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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施伯龙(Colin Thubron),1939年生于英国伦敦,“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著有《在俄罗斯人当中》《长城之后》《爱神的国度——深入塞浦路斯》等,曾获霍桑顿奖、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
顺着一个接一个的东流诸海——亚得里亚海、伊奥尼亚海、爱琴海——欧洲终于在此与亚洲交会,悠悠千古尽留于大地景观之中,一览无遗。黎凡特海岸线侵蚀了大地之土,这里的森林曾被砍伐下来造古代舰队,为躲避海盗而避居于内陆山峦上的村民,依然世代留守着家园。这些半亚洲风情的大地,在耀眼阳光中化为一片崎岖,令人生畏又带来奇特的兴奋之情。它们的美属于轮廓与明暗之美,橄榄树、岩石、一弧水蓝色——产生出神奇的简练效果,不断地吸引人莫名其妙地趋附于它们,仿佛它们的荒凉正是一种魅力似的。
3月的一个傍晚,置身塞浦路斯的一座山边,没有万紫千红报告春天的到来,却带来了这般冷酷的感受。大地平静地展现在我的下方,一半的山脊因为受侵蚀而露出闪亮的岩棱,山谷中的小径,则呈现出白色及其恒久性。在生存谷物和蔬菜的平原高处,这种冷酷的荒凉崎岖却变成了这个国度里的核心——挨得过地老天荒,而不是与时俱变,因为它的岩石会令农夫绝望。由于备受垂涎觊觎,饱经历代乡下人和军人的践踏,以致尘土与石块厚积,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耕耘。
从我们站立处眺望山的那一边,可以见到坐落在低矮丛林的基罗基蒂亚,这是座新石器时代的城镇遗址。逐渐失色的光线照在残垣上,为它们增添了丰富多彩的柔和感。
“你瞧,就跟我告诉你的一样。”那人把花白的头埋进双手中,“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石头。”这是事实。这些废墟残留的墙基部分,是八千年前用从冬季溪流中扛来的岩石所筑成;但是它们指示出开端。这些岩石未经雕凿使用来建筑街道和房舍,为岛上最早期的先民围出了生活圈。而我这趟行程,一趟穿越时空之旅,也开始于这远古的废墟。
这个老头出于好奇而跟我搭上了关系。“你应该去萨拉米斯。”他絮叨地说,“那里有比较大块的石头;要不然就去凯里尼亚附近的城堡看看,那才有看头!那些城堡就像长在山上的尖角一样。”
我答应会去看看它们,还有萨拉米斯及所有的海岸,并且徒步沿着山脉走一趟。
“用走的?”他大声嚷嚷地说,“你可不能走路去!”他那双带血丝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瞪得圆凸,“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情况?你根本撑不了一分钟的!那些土耳其佬会以为你是间谍,随便一个哨兵就可以当场钉死你!”
我望着这张倔强的脸孔不觉莞尔,那张脸孔也透过八字胡嘲弄地看着我。他可是真心诚意地关心我,还用一只粗硬起茧的手拍拍我的膝盖,以阻止我离开他。其实,在这段期间,希腊裔的塞浦路斯人各党派正互生敌意,同时又要对抗岛上的少数族群土耳其人,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自认要比他安全多了。果然,不到一年,土耳其入侵,并发生内战,证明了我当时的看法是对的。
他碰碰我的手肘,悄声补充,仿佛生怕新石器时代的阴魂会无意间偷听到他讲话似的:“说正经的,希腊人都算不错。我们是好客、文明的民族,可是土耳其人,但愿魔鬼拿他们来擤鼻子。”
我面无表情地回望他,就像是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哪个国家比其他国家更残暴。为了要体验塞浦路斯的变化,我才用走的,走遍一个不断在改变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每穿过一个山谷,景观就转型,山脉的这边可能是一堆奇峰突起的嶙峋石灰岩,山的另一边却是有农作物生长的连绵平原,岛上有接连不绝、令人瞠目结舌的建筑,贯穿了千百年的历史。要是有时间的话,走路是体验塞浦路斯最合理的方式。徒步旅行意味着我要把自己托付在这个民族手中,这是一种信心的表现,而且是和最早期的先民用同样的方式来接触这片土地,让这片土地回归它古老、恰如其分的面貌。
要走遍海岸及高山区,足足有六百英里(约966公里)的路程。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过夜,只有寄希望于乡下人的好客热情及气候温和的春夜;我宁愿躺在星光下露宿,也不愿整天背着帐篷到处走。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西北的海滩,由于该区横跨了受到围困的土耳其人村庄,因此徒步经过此区危机四伏。再过去,我计划沿着特罗多斯山脉的山脚行进,那里有古代腓尼基人和罗马人的采铜矿场,我可由那些矿工坟墓和深得吓人的矿井追溯当年情景。我将从那里绕行而上到达山脉顶上,这里高度超过六千英尺(约2000米),孕育了不少拜占庭式小教堂,教堂里有保留最完善的湿壁画。这些山中小径,要是选对路的话,可通往郊原旷野。山谷的顶端矗立着多座修道院,里面的僧侣人数少到几乎无法在圣餐仪式时诵唱。即使是春天,依然高处不胜寒,所以到了夜晚,我得靠农人和牧羊人提供栖身之处,而我这种旅行方式也因此和这些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跟山区里的基督徒一起度过复活节之后,我打算下山到利马索尔一探海底古城阿玛瑟斯(Amathus)。海岸的两头都有响当当的古典地名——帕福斯和库里戊(Curium),在中古时期,这些地方曾落入十字军的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手中。向北走,我会先到马龙派(Maronite)基督徒村庄,然后沿着凯里尼亚山脉翻山越岭,经过美丽和平大修院(Bellapais Abbey)和十字军诸王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城堡,最后再南下,到古迹宝地法马古斯塔,接着往上走到卡帕斯半岛,也就是塞浦路斯的尖端尽头。
此时,这老头已经对我的天真幻想没了兴致,兀自坐在一块岩石上打起瞌睡来。我独自在废墟之间游荡。城镇的碎石街道周围环绕着蜂巢般的屋舍地基,沿着这条街道,那些圆形屋宇所残余的环形及断拱形,还依稀可看出台阶和门廊,或者走道的弧线。考古学家曾经在这里挖掘到黑曜岩做的箭簇、珠母贝制的护身符,还有提琴状的小型人物雕像,黑曜石道出了这些人和小亚细亚的贸易往来,他们的老家可能就是小亚细亚,而燧石镰刀的刀锋则指出他们既是农夫又是猎人。他们在如蜂巢般的屋顶下,或坐在石头上,或倚在泥土平台,阳光透过壁龛凹窗可以照射到他们。在地面之下,被埋葬的死者蜷身像胎儿般把膝盖缩至下巴,有时因为埋葬先后次序的关系,一个叠着另一个,但无论如何,他们全都面向东方——也就是光明的源头。
而如今,这些令人难解的走廊似乎把那些古人置于遥不可及之地,他们建造的那几道砖墙也只剩一道依稀的线条。至于当他们蹲在阳光中时,所想或所相信的是什么,就难以得知了。最原始的虚荣促使妇女们戴上贝壳与红玉髓串成的项链——在门墙之外,她们可曾有任何念头?
“你发现什么了吗?”老头用大嗓门嚷着问。
“没有,”我说,“什么都没有。”
然而,所有的文化都是从无中生有。在地底下被发现缩成一堆的这个民族,蜷伏、宽额,却是塞浦路斯岛最早的先民。这个岛的历史是如此丰富而复杂,混合了众多不同的血统,因此要准确地追溯其成熟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个国度最壮观的历史都是属于其他的民族:自西向东而来的西方权势——马其顿人、罗马人、十字军;以及由东往西的埃及人、腓尼基人、土耳其人。的确,只有这些新石器时代的石头才能道出此地先民的最初情况,再没有其他文化可以诠释他们了,因为他们在后来的异族文明中,不是被同化,就是变得无声无息。
而塞浦路斯人便是经由这重重文明洗礼而成。我这趟旅行也有部分目的是想对那层层的异族文化深入追溯探讨,犹如逐层穿透一个甜美又巨大的蛋糕。
而我走了六百英里路,踏遍世上最迷人的岛屿之一,终点或目的只不过是部分借口。旅行,其实是一种最错综复杂的自我纵情,最理想的情况是为旅行本身而旅行,而当目标达成时,旅行也就死了;当我涉过新石器时代的河石时,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有栋屋舍的墙壁由于还很完整,其拱形屋顶才得以幸存下来,从一旁的一道台阶,还可看出那些最早期的人类踩出的凹痕,及粗硬的肌肤摩擦过的痕迹。
这处位于基罗基蒂亚的最早期聚落,到了公元前5250年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我猜想要不是发生地震,就是集体弃居他往,而那些屋子的地基安然地一圈圈搭叠在一起,在将近八千年之后,考古学家才满怀惊愕地发现这些最原始的石头,突破时光之地,激起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