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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水还在升高。
从158米,到162米,再到165米。可这仍然不够高,去掉沿途的渗透,冬季的冰层,余下的水量仍然到不了北京。专家说,当蓄水达到170米的时候,那压力就足够了。
水位越来越高,水压越来越大,丹江河岸一块一块地塌下去。
这一带已经没有人了,土地又薄又脆,踩着石头拉着树干才勉强前行。水面宽广连着天际,巨大的断裂带如末世景观。
这是河南省淅川县香花镇,南水北调起始地,也是丹江口水库重要的蓄水区。
这水库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源头,1958年始建,如今已是亚洲第一大人工湖。为了确保工程供水,丹江口大坝坝顶高程将从162米继续加高到176.6米,蓄水位由157米提高到170米,水库面积由745平方公里增加到1050平方公里。按这个规划,河南省淅川县将新增淹没面积143.9平方公里,占水库区总淹没面积的49%。淹没涉及11个乡镇、185个行政村、1312个组,10.73万人,加上淹没影响人口,这第七次移民共需搬迁安置农村移民16.2万人。
香花镇移民所所长李国军说,2014年12月11日,中线工程试水那天,他就站在远远的地方,下午两点半,水淹上来,土地一块一块地塌下去,没有声音,并不天崩地裂,一会儿垮一点儿,一会儿垮一点儿,慢悠悠的。没搬走的几户居民就住在塌方区十米左右,屋子里的人看着土地在眼前陷落,并不惊慌,“老百姓嘛,不是搞科技的,他们不想那么多。”
天黑下来,浪打着踩过的石头。李国军说,等水库蓄水达到170米的时候,这一带就永远沉入水底了。
从没见丹江水面这么广大过
2015年1月中旬,天转凉了,浪也高起来。
丹江水宽而广,远远接入天际,水面黑蓝,渔船绝迹。加上垮塌、断层、裸露的地表,大自然露出它不可被人力征服的一面。58年来,李国军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没见丹江水面这么广大过。
这让他感到恐惧和陌生。
淅川水势大。平日里,丹江水是有水位变化的,风卷起浪来,比水面高出四五米是常有的事。蓄水坝加高得那么快,安全吗?李国军说那没问题,“上面不是说,400多专家都在研究嘛,七个导弹同时打到一个点上才能给它打垮!”
香花镇剩的人已经不多。废弃的房子里已无人迹,说话时响起回声。13排约30厘米高的水泥柱,一排一排立在岸边,每排10根,每根之间相隔一米,蜿蜒地伸向陆地。
它们用来检测土地塌方的速度。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质朴又显而易见的方法。李国军每天都要到这儿来看看,带着笔、本子、相机,记下哪一天哪一排的哪一个水泥柱又不见了,这说明一米宽的土地又塌掉了。
这一带属于丹江水中游,最初,岸边还栽了一点树木以护水土,可那水土流失太严重,想保护也来不及,“前几天常委过来说不允许再栽树了,”李国军说,“水还要上来,栽树也是糟蹋了。”
那塌陷的速度是惊人的。试水之初,他还可以走在岸边,现在,那里的土地已经开裂,丹江水把地下淘空,这一带已经是危险区。
“现在才是试水期,试水那天水位161米,将来上到170米又要怎样?”李国军说,“大河没风三尺浪,光那个浪都冲到多高。你看那涮上来的水,跟海潮似的上来下去。”
生长在水边,他对水是有敬畏的。
旧有的码头已经毁了。河水升高,江浪冲蚀,十几米高的石头墙体上出现了一道长裂纹。这裂纹被刷上红漆,标上编号,裂痕的宽度,扩张速度被一一记录下来,同样用以监测土地塌陷及水土流失的速度。
丹江的上、中、下游,有那么几个观测点,李国军是每天都要看的。他年纪大,腿脚却灵便,人瘦,会游水,走在江边并不过度小心,“掉下去丢不了命”。当他踩着水边护岸的石头,看着那石头松动,从脚下隆隆滚入江水中时,他似乎并不害怕。与其说他胆大,不如说他只是不想那么多。他曾亲眼看过几个一起工作的在移民搬迁中死了,有的脑溢血,有的肝腹水,有的前一天还在好好的,第二天就咽了气。说起来他也感慨,可说归说,日子还要照样过,死了、烧了、埋了之后,死亡这东西又与他无关了。
他只受过初中教育,靠自学种了几十亩橘园,1989年提了当移民所所长,一晃也干了26年。即使那级别还在科级以下,这职位也足够让他觉得自己算是个“国家干部”了。当他带着“国家给发的”小卡片机,一只卷尺,背着手走在江边,见到裂缝就过去量一量,拍个照,再用签字笔记下编号时,他觉得国家是看重自己的。
当然,要说不怕,也不全是这样。有一次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没命了。那是2014年12月,他去土门监测水土,土门是香花镇的一个村,在丹江下游。跟往常一样,他带上小相机,铁卷尺,开车走山路,去往40公里外。那一带村民后靠安置,几乎都搬到了山上,他们住在海拔176米以上的位置。按照政策,这些住户可以暂时不动,但他们所处的却是扎扎实实的危险区。
“预计有35000人还在这个危险区住着,还要往后靠。国家划了一个顺序,(位于海拔)176米以上的现在不叫动。”李国军指着更高的山上说。
他要做的就是在那几乎看不见、找不到的山路上左兜右转。那道路蜿蜒狭窄,在群山和黄土之间,有的地方坡度很大,车子开过,几乎是近30度的向左倾斜着。他要一个一个的找,找到15个在位置具有代表性的人家,抻开卷尺量量房子上的裂纹。
山路难走,有时车门一开,树枝就挡在车门口,好容易打开门,路已窄到只容一辆车子,根本没落脚处。他动作敏捷,下车,关门,绕过车子走出去,一旦一脚踩空,下面就是山崖了。 这些还没有搬走的村民,祖祖辈辈在这丹江水边种地、养鱼。水上来了,就往更高处走。离了水,改种地;淹了地,改放羊,日子总要过下去。如今176米以上的土地已经全部是砂石,羊也养不成了。他们对道路塌方、水土流失没有清楚的概念,除非眼见着江水来了,或泥石流从山上下来。
他们走出屋来跟李国军打个招呼,叫他进屋抽根烟,一送送到大门口,保持着五六十年代对干部的那套礼貌。李国军很难说清在这份工作里他享受的是什么,但当他背着手离开时,这些送他出门的老百姓让他觉得,自己当个“国家干部”有那么点意义。

“你不能跟老百姓说这些”,李国军过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说了没有用,他不懂,白白让他恐慌。”
到底有多危险,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知道。他怕下雨,一旦大雨来了,泥石流将把这土坡上所剩不多的农舍席卷而去。
天光还亮的时候,他就这么走完15家,再赶40公里山路回去。回去时天已经黑了,这一带黄土旷野,了无人烟,没有住户,没有灯,天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下面就是土沟、山谷和江水,李国军进山时河边地里还有路,出来时那路已经被水淹没,“都是河水,看不见路,找不到方向,急得没办法,”李国军和司机两人四顾漆黑不辨南北,就这么迷在了山里。
转了几个小时都好像停在原地,四处是河水,一点儿标志都没有,两人完全蒙了。要出出不去,叫人来救,又根本说不清自己在哪儿,报警也没用,两人身上没有任何定位系统。
李国军说,那次兜了很久,最后好歹靠着车灯,爬上了一条山路,捡回一条命来。这之后他很少在傍晚五六点钟来这一带,看看天快黑了,他就让司机加快速度,赶着日落之前回到镇上。
太阳在,路就在,太阳落了,路也没了。羊肠子似的小路上,车子跑起一道烟。
老一辈人说,丹江就是银行
风起时,码头上天低云厚,水冲着黄土,方圆数十里已无人。这就是现在的香花镇了。
过去,香花镇是个好地方。这里水土相宜,地里出好辣椒,辣椒市场上,上千人坐在那儿,多是老弱妇孺,她们把辣椒梗摘掉、装袋、打碎、上市,光这一项零活,一天就能赚上二三十块。
香花人眼里,这是小钱,不算数的,来做这活儿的,多是周围厚坡镇、上集镇的人,她们要走十几里路来这里讨生计,本地人不赚这辛苦钱。
身为香花本地人,在这一带说起来是件有面子的事。光是香花镇下沿水的刘楼村,村里私家车就有百十辆。更富的人根本不住河岸,他们整个家都在船上,船分三层,楼上是起居自住,楼下是饭馆,一网丹江鱼捞上来,就着水在船里摆上七八桌,一年四五十万不成问题。
大户是真的大户。几百个网箱用来养鱼,家里在水边有冷库,船上、岸上开着饭店,私家船烧着柴油突突突地走,在江上划开一道水纹,鱼来了,钱也来了,一年不断的丹江鱼。丹江人是不喝丹江水的,嫌那是生水,有腥气,考究点的人会在水边凿口井,地下水上来,喝到嘴里都有股甜味。
更不用说每家人均十余亩的落差地了。这一带山多,只有靠水处有大块平地,水气湿润,汛期来了水上来,汛期过了又落又下去,一起一落之间,那土地已经被河水滋养得肥而软,157米以下的地,勤快点的老百姓可以种到147米,麦子一直长到腊月去。
吃着丹江鱼,喝着丹江水,老一辈人说,丹江就是银行,晚上把网一撒,早晨再一收,就好比去银行提现钱。哪一网上来不是百十块。就算是老了,走不动了,在岸边摘摘鱼,收拾了卖给收鱼的人,每天也有几十块零花。
香花镇移民总指挥张书兰,从小在刘楼村吃水长大,当地有俗语说,“河南移民看淅川,淅川移民看香花,香花移民看刘楼。”她说别看香花只是个镇子,人却洋气。冬天,这里的女人是懂得穿毛呢短裤黑丝袜的。
没有人外出打工,因为没有那必要,一条丹江水够他们吃上几辈子。
所以在丹江口水库区11个移民点中,香花镇的困难最大,人数最多,28000人全数搬到了邓州。
24000多网箱全部拆掉,因为那污染水源。养鱼的人不再养鱼了。现在的香花镇人去楼空。按政策,淹地淹人得走;淹地不淹人,也得走。可对农民来说,没了地就没了一切,连带着没了辣椒、辣椒酱,以及一系列的上游生意。
离开香花这天,香花人坐在客车上,戴上大红花,吃着国家给发的、用以奖励和慰问的瓜子花生,就这么离开了丹江水。
他们也得知,他们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们的离开对国家至关重要。

“你们北京已经喝上了丹江水吧?”李国军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那样子带几分天真,“你待会儿到江边,我给你灌两瓶丹江水带回去,这可是真的丹江水啊。”
他的态度里,有一种说不上是骄傲还是谦卑的东西。
祖坟淹了,墓碑敲了,网箱卖了,渔网收了。装上镐和锄头,从此香花人再吃丹江鱼就要靠买了。
客车开动时,一些老人抽抽噎噎的哭了。
从小就知道,离开这块土地是迟早的事
2015年1月中旬这一天,村民周理坐在李国军的办公室里,说要找他办点事儿。 周理也算个干部,说起自己是大队会计时,很有一点儿为民请命的意思。56岁的他身材高,嗓门粗,介绍自己说:“我名字好记,周总理去掉一个总字。”
他是靠后安置的一批,水来了就往高处搬,现在已经搬到山上去,水却又来了,水没到一米深,盘山道淹掉了一截,要拉个东西运个货,就要绕走另一圈儿。他坐着车到香花镇上,又找到移民所,就是想请李国军往淅川县里申点儿经费,临时给配个船,运人载货用。
李国军皱着眉,“这钱得一层一层往上面报,什么时候批下来可不知道”。这事儿他做不了主。
周理却毛躁。他这毛躁一半为自己,一半也为自己受到的催逼。船解决不了,回去村里的老百姓要骂他的,他们用河南粗口骂:“你心眼可坏!不给老百姓办事,你算什么国家干部,你吃白饭的!”
“老百姓他不会想你夹在中间有多难,”周理说着说着激烈起来,“老百姓素质可低!”他是说他们没受过教育,而他自己可是小学毕业的,“他们就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今天要一个东西,你给他办了,他就说你好,明天又要一个东西,你办不了,连带昨天给办的东西也一起不算数了!”
得不到答复回不了村,他困顿地坐在椅子上。
2009年开始搬迁这一批移民起,李国军的办公室就多了一盒又一盒的口香糖。没事儿就一边嚼一边想事儿,这缓解了他焦虑。这办公室有五平方米左右,一面连着户外走廊,另一面放着一条沙发一张床,吃睡办公都在这儿。
没法说出个所以然,又没法安抚周理时,李国军说起自己的事:“我的橘子园几十亩都被征用盖移民点了,卖了橘子能赚回30万。县里说让我别闹,闹了就给我停职,不闹就补给我20万,我没闹,四年也没补,我不也没说什么?”
同样的委屈让他们一起安静下来,暂时地停止了互相之间的埋怨和逼迫。
两人都是50年代生人,骨子里还有那个时代的痕迹。
从他们出生那时起,南水北调就开始筹划了,他们从小知道,离开这块土地是迟早的事。那思想工作从1958年就开始做了,人人都背得出来:“南水北调”“国家任务”“舍小家,顾大家”。
他们从小就听着口号长大,思想意识里就有这件事儿。至于为什么要这样,那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毛主席的逻辑不会有问题,一声令下,国家让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周理的6个叔叔,就是在一声命令中全部搬走。1975年,叔叔全家从香花去往湖北大柴湖,当地没有房子,就用芦苇做芯,糊上泥就是墙了,屋顶漏雨,四季透风。
送别叔叔那天,周理才6岁,看着叔叔婶婶装车远行,父亲哭了,“以后见不着了,红白事也要来往。”
和叔叔搬家一起进行的,是一个跨越数省的国家搬迁工程。迁移安置工作自1959年开始,到1978年基本结束,历时20年,先后分为六批。其中,迁青海2.2万人,湖北6.9万人,邓州市1.5万人,淅川县后靠安置9.6万人,人均迁安经费325元。到2001年底,南阳市丹江口水库移民达到20.6万人,其中淅川县18.8万人,邓州市1.8万人。
周理不觉得这有什么,“我们那一代人的思想意识,改革开放后的这一代人可没法比。”他指指自己的脑子,“国家让干啥,咱们就干啥,不像现在的移民不好弄,他们要讲条件。改革开放啊,不是我说,别的都还行,这个思想意识,可给弄坏了。”
从内心,他是这样理解搬迁这件事的。当一切牺牲因国家任务而起时,就理所当然的被接受了。
“现在的人意识可坏!”他抱怨说。怎么坏?搬不动。上面催着下面,下面逼着上面,基层干部和老百姓互相埋怨,到了最后,双方都忘记了上面的事,移民变成了基层干部和农民之间的牵制、胁迫和卖人情。老百姓觉得自己是“看在乡镇干部面子上搬的”,所以搬去之后出了问题,“干部你都要给我解决”;干部觉得自己工作难,“就是因为老百姓刁”。而整个上层的移民体制怎么运作,任务、纲领如何上传下达,这都与他们无关,只知道这一切一级一级到了一线,整个事件的执行到最后,只剩下三方相关:江水、百姓和乡镇干部。
带头作用
这任务不比别的,“别的还可以缓一缓,财政经费不够你还能勒紧裤腰带过,什么都能有个缓冲。这不一样,水来了你就得走,不走不行。”李国军说。
水就是死线。
为了赶在这死线到达前把所有人搬走,几千个干部从淅川县各行各业被抽调到香花镇。这之前,他们有人管水利,有人做会计,来了之后二话没有,就是移民干部了。
搬迁伊始,河南省提出来“四年任务,两年完成。”为什么要两年完成,这些乡镇干部无从得知。他们要做的就是执行,这要求先从省委传到县委,县委传到镇移民所,一级一级开大会,一开好几天。
开会为了一件事:做思想工作。先做基层干部,干部回家做自己的亲属、父母;再做“能人”,能人是那些乡镇大户,“能说会道、通情达理”;第三层才是普通老百姓。
领导告诉李国军说,他是国家干部,思想境界得比普通老百姓高,所以要搬老百姓,先搬自己的父母兄弟。这叫“干部起带头作用”。
李国军犯了难。父母有两间44平方米的老房子,住了一辈子,死活舍不得。“可难劝!一劝就掉眼泪!”先是哭,再是骂:“你翅膀硬了,当官了,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硬劝了一年多,劝一次哭一次,父母也哭,他也哭。有一阵子他都有点犹豫了,要不撤职就撤职,留住这老房子和几十亩橘园。可移民期间,想离岗几乎不可能,不问个中苦衷,只问结果,在岗就不能退,死活都要干下去。
就这么生生劝走了父母,橘园全部征掉。他们搬入邓州裴营乡,每人按照国家分配,给一亩四分地,一尺以下都是黄砂石,两个老人已经80开外,种不动了。
逼急了,李国军也伤了心,什么基层干部,不干了。移民说要上访,他想,自己怎么就不能也弄出点动静来?左思右想,他也录了个视频,找了鉴定人,给橘园开了个价。“我说咱也发到网上去。副局长劝我,你发到网上伤和气。”李国军生性软弱随和,想一想也是,“我那也是气话,但心疼啊。我也劝自己,毁了就毁了,这是国家大局。” 说起这一段,58岁的李国军哭了。
劝完了父母,再就是大户。大户是有钱、有威望、有影响力的,相当于乡镇的舆论领袖。刘楼社区有个刘组长,家里有船有冷库,在河上开着饭店,一听船也要收了,冷库也要捣毁,搬到邓州裴营乡,一人一亩四分地,带着刘楼村的76个村民就要上访。
上访书已经写好,“不同意搬到裴营乡刘楼社区,誓死不去。”下面76个名字,76个红手印。
移民总指挥张书兰犯了难。派了几个人盯在刘组长门口。可他愣是几个月不露面,影子都见不着,76个签名的居民见了移民干部,门一锁躲进屋里,怎么叫就是不开。

一个大风雨的夜里,盯梢的突然传来消息:刘组长回来了!那是凌晨1点钟,山里下着大雨,电断掉了,四处没有光亮。2014年3月份,农历还在冬月里,脚下黄泥又冻又粘,湿冷湿冷。四个村干部两两搭着背往山上走,张书兰穿着平底雨靴,上面打着伞,雨从四处往里灌,身上腿上全湿了。
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她脚一打滑,整个人都掉进了泥坑里,心急火燎地拔出脚来,膝盖以上粘的全是东西,闻一闻似乎不是泥,这时她才想起来,那是个户外的厕所,她一脚跌进了屎坑。
顾不了那么多,从屎坑里拔出腿来继续赶路。到了刘组长门口,里面一听移民干部来了,见了鬼似的躲了起来。灯也关了,寂无人声。张书兰同行的刘道瑞一边敲门一边叫:“哥哥,书兰掉茅坑里了,你给开开门,让她换条裤子。哥哥,你给开开门,让她换条裤子……”
深夜2点半,门开了。刘组长叹口气,把四个人叫进屋,冲上茶,道了个歉。张书兰在厕所把裤子脱下来扔掉时,才发现自己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拔得急留在了茅坑里。天冷脚冷,又在门外拍门大喊了一个小时,她冻得快僵了,愣是不知道自己只穿了一只鞋。
也就在那天夜里,刘组长同意搬了。与其说是理解了国家政策,不如说是张书兰那一腿一脚的屎起到了作用。人性本能里的不忍心让他动容了,他也知道了一件事儿:这是国家政策,不答应不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拖延的都只有时刻而已。水来了谁也留不下,这挣扎多半是无用的。
次日,张书兰又把国家政策和移民优惠讲了一遍,安排了6个面包车,把老百姓拉到裴营乡去看房子看地。张书兰心里也不好受。她看着裴营乡,“咱这儿老百姓抽烟,平常都是10块20块的,那边老百姓很少抽烟,就算抽也抽那种5块钱的。一看抽烟就知道经济不如咱。”
当晚,张书兰在刘楼村摆了五桌酒。这刘楼村是她的娘家,46岁的她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二百多户村民都跟她沾亲带故。席上端起酒她就哭了:“父老乡亲,我叫你们吃顿饭,不是收买你们,咱这是国家的大政策,我问心有愧,可还得劝你们走。咱们都是国家的人,国家需要咱们这一块地方,咱们得无条件的服从国家。”
在场人见她哭了,都默不作声起来。她又接着说下去:“举个最容易沟通的例子,计划生育,你说娃子生也是咱自己生的,养也是咱自己养的,可不按国家政策生,就是要罚你,你也是犯错误的。”
她泣不成声,“我拍着良心说实话,我对不起你们,我端着国家这一碗饭,明知道条件悬殊,还来做你们的工作,我欠你们的。”
说道这儿,几个通情达理的百姓说话了。“咱别说了,也不是你带着人来非让我们走,这是国家的政策,我们认了。”
酒席散后,最后几个不走的群众也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那天晚上,张书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