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以此世,誉传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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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贝奥武甫》是欧洲中世纪早期著名长篇叙事诗,反映了氏族社会末期北方日耳曼民族部落的社会景况,是日耳曼英雄史诗优秀的代表作之一。“灵魂”之观虽充满着宗教与神秘主义之色彩,但在氏族社会尚未被完全颠覆、宗教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恰是人们在世言行的“指向标”:人拥有怎样的灵魂观,则会呈现出其在世时所做出的符合此观念的言行与抉择。本文以灵魂之概念为观镜,分析《贝奥武甫》当中体现出的灵魂观与其在当时所表现出的特殊性,尝试以灵魂观这一视角分析在中世纪早期北欧民族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在文学作品当中对立统一的特殊境况,不仅为认识中世纪史诗文学探索多元视野,同时也促使现代社会对灵魂观念进行再认识。
  关键词:《贝奥武甫》 灵魂 北欧史诗 基督教
  关于欧洲中世纪时间范围的界定,一般认为是介于公元500年至1500年之间。①在文学史上,这一时期通常被称为“黑暗的中世纪”。在这一时期处于一家独大状态的基督教,自崛起后便在欧洲范围内迅速蔓延,极大地干涉、侵入了人民的文化生活,在此期间诞生的文学作品无一不被刻上了“上帝”的烙印。中世纪文学基于这种宗教的“单纯性”,在一段时间内少有受到关注。但在中世纪早期,欧洲大陆与岛屿的文学环境尚未完全被基督教的宗教观念所融汇,我们依然能从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看到欧洲各地所呈现出的不同的民族文化生活风貌,其“显而易见的是直接反映英雄时代的生活与文明”。
  灵魂可以说是“生命的本原”,如何看待灵魂的存在,也就是如何看待人之生命以何种观念与姿态行于此生。在任何宗教里,教徒们不仅避不过对于灵魂的观点,而且将之作为重要的基点来阐释,基督教的灵魂观时至今日依旧影响着西方人的为人处世;而北欧多神教在基督教成熟之前,作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人民的精神支柱,是当地人灵魂观来源的核心,引导着6世纪之前北欧人生于此世的言行。本文尝试通过“灵魂”概念之发展,观测在《贝奥武甫》( Beowulf)这一早期中世纪文学中,本土民族文化与外来宗教文化对立统一于一体,即对氏族社会(英雄时代)的描述融于基督教视点的文学形式,进而在人物形象及情节发展当中阐释“灵魂”概念在两种不同文化的矛盾冲突之下的体现,以此对中世纪文学提供新的审视角度。
  一、欧洲“灵魂”概念之源流
  首先,我们需要对历史上“灵魂观”的发展进行大致梳理,以此对文本脉络有更为清晰的认知。
  灵魂( Soul)源于希腊语psyche,“在哲学上一般指精神活动”,人对于灵魂之观相更多是作为一种主导人的存在,与肉体相对而言。中世纪及之前,在哲学与宗教当中,一般认为灵魂不朽( Immortality of soul),肉体死后,灵魂永生。由于在中世纪不仅有基督教的蔓延,同时日耳曼人在全境的扩张成为东罗马帝国毁灭之发端,欧洲的文化环境被改变,呈现出“在英雄时代的社会基础上,希腊罗马文化与基督教信仰水乳交融的欧洲史特征”。为此,本文将结合古希腊罗马哲学、基督教神学中对于“灵魂”概念的分析,梳理、阐释“灵魂”之源流。
  (一)古希腊哲学当中的“灵魂”嚆矢
  在古希腊人眼中,“灵魂”传自他们所信奉的希腊神话,为“与肉体相对的生命的起源”,他们对人的灵魂中“美德”与“理性”的重视,在带有宗教性质的原初哲学出现时便已融入了其对灵魂的观照。作為代表的俄耳甫斯教派认为“人的灵魂会因在世的表现受到祝福或遭受痛苦,人应该依靠自己和宗教礼仪净化自己”,并强调若想得到解救,“最关键的是不能忘记自己在世上的所作所为”。对“美德”的崇尚可以说是古希腊人骨子里的精神,与后来的基督教神学不同的是,前者看重的是人生在世的个人品行,而后者更看重的仅是信仰的唯一归属性。随后,毕达哥拉斯教义和德谟克利特对于灵魂的救赎与构成的观点融入了“数学与物理等科学性阐释”,催生出了明显的理性色彩。
  人生在世时,人为一体而存,如何看待死亡,抑或说如何认识死后灵魂的存在,是灵魂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致认为人在死后,灵魂与肉体分开,二者是形同于美丑、善恶之间的对立关系。在《裴多篇》里,苏格拉底提出灵魂不灭,死亡即是新生,它“独立于我们的身体,也拥有理智”。同时,他也持有“理性灵魂”的纯洁和肉身的污秽这一二分法观点。柏拉图承其师言,认为灵魂具有“不朽”(Immofiality)与“轮回”( Transmission)两种性状,且不会被外在事物所毁灭。而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关于“灵魂不朽”的观念出现动摇,亚氏认为“‘理性’部分的灵魂”不朽,但“其余部分则是可朽的”;而到了伊壁鸠鲁的时期,人们为了解除痛苦,将灵魂与生命直接融为一体,即生命离逝,灵魂也就跟着消失了。②
  尽管对于“灵魂”是否不朽这一问题起过争执,且在古希腊时期并未形成统一的死后灵魂之归宿观念,但古希腊哲学家们无一例外,并不质疑个人品质中的“美德”与“理性”构成灵魂最美丽的部分,而这一部分,成为每个生在此世的灵魂所应追求的生命的真谛。
  (二)基督教神学当中的“灵魂”观照
  谈到基督教,自然不能绕过且必须重视基督教之正典——《圣经》。可以说,《圣经》中所体现的灵魂观,不仅最为集中鲜明,而且也是基督教各个时期神学发展中的根基所在。
  1.《圣经》当中的灵魂观
  在《圣经》里,我们能发现在基督教中,“灵”与“魂”是被分开阐释的,“灵”( Pneuma)主要是指人所特有的智慧、理性等美好品质,而“魂”( Psyche)则是物质性的生命力,是所有生物皆有的实在。对于这两种概念,《旧约》与《新约》中均有释义。
  (1)《旧约》中的“灵”“魂”观
  人既有善恶之分,那么人的灵魂也会有美好品质与败坏品质的共存。对于“灵”的阐述,《旧约》着重强调了其中美好的那一部分——认为人的美好品质直接来自上帝,是上帝的神性在人当中的体现。《创世记》明确说,“灵”本就属于上帝③,上帝创造人类,而人类的聪明、才智与技巧皆来自上帝的“灵”④。而从《弥迦书》中弥迦与以色列领袖的对话中可以看到,作为具有“灵”的人也是能认识并承认这一点的。⑤   前文提到,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灵魂中有一部分是赖以生存的质料,是生物的生命力形态。与亚氏观点相似,在基督教这里,他们便把这一质料归为灵魂当中的“魂”。在《列王记上》的记述中,上帝将孩子的魂还给了他的肉身,使他得以复活,恢复了生命力。@ 《旧约》也明确了一点,就是“灵”只能为人所有,也就是来自上帝的美好品质为人所特有,这是区别人和兽的标准⑦—一人和兽共有的,仅是生命所在的“魂”而已。
  (2)《新约》中的“灵”“魂”观
  相对于《旧约》有所增加的是,《新约》表述了人的“灵”不仅只有上帝所赐予的美好品质的“善灵”,人同样拥有着败坏、邪恶的品质,这便是“恶灵”。而这一品质的来源与上帝无关,“这一切的邪恶都是从人里面出来而真正使人不洁净的”⑧,全是人类的邪念所带来的祸害,而这也往往让人类自食恶果。这就划分并解释了人的本性中善恶各自的来源。
  在《旧约》的基础上,《新约》更明确地将“灵”与“魂”区分开来,同时区别于柏拉图的二分法。《帖撒罗尼迦前书》则提出了“灵…‘魂…‘体”的三分法。⑨这就有了反对传统轮回说的意味,即靈魂与肉体皆是一一对应的,不存在灵魂转世到另一个肉体之说。同时,这也解释了耶稣的复活方式,“没有看见主耶稣的身体”⑩称耶稣不光是灵魂,连肉体也一起复活了。这样的释义,我们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尊重了人的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性。
  2.教父哲学中的灵魂观
  教父哲学是指基督教早期的护教人物(2-5世纪)所论证的哲学和宗教理论,主张信仰主义。(11)对于“灵魂”,中世纪早期的“教父”们同样认为人的灵魂来自上帝的灵性,认为“完全的人是获得了父之灵的心灵和照神的形象受造的肉体的统一和结合”,同时格列高利肯定了灵魂不死,在肉体死后,灵魂有“义人进天堂,罪人下地狱”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而这一存在方式的终结便在于“时间归尽,基督救世,实现普遍复活”。罪人灵魂的唯一救赎方式,只有靠外部力量,即被上帝所赋予的“恩典”所救,这是古希腊哲学(与宗教哲学)同基督教神学对于人死后其灵魂的救赎观点的最大不同之处。
  对于经院哲学,虽然其在基督教神学当中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基于《贝奥武甫》一般认同的成书时期以及其故事舞台发生的社会时期,彼时经院哲学并未成体系,故不列入讨论范围之内。(12)
  综上所述,尽管对于‘‘灵魂”之观相众说纷纭,但不论是古希腊哲学还是基督教神学,他们无一不把“灵魂”看作人生在世之根基,不单纯只是作为生物生存的形态,更多是看重“灵魂”当中的美好品质,也就是美德的重要性。这也是作为人之精神所特有的存在,可以说是人的尊严的体现。至于在肉体死后“灵魂”是否不朽,虽尚无定论,但正因为“灵魂”总有与肉体脱离的一天,这一普遍的灵魂观—一存在着象征死亡的终点,也引导着人们生在世上的一切价值取向。
  因此,对于“灵魂观”,我们应分为两种观相来分析,即现世灵魂的存在形式、死后灵魂的存在方式。
  二、《贝奥武甫》的灵魂观之辨析
  (一)北方民族的灵魂意识
  《贝奥武甫》的故事舞台发生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之上,属于欧洲北部地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北欧”。尽管当时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属于日耳曼民族的统辖区域,但切不可将此地笼统地与欧洲大陆所有的日耳曼民族融合等同。“我们可以不致犯前世纪的初期日耳曼语学者的错,把古代北方文学的思想及其背景统统认为是可由基督教之前的日耳曼文学来概括了。”北欧地理区域特殊,北欧人民也有着属于本土民族的独特文化,并深切影响了北欧人的生活观念,为此,独立探讨欧洲北方民族的灵魂观念,对于研究《贝奥武甫》而言必不可少。
  北方民族的灵魂观念,抑或说影响了北欧人整个意识观念的源泉,不光是地理气候的特殊,也包括在这个特殊环境下诞生的北欧传说史诗、神话。
  北欧的气候极其恶劣,终日冰雪覆地,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北欧的生命力量与自然之壮美得以直接显现,且直接反映在了北欧的早期文学——神话当中。“北欧神话中所描写的一切生活情境……除了对本民族生活状态的描摹外,更多的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因为这份壮美,北欧文学当中的英雄形象皆有豪放之姿,显露出气势磅礴的“狂战士”形象,这一形象所体现出来的“勇武”,可以说是北欧人心里关于“灵魂美德”的集中体现,北欧人也将生于此世的这样的灵魂看作他们崇拜的英雄。
  前文说过,对于死后灵魂存在的认识,是灵魂观的重要部分。在北欧人眼中,“在刀剑下丧生是武士的荣誉,阵亡是最佳的归宿,而病死在床上、烧死在家里则是奇耻大辱”。而这份宁死于战乱而不死于安乐的价值取向的源头,便是北欧神话中关于“英灵殿”的描述:主神奥丁( Odin)在宏伟壮观的瓦尔哈拉官( Valhalla)收容阵亡壮士的灵魂,这位于天神所在的阿斯加德( Asgard)的宫殿,便是阵亡灵魂的新生。为此,在面对恶劣自然灾害和凶残强敌之时,北欧人都会“拼死一搏,无论成功和失败,英雄不灭的魂灵就会接近神圣之地阿斯加德”,同时也是以此避免让死后的灵魂归宿于“冥王赫尔( Hel)所在的尼弗尔海姆( Niflheim)”——形同于基督教当中地狱的存在。
  北欧人同样也认为灵魂有好坏之分,而这不同品质的灵魂的最终归宿,《埃达》中的表述为:“一般的老病而死都要先到死神赫尔那里报到……作恶多端的人则被打发到第九世界尼弗尔海姆去居住。”北欧人并不认为人的灵魂也有原罪的存在,所以同样也有受苦修行赎罪之类的说法,因此,北欧人以英雄的“武德”为生活之标杆,好坏与否,全在于人生在世的行为举止——自然。对于现世以武为灵魂之美德的看法与死后的灵魂归宿的认识,使得崇尚通过武力获得荣耀价值观,成为北欧人灵魂观的核心所在。
  (二)《贝奥武甫》社会背景与成书概况
  在中世纪的一千多年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北欧人经历了从分散的氏族社会逐渐跨入封建社会的变迁,而这一时期在北欧文学的体现中,也可以看作是北欧的英雄史诗时代,其文化特征主要是崇尚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鼓吹忠诚、骁勇和建功立业,《贝奥武甫》则是这一时代英雄史诗的代表。   根据吕健忠、李夷学《西方文学史》中的观点,关于《贝奥武甫》的故事舞台与成书背景,从语言上看,这部史诗使用的语言是古英语( Old English),即盎格鲁一撒克逊英语( Anglo Saxon English)。这是英格兰地区从5世纪中叶到6世纪中叶盎格鲁一撒克逊入侵开始至11世纪诺曼征服( Norman Conquest)时期所使用的语言,所以这部史诗的成篇时间不会晚于11世纪,而将这部口传史诗写作成篇的作者不明,学界大多认为是入侵英格兰的盎格鲁一撒克逊人所作。根据“史诗中出现的史实,即叶尔特( Geats)国王西叶拉克( Higlac)远征法兰克一部落王国”这一事迹,从历史上来看约是发生于5-6世纪,故史诗的故事舞台也应当是发生于这一时段左右,也就是故事背景为氏族社会的末期。石琴娥在《北欧文学史》中提到,“基督教从9世纪初传人北欧地区,823年传教士安斯嘉到丹麦传教,经过十年的努力在海得比城建立第一座教堂”,所以在那时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并没有被基督教所改造。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根据《贝奥武甫》中通篇的基督教意识体现来看,其成篇作者必定是一位基督徒,而且是深谙北欧风俗習性之人。值得一提的是,因北欧风俗与基督教教义在很多地方实乃大相径庭,这就造成了两种文化冲突于一处,又意外地统一于一处的现象,是否“不伦不类”且不说,这种矛盾性却也恰恰筑成了《贝奥武甫》独特的风景,也表明了我们对于《贝奥武甫》中灵魂观的分析需要同时观照不同的文化色彩。
  (三)《贝奥武甫》灵魂观念之生成
  《贝奥武甫》共有43章,由3182行诗组成,全诗可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主要记述了年轻气盛的贝奥武甫一行从高特远渡重洋到丹麦,为丹麦王罗瑟迦( Hrothgar)斩杀掀起腥风血雨的妖孽葛婪代(Grendel)母子以报丹麦人之仇的事迹;下部则是已成为高特王的暮年贝奥武甫,为人民以及宝藏拼上性命屠杀毒龙的事迹,而英雄的一生也就此完结,以贝奥武甫的葬礼作为整部史诗的结尾。
  贝奥武甫是整部史诗的主角,除了几段插曲外,史诗皆以其为中心进行故事叙述,其言行举止决定了史诗中情节的发展。而影响贝奥武甫意识取向的,我们可以认为是其灵魂观,即现世灵魂的存在形式与死后灵魂的存在方式。对于现世之灵魂,贝奥武甫同样追求灵魂中的美好品质,这个品质在史诗中表述为“武德”,通过武德的追求与实现,以富足现世灵魂之价值,生成其现世灵魂观;对于死后之灵魂,则是表现于其人之死亡观,而结合其时代背景,从中生成对于死后灵魂归宿之观念。
  《贝奥武甫》是一部反映氏族社会的史诗,氏族社会便是由部落宗法所维系的,在这种体制之下,个人“所拥有的唯一‘灵魂’就是他所遵循的群体灵魂,而这仅是由群体功能,以及所能料到的群体行为构成”。作为中世纪早期的英雄史诗,其保存了原始质朴的神话传说因素,基于北欧的特殊气候,其更主要的是叙述了北欧与神秘的大自然斗争过程中产生的部落英雄,而部落当中的英雄“在最初也并非一个个体的人,而是一个部落的天赋,或灵魂,或曼纳( Moira)的表现”。也就是说,贝奥武甫的灵魂观取向不仅代表着他本人,而且可以说是代表着北方日耳曼民族的群体灵魂之独特性,即有别于其他群体民族之独特性。对此,前文中有过叙述,而在这里想要说的是,正是因为在贝奥武甫身上体现出来言行与其价值观不仅是其群体之代表,而且也是“集中体现了部落人民关于英雄的理想”,因此也使得在这部史诗中“一叶知秋”成为可能。
  不同于《罗兰之歌》等中世纪史诗多线发展的情节,《贝奥武甫》的情节发展仅单一线路,更为简单。所以也可以说,正是基于贝奥武甫的灵魂观所引发的一系列行为取舍,《贝奥武甫》整部史诗的情节方得以展开、发展,下文便具体展开分析。以下分析皆参照1992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由冯象翻译的《贝奥武甫》版本。
  (四)《贝奥武甫》人物形象之灵魂观辨析
  由于特殊的成书背景,贝奥武甫的身上兼具中世纪英雄与北欧维京海盗英雄两重特性。中世纪的英雄史诗主要宣扬集体精神,体现出了一种忠君爱国的思想,而史诗所歌颂的大都是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的英雄形象。贝奥武甫接连剿灭葛婪代母子的动因之一便是忠于义父罗瑟迦的赏识与信任,而屠龙则是由于毒龙“夷平了高特人的城堡,岸崖上的要塞”( 2333-2334),带给了高特人极大的威胁,他出于对国家之爱的情怀而决意向它复仇。北欧维京海盗崇尚武力与荣誉,不论是葛婪代母子还是毒龙,贝奥武甫不仅渴望去讨伐,而且执意单打独斗甚至企图赤手空拳讨伐,这都是为了能够掠取胜利后所得的名声与财富——对荣誉的渴求所致。所以,在这一人物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种因两种文化对立统一而生成的特殊灵魂观念。
  1.灵魂的美德
  对于现世灵魂的存在形式,贝奥武甫同样认同并坚持了“美德”品性在灵魂中的存在,而这一美德正如罗瑟迦所说的是“战士的美德”( 1723)。虽然诗中没有直接描述何为所谓的“战士的美德”,但从罗瑟迦所举出的海勒摩( Heremod)的反面案例(1709-1722、1748-1757),大致可归纳为“慷慨而忠心、友爱而仁慈、勇敢与磊落”。在整部史诗当中,贝奥武甫更为突出的便是不畏死亡的勇敢与堂堂正正为人处世的光明磊落:他多次提出自己“不畏惧死亡”,无论是他竟然会考虑葛婪代“不懂使用兵器进退攻防,不晓得找出破绽,斫穿盾牌”( 681- 682),于是选择和那残暴的恶魔赤手空拳地对抗,即便对手性质如此恶劣,依然追求公平的决斗;史诗中同样也正面描述贝奥武甫“决不给对方织起圈套,暗算自己的战友同胞”( 2168-2169),这都是贝奥武甫为人正直磊落的体现。贝奥武甫为人知恩,亦友爱仁慈,在告别罗瑟迦之际,贝奥武甫为赐予他丰厚荣誉与赏品的老丹麦王立下了“任何邻国胆敢侵犯丹麦,我定将率一千精兵投到你的麾下”( 1827-1829)的誓言,如盟友之誓般忠实;他也不计前嫌,称赞翁弗思( Unferth)于战前所借予他的龙停剑( Hrunting),尽管这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用诗中的话来说,贝奥武甫情商之高,“真不愧为堂堂武士”( 1812)。纵观来看,依照罗瑟迦所提出的“战士的美德”,贝奥武甫显然在北欧氏族社会中是当之无愧的具有完美品性的英雄,依照这份价值取向,贝奥武甫身体力行地践行了灵魂中无上的美德。   2.对于死亡的三种探讨
  在史诗中,对于死亡的探讨主要有三种。
  (1)英雄与战士的阵亡
  史诗中死亡的战士有两种:被葛婪代残杀于梦乡中的艾舍勒( Aeschere)等丹麦勇士与毒龙面前畏惧不敢迎战的12名高特士兵。对于前者,无论是史诗的叙述者还是罗瑟迦等人都表露出极其惋惜的态度,尤其是对于曾经英勇的艾舍勒,“可怜他一世豪杰,竞在梦中死于非命”( 1298-1299)、“可恨那流亡的厉鬼害了他”(1330)。尽管艾舍勒并非在正面战场献身,但仍属于在战斗中阵亡,史诗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对这名阵亡勇士的敬佩之意。对于后者,史诗的叙述者明显是鄙夷的,其借威拉夫( Wiglaf)之口痛斥其“临阵脱逃”的无耻行径。
  (2)贝奥武甫的不畏死亡
  贝奥武甫无论面对怎样的战斗都显现出的不畏死亡的表现,不论是青俊壮年时徒手搏杀葛婪代、只身搏斗海怪、跳入深潭寻仇葛婪代的母亲,还是垂垂暮年在知晓命运之晚钟将至,毅然决然独自挑战毒龙之烈焰,死亡对于他而言似乎并不算万物的终结,为荣誉而死恰是其灵魂所选择的归宿。懷抱荣誉而阵亡,在北欧人眼中是对战士英灵的最高褒扬。
  (3)葛婪代的死亡
  对于葛婪代这个传说中只为邪恶而生的反派魔鬼,史诗直接明确道:“交出异教的灵魂,下地狱去了!”( 851-852)在但丁的《神曲》中,我们知道异教徒的灵魂是必定下地狱的。将葛婪代的灵魂划归为“异教之魂”,一方面是出于作者基于基督徒之身份所做出的符合教义的正邪判断,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贝奥武甫的行径“正名”——贝奥武甫在这样的描述中更似为上帝而战的圣战英雄一般,这种划分正是基督教色彩的体现。
  贝奥武甫的灵魂观引导其言行而呈现出了如此完美的英雄形象,但归根结底,贝奥武甫的定位是一名战士。其灵魂观中的核心是身为部落战士对荣誉的追求,死以阵亡为荣(此行可引导战士灵魂前往英灵殿),生则贯彻身为战士所应有的武德,其人之灵魂自荣誉而生,亦在荣誉中灭亡:远渡丹麦满载荣誉而归的意气风发、“不夺荣誉,誓不罢休”( 2514)的豪迈誓言、死后建立“贝奥武甫陵”供人纪念的遗愿,甚至为了个人荣誉不被夺取而不让其他士兵与自己一同鏖战毒龙——这情形如同《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阻止士兵射杀赫克托耳一样——也是其对于荣誉有着近乎贪婪的渴求的表现。然而也正是在这种欲望面前,贝奥武甫这近乎完美的英雄所拥有的灵魂,却显示出了与其美好品质相对应的消极品质:他已预见到自己死期将至,却仍在毒龙面前仿佛寻死般与命运相搏的行为,从某种方面来看不失为勇气的体现,但正如威拉夫所言,“一个人的意志令一族人蒙受痛苦”( 3077-3078),贝奥武甫的死,代表着高特一族的灭亡——与赫依拉( Hygelac)结仇的法兰克部族的侵袭、瑞典人的虎视眈眈。高特族之所以能保持如此长时间的和平,都是由于外族碍于贝奥武甫本人那无可抗拒的勇武与充满智慧的人格魅力所致。如此,在这部史诗中,英雄的牺牲不再是氏族部落的崛起,而恰恰是氏族部落的灭亡。
  其实到了这里我们应该明白,尽管在已成篇的史诗中,贝奥武甫与其他人一样通篇在颂扬“主”“上帝”之类,但从他的行为而言绝不是以基督教教义所呈现出来的灵魂观行事——他的作战并不是如十字军那般的“圣战”(尽管作者处心积虑为了让其行为符合基督教教义,而执意将葛婪代划归为“异教徒”),而只是为了氏族恩仇与个人荣誉进行暴力作战。在这样的情况下,按照基督教的观点而言,他只能下地狱——牢固基督教灵魂观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根据整部史诗,贝奥武甫及其周围之人体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北欧本土多神宗教的影响下所形成的灵魂观,即以沙场阵亡为荣、以卧榻而死为耻,以及在战场阵亡后可进入英灵殿成神的灵魂不灭的观念。言为上帝,行为维京,这种言行不一的畸形感充斥整部史诗,或许这也体现出了在《贝奥武甫》手稿完成的年代,即由中世纪异教社会转变为以基督教文化为主导的新型社会时期,中世纪早期文学作品当中思想未成体系、不成熟的特点,而在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当时特定过渡时期王侯贵族的心理需要和独特的审美趣味。
  (五)《贝奥武甫》中“灵魂”词句辨析
  在《贝奥武甫》当中,“灵魂”一词直接出现了8次,根据原文,具体分析如下:
  1.他们不时前往异教神庙,向偶像献上牺牲,连声祈祷,求那灵魂的屠宰援救祛灾。( 175-178)
  2.在劫难逃了,那大难临头反将灵魂投入烈焰的人!( 183-184)
  3.在他的沼泽要塞里咽了气,交出异教的灵魂,下地狱去了!( 851- 852)
  第1至3点说的都是“异教”的灵魂,第1、2点具体是指罗瑟迦为了祈祷葛婪代不再破坏坏鹿厅、危害生命,而按照北欧宗教的习俗用人来献上活祭。史诗作者毫不留情地批判这是“陋俗”,字里行间极尽讽刺挖苦之意。然而在当时的社会,这种习俗不仅不见怪,而且也并无“异教”之说。这里词句实是站在基督徒的角度,对这种不尊重有灵性的生命的行为予以否定,侧面来看也是有着对人性灵魂(具有上帝直属之神性)的敬意之情。而第3点则直接将那丑陋的怪物与异教徒的灵魂画上等号,强行将贝奥武甫的此次战斗归为符合基督教教义的“圣战”,这无不体现出史诗作者的宗教立场。
  4.凡携带着灵魂的,都必须寻觅那为大地的居民、人的子孙所预备的去处.让他骨肉的躯壳躺上黄土大床,生命的飨宴之后永远睡去。( 1004-1008)
  这里是说明了在肉身死亡后灵魂的归宿问题,即肉体与灵魂二分,人死后二者分开,灵魂前往另一个世界。这是灵魂不灭说的表露,也是死后的灵魂存在方式在史诗当中的体现。
  5.直到心中蓄积起一股骄气,渐渐滋长开来,而他灵魂的警卫却睡熟了。( 1740-1741)
  这是借以拟人修辞手法的表述,指海勒摩的品性恶化的时刻。“骄气”是由心中蓄积起来的,来自人自身的邪念,也就是灵魂当中败坏、邪恶的部分,而“灵魂的警卫”则应当是指灵魂中具有自制、自律等理性、美好品质的部分,因其“睡熟”——抑或是说由于海勒摩自身的邪念过于强大而被迫“睡熟”,导致了海勒摩本人的堕落。这里是灵魂善恶共存观念的体现。   6.命运的裁决近在咫尺,搜寻着皓首老人灵魂的宝库。( 2421-2422)
  7.他的灵魂抛下了胸膛去到正直的人中间,接受末日的审判。( 2819-2820)
  8.那从前分赐他们项圈的人已经交出灵魂,占了灵床。( 3033-3034)
  第6至8点所说的是暮年贝奥武甫的灵魂,这里主要是说明人的灵魂具有维系生命力的存在,灵魂自心灵的“宝库”离开,意味着人的死亡。“宝库”可以看作是象征着贝奥武甫灵魂品质的伟大,“去到正直的人中间”更是暗示着这位伟大的灵魂已经到了属于它的另一个世界。“正直的人”可作两解,若他们是同行,那便意味着贝奥武甫之灵魂已进入了天堂;若将他们与“末日审判”联系在一起,是“陪审团”的存在,等待这位灵魂的必然是公正的判定。这同样是基督教教义中灵魂观的体现。
  总而言之,从文本的叙述而言,《贝奥武甫》当中的灵魂观无论是对现世灵魂存在之时的言行叙述,还是对死后灵魂存在意识之流露,皆在北方氏族所特有的意识基础上,于史诗成文作者的笔下已染有了基督教之色彩,而有具体人物行为所体现出的“异教”色彩,前文已有叙述。
  三、结语
  贝奥武甫其人为不折不扣的北欧氏族社会之英雄,他的行为无不表现了部落中所极力推崇之武德,他的灵魂足愿为荣誉而生,亦足愿为荣誉而死;而在史诗作者的笔下,他也成为基督教的圣战英雄,似乎在冥冥之中其灵魂受上帝指引以讨伐异教之徒。然不论何种,“英雄在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上的强大程度都远远超过常人,总能令人产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积极向上的崇拜之情”,贝奥武甫足以名传千古,其灵魂足以令后世敬仰。探寻《贝奥武甫》这部伟大的中世纪英雄史诗中的灵魂观,我们不仅得以探寻中世纪早期文学的多元分析视角,从感性层面来说,还能从中进一步感受到英雄伟大灵魂的崇高,在情感上受到“激荡与惊叹的净化,进一步达到我们超越现实、超越自我的本质要求”。随着科学技术的蓬勃发展,唯物主义地位的不断提高,“灵魂”一词,在现在的人看来更多具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并且也往往将其与“唯心主义”等同——在“唯物至上”的时代,大多数人是将其所摒弃的。但无法否定的是,灵魂观念自人心中生成开始,便已然无意识地指导着我们的行动,影响着我们为人处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同样,也因为灵魂之观念,古今众多艺术之瑰宝皆有了诞生之灵感。世上究竟有没有灵魂?不同领域内自有其不同的解答,我们也无法认定所谓正确答案是否存在,我们所需要的,便是接纳这一影响了人类绝大部分历史的观念的存在,并尝试以此为起点之一,从多元角度认识文艺,认识历史,认识世界,认识我们自己。
  ① 吕健忠、李奭学:《西方文学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页。“中世纪纵跨1000年,大约介于公元500-1500年之间……始于西罗马帝国的崩溃……宣告这个时代结束的大事件则包括:西半球的发现,印刷术的使用……以及历经千年隔绝之后,知识分子通过第一手资料,重新接触希腊艺术、思想与文学。”
  ②[英]罗素:《西方哲学简史》,文利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131页。伊壁鸠鲁认为人类恐惧的根本原因有两个:一是宗教宣扬的受罪,二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③《圣经(现代中文译本修订版)》,新加坡圣经公会1997年版。(以下《圣经》内容皆参考此版本,故不再赘述)《创世记》第一章:“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④《出埃及记》第三十一章:“我(上帝)的灵充满他;我赐给他聪明、才智、技巧。”
  ⑤《弥迦书》第三章:“上帝的灵和能力与我同在。”
  ⑥《列王记上》第十八章:“上帝垂听了以利亚的祷告,使孩子还魂,活了过来。”
  ⑦《传道书》第三章:“人和兽类的命运相同……谁能肯定人的灵会往上升,而兽的魂落人地下呢?”
  ⑧《马可福音》第七章:“那使人不洁净的是从人里面出来的。因为从里面,就是从人心里出来的有种种恶念;这些恶念指示他去犯通奸、偷盗、凶杀、淫乱等罪。这一切的邪恶都是从人里面出来而真正使人不洁净的。”
  ⑨《帖撒罗尼迦前书》第七章:“愿他保守你们的灵、魂、体,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再来的时候完美无缺!”
  ⑩《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她们就走进墓穴,却没有看见主耶稣的身体……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复活了。”
  (11)韩震:《西方哲学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页。教父哲学,是指基督教早期的哲学和宗教理论,主张信仰主义,即信仰高于理性。2至5世纪,在基督教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护教人物,他们对基督教教义进行论证,使之成为系统的理论,从而与其他宗教区别开来。他们因此成为解说基督教经典和信仰的权威,被尊称为“师傅”“博士”或“教父”。
  (12)叶秀山、王树人、黄裕生:《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三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页。“我们把12世纪作为经院哲学诞生的时代,向前可以追溯到11世纪末安瑟伦的哲学作为其先驱,并以大学的产生为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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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王瀚斌,南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在读本科生。
  编辑:赵斌 E-mail: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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