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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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张欣


  农谚曰:六月六,看谷秀。好日子,谷穗脱秧而出丰收在望。这一天,耿达川升任广安市委书记,掀开了广安新的一页。说起来,官员心里装着的最大事就是职务升迁,并为之奋斗终生。从开始工作当科员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爬,官运亨通者五十出头能升到省部级,可称人之翘楚。次之升到厅市级,也算功德圆满。再次之升到县处级,也就到了退休年龄杠杠,船到码头车到站,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长叹一声回家含饴弄孙,开始与前完全迥然不同的生活。对于前面说到的耿达川书记,于五十七即将到杠前那年被任命为广安市委书记,踏上这个年龄段尚可继续前行的末班车,他甚为欣慰,更感念幸运。
  幸运往往是不期而至:原广安市委书记陈都调省政协任副主席兼党组副书记,腾出来的位置通常由市长接任,恰在这节骨眼儿上市长郝通明须为一座立交桥的坍塌造成多人死伤担责,能保住现有位子已是烧高香,其他别想。于是身为常务副市长的耿达川便“越位”当了一把手书记。这也说明,凡事除了主观能动性因素外,还需机遇,或曰运气。有道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陈都去心似箭,只象征性草草与耿达川做了交接,孬好不计都甩给了耿达川,绝尘而去。好在耿达川在本市当职多年,对一干情况并不陌生,也懒得与一向阴阳怪气的陈都多啰唆,陈说什么他就“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地应着,并不入心,随之高调送行。
  送走了陈都,耿达川深吁了口气,这是压抑了许久居人之下的郁闷之气,可谓一吐为快。而待他踏进办公室人员为他收拾妥当的新书记办公室,心情便完全平复了,在写字台后面的老板椅上坐下,他稍稍怔了一下: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吧?难道从现在起自己便在这块地面主沉浮了?
  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悦地告诉自己。
  一切很快走上正轨:老一套,无非是开书记办公会,开党委常委会,听取各部门汇报,下基层视察,还有各种接待与宴请。当然还有没完没了的发言、下指示。对这一切,耿达川很快便习以为常了,也由此得出感悟:在一方地面中,其实最消停舒畅的人便是一把手,这感受让他志得意满。
  说起来唯一让他心存块垒的是市长郝通明,原本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在成了自己的下属,郝在心理上抵触自不言而喻。他可以理解也愿意高姿态与其和平相处,可这郝却不买他的账,以身体欠佳为由缺席各种会议,更不与他沟通。尽管心里疙里疙瘩,他也忍了,他不想刚上任便爆出一、二把手不和的传闻,那将对自己不利。何况郝倒了霉,现有职位怕也难保,不妨静观其变,将一切交给时间。


  真正出现让耿达川烦心的事是在当任三个月之后,不止是烦心,简直是挠心、攻心。事情是这么开的头:那天快下班时他接到一条陌生短信:耿叔,我已来广安,想见见,望安排并告知,小曹。他盯著屏幕寻思半天,也没弄清这小曹是何方神圣。称叔当是晚辈了,而口气倒像领导般,居高临下。他不知道该不该回,更不知该不该安排见面。正这时秘书小高于下班前来听指示,他把手机递给小高:记下号码,查查机主是谁。小高看了,记下,便出门去。这时座机响了,是市委李秘书长,请示晚上接待省组织部阮部长要不要郝市长参加。按说这不是个问题,可近来郝老是撂挑子就成了问题。他刚要说算了,又收口,说,问问市长有没有别的安排,没有一起参加最好。李说,好,我与市长协商。
  放下电话,小高推门进来,说,电话问了移动,人家讲这个号码的机主没登记,没法查。耿达川就想侄跟叔打哑谜,这就有些蹊跷了。小高说,公安能查出来,要不请他们介入?耿达川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要是不理睬就不必继续查了,管他是张三李四,可要见面就一定要弄清楚是何人。便说,行吧,让他们查一查。小高说好的。又问晚上的接待需不需要他参加,耿达川说阮部长没酒量,自己能应付,让小高回家休息。小高说知道了。
  这时李秘书长打电话说郝市长要参加晚上的宴请。他在心里一笑,想若不参加就是弱智了。
  由于阮部长酒量欠佳,酒桌上热闹不起来,接风宴很快便结束了。郝市长说他送阮部长回宾馆,耿达川意会便顺水推舟,与阮握别后让司机送自己回家。进门听老伴迟云正同在新西兰读书的儿子通电话,这是她每天的功课。他去洗手间解了手,便到客厅看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播贵州省扶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直到迟云结束了越洋电话,问他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他怼句,回来早不好?那以后就晚点儿。迟云反怼不回来最好。他哈哈大笑,转了话题问儿子什么情况,迟云说没情况,他说没情况就好。
  这时小高发来短信:耿书记,公安说手机是新注册的,头次使用,同样查不到。他扣了手机,他是知道的,公安是通过通信记录查黑手机机主的。现在这部手机唯一的记录是给他发了条短信,故没辙,他就想这个称侄儿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呢?再一个就是自己见不见他呢?


  他觉得见还是要见的,自己在明处,那人在暗处,不达目的他不会罢休,另外他也好奇,想弄清这个“曹侄”究竟是何人。剩下的问题是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见。想了想,还是选择定点场所比较恰当,觉得在昨晚宴请阮部长宾馆的茶室合适,那里是市四大班子接待客人的定点场所,出现在那里没人会多想。他便给曹侄发了短信,告诉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下班前,他给迟云打电话,说,要见一个姓曹的侄儿,不会久,回家吃饭。迟云问,你有一个姓曹的侄儿?咋没听你说过。他说,连我都头一次听说,何况你迟云?老伴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十有八九是知道你当了一把手求你办事,可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他说知道了。
  司机小项把他送到宾馆外,自己进门步到大厅一侧的茶室。服务小姐认识书记大人,赶紧引到一靠窗雅间,说耿书记有一个人在等您。说着望向不远处一卡座,他随之望去就看到一个宽肩背影,知就是“曹侄”了,说请他过来吧。   随服务小姐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穿一身休闲服的青年人,当是“曹侄”了。似有些面熟,曹侄径直走到耿达川面前伸手唤声耿叔好。耿达川没站起来,伸手与他握握又指指对面的座位。曹侄坐下后问,叔喝什么茶,龙井、乌龙、白茶还是黑茶?他看了他一眼说,我喝白茶,你呢?“曹侄”说我随叔。耿达川对服务小姐说泡一壶白茶。
  姓曹的侄儿先开口说话:先恭喜叔升任书记一职,家父一直看好叔的为人和能力,说叔前途无量,有叔在广安掌舵主事,是一方百姓之幸啊。
  耿达川心想这曹侄很会打官腔啊,似乎有些来头。当然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问句:你父亲是——
  曹侄说:家父是曹云轩呀。
  曹云轩?耿达川心中一惊,又问:是市委书记曹云轩?
  小曹点点头,纠正耿达川:前省人大副主任曹云轩。
  耿达川再仔细看看小曹,也就看出与曹书记很相像,问:你,你是曹书记的老小曹伟吧?
  是的是的,我是曹伟,耿叔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的。耿达川说,心想怎么会不记得曹公子呢?他是在几年前曹云轩书记家见到的,曹家给曹伟的女儿过满月,他备了一份贺礼送去,见到了曹伟。当然自己与曹家的交集远不止于此,毫不夸张地说曹云轩书记是他的伯乐、恩人。在自己从局长升任市常委常务副市长这关键一步,是省委常委广安市委曹书记向省委郑重推荐方成事。官场的人都晓得,这从局到厅的一步跳至关重要,具有鲤鱼跳龙门的意义,上来了可继续升迁,前途一片光明,上不来便仕途终结。对此,他对曹书记是感激涕零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报答,曹就调省人大任副主任,离开了广安。后来就摊上事了,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对曹犯罪的惋惜,又葆有对曹的深切感恩。
  这时服务小姐送来了茶,给二人斟上,然后一旁侍立。耿达川说,我们自己来,你自便吧。服务小姐退出雅间。
  他心中的疑惑重又升起,问曹伟:小伟你咋的要弄一部新手机给我发短信呢?
  曹伟顿了顿,说怕叔不理睬我呀。
  耿达川说,怎么会呢?不会的。
  曹伟苦笑着摇摇头,说,家父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一般人都要划清界限,躲得远远的。
  耿达川说,我不会与曹书记划清界限,无论他现在怎样,仍然是我的恩人,这一点不会变,永远不会变,有事只管找我。
  曹伟感激地望着耿达川,说,耿叔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卸下包袱了,如今的人……
  曹伟没说下去,可耿达川很清楚他要表达什么,点了点头。
  曹伟端起茶杯向耿达川举举:以茶代酒,敬耿叔一杯,表表侄儿的心意。
  耿达川端杯抿了一小口,他觉得这里的白茶很正宗,放下杯关切问句:曹书记在里面还好吧?问过又立马后悔:说的啥个鬼话咧,那里面又怎么能好?好怎么都害怕进去?
  曹伟倒没介意,说,不大好,毕竟年龄大了,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了,何况里面的环境实在恶劣。
  耿达川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问句你女儿多大了?
  六岁,刚上小学。
  真快。
  许是曹伟有些急不可耐,说上正题:前些天去“一模”探望家父,将耿叔的升职对他讲了,他非常高兴,说早就料到耿叔前程远大,他让我来见你,一是表示祝贺,二是请耿叔帮个忙。
  耿达川心想,原来曹伟是来替曹书记求助的。无论如何自己是应当相帮的。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是说不必把谢字挂在嘴上,谢是要谢的。而对于曹书记不仅要谢还要大恩大谢。目前处境,自己还要高调言谢,给曹书记以宽慰。
  他说,小伟什么事你只管讲,曹书记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若能为他做点儿事,是责无旁贷的。
  曹伟边点头边说:谢谢,谢谢,耿叔果然是个有情义的人。是这么回事,家父进去快一年了一直不适应里面的环境,心情很糟,想请耿叔帮忙办个保外就医。
  保外就医?耿达川听清楚了曹伟的话,还是忍不住问。
  曹伟说,对。有劳耿叔了。
  耿达川摆摆手,心想为报答曹书记提携之恩,心里是接茬的,乐意的,能帮是一定要帮的,可他不清楚办这事的路径。
  只是……
  曹伟赶紧打断,说,以耿叔现在的位置,办这事应该不成问题的。
  耿达川认同地点点头,说:曹伟,你再见曹书记时,请转告他,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全力办成这件事。
  曹伟说:好的,好的,我一定转告家父,就说耿叔答应全力相帮,让他安心在里面等好消息,谢谢耿叔,谢谢耿叔。
  耿达川说:小伟你别客气,说句心里话,没有曹书记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也许是我唯一可以报答曹书记的。只是……
  怎么?曹伟稍显紧张地望着耿达川。他担心好话说完便是婉拒。
  耿达川说:只是对这件事的操作程序不太清楚……
  曹伟松了口气说:这个叔只管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了。整个程序分这几步走,一是监区提出保外就医申请,经初审,监狱委托省政府指定医院对病情进行鉴定,然后医院出具刑事诉讼医学鉴定书,最后报省监狱管理局批准。希望耿叔能同有关方面打个招呼,让他们按程序辦理。
  耿达川边听边想,曹家是把“有关方面”的事一并交付于他了,尽管有些麻烦,却也都有“抓手”,觉得这事没有多大难度,市局吴副局长的弟弟在“一模”任监狱长,就找他。指定医院找卫生局头头,省监狱管理局没直接熟人,可找党校校友公安厅于副厅长协调,应该没问题。便说,小伟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这码事是怎么个路径了,应该没问题的。
  曹伟说:是的,相信以耿叔的职务身份,一定会办成的。
  耿达川问:曹书记的身体……
  曹伟接说:耿叔不是外人,实话实说,家父的身体尚可,只是内心太痛苦,度日如年,不想在里面待。是以莫名头晕申请的“保外”,头晕是很难查出病因的,狱医那里也是找人做了疏通,说这病他治不了,须保外就医。   耿达川“哦”了声。其实曹伟不讲,也能意会到“保外”是有诸多“道道”的。
  见好就收,曹伟站起身告辞,握着耿达川的手摇个不停,说:耿叔,营救家父的事就拜托您了……
  营救?耿达川觉得这个字眼儿有些刺耳、怪异。他咬住嘴唇,眼前现出“劫狱”二字。
  曹伟也没再往下说,其实也已经表达很明确了。


  回到家老伴迟云已把饭做好,迟云在民政局办公室当副主任。耿达川任书记后也就不再上班了,说法是好好照顾老耿,实际是觉得书记夫人给别人听差挺“掉价”,就回归家庭。
  应该说作为市里一把手,从出家门那一刻便有人照顾得好好的,只说接待宴请就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偶尔回家吃顿晚饭,已吃腻了山珍海味,总是嚷“简单点简单点”,常常一碗清汤面就打发了。就是说迟云所谓“好好照顾老耿”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很省心。说起老耿更让她“省心”的是,他不像许多官员那般五花六花玩女人,别的太太们风声鹤唳、六神不安。迟云则心如止水,泰然自若。她只是没意会到老耿的“省心”,是着眼于仕途的高远腾达而固本舍末的。
  吃饭时耿达川说到刚才与曹伟的“茶叙”,说曹书记希望他能帮其办保外就医。迟云听了不吭声,她自是清楚曹书记于老耿是有恩的,且有恩未报。于是先前“不能随便答应”的关照自应作废,后问句:这事好办么?
  耿达川说:应该不难办吧。
  又说:很多人都是通过途径办出来的,别人可以,曹书记也是可以的。
  迟云问:你答应曹伟了吗?
  耿达川说:答应了,不答应是说不过去的。
  迟云说:也是。
  耿达川放下筷子,抽张餐纸擦擦嘴,说:办,就算对曹书记的报答。
  迟云点点头,说,曹书记的事也就是咱的事,没说的。
  迟云收拾碗筷到厨房里了,耿达川回到客厅,点上一支烟,在外面他是不吸烟的,在家里也不是真吸,吸进嘴含一会儿再吐出来。他一边吸吸吐吐,一边理清自己的思绪。应该说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许多事是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的,且不用自己出面,交代给相关人即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同的事情让不同的人办,现在要找的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大吴了。他便拨了大吴的手机。大吴自是熟知他的号码,接起来便说:书记。大吴大吴,他问,大吴你在哪儿?大吴说:今晚没事,在家里,正看电视呢,书记有事吩咐?他就“吩咐”,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大吴停顿了一下,说,书记,事儿我明白了。这么说吧,曹书记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立马打电话交代给老弟。挂了。
  没过多会儿,大吴打回电话,声音有些沮丧:书记信任我,把这事交代给我,按说头拱地也要办成。
  耿达川已经听出大吴的话外之音,说大吴有话直说。
  大吴说,要是不影响书记休息,我去你家当面汇报?
  耿达川说不用跑了,在电话里说说吧。
  大吴说,我听书记的。保外这码事,挺严格,不太好办,可事在人为,不好办那么多人也办了,我也给人办过。可事情有些寸,刚才老弟说近日公安部和司法部联合下发了一个文件,内容一是严格掌握“保外”标准,杜绝走后门;二是审查以前“保外”出去的犯人,如存在问题一律重新收监,且处分涉事违法违纪人员……
  耿达川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嘟囔句:这样了啊。
  大吴说:可不是,曹书记运气不佳啊。
  耿达川不知怎么丢了句:运气佳也进不去啊。
  大吴说:没错没错,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
  耿达川说:大吴,这事我清楚了,不怪别的,只怪赶茬口上了,不能顶风上,等等再说吧。
  大吴说: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只能这样了,不过,等这阵风过去,曹书记的事该办还得办的。
  耿达川说:好的,就这么的。
  挂了电话,耿达川心里悻悻的。
  这时已听得差不多明白的迟云凑过来问:老耿你说咋办?
  耿达川没好气地说:咋办?拿蒜拌!
  又耍熊脾气。迟云低声嘟囔句。


  船还没出码头就搁浅了,耿达川很沮丧。平心而论,依曹書记与自己的关系,即使曹伟不来找,自己也应该主动想办法解救(他也用了“救”这个词)曹书记于危难之时,曹犯罪落马是他的劫数,成了犯人也不能改变是自己恩人的事实。曹出事前他和迟云一直考虑如何给予报答,只是以何种方式举棋不定,送物还是直接送钱?迟云倾向送钱,他自己倾向将收藏的一幅价值不菲的名画送给曹书记。尚未达成共识曹就出事了,这事自无法进行。但他清楚自己终归欠曹书记一个大大的人情,还清楚这人情早晚都要还,不能因为对方出事而“赖账”。曹伟出现并讲出找他的原委,那一刻他竟然有一丝轻松,觉得总算有机会报答曹书记了,却不料出了变故,事情不得不搁浅。
  一大摊子工作是千头万绪的,刚当上一把手,事无巨细都需要他考量定夺,各种会议一个接一个。布置、检查,每个环节都不能少,更让他烦心的是市长郝通明一如既往地掣肘,弄得他十分冒火,却又无计可施。
  植树节,按惯例市级机关干部去小青山植树,各大媒体齐出动予以报道。电视记者扛着摄像机奔来跑去,场面就像拍电视剧,主角自然是书记耿达川。女主持人将话筒擎在他面前,问他亲自参加植树节有什么感想?他按老套路说了几句台词,算是完成演出。
  回程车上,耿达川听到手机短信振铃,一看是曹伟发来的,他的心跳了一下,见屏幕上是这么一行字:耿叔忙吧?已见家父,讲了情况,家父十分高兴,让我转达对耿叔的谢意。
  想了想,没有回。事情突变不知该怎么回。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了饭,回到办公室休息,刚在沙发上坐下,曹伟又来了短信:耿叔短信没回,忙是一定的,现在是休息时间,能否一回,家父一直在等您消息。小伟。
  催得很紧呐。他心想,可以理解,曹书记在里面度日如年,别说一省级领导,就是一般人也难以忍受啊。   他回曹伟:小伟,完全理解曹书记心情,一直把这事装在心里,只是突有变故,上面下文对此类事严格控制,只能稍缓,择机以行。叔。
  曹伟回:奇了怪了,没听说下文的事,别人都好好的,怎么轮到家父就出幺蛾子了呢?
  耿达川回:文件确有其事,只提供相关部门遵照执行,不会大张旗鼓。即使有人还在辦,也会立停。总而言之,时候不对,一味行事办夹生了更不利,请曹书记理解,反正这事我会一管到底,放心。叔。
  稍稍过了会儿,曹伟的短信才回:相信耿叔,家父焦躁,皆因对里面环境极不适应,度日如年,也望耿叔理解。
  耿达川回:理解理解,请转告曹老,先少安勿躁,只要情况一有松动,立刻着手办理。
  曹伟回:那好吧。
  收了。
  耿达川也收了,将手机丢在沙发上,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自是心明,自己将曹书记营救所托是当成头等大事的,只是事情有变,用大吴的说法是曹书记运气不佳,没辙,只有静观以待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是自己确实不是在敷衍曹书记,一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那般便是人品的问题了。有恩不报是小人作为,自己不能做小人。
  下午开书记办公会,为常委会研究人事问题统一思想认识。郝通明让秘书请假,说心脏不适,憋气。他心想郝的体格健如牛,咋就突然有心脏病了呢?正副书记总共三人,一人缺席,两人开会?可要是不开,常委会便要拖,打乱计划,那就开,借机与党群书记王远聊聊也好,自从坐上书记位,还没与王远单独聊过,说起来也算疏忽,得弥补。
  转而一想,他又觉得郝的行为着实有些反常,这次中层干部职务调整,升面很大,干部自有自己的“动作”,而作为领导,也会力顶“自己的人”。郝不与会,自是放弃了这一机会,这极不正常,难道是想离开广安这伤心地?莫非已与阮部长谈好了?总之他还是愿意郝离开的。他又想,要这样便向省委建议让王远接任市长。
  开过双人会,正到下班时间,聊得融洽,两人并肩下楼,握握手,钻进各自的奥迪车,离开机关。
  曹家那边真是紧锣密鼓地催,他刚在家门口下车,曹伟的短信又来了:耿叔,我打听了一下,确实有这个文件,但中国国情是文件归文件,执行归执行,没有板上钉钉的事,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分明敲打自己。耿达川心里不怎么舒服,可还是回了:知道了小伟,我会抓紧,有了眉目便联系你。
  他说的“有了眉目便联系你”,也就是告诉曹伟不要再跟腚催了,等消息就好。
  曹伟回:好的,望耿叔定要抓紧,一周内吧,可不能再拖了!
  好的好的。他应承,收了电话。耿达川怔了怔,给了期限,他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清楚曹伟的强势自是来自他的父亲,有言虎死不倒威,身陷囹圄的前书记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自然他也清醒,曹的强势皆因有恩于自己,觉得一报还一报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此他也认可。当初一跃升为常委副市长时,感动万分的他曾想曹书记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即使某天睡了自己的老婆,也可以接受下来,他觉得曹应该不缺女人的,就是缺也不会轮到半老徐娘的迟云头上,这个有些他妈的可耻的“超现实”臆想,完全出于对曹书记的感恩戴德。之后曹落马,他痛心、难过,却也无力相助。现在曹让儿子来找他办“保外”,他认为责无旁贷,且全力以赴,但他完全没料到曹家强硬的态度,还是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进了门,迟云见他脸色不好,问,出了什么事?没回腔。迟云又问了句:晚饭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他吼句,随之将自己和公文包一并摔在沙发上。
  一个大书记,咋跟个孩子似的?迟云抱怨。


  本周工作格外繁忙,除了常委会还有大大小小七八个会,下三四个基层单位,还要接待几拨上级来人。每时每刻都不得消停,即便如此,他脑子里仍然鸣响着曹家那根弦,没一刻放松。这当间,还有个与他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吴副局长,大吴打来电话,试探问,曹书记的事要不要特事特办?他反问咋个特事特办?大吴说,我看了曹书记的“保外”申请,日期是半个月前,要不现在就让医院出具刑事诉讼医学鉴定书,然后速报省监狱管理局,应不算违规。他想想说:咱这边打个时间差可以,可那边不批也办不成。大吴说,耿书记与那边相关人员打个招呼,凭你的面子应该是可以的。耿达川一笑: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大吴也笑了一下,说,书记的脸不大谁的脸大?再说了文件要求严格审批,但没说停止审批,只要还可以办,曹书记就可以办嘛。他觉得大吴说的不无道理,凡事只要不是一刀切总有操作空间,便问要打招呼找谁好呢?大吴说当然是直接找监狱管理局局长了。他说,我还不知大哥贵姓呢,咋找?大吴说,我打听了一下公安厅分管监局的是于闯副厅长,找他就成。他想大吴倒是心细,说,找于倒是可以的,我和他是党校同学,关系一直没断。大吴说,断也没问题,你是省委常委,他小子敢不买你的账?耿达川笑笑说也是强人所难啊。可事到如今,难与不难都得走这条路径。
  大吴问咱就这么办?
  耿达川说好吧。
  老话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到了曹家限定的最后期限,曹伟给耿达川打来电话,张口便问:耿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耿达川说,正在办,准备……
  曹伟没耐心等“耿叔”下文,硬硬说,咱们见个面吧。
  耿达川怔了一下,问小伟你在哪里?
  曹伟说:哪里?广安呗。
  耿达川问:你一直没回省城?
  曹伟说:对,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啊。
  耿达川听出话里有刺,无语。
  曹伟说你下班后咱们见个面吧。
  完全是命令口气了。耿达川清楚今晚没有饭局,便说,可以的,要不一起吃个饭?
  曹伟说无须破费,还在上回那地儿喝茶吧。
  耿达川说:也可以。
  曹伟问:我想知道,那间茶室里有没有摄像头?   耿达川有些诧异,说,这个不清楚,怎么?
  曹伟说:要有摄像头就不在那里了。
  耿达川问:有什么要紧吗?
  曹伟说:有的。
  耿达川说:这样吧,我问问,要有监控就让他们关了。
  曹伟说:这样好。
  挂了电话,耿达川立即给大吴打电话,问宾館茶室安没安装监控。大吴说,没有的,市领导与客人的茶叙场合怎么能安装那个呢?
  耿达川说知道了,挂了电话。


  这遭是耿达川先到,点了两人都喜欢的白茶,坐下后拿出小高起草的一份发言稿看,看了一两页曹伟来了,悄没声息地在耿达川对面坐下,耿达川一抬头吓了一跳。他凄然地摇摇头,想广安地面一把手竟然能被一个人吓着,说起来也真没道理可讲了。
  这遭曹伟不再以叔相称,而称耿书记,看来要板脸公事公办了。耿达川无奈摇摇头。不过他不改初衷,打算把下面的操作步骤告知曹伟。
  只是曹伟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满脸不屑地说:这事耿书记也不用再敷衍我了,今非昔比,家父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当今的耿大书记还是当年的小萝卜头局长呢,却不知时过境迁啊。
  耿达川刚平复下来的心又跳起来,血往头顶上冲,你个曹伟说的是啥话哩!就算自己成了他所说的“大书记”,但对曹书记托大了吗?办事不尽心了吗?
  曹伟继续说:我求见耿书记,就是想让耿书记能给个准话,家父的事给办还是不给办?
  耿达川摇头问:小伟,你这话什么意思吗?
  曹伟说,意思就是不给办我们也不再强求,可往后也别怪我们不仁义。
  耿达川又被惊了一下,曹伟这讹诈口吻意味着曹家要与自己“恩断义绝”了。他又想,曹伟的这种姿态是受意于曹书记还是……弄清这一点是必要的,因为他不希望误解自己一直敬重爱戴的人,他问,曹书记……
  曹伟打断说:家父对耿书记是深深地失望啊,说都是他用人不察的结果。
  耿达川:什么?用人不察?
  是的,是的。曹伟说,不是用人不察又是什么?当初……曹伟边说边用手在身上摸,摸出烟和火机,点上深吸一口。
  这时,服务小姐端来了茶,朝曹伟柔声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不可以吸烟的。
  曹伟斜了服务员一眼,照吸不误。
  先生……
  啰唆什么?!曹伟吼叫起来,你们书记大人请我喝茶,难道吸支烟都不行吗?
  服务小姐将无奈的眼光转向耿达川。
  耿达川说:让这位先生吸吧,等会儿把你们经理找来,我和他讲不是你的责任。
  服务小姐感激地点点头,倒上茶撤身而去。很快又送来一只烟灰缸,放在曹伟身前茶几上。
  曹伟吐出一口烟雾,讥讽说:看看吧,还是大书记说话管用啊。
  无理,无理。耿达川的手开始抖了,一股气在身上窜。别说现在是他妈的“大书记”,就是当局长以及后来当常务副市长都没人这么跟他说话。你小子凭什么啊?是公子哥不假,可已是过去式了,有什么底气还这么气势如虹?他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官二代比富二代更可恶,前者依仗上辈人的权势为非作歹,后者则靠自家的财富任性,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由此,他觉得自己将儿子送到国外是正确的,留在国内弄不好就成了一个飞扬跋扈的“耿衙内”。
  茶香四溢,但没人端起杯喝。耿达川觉得再待下去无益,看了看腕上的表。
  曹伟明察秋毫,将手中的烟蒂在烟灰缸揿灭后,斜耿达川一眼说: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告知耿达川同志。
  耿达川点点头:好的,我不走,你说吧曹伟同志。
  曹伟又点上一支烟,吸了口,慢慢吐出,缓缓说,达川同志可能有所不知,在你升任广安常委、常务副市长之际,市委曾接到对你的举报信。
  举报信?耿达川脱口而出。
  没错,举报你,是省委常委广安市委书记曹云轩同志将材料压了下来,这样你才没事,照升不误。曹伟说。
  刹那间,耿达川额头沁出冷汗,问句:举报我什么问题?
  曹伟说:这我就不便于透露了,不过达川书记应该自知。
  耿达川沉默,下意识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几口。这期间头脑快速过滤自己的仕途生涯:有贪污、受贿、卖官行为?这些有没有?回答是没有。不过大宗钱财没有,烟、酒物品之类还是有的,这就会招人举报么?
  他摇了摇头。
  曹伟却站起身,丢句:请达川书记好自为之吧。
  耿达川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以说耿达川是战栗着回到家的,这在他的仕途生涯中绝无仅有。一个念头在头脑中徘徊:举报,举报,举报,没来由的嘛,不可能的嘛,难道曹是在讹诈自己,只为帮他出狱?这般也太、太过分了吧……
  迟云将饭菜端上桌,耿达川视而不见,两腿疲软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神情僵硬可怖,迟云满脸狐疑,问:又咋的啦?吃饭吧,吃饭吧……
  吃!吃!耿达川瞪眼一吼,吓得迟云赶紧闭嘴。
  耿达川陷入不可名状的乱绪中。又开始反刍,难道自己确实违法乱纪过,收受了贿赂又忘到了九霄云外?没有呀,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呢?不会的呀!他熟知官场,清楚对官员威慑最大的当是举报了,实名的或者匿名的,有的举报确有其事,有的是望风捕影;有的出于正义,有的出于个人目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当事人吃不了兜着走。
  经再三思考,他确信是有人诬陷自己,写了举报信。也确信举报材料是让曹书记压了下来。也正缘于曹这一“压”,方使自己躲过一劫才有了今天。否则即使“查无实处”也晚了三春,失去机遇。可从另一方面讲,已收押在监的曹今天让儿子将此事抛出,以迫使自己帮其实现保外就医,脱身囹圄,即使有可以理解的成分,也是用力过猛,一拳把从前许多美好的东西都毁掉了,着实让人嗟叹。想想权势是把双刃剑,能成事,也能坏事。本来曹伟是不必那么急躁的,若能让自己将下一步的打算讲出来,也就……可那公子哥没那份耐心,兀地亮出秘密武器,于是便陷入刀光剑影中。当前的问题是曹家既已翻脸现出原形,那自己还承担报答的义务吗?“保外”办还是不办?他陷入空前的纠结中。   当然,他首先还要厘清事情的根本:曹伟所讲的举报。举报是缘于某恶人对自己的陷害无中生有,还是确实收了贿赂,又不当回事忘记了?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是前者,自不用担心,干屎抹不到身上。若是后者,得赶紧开动脑筋,回忆起来,然后根据情况采取补救措施。
  吃饭好吗?吃饭好吗?无端遭到斥责的迟云仍不忘人妻本分。
  这遭耿达川没有反应,继续思考问题。漫天抹糨糊不成,得缩小范围——自己最有可能收受他人钱财是哪个时间段?换句话说就是收人钱财最便当的时间段,应当是担任规划局局长的那三年。他抬头看着迟云问:你想想,我担任规划局局长那几年有没有人给咱送过钱?
  迟云颇感突兀,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耿达川就把今天见曹伟的过程说了说。后问:我没记得收,你也没收吧?
  迟云惊得目瞪口呆。
  收没收?
  迟云摇摇头。
  耿达川:记准了?
  迟云点了点头。
  迟云否认收了钱,便证明举报信是空穴来风,耿达川松了口气。
  他想:既然这样,那就得查查到底有没有所谓的举报信了,如果查不到那就是曹家为达目的编造出来的。领导机关收到群众举报信,首先由相关工作人员登记在册,然后呈有关领导阅批。就是说当年曹书记若真的压下来他的材料会有登记的,若书记不将材料批示并退回,相关工作人员心领神会,自不会多事。但所做记录是会保留下来的。
  对,从查看记录入手。是捷径。


  上午耿达川到地铁公司调研,秘书小高跟随,调研结束后在公司食堂用餐。回机关下车后他对小高说你来一趟,小高便跟着他进到办公室,先给耿达川泡了一杯茶,然后等书记吩咐事情。
  耿达川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对小高说,你到信访办一趟,把这几年的信访登记拿来,我要看看。小高说好。
  有句话叫“官”的,就是职务上的公事公办。市委书记要看看信访记录,就是“官”的,没人会质疑。
  一会儿工夫,小高抱着一大摞紫色硬皮本回来了,放到耿达川办公桌上,问句书记要不要我帮你查找?
  耿达川摇摇头。
  小高走后,耿达川便急切地翻阅起来,这不是个技术活,却是个细心活。耿达川全神贯注,一本本地翻看,心跳逐渐加快,他清楚这一着是很重要的,可落实是有人陷害,还是曹以谎言迫他就范。
  他一本接一本地翻。特别留意自己担任规划局长的那三年间。
  陡然,他的眼睛一闪,隨即眨了眨,他看到了“耿达川”三个字嵌在举报材料摘要中:反映市规划局局长耿达川利用003隧道工程发包收受巨额贿赂的犯罪行为,署名“广群”,毋庸置疑,广群是广大群众的缩写。匿名举报,耿达川心里清楚确有人陷害于他,以广大群众的名义。也说明曹没有说谎,他舒了口气。后将这栏摘要记在纸上,又往下面搜索,无独有偶,很快又发现另一项举报,摘要为:举报市规划局局长耿达川收受安达房地产公司巨额贿赂的严重问题。举报人为老张,中国有亿万个张姓人,同样可视为匿名。耿达川再将此项摘记下。再一页一页往下翻,就没再出现他耿达川的名字。他清楚了,曹伟所说被他父亲压下来的“举报”就是以上两项,他还清楚,在他担任规划局局长三年间,确实帮助过许多公司单位,包括举报提到的003工程承包方与安达房地产。但他没收他们的钱款,他们给了,他拒绝了。003隧道工程的唐经理往他奥迪后备厢里放了一包钱,唐对他伸出了一个巴掌暗示是五十万,安达那笔是公司董事长老金到办公室把“谢金”给了他,同样是五十万元。他全拒收了。拒收因为他还坚持着清廉为官又怕出事两方面。回忆起来这两码事他长吁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明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
  这时小高敲门进来,说常委们都到齐了。耿达川便将信访登记簿收进柜子里,随小高去隔壁会议室参加常委会。


  晚上接待省金融部门一帮子人,本来是市长分内之事,而郝又借口身体不适把这事推给了耿达川。
  很给面子,几家省行同意给新机场项目加拨贷款予以支持,数目亦可观。耿达川一高兴,酒多喝了几杯。
  回到家,迟云一如既往地与身在海外的儿子讲电话,见耿达川一副醉酒的样子,就收了电话,给耿达川沏上茶,说句,酒让别人挡挡嘛,干吗不知深浅逞能?
  耿达川还是清醒的,没与迟云怼,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迟云看。迟云狐疑地望望耿达川,随之将眼光转到纸上看,看着看着神色大变,过会儿,抬起头望着耿达川:你查出来的?
  耿达川说,没错,查查就放心了。当初他们确实送了钱,叫我顶回去了,现在想想做对了,要是拿了,今天就掉进曹家手心里了。
  迟云眼里透出惊恐:能咋样?
  耿达川:咋样?明摆着嘛,把“保外”办了,拉倒;办不了,就把事抖出去,让咱栽。
  迟云紧追:咋栽?
  耿达川说:这还用问?没吃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进去呗!
  迟云瞪眼“啊”了声。
  耿达川说,现在想想,退回太正确了。不然这一百万……
  一百万能判几年?迟云脱口问。
  耿达川疑惑地望着迟云。
  迟云哇的一声哭了,不是哭,是号。又立刻止住,胆怯地望着耿达川吞吞吐吐说:我、我一直没告诉你,他、他们把钱给我了……
  什么?什么?耿达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盯着迟云。
  后“霍”地从沙发上弹起,用手指着迟云:你、你讲清楚!给我讲清楚!
  迟云呜呜咽咽:我,我收了他们的钱,一家五十万……
  耿达川全身僵硬说不出话来。瞪着眼一眨不眨。过了许久才放声:你说!你说!
  迟云光哭不说,其实也用不着说了。耿达川头嗡嗡直响,心想他妈的叫这娘儿们害了,害了!和她离婚,一定离婚!
  迟云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语,边哭边求饶:达、达川,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你打我几下吧,出出气,打呀,只管打……她倒真的向耿达川身前凑过去,一副找打的样子。   良久,耿达川渐渐缓过气来,他自是想揍迟云一顿,可揍死她也不解决问题呀。想想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有弥补的空当,眼下当务之急是考虑怎样善后,说白了就是赶紧把钱送回去。这才是消除危难的根本所在,他转目望望还在惶惶抽泣的迟云问句:他们是怎么把钱送到你手里的?
  迟云赶紧止住哭回答:都是送到家里来的。我不要,他们丢下钱就跑了。
  耿达川一听又来气了,吼: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迟云怯怯地说:都怪俺有私心。
  耿达川不屑地说:私心?说得轻巧,有私心就敢收不义之财?
  迟云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委屈地说:就是觉得咱俩的正常收入不够孩子留学花费,所以……
  耿达川打断:正常收入不够所以就补充点非正常收入是吧?混账理由!
  迟云不敢吭声。
  耿达川问:钱在哪里?
  迟云:存银行了。
  耿达川挖苦说,用不义之财生息,理财高手啊!
  迟云自知理屈不再吭声。
  耿达川深叹一口气,说:赶紧把钱取出来,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可……
  可什么?
  现在取,不到期,损失很多利息……
  放屁?耿达川咆哮了,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惦着利息,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迟云赶紧表态,应道:取,取,听你的,听你的……
  耿达川摇着头,心里也清楚这事只怪迟云是不公平的,你耿达川也不是不晓得夫人收钱是官场腐败的一大特色,你平时敲打过自己的老婆了没有?没有的嘛。
  他緩和一下口气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意义了,弥补吧,按我说的,准备俩卡,明天就给人家送回去。
  迟云停止哭,问:咋送?
  他说:谁给的你,你还给谁,单独与唐、金交涉,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完了让他们写收据。
  迟云说:听你的,听你的。
  他的心略微放松,端起杯喝茶,茶已凉了。
  迟云赶紧续水,中间突然想起什么,说今晚好几个人打电话来。
  耿达川问:谁?
  迟云说:都含糊着不明讲。
  耿达川已猜到八九,还是问:都说啥了?
  迟云:说的意思差不多,就是书记对他们单位及本人一直很关心,很感激,听说书记就要过生日了,想来祝贺祝贺……
  耿达川自语:我要过生日了?迟云说,可不是。人家外人都知道,你自己倒忘了。
  耿达川一笑,在心里思忖: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下午刚开过常委会,升职范围内的人便得知消息,开始行动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他陡然一拍脑袋,嚷句,我切,转向迟云,把我的衣服拿来!
  不明就里的迟云打个怔,还是遵命从衣架上取下耿达川回家脱下来的西服,递过去。
  耿达川伸手在口袋里一通乱摸。
  摸啥哩?迟云问。
  他没回声,一个口袋没摸到,另一个继续摸,虽说酒喝多了,可临上车他似乎觉察到市交行办公室黄主任往他口袋里放了东西,还贴他耳边轻轻说句:一件小东西……
  小东西,小东西。耿达川终于从衣袋里掏出黄叮嘱他注意的小东西——一只憨态可掬的毛绒小猪,他翻转看看,发现猪肚皮上有一道拉锁,拉开,从里面掉出一张银行卡来。灯光下“交通银行”一行字闪耀着金光。
  耿达川自嘲地说句:你耿达川何德何能?还累着人家记得你的生日,还记得你属猪。
  迟云看他一眼,没吭声。

十一


  死还是活着,这是个问题,满世界的人都知道这是哈姆雷特王子的心语。
  曹书记的事,管还是不管,这是个问题,这是广安书记耿达川心中反复思考的问题。
  如果说,在曹伟向他抛出举报一事之前,他没有任何犹豫要将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那么自从曹家翻了脸,以举报相胁,他的心情便复杂起来。于是管与不管便成了A、B两个选项。他深知怎么选都会在他的心灵烙下深深的烙痕。
  经深思熟虑,他终于做出决断:管。若不是当初曹书记将自己拉到常委副市长的台阶上,他今天也不会站在市委书记的台阶上,这是仕途中的一大步。要管。
  许是怕自己改主意,他不打哏地抓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拨通了省厅于副厅长的手机。
  占线,于是大忙人。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迟云打电话过来,讲事情解决了,他清楚是还款的事,松了口气。说知道了。迟云又说人家让我对你转达衷心敬意,说这种事是他们遇见的头一遭。他呵呵了两声,又想到这两天心里一直思忖的问题:他们送了钱,收了,万事大吉了,怎么又冒出来举报的幺蛾子?谁干的?肯定是知情人,这个知情人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这恐怕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了。那个呢?迟云自清楚“那个”是指收条,说给了的,人家还特地把日期写的是事发当日,他同样清楚“事发当日”是送钱那日。心想“人家”是有记录的。为一旦“事发”做好准备。他暗自笑,理解地想:人人都得自保啊。
  晚上有“活动”。回到家已接近十点了。迟云又向他抱怨不断接到要登门为书记庆生的电话,耿达川问号码都记下来了?迟云说,记了,还有昨天的。他说都给我,迟云问干啥?他哼了声,说改改他们的毛病!
  迟云不明就里地看看他。

十二


  周三对常委会通过的提拔干部名单做出公示,尘埃落定。范围内的干部便把“工作”转向群众,全面示好,以免有人“闹饥荒”坏其事。而耿达川(也包括其他常委)则清爽了许多,该给的人情给了,没给的只能放今后,颇有些坐山观虎斗的心情,静候公示结果。
  应该说这次干部调整,耿达川是问心无愧的,除了黄偷塞他口袋里的那份装卡的“小东西”,没收其他钱物。对此他心情复杂,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得感谢曹朝他头上敲了一棒,否则还真难说不会融入官场盛行的买官卖官洪流中。想想也确有些后怕,由此更体会到那句无私才无畏的正确性。比方说现在的自己,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也许就在这一刻他彻底开悟:与其守着一座贪来的金山银山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安分守己过平常日子不怕夜半鬼叫门。就拿曹书记来说,本可享副省级待遇舒舒坦坦过一辈子的,却没得到这份善终,落得个身败名裂,实在太不划算。他没参加曹书记的法庭宣判,也没看电视报道,但相信曹也会像其他落马者一样,在法庭最后陈述中痛哭流涕地认罪悔罪。这一幕让所有的人惊心。   然而如同那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话,现实的告诫并未能让更多的人变得清醒,从而摆脱官场惯性。公示结果显示:过半被公示者被群众提出质疑,不同意提拔(有的还被举报出许多违法乱纪的事实,导致纪检介入),而让耿达川惊讶的是,那些打电话要登门拜寿的人多在其中,包括那个送卡的黄,而群众认可的人并不在其中。这说明什么?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当即决定:责成组织部门对全部干部重新进行考察。

十三


  傍晚耿达川接迟云电话,讲已找到黄主任说事。他问解决了?迟云说,还没有,黄主任老是客气。他清楚“老是客气”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些烦躁,问:你在哪里?迟云说还在黄主任办公室。他问一个人?迟云说对。他说,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讲讲。迟云说这样最好。随之,那边便传来黄的再接再厉的客气:啊,是书记啊,您好您好,您工作繁忙,还亲自打电话,嫂子她……他打断说,黄主任你不用客气,是我让她去的,把你的小东西还给你。黄甜甜地笑,说,书记,哈哈哈一点小意思,千万别见外,别见外。他平静地问:我没查,卡里面是多少呢?黄说,不多,三十个,不多不多,实在是不多。他知道影视圈的人说到钱,喜欢把万说成“个”。这年头许多事让人一头雾水。他说你有什么想法就说给我听听。黄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书记问了,我就实话实说吧,是这么回事,赵副行长还有三个月到点,我呢也正在年龄杠上,一过就没有机会了,我觉得……他问,你是想接赵副行长的职位是吧?黄说,这只是个想法,不好意思,希望书记……他仍然很平静,说你把这三十个收回去……黄立刻打断说,不行不行,一点表示嘛。他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收回去。黃说,这不行啊,不行啊,请书记不要驳我的面子啊。他上来了火气抬高声说:这么说吧黄主任,要是咱们在谈一桩买卖,那三十个是无法成交的。黄说,多少个请书记明示。他说,好的,你给一个吧。黄一怔说,书记开玩笑了吧,一个怎么能成,太……他说,你误会了,一个不是一万,是一个亿。黄惊讶:一个亿?他说,你们银行不管别的专管钱,一个亿不算什么吧?黄主任哑巴了。下面就是迟云的声音:老耿你……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把卡放他桌上,出来就行了。他放了电话。心想:你小子若再“客气”,让你连主任也干不成。
  耿达川收收神,接着又给省公安厅于厅长打电话,这遭通了。对上号后于厅长欢快地说,耿书记你能掐会算咋的,刚要给你拨电话,你就拨过来了。
  耿达川笑笑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于厅长说:自从同学主政广安,一直想去找你喝贺酒……
  耿达川说:想来就来嘛,酒还管得起。
  于厅长说:想是想,可整天瞎忙活,要抽身也难啊。
  耿达川说:那就把酒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来喝。耿达川结束客套问:于厅长说要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于厅长说:事也不大,只是牵扯到广安方面……
  耿达川说:只管说,只要能办,广安一定办。
  于厅长说:是这么回事,你们广安老书记托人找,让我帮他办保外就医。
  耿达川心跳了一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没吱声,等着于说下去。
  于厅长说: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公安的正常工作,坚持人道主义精神,让确实符合保外条件的人得到好的救治。却也不巧,最近上面下文要求严格掌握标准。可话说回来,再严格也不能一刀切。据说曹书记病情严重,狱医已批准保外,填了申请表,下一步就是医院出具刑事鉴定书。问了问,他们也接到了上级文件,担心再办会被指顶风上,受追究,就干脆停办,很机械的嘛。可这一来,就影响到曹书记保外的办理,对曹书记不好交代。由此便想到耿书记您,给您打电话就是希望您能和广安卫生部门打个招呼,让他们给办一办。
  真是峰回路转,本来自己要求于,现在变成了于求己。不言而喻是曹家对自己失望后又找到于,无论是曹家直接求他还是通过他人相求,都是一样的。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凄怆:事办成,曹把功劳记在于身上,而自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基于此,他可以有两个选项:一是协助于让曹“越狱”成功;二是应下来不办,以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平衡。反正那桩他妈的受贿举报已做好了善后,消除了危险,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胶东话:去他妈个呱嗒呱。
  这时只听于说:好了,我的事已经讲完了,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耿达川的头脑极速旋转起来,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于,又出现两个选项,一是如实禀告初衷,二是随便对挡一下。也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心一软,想起那句江湖名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官场也是江湖啊。想到曹书记曾对自己的力挺,自己有今天全归功于曹书记。无论发生什么,这笔账是要还的,他很快做出决定,回答于说:其实我找你也是为曹书记保外的事啊,请你帮个忙。
  于闻听先打个哏,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你也是为曹书记的事啊。顺茬顺茬。
  耿达川说:可不是,曹书记的儿子一直找我,广安这边的事没问题,可省里就得仰仗于厅你啊。
  于厅又笑起来,说,不谋而合啊!既然这样咱们就合二为一,一起帮曹书记把事办成。你让定点医院出具刑事鉴定书,报过来,我让监狱管理局给批了,快马加鞭,这样就能让曹书记出来过团圆节了。
  他说,好的,就这么办。
  放下电话,他沉一下心,便给卫生局谢局长拨了电话,交代了事情。谢说,书记放心,没问题。
  随后又给大吴打了电话,让他赶紧与老弟联系,让狱方送曹去指定医院做体检。大吴说,书记放心,没问题。
  放下电话,不知怎么他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也就在这种心境下,组织部送来了重新考察后的公示名单。他看了看名单仍有给他打电话要给他庆生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划掉了。

十四


  顺茬就是顺茬,曹书记于八月十五中秋前出狱回家。一般说来保外之后,应先住进某家医院,给人确实有病须立即治疗的印象。而曹书记却没走常规,自是觉得各方面关系过硬,不必多此一举。耿达川一直没接到曹家的电话,无论是曹书记本人还是他儿子曹伟,说明曹并没有原谅他。或许于厅没告知他也参与到“营救”行动当中,或许讲了曹仍然对他耿耿于怀。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好给曹打电话的,这在官场是忌讳的。然而他心里很窝囊,为报恩自己放弃了原则,而曹家不领情,还心怀忌恨,效力不讨好,这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啊。

尾声


  许多事常常是没来由的。一天,耿达川陡然想到一个问题:在自己掌管市规划局的三年间,曹书记时不时让他关照一些工程项目,有的是曹直接打电话,有的是让工程方拿着他写的条子来找,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照办不误。对此,他并没有记录,也没刻意往心里记。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他此刻倒是想到了几起,一是辉煌置业,再是宏诚房地产,再是安通铝业……这三起都是曹亲自打电话,让他关照的。似乎还记得辉煌与宏诚两家皆为土地招标,安通是为增拨工程款。办成后三家都给他送过钱,他没收。现在想来,三家也会给曹送的,曹应会收,否则也就不会成为贪官。那么曹被捕后是否交代了这三笔?这从审判记录中是可以查得到的。如果没有口供,便证明曹的交代没有竹筒倒豆子,有保留有隐瞒。
  停,停,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一种迷乱思绪中,毫无意义的臆想。事情已成过去式,曹早已判刑,业已保外就医,自己有什么必要关注他是否对自己的问题做了彻底交代?这又是一种什么古怪心理?是对曹家施于自己的侮辱仍难以释怀?他承认有这个因素,然而他更要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对曹的感激仍是占主导地位。既如此,又为什么要如此想三想四呢?停下来,将这无厘头的思绪停下来,无论怎样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耿达川斟酌再三,还是从司法网上查到了曹书记的卷宗,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曹从辉煌等三家公司收受过贿赂的交代。如此要么是三家公司没送,要么是曹没有收,但这是不可能的,当是曹隐瞒了自己的罪行……
  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心想,曹在监狱里好好改造才是他的本分,可他却优哉游哉地出来了,且是在自己参与的营救下,这到底是做了件什么事呢?其性质是不言而喻的。
  不能再想下去,在经历了许多时日精神上的煎熬之后,目前自己最需要的是安静,安静,再安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两天之后,他陡然接到市纪委书记老邵的电话,称有人举报曹书记的儿子曹伟。
  你说什么?耿达川一惊:举报曹伟?
  没错。老邵说下去,揭发他在其父曹云轩在广安当政期间犯有多种经济犯罪行为。
  经济犯罪?严重吗?他问。问过又意识到问得小儿科,诸多衙内在亲属权势的撑腰下,那是不干则罢,干则翻江倒海。
  十分严重!老邵回答。
  他“哦”了声,又摇了摇头。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料,老子刚从里面出来,儿子又要进到里面去,如同曹家就理应有一个人在里面待着,说来也许是曹家人的宿命啊。
  他问老邵: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老邵說:还没进行,所以才给你打电话,听听书记的意见。
  他听出老邵的话外之音:都晓得你与曹的关系不一般,你没个态度,我们是不好贸然行动的。
  他说我知道了。
  老邵问:书记有什么意见呢?
  他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又是A、B两个选项:法办曹伟还是不法办。无论怎样自己都能有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老邵也会心领神会。但这事他要问问自己的心了,他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你们按正常程序办就是了。说完他觉得心中有一股气息在升腾,顶得心窝有些痛。是的,长久以来,权势者总是谋求优待,甚至进了监狱仍孜孜以求。须知这是不可以的,真的不可以。如果说之前自己优待了老曹,那么今天还要优待其子小曹吗……这是不可以的。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对老邵重复句:我的意见是,你们按正常程序办就好。
  这样吗?老邵希望得到肯定。
  就这样!他说。他晓得作为广安一把手掷地有声地“就这样”三个字,曹伟便注定要步他“家父”的后尘了。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命运对曹家开了个玩笑。
  好的,明白了,耿书记。
  放下电话,耿达川怔了半晌,方想起要出席常委会,敲定新公示干部名单,便站起身来。
  这时他望见窗外下起了雨,心情顿时感到快慰下来,真是好雨知时节,这场雨下来,正处在关键生长期的谷子、玉米等夏季农作物,当会挺直腰板鼓掌欢呼……
  原载《芒种》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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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区, 是湖北省武汉市的中心城区, 也是民族工作的重点区域.辖区内有少数民族常住人口11461人、 流动人口2000余人,来自回族、土家族、维吾尔族、满族、蒙古族、藏族、白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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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北京市卫生计生委新闻发言人表示,《北京市区域医疗联合体系建设指导意见》明确,到2015年,城六区每个区实现3个以上的医联体签约并运行,其他郊区县2-3个医联体签约并运行,
2012年11月29日,中国石化正式发布《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环境保护白皮书》(2012版)。这是中国石化首次发布环境保护白皮书。
我至今没有写出,而且此生写不出一部中国新文学史来,真是莫大的憾事。并不是我对这门学问有什么研究,而是因为,中国新文学史如果由我来写,据说文化大革命就白搞了。
小溪河村位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建始县茅田乡的东部,山大人稀,生产生活条件恶劣,有人曾形容小溪河村“二面坡,老虎走的路,猴子爬的坡”.全村人居住在一个近乎70度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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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6年7月进藏以来,湖北省宜昌市第四批援藏工作队全体援藏干部人才坚持目标、需求、问题、安全“四个导向”, 以精准援藏助力精准脱贫为主线, 积极推进 “互联网+精准援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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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rn六月初,从沈阳回来后,整理途中收集的资料, 从相机上下载照片.永安桥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我注视这座石桥,每一块石上,寻找历史的踪迹.rn2016年春节过后,有一天,我在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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