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小说的细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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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细节之美》。首先我个人认为小说是一种美学现象,或者说小说是一种以词表意的美术。这就是说,我们写小说是一种发现美、表现美的过程。我们读小说也是一种欣赏美、享受美的过程。不论是读,还是写,它整个的过程都是审美的过程。

细节从哪里来


  我自己总结细节是从这四个方面来的,我要一个一个来讲:第一细节是从回忆中来。我认为一个人有三种基本力量,第一是体力,第二是智力,第三是意志力。这三种基本力量相辅相成,哪一种力量都不可缺少,你哪一种力量不强大,就成就不了什么事业。在这三种基本力量中,智力里我又把它分成三种力量,第一是记忆力,第二是理解力,第三是想象力。
  我说细节首先是从记忆中来的。因为我自己认为写小说是一种回忆的状态,要调动我们的记忆。我们有了一定的经历,一定的阅历,有了很多的记忆,然后我们才会有可回忆的。应该说,记忆力对一个作家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如果我们没有记忆力,没有什么可回忆的,小说就不能进行。我们作家很大的责任,或者说很大的一个功能,就是为我们的民族保留记忆,通过作品为我们的民族保留记忆。一个人如果丧失了记忆力,这个人就是一个无用的人,或者说就是一个傻爪。我们的民族如果也丧失了记忆力的话,那是非常可怕的,可能重蹈灾难的覆辙。
  1960年我九岁,应该说那几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很不错的,就是没有收回来而已。我记得红薯都长得这么大个,大红薯头,我们那儿一说红薯长得个大就是长得像碓头一样。因为“大跃进”,头天晚上,上面布置下来任务,说明天要检查,明天这块地要种上麦子。第二天上午公社就要来检查了,收红薯的时间只能在夜里进行。怎么进行呢?妇女把红薯秧子薅薅,扔到炕边,然后套上犁子,套上牛,犁一遍,根本顾不上出。一般我们出红薯是用钉钯出,出得很细致的。可是在那种大跃进的情况下,根本不顾这个了,用犁子一犁,大的红薯骨轳轳的,妇女在后面捡几块,象征性地捡几块出来,收得很少很少。然后就开始耩麦子,第二天地上就插上红旗了,说我们一夜就种上小麦了,然后检查团来了。检查团倒是满意了,可到冬天就没吃的了。饿得最惨痛的时候,想起来说:哟,那时候咱们的红薯没收,都在地里埋着呢,去看看有没有。已经种上麦子了,红薯早就烂在地里了,看着老鸹在地里飞来飞去,它在那淘坏红薯。人看着老鸹在那淘,就追着老鸹去,一挖,就挖出坏红薯来。坏红薯也吃啊,不吃,人活不下去。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我要翻过一个干坑去上学,那是1958年的时候,跑上跑下,如履平地。1960年,我饿得,不知道我是什么形象,反正肯定是头很大,脖子很细,肚子很大,非常畸形的状态。我们现在老在电视上看到非洲的那些孩子,都是细脖子,肋骨露着,我想我可能就那種形象。坑都爬不上去了,爬到半截又滚下来了。可以说就差点饿死,是这么一种状态。
  我父亲就是1960年去世的,当然他不是完全饿死的,他得了一个病,肠胃炎。拉两天肚子,很快就不行了。这些都给我留下非常非常深的印象。整天不断有要饭的,要饭也要不到。食堂蒸的馍很小,说:食堂的馍,洋火盒,大人俩,小孩一个,再小的摊不着。都编成顺口溜。这样我调动我的记忆,写了一个长篇——《平原上的歌谣》,是2004年的时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今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还要再版重印,他们要给我出一个长篇系列,包括《红煤》《遍地月光》。通过我的长篇,把好多好多的事都调动起来了。如果我们不写这个小说,很多记忆也许都埋葬了,都没用,但我们一旦写起小说,好像找到了一个抓手,记忆源源而来,细节也源源而来,都调动起来了,都成了活的东西。
  所以我主张作家要多走多看,丰富自己的经历和阅历,这样我们的记忆力才能有库存,才有可挖掘的东西。我不主张还没有什么经历呢,甚至说还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东西呢,就开始写作。你没有可回忆的东西,写作至少是不丰富的、不厚重的。
  第二,细节是从观察中来。其实我们在以前的观察,好多是无意识的观察,或者说是不自觉的观察,一旦我们想写作就变成了有意识的观察,自觉的观察。观察要求我们始终要保持一个好奇心,或者说要保持一个童心。你对什么事情都要有兴趣,别人不感兴趣的,你要感兴趣,别人不愿意看的,你要把你的好奇心、童心调动起来看一看。我有好多的素材、好多的故事都是看来的。有的时候并不用问,不用采访,是用心来观察。我常说我们看东西不是用眼睛来看,是用心来看,要有心目,要有内视的能力,不但看自己,还要用心目来看世界,来看周围的东西。
  好多周围的东西都是通过我们的看来观察出来的。我举个例子,有一次我走到学校门口,看到吹糖人的,一块糖稀捏吧捏吧,一吹就成了孙猴子,吹成一个母鸡。后来我再写小说,写到吹糖人的时候,我就用得着了。再比如有一年,我到一个煤矿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写了四五个短篇,还写了一个中篇,就看了那么几天,看了以后,它主要是激发我的想象力,激活我的生活库存,然后把很多过去的生活都调动起来,然后来进行写作。
  我到一个矿工住的地方去看,刚坐了一会,开门就进了一个女的,不打招呼,好像进自己的家一样。我问:这是你老婆吗?他说:不是。我说:她进你屋很方便啊。他说:都熟了嘛。通过这一个细节,我展开我的想象,然后又增加了很多的细节和情节,把它写成了一个小说。我把她想象成的情节是:这个女的是另外一个矿工的老婆。那个矿工下井了,这个矿工就跟他老婆好上了,有情感上互相安慰,弥补一些性的饥渴。很温馨的一种小说。我设计了一个情节,他的骡子受伤了。他对他的骡子感情非常深,给骡子起了一个名叫:火箭。“火箭”腿受伤了,他非常着急,他和那个女的俩人一块带骡子去找大夫看,这个女的丈夫说:没用了,赶快把它卖掉,早卖还能卖个几百块钱,你越治越瘦,到最后也卖不到什么钱了。他舍不得,怎么也不忍心,把自己心爱的骡子卖到肉坊里去。这个女的就相当于他的相好,不说情人。他说:你去给我卖去。女的答应了,想想那不行,说我也不敢去。最后就让她的丈夫去,因为他一直主张把这个骡子卖掉嘛。她丈夫牵着骡子去卖了。老板当时没在,老板在后面一个小树林里,正在那准备杀一头骡子呢。杀骡子的过程是我到那个小镇亲眼目睹的。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非常震撼,我知道这个素材用得着,以后会写小说用它,但一直还没有用上。在写《骡子》的时候我把它用上了。杀骡子怎么杀呢?用一个破衣服把骡子的眼蒙上,因为骡子的力气非常大,十几个人还没一个骡子的力气大。拴到树上以后,把骡子的眼蒙上,先用12磅的大锤打骡子的面门,把骡子打晕以后,趁骡子倒地的时候,用刀把骡子的脖子抹掉。整个过程非常残忍。这个丈夫说:这太残忍了,不是人干的事,怎么这么干呢!结果骡子没卖,又把骡子牵回去了,他俩一看:哟,你怎么把骡子又牵回来了。他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不能这么干。通过这个事,他俩知道她丈夫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从此以后这个小伙子不跟人家老婆偷情了。通过这件事情唤起了妻子对她丈夫的尊重,也唤起了自己人性的尊严。这么一个小说,结尾是升华的。   专业作家长期写作,对素材的消耗量很大,很多细节我们都会用得着,在这用不着,在别的地方就会用得着。这就要求我们保持看的意识和看的状态,要不然的话很多好的细节都会错过去。
  第三,我认为细节是听来的。有时候你偶尔听一耳朵,听到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激发了你,就可以变成一个小说。我听来的小说可以举出很多很多。这个听要求你首先要是一个有心的人,你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你的耳朵是有准备的耳朵。这样,你听了以后,脑袋才会记住,才会把它变成小说。如果你的心不是有准备的心,你听了,只能是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听了跟不听是一样的。所以听之前一定要有小说意识、细节意识,听来的话才是有用的,有效的。如果不是这样,你听得再多,是无效的。
  有一次我到山东煤矿采访,那时我还在《中国煤炭报》当副刊部主任,去给一个煤矿做系列报道。从一个老矿区到一个新矿区去,他们送我,要走好远。在车上司机随便聊天说:咳,这小煤矿还给挖煤的发幸福票呢。我问:幸福票咋回事。咋回事?说给他发一张幸福票,让他去找小姐。说白了就是让他去当嫖客。一个月你能干够25个班以上,就给你发一张幸福票。窑主说幸福票值300块钱呢。其实所谓歌厅、发廊、洗脚屋也是窑主办的,他给矿工发一张幸福票。通过这个回收矿工挣的钱。
  我一听这个能写成小说。光听这一耳朵,要把它变成小说还要设计很多情节、细节。我先把小说的名字叫成《幸福票》。它非常有反讽意味。然后我就设想,回忆。回忆和观察是综合的,不是说这个素材是回忆来的,那个素材是观察来的,这个素材听来的,很多都是综合到一块。我想如果我们村的一个人到小煤窑去挖煤,要给他一张幸福票,说这张幸福票值300块钱。他怎么也舍不得去花掉这“幸福票”啊!这就有故事了。我想起老家有一个婶子,叔叔死了好长时间,婶子到儿子家轮着吃饭,都对婶子不太好。婶子的闺女来看婶子,给婶子提了鸡蛋,都不给婶子煮着吃。那时候鸡蛋还是非常宝贵的东西。闺女拎的鸡蛋,婶子想数一数。在桌子上一打开手巾包,她忘了鸡蛋是圆的。鸡蛋一乱滚,她赶快往一块收拾,还是有一个鸡蛋掉到地上摔碎了。摔碎了以后,她心里很害怕,赶快把地上都弄得很干净。她儿媳妇一回来,问:鸡蛋怎么少了一个,谁吃了。婶子说:反正我没吃。没吃?鸡蛋怎么少了,就开始骂人。婶子也开始赌咒,谁要是吃了,让他不得好死。为了一个鸡蛋闹翻了天,这是我婶子家发生的事。我就想:如果是她的儿子到矿上去打工,儿子会想到:我这300块钱能买多少个鸡蛋啊,怎么也舍不得去花这个幸福票啊。我设想他想把这幸福票兑换成现金,人不给他300块钱,给他200块钱,他也干啊。会计说:不行,这是让你幸福的,你换成现金就幸福不了了。什么是票啊,票旁边还有一个女呢!这不是票,是嫖。你知道吧。然后做了他很多工作,他还是舍不得,好多周围的窑工有愿意花这个钱的,说不行你借给我,再发了幸福票我还给你。这里面好多的细节,细节上来就给它现场感,就以细节的形式出现。最后写了八九千字吧,将近一万字。
  窯主发现有人偷印他们窑上的幸福票。过去的幸福票统统作废,再发新幸福票。这个小伙子受打击真大啊,整天掖着藏着,幸福票一个舍不得花。结果幸福票作废了,又发了新的幸福票。原来印的是黑字,这回幸福票印的是红字。这怎么办?领了新幸福票以后,有了非常紧迫的感觉。这个幸福票怎么处理呢?这时小说就结尾了,留了一个悬念给读者。我不能让他一定去当嫖客,我要给他出一个难题,就给它来一个提问,看看他这个幸福票怎么处理。然后就留给读者来思索。
  《幸福票》给了一家刊物,这家刊物不敢发,说有点尖锐,有点沉重。给另一家刊物,另一家刊物说这没问题,就发出来了。发出来以后,在国际上引起了比较大的反响,德国很快翻译成德语。年前去加拿大,他们也谈到了《幸福票》,他们非常喜欢,认为是对现实的质疑。
  第四,我认为细节是从想象中来的。我前面说到人的智力,我又把它分成三种能力,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我说想象力是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是小说创作的生产力。从我国的四大名著来看,《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每一部名著都离不开想象,都有想象在起作用。但是它们的想象又各有不同,我认为《红楼梦》是个人的经历加想象,也就是曹雪芹,他有贵族的体验,有皇家的体验,然后加上他的想象,成就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是历史资料加想象。《水浒传》是民间传说加想象。《西游记》的想象更丰富,它本身就有非常大的想象力,我认为它是幻想加自己的想象,成就了《西游记》。

  不光是四大名著,我们每一个作品都有想象的成分在里面。刚才休息的时候,我给一个朋友题的字:信言不美。这是老子说过的话。什么意思呢?它就是说艺术是需要想象的,艺术是需要虚构的。你把现实中的生活搬过来,它是不美的。这个意思梅兰芳也说过,梅兰芳说: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这是强调虚构,强调想象力的。什么意思呢?比如说口技,它摹仿狗叫是很美的,但是你真正拉来一条狗,让它在台上叫,那就不美了。需要有个转换,需要有个虚构和想象来把它变成艺术品。
  好的小说包含想象多,包含想象越是多的东西,越是好的小说。它不是照搬生活,特别是写短篇的时候,我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结束的地方正是小说开始的地方。举个例子来说,我有一个小说,叫《走窑汉》,是1985年在《北京文学》发的。北京的一个老前辈、老作家林斤澜老师,特别喜欢这个小说。他认为这个小说是我的成名作,说我通过这个小说就走上了知名的站台。这个小说是写煤矿的支部书记把人家矿工的老婆诱奸了。这个矿工非常生气,扎了书记一刀,没把书记扎死,把矿工判刑了。判了多少年刑之后,把他放了出来,那时候放出来以后,还可以回到矿上继续当工人。这个故事我就是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的,从他出来继续上班写起,写他向支部书记复仇。写这么一个过程。设计的一些情节、细节非常紧张。他复仇,把刀子拿出来在那比划,他又不扎他。他在澡堂老盯着支部书记的伤疤看,他采取一种精神拷问的办法,要把支部书记的精神打垮。他带着他的老婆老去找那个支部书记。因为支部书记被撤职了,他也是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有一次支部书记冒顶被煤埋住了,他把他扒出来,继续折磨他,最后一直把支部书记折磨得精神垮了,精神弄得恍恍惚惚的,买一碗饭还没吃呢,就扣到池里去了。终于有一天自己跳到窑里去,摔得粉身碎骨。他老婆听说支部书记跳窑死了,她也从楼上跳下去了。当这个矿工听说支部书记跳窑的时候,他没有震惊,当听说他老婆也自杀了以后,哟!他有点感到震惊了。本来是坐着的,一下站起来了,站起来,他很快又坐下了。八千多字的短篇,容量非常大的,就是他在向支部书记复仇的时候,等于把他的妻子也给伤害了。他伤害他的妻子也许是不自觉的,但是他老提起那件事情,老让他妻子讲支部书记诱奸她的细节,等于在不知不觉中把妻子的精神也摧跨了。这个小说从人性的复杂性、丰富性这个角度来写。细节、情节是我虚构出来的。   情节可以想象,我自己认为细节也是可以想象的。好多作家的创作谈里,认为情节可以想象,细节很难想象。如果你没有见过,经历过,细节是想象不出来的。但我的体会是细节也可以想象。有的时候我们写东西会有写不下去的时候,比如一个情节,我觉得写一千字才能充分,才能表达我的思想,它的味道才能出来,可是写着写着觉得又没什么可写的,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作者往往会采取绕过去的办法,把这个情节说过去就完了,能自圆其说就行了。我的体会是绝不能绕过去,绝不能偷懒。在觉得没写充分的时候,一定要坚持,调动自己的全部想象,全部的感官来参与自己的想象。这时候你的灵感会爆发,灵感的火花会闪现,你的脑子像打开了一扇窗户。有时候自己为自己叫好,这就是劳动的成果,艰苦劳动后的灵感闪现的一种成果。
  我遇到好多这样的情况,后来我看自己的小说,凡是觉得闪光的地方,美好的地方都是坚持想象的结果。比如我的短篇小说《鞋》,因为这个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读者面稍稍宽一些。这个小说里面有一个细节就包含了我的想象在里面,得到那个细节以后,自己非常得意。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写的时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写着写着觉得需要有一个细节,才能使这个小说完整、饱满和充实,但一时又想不起怎样的细节。我暂时不写,想啊想啊,突然觉得有一个细节爆发出来。我写有一个未婚妻给她的未婚夫做鞋这么一个过程,在她想象中这个鞋已经做好了,她送给未婚夫,让他穿一下试试,穿上以后,未婚妻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走了一圈以后,她又问:怎么样?他说脚有点痛。这个女孩子说:你疼,我还疼呢!未婚夫问:你哪痛啊?她说:我心疼啊!有了这么一个细节以后,小说味道完全就不一样了。女孩子说:新鞋子都紧,都夹脚,你穿了一段以后,时间长了以后就合适了。
  这种细节除了它的情绪在里面,背后还有好多没有说出来的文化内涵在里面,甚至包括鞋文化、性心理学,包括了很多语言背后的内容,这一下子就显得美了,丰厚了,这样的细节在小说中是非常重要的。自己写了这个细节以后,就觉得非常得意。还有好多小说有类似这样的细节,我都是奋力想象出来的。我听到好多作家说小说写完了,发表了就算完了,就不再看了,我不是这样。一个短篇写完以后,我不知要看多少遍。小说写完了,我看;发表出来,我还要看;然后收到集子里出了书以后,我还愿意看。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泪湿眼眶。通过这样的看,我对自己的小说会有一个判断。如果小说放了一段时间以后,自己还愿意看,还看得下去,我就觉得这个小说已经经过了时间的检验。说明这个小说艺术上是有价值的,是可以留存下来的。这是一个时间上的判断。还有另外一个判断,如果这个小说过去时间已经很长了,还看得我动情,看得我流泪,我觉得这个小说里面的感情的含量是存在的,或者说情感是饱满的;是真实的,它能打动我的心,至少在表达感情上是成功的。其实我们写小说就是表达感情的,通过语言也好,通过情节也好,通过细节也好,来表达我们的感情。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是感情的动物。

怎么样来使用细节


  我们写小说时写不长,本来可以写成万字的短篇,或者写成三万字的中篇,写着写着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也有情节,也有细节,就是写不长。一个很大的问题:不会把细节写细,没有把过程拉长,没有像日本的香道、茶道一样把过程拉长,没有把它细化。
  怎么样才能把细节写细呢?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赋予细节心灵化的过程。世界上什么最细?先是海明威说:什么最广阔,他拿天、地、海洋这几个来相比,最后说人心最广阔。我现在来说什么最细,我认为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纳米,人心最细,比纳米还要细。所以,我们要把细节写充分,就必须把它心灵化。你看我们好多好的小说都是心灵化的。我比较喜欢王安忆的小说,她把一个细节能写好几页,她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找到自己的真心了,你才可能把细节心灵化。
  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寻找自己的过程,寻找自己心灵的过程。也可以说你抓住了自己的心,就抓住了这个世界。我在别的地方讲过,一个人到了这个世界上,当我们有了生命意识的时候,急于抓到什么?所谓生命意识其实就是死亡的意识。好多年轻人没有生命意识,也就是没有死亡意识,他觉得他们的生命还很长很长,路还很长很长,没有考虑过生命的尽头在哪里。人上了一定的岁数,有了一定的阅历、经历以后,他们的生命意识就增强了,死亡意识就增强了。人总是要死的,人的长度是非常有限的,人生不足百嘛,就这么几十年。有了生命意识的时候,我们会心生恐惧,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们想到:我们将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烟消云散了,这时候真挺可怕的,人生真是没有意思,非常虚无的。当人心生恐惧的时候,就想抓住什么东西,像人掉进水里要抓住生命稻草一样。
  我们急于抓住的都是些什么呢?多是些物质性的东西,房子、汽车、金钱、美女,等等。这些物质性的东西我们抓来抓去到头来我们什么都抓不到,是一场空,抓来抓去是一场空的。这个思想,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已经通过《好了歌》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说到金钱、妻子、权力、儿女,把世上所有重要的物质性的东西都提到了,最后他的观点就是:好就是了。
  那么,我们来到世上真的什么都抓不到吗?我认为我们所能抓到只有我们自己的心。通过抓住我们自己的心来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再造一个世界,等于我们抓住了整个世界。曹雪芹就是通过《红楼梦》的建造,抓住了整个世界。可以说,我们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都像过眼烟云一样消散,曹雪芹因为有了《红楼梦》,不管历史的长河怎么来冲刷,《红楼梦》会越来越散发出它璀璨的光辉,不会因为时间的过去,磨灭它的艺术光辉,随着时间的推移,《红楼梦》会越来越显现出它的艺术光辉。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作家一种写作的动力。我们想对自己的一生有所安慰,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虚度,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来抓住我们的内心,抓住我们的真心。通过抓住我们的心,抓住和世界的联系,再造一个世界。   当然,我们作家不能都像曹雪芹一样,有宏伟的构造,有这么大的建筑。但我们可以有小的建造,比如我们可以写一篇散文,可以写一封信,可以写一首诗,可以写短篇小说。如果有我们的真情流露,有我们的真心在里面,我们也等于抓住了这个世界。可以说能不能抓住自己的心,能不能把这个东西心灵化,是衡量一个作品是不是成功的很重要的标准。好多人写了一辈子东西,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给领导写了好多报告,起草了好多文件,这些东西不属于他。有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他是用自己的心写的,里面有自己感情的容量在里面,那这些文字,就是属于他的。因为这些文字已经打上了他的心灵的烙印,已经包含了他丰富的感情在里面。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字还是这么多字,就看我们怎么来使用它,怎么样来心灵化,怎么样来赋予它真情和真心在里面,然后就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现在看一个东西,衡量一个人的作品,写到什么样的程度了,有时候我们看前面几行,就知道他达到什么程度了。我们怎么判断的?就看有没有他自己的东西,有没有个性化的东西在里面,有没有他的真心、真情在里面。这个我们大家可以试一试。你写他人,要进行反观,找到自己,然后把这个细节写长。这个长的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
  细节除了心灵化,还要有现场感。我们在写细节的时候,容易回顾、容易交待,这些你不容易写细,你给它一种现场感,就是现在进行时,容易写细。我最初写小说的时候,有编辑跟我说,写小说其实没有什么,就是简单交待情节,大量丰富细节,重点刻划人物,就这么三句话嘛。
  这么久了,这三句话我也记住了,说得非常有道理。情节很简单,细节很丰富,重点刻划人物,要把人物立起来,人物很重要。在大量丰富细节时候,你要给细节一种现场感,现场的感觉容易把很多东西都调动起来,比如空间利用起来,时间利用起来,感官利用起来。我们在写小说的时候,不仅是脑子在起作用,其实是我们所有的感官全部参与创作,要高度集中,包括视觉、味觉、触觉,我们身上的感觉都要发挥作用。比如我们写到下雨的时候,会闻到湿润的气氛,耳边像听到雨沙沙的声音,皮肤会感到一种凉意,然后你全部的感官调动起来,才能写细,才能把你的感觉传达给读者,才能感染读者。
  写小说对体力都有要求。我说趁现在体力还不错,能吃、能睡、还能喝点酒,敏感还保持着,不妨抓紧时间写。每个人的生命有限,写作的精力也有限。比如一个妇女她在生育的年龄,可以生出白白胖胖的孩子,过了生育期,再让她生,那非常难了。果树有挂果期,在挂果期它可以结很多果子,硕果累累,能压弯枝头。过了挂果期以后,它结的果子又小,也不圆润,也不美。所以我现在写东西抓得还是比较紧的。文坛把我叫成劳动模范,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起来写东西,除夕大家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得很晚,有时候我也看,但是不影响我第二天早起。我的习惯是早上起来写东西,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准时起来,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是这样。有人说:刘庆邦,你是不是要做一种姿态啊?我说我不是做姿态,我就是通过这件事情来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力,看我能不能管住自己。
  我為什么要强调意志力啊?一开始我说人有三种力量:体力、智力、意志力。意志力也很重要的,没有意志力也很难成就一个东西的。人的智力差不多,如果没有意志力做保证,一个东西坚持不下来,很难有所成就。我自己的体会是,一个人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错,比如写小说,我一生能把小说写好就不错了。这个就需要我的意志力做保证。意志力说白了就是志气,就是人的毅力,人的韧性。好多人的才华是不错的,也写过不错的小说,但由于他的意志力不行,写着写着很快就放弃了。这跟跑马拉松差不多,跑马拉松有时候需要意志力来起作用。作家的竞赛在很大程度上是意志力的竞赛。沈从文说:一个人走上文学这条路并不难,难的是走一辈子,难的是走到底。走到底靠的是意志力。有人说你太不像话,太苦自己了。我说:其实不是,我写的时候很痛快,你如果让我不写了,我就觉得不舒服,不痛快。我的写作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不仅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也是身体的需要,甚至变成了生理上的需要。如果我几天不写东西,会觉得焦虑,好像吃得不舒服,睡得也不舒服,有时候还有无名火。但我一进入写作状态,马上就很适应,吃得也好,睡得很好。小说开头,我会在日记本上记一笔,我的小说已经开始了,进入了写作状态,真痛快!
  大致的意思已经基本讲完了,还有一点就是把细节诗意化。这一点跟仪式感是一个意思。我们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我们写小说最高的境界是达到一种诗意的境界,诗意的境界我认为是最美的境界。把小说诗意化了,我觉得非常非常好。其实我的小说有两个路子,一种是诗意化的写作,一种是现实的、酷烈的小说,对现实介入比较深,像《神木》。《神木》拍成《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这种小说也要写,但我自己最爱写的还是那种审美的、诗意化的小说,我觉得这种小说最符合我自己审美的要求,也是我最愿意写的东西,也更符合我自己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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