目请了我和单田芳、刘兰芳,由我们三个人完成。在辽宁电视台见到单先生时,他已乘坐轮椅,但是精神仍很矍铄。在这个节目里,单先生要表演的是唱一首流行歌曲,由他一个弟子共同合唱。演出时,他与弟子的合唱独具韵味,因他二人的音色不同,合唱起来就有种“山寨版”的感觉,但是这种声音的搭配,却给我留下了至今不忘的印象。
此后,听说单先生回了鞍山,收徒弟,办学校,后来又听说返回了北京。直到今年,9月11日,实闻单先生病逝,颇为震惊,我在辽宁未能抽身吊唁,只好发唁电以示哀悼。出门购物,打一辆出租,坐于车内,司机正在听着单田芳的评书。听着熟悉的声音,我忽然想到“斯人已去,声音永存,这也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