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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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坚持了半年之后,胃癌终于夺去了大舅的生命。
  2006年4月10号晚上,很普通的一个问候电话,打给母亲,聊了几句家常,她突然说,你大舅过世了,就在前天。当天下午她和父亲刚刚从老家回来。
  母亲语气平淡,恍如描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离世,近半年的心理折磨突然解脱,痛苦和眼泪仿佛已经被时间蒸发。
  大舅卒年72岁,73、84是北方民间传说中老人的鬼门关,外祖母去世时83岁,两位老人都没能过这道坎,对持类似宿命论的人而言,这是一个梦魇般的注脚。
  当一天夜里,他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忍受并再次咳血后,检查结果事实上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胃癌晚期。在此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胃部的癌细胞摧残,每天只能喝少许稀饭,或吃几块他喜爱的奶糖。在山东中部并不发达的农村里,并不富裕的家庭有老人生病,挨着不去医院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原因只有一个:怕花钱,特别是商昂的医疗和住院费用。
  化验报告出来后,几乎所有的家人都不愿意将残酷的事实告诉大舅,但在我表哥、大舅唯一的儿子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立即讲出事实后,据说大舅在病床上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外祖父早亡,但和外祖母育有八个孩子,四男四女。由于生活困难,其中的二舅很小就被过继给一户马姓人家,和大家族来往不多。其他兄弟姐妹得到大舅患病的消息后很快前来探望,并采取各种方式让他相信,他得的不过是普通的胃病,很快会出院,后来大舅竟也相信了,开始乐观地面对病情。
  胃癌晚期,化疗基本失去意义,加上对医疗费的恐惧,大舅在医院呆了极短时间就决定回家静养。短暂的弥留时光,这个一生与土地相依为命的老农难得地得到些许喘息,过去不舍得享用的营养品——多来自晚辈或城里亲戚的馈赠——开始吃一些了。比如,二姨从河南专门给他买的六只土鳖,大舅就当作救命药品咬牙切齿吃了,当然他最终吃不了多少——他的胃已基本被癌细胞吞噬而丧失功能。
  再过几日,形销骨立的大舅只能蜷缩在土炕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了。而且随时要靠杜冷丁缓解疼痛,从最初一天一次,到半天,再到几个小时,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完全只剩下痛苦的喘息。
  母亲说,大舅死去时眼睛始终睁着,是她用手给闭上的。她说,大舅最终还是不相信他会死。虽然,在打第一针时,他似乎意识到大限将至,眼神中充满着恐惧。
  大舅一生都在生育他的农村度过,除了极少的走亲访友。因而,我与他谋面不过三五次。在1980年代末期,我还读高中时的某年寒假,他赶到我所居住的沿海农村看望尚在世的外祖母(老人的子女在成年后散居在河南、山东等地,祖籍地山东惠民胡集镇只有大舅一家人),其间曾在我家小住数日。印象中他看到像我这样的晚辈,脸上总挂满谦卑慈爱的笑容。他话语不多但乡音很重、嗓门极大,当时身体还算壮实。
  除了经常与母亲聊聊家常,闲不住时他就整天用高粱秸做扫帚:秋收后的高粱,用锋利的刀截去大部,将粱穗上残留的颗粒拍打掉,再用细细的麻绳将数根秸秆扎实,一把常用的扫帚就做成了,还可以拿到农贸市场上去卖。他做得极认真,等到正月十五返回时,已经做好了十多把,整整齐齐地堆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了。
  这可能是大舅与我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了,虽然也就是不到半个月。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在外祖母的葬礼上了。外祖母膝下子女晚辈众多,操持如此重大的葬礼难免费心劳力,几天下来他面色苍白,声嘶力竭。他已经年过六旬,明显苍老了,背也有点驮,但嗓门还很大,后来母亲解释说那是因为耳背,我才明白。
  1950年代末外祖母和外祖父被迫拖家带口到了山东黄河日地区的垦利县。母亲当时只有六七岁,她说全部的家当就只有一丁点口粮和几件破农具,装在一辆木轱辘牛车上就出发了。大舅却从此与父母分离,留在了祖籍地,此外他还要照顾一个年幼的妹妹,即我的二姨妈。彼时他才20几岁,刚刚新婚不久,而1960年代更为严重的大饥荒很快就降临了。可以想见那是一段如何刻骨铭心的时光,能够生存下来几乎就是一个奇迹。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东是全国有名的重灾省份之一,曾经被中央点名批评,而全省的重点灾区则是惠民、德州、聊城,其中以惠民地区尤为严重。
  原新华社记者、《农民日报》总编辑张广友1960年代曾作为中央万名国家干部之一下放,据其新著《抹不掉的记忆——共和国重大事件纪实》记载,他恰恰在大舅所在的胡家集公社做过驻队干部。
  据张广友记述,1961年1月13日至29日,惠民县召开了县、区、社、队四级干部大会,他在会后所作的日记摘抄中写道:饿死人的情况过去不准说,更没有人敢统计。这次在揭批“五风”时的4000人大会上,做了个初步统计:去年(1960年)一年的时间(实际上主要是初春那段时间),惠民全县非正常死亡人口3万多,现有的浮肿、干瘦病人10多万。
  当年的李宅公社党委书记说:“去年春天大部分地区都是两三个月没有吃到粮食,很多人死得很惨!全县一年的时间死了3万多人,相当于现在一个公社的人口。也就是说:一年的时间死掉一个公社。各个公社的情况不同,有的公社达11%;各生产队的情况也不同,有一个生产小队160口人,死了60口。”
  作为家中长子的大舅顽强地生存下来,由于当时兄弟姐妹均还年幼,除了残存的饥饿感外,他们对那段残酷岁月知之甚少,而大舅也极少向他们描述那段痛苦的记忆。因此,在我动笔追记这段历史的时候,包括母亲在内,都难以叙述详情。最频繁的用语就是“贫穷”、“饥饿”。
  大舅不嗜烟酒,晚年却受胃癌折磨,是否与大饥荒时的食物短缺有关,在他离世之后已经无法考证。即使在世恐怕也难以实证:野菜、喂牲口用的豆渣饼、甚至树皮对人类胃部的损害,是否与癌变存在因果关系,医学家可以提供多种解释。
  无论如何,有关大舅个人的,或者他在那个艰难时期的历史记忆,已经湮没了,无声无息。
  他留下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有关大舅所在乡村大饥荒的史料。这也是在快到他的两周年忌日时,撰文纪念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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