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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成都阴雨,我到安仁镇拜访大名鼎鼎的戏剧家、杂文家及辞赋家魏明伦,当天他要出席那里的一个活动。把我从双流机场接往安仁途中,司机接到催促电话,猛踩油门,把车开得飞快。
下车后,远远看到绵密细雨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看,魏老师亲自等你”,负责接待的女孩轻快地说,而魏明伦像一个历经风霜的树雕立在雨里,面部表情严肃,纹路坚硬而清晰。身后是落成半年的“魏明伦文学馆”,他与我握手,眉心紧锁,仿佛问“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原来他希望赶在天黑前领我参观一遍文学馆。
文人与商业
安仁古镇,静静伫立于成都平原西部,镇内遍布保存完好的清末民初川西旧式街坊建筑群落。2006年,央视名主持崔永元路过安仁,灵光一闪,竟说服了成都政府将这里打造成一个“博物馆小镇”。
2012年秋,魏明伦收到负责打造小镇的成都文旅集团(下称文旅)邀请,拟为其建一个主题文学馆。
活着就建馆,魏明伦不是第一个,前已有贺敬之、陈忠实、莫言、贾平凹等吃过螃蟹。2013年4月20日,魏明伦文学馆—一座连着庭院的二层小洋楼开馆,当天雅安地震,上午喜庆剪彩,下午全体默哀。
“魏老师是博物馆小镇的形象代言人。”文旅一位高管得意地对记者说。10月17、18日两天大型论坛,魏明伦作开幕致词。自文学馆开始动工,举凡安仁有各类活动要求其露面,他都是义不容辞。发言只是前戏,要的是个进进出出,“魏老师”、“这就是魏老师”—交流单位和记者都像打了鸡血。
魏明伦有了个文学馆,名人光环为旅游古镇增了色,是你情我愿的事,然而有人看着不爽—谁知道这种互动中,文人和文化是否已被商业利益裹挟?
现在魏明倫没空考虑这个问题,他的心思都放在怎么丰满和理顺文学馆的内容上。走进馆内,他亲自示意解说人员何时开始,何时停顿,夫人丁本秀跟在后面,偶尔给他一句提示。
九岁登台
“我可能是中国作家中唯一一个拿不出小学文凭的人。”一开口,老头儿就说,表达的不是遗憾,而是自豪。
与由后人所建的名家纪念馆不同,大活人自己主导的文学馆里,可以看到馆主全部的自我认同及其阐述人生的方式。魏明伦文学馆开篇展示的主题是“三个童子功”:所谓 “台上演戏生净末丑,台下自修诗词歌赋”,这一段对他影响深远。
他出生于1941年,那个年代里,父亲魏楷儒是内江川剧界知名度最高的鼓师、编剧、内场管理和俱乐部主持人:两位妻子,5名儿女绕膝,“玩友”往来如云。“10几口人吃饭,靠他一人养活”,魏明伦回忆,但事实上父亲的赚钱能力并没那么强,于是他就“悲剧”了。
他一生中写过这么多优秀的剧本,过往全国各地乃至港台都拿去公演,尚且收入低微。好友莫言得了诺贝尔奖,魏明伦欣喜之余,也有点感怀:“我虽然老了,还想做些事情,但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可能也拿一个诺贝尔奖吧。”
凡艺术天赋,三四岁开始模仿川剧角色,一点儿小就挑战“阳春白雪”的川剧昆腔,唱得真不错,他甚至还将自己喜爱的武侠小说《卧虎藏龙》编成剧本玩。
那边厢父亲正愁养不活这一张张嘴,一看这架势:得,你也甭念书,登台唱戏吧—彼时他才9岁,小学三年级。辍学后,以“九龄童”的艺名名噪一时,养活了全家生计。
“唱戏好玩啊,而且有人捧,那时我一登台,外面就摆满了花篮。”他说。过人的天赋使魏明伦比一般人早太多地享受了人生舞台上的盛誉与光环,代价则是失去了在学校接受教育的机会。但得失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衡量!
独立思考
我站在地球另一边!
我站在历史那一段!
做着非常荒诞的梦,
时光倒转,
同病相怜。
—安娜·卡列尼娜(与《潘金莲》交流)
抗婚的鸳鸯沉苦海,
投井的金钏魂归来,
潘金莲若进《红楼梦》,
十二副钗添一钗!
—贾宝玉(与《潘金莲》交流)
我听不懂川剧,一度直接捧着魏明伦的剧本看,但形式的不完美并不妨碍我被那些直指人心的文字击中。他的戏剧作品无一例外呈现出一种由内在喷发而出的能量,这些能量释放的过程又对社会成规形成了充满张力的冲击。
1979年到1980年不过两年时间,魏明伦就推出《易胆大》、《四姑娘》两台大戏,连同其后创作的《巴山秀才》,连获3个全国优秀剧本奖。“‘连中三元’的几部作品,艺术价值在于冲破了文化专制主义和‘文革’的话语体系。”他说。
1985年,他又写出惊世骇俗的《潘金莲》,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穿越剧”形式,为千古“淫妇”潘金莲鸣不平,在全社会掀起新旧思想碰撞的滔天巨浪,争论的浪潮甚至蔓延至港台及国外。魏明伦遂被称为“戏妖”。
“井喷”般的创作激情来自于极度压抑后的释放。
“我错在独立思考。”魏明伦曾在他的杂文中自嘲。年幼辍学,却又博览群书,他躲过了学堂灌溉式的教育,思维自小就如野马般奔逸。12岁时他问父亲,“假如恋嫂的郭沫若遇上爱叔的潘金莲,又当如何?”父亲把他揍了一顿。
然而在整风运动和“文革”时期,这却成为了“祸根”。1957年,年仅16岁的魏明伦“做错”过两件事:一是酒醉后高呼“为浪漫派干杯”;二是撰文为素未谋面的流沙河《草木篇》鸣冤叫屈,均被揭发,“因为年龄太小,没戴帽子,但享受右派待遇,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
魏明伦:一个文学家不单要解剖别人,也要解剖自己。我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弱点,虽然我没有像陈小鲁那样打过老师,但也有扭曲而成的败笔。其实当时很多作家都写过,都是被扭曲、被奴化。我觉得自己愧对林昭,愧对顾准。
当时断断不会想到,这一定性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顶上,伴他度过了整整半生。
他先不谈自己的苦,双目失神地看向远方,语调里有一股令人心酸的悲怆,“我在最基层,经历了怎么大炼钢铁、怎么砍树、怎么放卫星,人民公社怎么饿死人。”他的手一边挥舞,一边止不住发抖,“我旁边那个荣县,饿死了很多人,一个村一个村的(人),没有了,我亲眼看着的。(那里)根本没有自然灾害,根本没有,都是人祸。”
过早接触人世沧桑,过早看到社会的阴暗面,这些冲击给他内心造成的痛苦无以复加。而人性中无可回避的软弱,则有如百上加斤。
“我需要忏悔”
在魏明伦文学馆里,有一个与别不同的陈列台,上书大大的 “败笔·忏悔—川剧《炮火连天》”。为了要不要做这个陈列台,大半年来负责为文学馆整理资料的丁本秀与丈夫发生了一场争执,“文学馆是展示成就,你完全不必提这个”。
即便在那个疯狂而扭曲的年代,魏明伦的文才本身也得到承认。但凡有需要,组织和剧团就会搞实用主义,让他从牛棚里出来写点东西,当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把他丢进去。
魏明伦自称“三个童子功”里,第三个是“运动童子功”:“从小跟运动打交道,可以说是老油条了。知道只要装老实,总是能等到落实政策那天。”但于心灵而言,早已“什么尊严都没有”。
1975年,专案组给魏明伦的结论是:“敌我矛盾,暂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条件是让他为本地写一出“文革”戏。魏明伦遂写出川剧 《炮火连天》,以“反击右倾翻案风”为主旨,被定为当时四川省的重点剧目。于他而言,这是人生的败笔。在72岁高龄之际,仍需从阴影中拿到阳光下重新面对。
然而,也许正是经历过冲击、压抑与扭曲,人的内心才有可能蕴酿出熔岩。“改革开放后,多年的壓抑释放,”他说,“如没前30年的苦难,不会有今天。”
事实上,戏剧只是魏明伦文学成就的一部分,他之被称为“巴蜀鬼才”,除了因为其戏剧作品敢于挑战形式与观念外,亦在于文学创作形式的多变性。1980年代后期,当戏剧创作到达高峰之际,他开始兼写杂文,代表作《雌雄论》延续《潘金莲》为女性权利讴歌的风格,对宋庆龄、许广平、贺子珍等名女人不为人道的辛酸表达了极大的理解与同情;到1990年代,当人们还在争论他到底是戏剧还是杂文写得更好时,他却又再次转身,开始撰写骈体辞赋。
若谈起自己多变的创作形式,魏明伦可以花上半天时间,滔滔不绝地解读辞赋这一创作形式的历史,及创新的价值与意义。但相较而言,我更愿意从转变中看背后社会文化的变迁。
“赋”与“戏”
魏明伦文学馆门口,矗立着一座清代古戏台“蜀籁楼”,与古戏台相邻的是一座毛驴形状的石雕,上面雕刻着魏明伦为安仁创作的《磨盘赋》:“王朝,如磨盘沉重;愚民,比毛驴辛勤……妙在蒙上双眼,更加催动四蹄……明君与暴君,贪官与清官,乱世与盛世……只在缰绳之长短,颈套之松紧……”
“虽然帝制去了,但帝制磨盘效应还是没有改变。中国的反封建没有完成,封建的核心是专制,反腐败不反专制是没有用的。”魏明伦特意补充。近年除了重新改编旧作《岁岁重阳》外,他的新作大多是辞赋(或称辞赋体杂文)。请他作赋的,既有地方政府,又有企业,这就跟文学馆的建造一样,让他和商业走得越来越近。
对于为何舍戏剧而就辞赋,魏明伦直接的解释是“对雅文化有情结”,然而他也不讳言戏剧之于他的沉重。
“我不是不写戏了,但写了要有人弄啊!”他瞪着眼睛说,“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比,戏剧有很强的依附性。”他成名于中国文艺创作与思潮最活跃的1980年代,但现在,即便获奖无数如他,要推一部戏也殊不容易。“要求人立项,要有人投资,还要这个审、那个审,而且现在的戏都不是演给观众看的,演给领导、评委和‘节’看,有各种潜规则。”
“我又不会去求人,所以我还是不太适合搞戏了吧。”这样的话从一代“戏妖”口中说出,不是不忧伤。
写辞赋,压力就小得多。邀请方看中的是他的名气与才华,他喜欢针砭时弊,抒发一些不那么主旋律的观点,只要不太露骨,没关系嘛。
魏明伦把这些关系看得比较简单,他觉得自己能够通过博弈守住初心。“请我写,我要提条件,按照我的世界观来写,不能轻易改。”
他也寂寞,虽则健朗,也是72岁的老人了,当年的一些朋友已经离世,在人情社会渐渐消失,搬进社区公寓的过程中,他有时甚至觉得找不到可以畅快倾谈的人。“他有糖尿病,身体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付5000多元的药费。”夫人丁本秀说。
他一生中写过这么多优秀的剧本,过往全国各地乃至港台都拿去公演,尚且收入低微。好友莫言得了诺贝尔奖,魏明伦欣喜之余,也有点感怀:“我虽然老了,还想做些事情,但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可能也拿一个诺贝尔奖吧。”
他甚至认真地请教我:网络时代有什么可以直接与社会沟通的方式?但他又怕微博上的言语暴力。“这个时代变了,1980年代演《潘金莲》,观众冲到后台围着我辩论,群情汹涌,但没有一个人骂过一句脏话。现在网络上很多人动不动就操人祖宗十八代,我不敢玩,看着不舒服。”
最后他说,其实还是想写戏,想写一两部反思1960年代灾难的戏。但,会有人演吗?
(张晓曼对本文也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