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全过程

来源 :短篇小说(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yizhong123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作者简介:
   李业成,山东日照人。写诗写杂文。2018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佛山文艺》《短篇小说》等期刊发表作品。
  1
   土地刚承包到家庭的头两年,农民对粮食有一种膨胀的贪欲,特别是对麦子,贪欲就像在心底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坑没有底。无论年老的农民还是年轻的农民,都是一样的心态,土地到了自己手里,就是要看自己的能量和土地的能量,到底能打多少,他们实在不满于集体合作化时代的土地产量。高省力全家分了十二亩地,七口人,父母、妻女,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妹妹都没成年,一个在县城读高中,一个在镇上读初中。高省力娶了媳妇后没有与父母分家,父母年纪大子,土地承包到家,庄稼地里干不了重活了,再说两个妹妹还没有成人,他理所当然地要担起这个家来。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农民尝到了土地承包后第一年的甜头,对粮食的贪欲完全调动起来了,这时的农民处于单纯的粮食阶段,心里一味地是粮食,人民公社实在是缺粮缺怕了。他们对粮食的渴求变成贪欲,一种报复性贪欲,他们把食放在第一位,可惜农民到底不能靠种地翻身,待他们对钱的需求决定生存发展的时候,农民的本质改变了。
   高省力第一年尝到了麦子的甜头,土地承包到家的第一年麦子大获丰收,这不但不能让他满足,反而起了更大的贪心。他觉得第一年麦子没种足,管理上也没有使足劲,这让他非常懊悔,所以这一年狠狠地种了八亩麦子,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拿来种了麦子,如果丰收了,三年吃不完。第一年的小麦丰收,就让高省力和高省力的爹娘慌得不知所措,他们根本想不到土地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会有这么大的潜力。高省力的爹,这个老农民,自小就记得麦子的产量,亩产一二百斤,有的年头只有几十斤,听老辈讲,爷爷的爷爷那个年代,小麦产量更底,亩产仅有一斗,一斗是三十斤,麦子只能当细粮吃,不能当口粮吃,口粮是地瓜。农民一辈辈都是吃地瓜长大的,对白面馒头遥不可及。他们对麦子有一种报复性渴求。从来都是人舔乎麦子,没想到麦子也会舔乎人,舔乎人就是给人产量让人给它更大的面积。种地就是人和土地一条心,种麦子就是人和麦子一条心。高省力有了麦子的甜头,过去的老皇历翻不得了,土地和麦子的老皇历也翻不得了,麦子有了一个历史性翻身,麦子和农民同时遇上了农业的好时代。
   高省力的爹自麦种播下就开始围着麦子转,他就是要看看儿子种出什么样的麦子来。麦子喜欢深耕细作,麦子根扎黄泉,麦子喜欢吃庄户人的土杂肥,也喜欢吃美国的二铵。麦子还喜欢水渴望水,麦子一冬在坡里憋着劲,一冬没有闲着,它在积蓄力量,经历风雪与经历春风春雨一样重要。它是见风就长的作物,一场春风麦田就绿了,再一场春风田野就起了绿浪,绿浪无边无际。雨,还有雨,麦子呼唤雨,雨和美国的二铵一样有劲,一场雨洒下来,麦苗恣意在地上打滚,那个绿,黑油油的绿。如果老天不给雨,农民也不会放弃,花钱浇,雇机器抽水,渠水在田头奔跑,流满渠,洋溢的渠,一股水顶着一股水,冲着草屑和水沫,高省力拿着铁锨跟着渠头跑。转眼麦子就没膝深了,转眼吐穗了,农民看到粮食了。天气越来越热了,河边与村庄转眼成了绿成林了,人们开始打收麦的谱了。家家开始抹水泥缸,去年抹了一茬,没有足够的打算,今年要加倍添水泥缸。高省力看自家麦子的势头,少不了再添十口水泥缸。抹水泥缸先在地上做一个缸的模型,这个模型是用鲜土筑成的,用铁锨一边筑一边拍打,拍打结实,然后用铁锨不断地修理整形,沿是沿,肚是肚,棱是棱,然后在这个模型上抹水泥,抹的就是一只缸。待水泥干定了,先在缸下挖洞,掏出里面的土,缸里的土掏得差不多了,缸就轻了,翻过来晾晒,一口口水泥缸张着大口歪在地上。这些水泥缸一般都抹在村头的闲地或河边的空地,这些缸从地上翻过来并不急着往家搬,而是就地晾着,躺着的,歪着的,一个人搬不动,搬的时候只能在地上滚,让缸半立起,缸底的一个边棱着地,一个大男人扶着缸在地上滚。
  2
   麦熟两晌,蚕老一时。要说麦子的耐力可够折磨人的,它在坡里一秋一冬,這就够长的了,哪有这么长周期的庄稼,它好像和土地和冬天一同休眠了,有人似乎忘掉了它的存在,一到春天它就开始翻身,但还不是很抢眼,它的引起人的重视和心慌其实只在几十天的时间,甚至三两天的时间。正月麦子不见动静,二三月开始返青,没大动静,万物都怕倒春寒,你来我就退,你走我就进,四月半还只是小动作,下半月拔节扬穗,让人刮目,一个月的灌浆结籽让人觉得漫长,南风一吹,三两天忽然黄了。人们看到麦子,发现了季节的紧迫感,快得就像拉大幕,忽闪一下田野变了颜色。仿佛就是在瞬间,南风到了地头了,麦子熟到脚边了,布谷鸟不舍昼夜,从田野叫到村头,从村头叫到田野,从早晨开门叫到黄昏关门,半夜醒来到院子里撒尿,它还在村头上叫。布谷鸟是跟着南风来的,南风一来就是急的,布谷鸟一来也是急的,嗓子渴得就像那个神话中的夸父。南风急布谷鸟急,布谷鸟急南风更急,这就是麦口,麦口就像一个大火炉一样烤人。所有的农人都惊慌失措,粮食到了嘴边,到了嘴边的粮食让人提心吊胆,天急地急,风急鸟急人急,没有哪一样庄稼能这么惊天动地草木皆兵。因为麦子太隆重了,民以食为天,什么样的粮食都可以活命,可麦子不同,麦子不但饱人,还可以让人吃好,大饼大馍地吃,放开肚子吃,既吃饱又吃好,非麦子莫属。所以麦子的来临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来则已,来则惊天动地,来就来得有声有势,南风就是大阵势,从天边铺开的大阵势,以大麦田为幅度,以掀动天地的气势,让人措手不及让人惊慌失措。
   太阳像个火红的炉灶,大地被烘透了,烘熟了,南风端着簸箕来,一簸箕一簸箕往麦田里泼,一簸箕一簸箕往麦田里倒,田野是麦香,地头是麦香,村庄是麦香,农人的衣袖里脖子里嗓子里鞋子里全是麦子的气息。村边空地上的那些敞着口的水泥缸,河边空地的那些歪倒的水泥缸,还有路边沟底的那些横七竖八的水泥缸,开始被人往家搬了。快节奏开始放慢了,在季节的节骨眼上忽然停住,全民蓄势待发,全民如临大敌,村庄出现了空前的紧张与宁静。   3
   高省力五更起来磨镰。磨石在院子水缸根,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家里所有的镰刀都从檐下收集起来,一并抱到磨石边,有十来把,都生了锈落了灰。高省力拉开门头灯,门头灯可以照亮整个院子,高省力舀了半盆子水,他用手把盆子里的水撩到磨石上,一手握着镰柄,一手按着镰刀,在磨石上噌噌地磨,磨好了,手指在镰刃上轻轻地拭,锋利不锋利全凭手指的感觉。镰刀挂在檐下经过了一冬一春,锈迹斑斑,经过这一磨,便露出了一指宽的白刃,白刃在灯光下像镜子一闪一闪。他用抹布把镰刀上的水渍擦净,放在一边,一把接一把磨。一堆镰磨完,哗啦啦收拢起来,抱到手推车上,手推车是天明推着下地的。他为什么要磨这么些刀呢,有他用的,有妻子郑香用的,还有爹用的。爹虽然老了,割麦子还是个好手,郑香也不弱,娘虽然不能割,可总是个帮手。这一抱镰刀大有好处,用钝了一把就换另一把,割起麦子来就没时间磨镰了。
   爹娘也起床了,在锅屋里烙油饼,一个烧火,一个掌锅。庄户人最拿手的美食莫过于葱花油饼。这油饼城里人叫什么千层饼,到底没有庄户人的油饼地道。油饼面忌软,却又不能太硬,油和葱花最关键,一定要足。庄户人烙油饼用的是八印大锅,烙油饼要不断地翻锅并抱起油饼在锅里不断地拍摔,这样烙出来的油饼才起层掉渣松脆。烙油饼能香遍一条街。捎到田头,田头也闻着香。高省力的爹娘要烙四张油饼,准备两顿饭,早晨一顿,中午一顿。另外小锅里熬粥,还要炒上香椿鸡蛋。粥是大米粥,农忙干累活都要准备最好的饭,最好的饭有讲究,一是可口,二是填饥,油饼大米粥香椿鸡蛋就是既可口又填饥的饭。高省力的爹娘与高省力起得一样早,郑香是个特例,她还没有起床,其实早醒了,在床上奶孩子。孩子是个丫头,一岁半,叫娜娜,“娜娜”是这一时期城乡文化相接最流行最新潮的乳名,十个女孩八个叫娜娜。头胎生丫头没有什么不好,按政策还可以生二胎,二胎说不定生个小子。再忙也要把孩子照顾好,孩子只有吃饱喝足才不会淘气,大人才能安生干活。
   爹娘拾掇饭,吃饭,两张油饼切花端到桌上。大米粥一人一碗端上来。一大盘香椿炒鸡蛋香喷喷的。高省力吃得狼吞虎咽。粥盛在大花瓷碗里,还很热,但碗沿一圈凉得快,高省力抱起碗在嘴上吱溜一下转了一圈,喝了一大口。他吃饭快,吃完嘴一抹,到天井里收拾车子。他把一个大篮抱到车子上,用绳子绑牢了,大篮是放孩子的,还有孩子铺的小包被之类,虽然是夏天,孩子如果在地头睡了,下面还是要铺东西的。还有一包绳子,也扔进了大篮里。早起磨的那一抱镰刀早已放到车子上了。一家人下田,娘提着一把暖壶,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把茶壶和四个茶碗,割麦天热,不能缺水。预备工作一样都不能少,一切行动都要服务于大局,麦收就是大局。一出门,大街小巷全是呼儿唤女下地割麦的人,差不多都赶在一个点上了,太阳刚刚冒红,眨眼从麦岗上跳出来,像个大火球。不用说,今天又是个大热天。割麦子都是这样的天,像下火。这一场麦收,让人摩拳擦掌,让人又喜又怵。粮食到了嘴边,哪能儿戏。一场麦收下来,无人不累得像大病一场。
  4
   高省力到了自己的地头,把车子放下,把一抱镰刀从车上抱下来,撂在地头上。这一家人,被自家的麦子陶醉了。
   麦田像戏台一样平整一样厚。风擀着麦田,麦子涌到脚下,厚厚的麦垅,齐头齐脑的麦穗,有没有粮食看麦穗在风中的姿势就知道了。那股新麦的气味扑面而来,灌满衣袖。高省力噌噌噌在麦地里割出一条胡同,割出一块空地让妻子放孩子。郑香把娜娜的小包被铺在地上,放下娜娜,又把娜娜头上戴小花布斗笠摘下来,小花布斗笠只是路上遮阳,路上美观,到田里就不戴了,郑香在女儿头顶架起一把花伞,给女儿遮阴。就在妻子给孩子撑伞的这个工夫,高省力的五垅麦子已经蹿出老远了。农地里的活,最苦最累不是挑担推车,是割麦子,割麦子不是弯腰向前,而是蹲着,一手揽麦,一手用镰从前往后掏,镰要快,刷地一镰掏进怀里的麦子就是一抱。高省力个头虽然算不上高大,却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样的体格更适合庄稼地,也最搁摔打。他的两臂粗壮而长,揽得多,掏得多,一揽就是一抱,一掏也是一抱。一流割麦手蹲着跑,割麦子的速度如蹲着跑一样,二流割麦手蹲着走,蹲着却可以像走一样快,三流割麦手蹲着挪,速度相当于蹲着挪步。但这都是真正会割麦子的人,不入流的站在地里弯着腰割麦,割一把,放一把,工夫全耽误了。高省力就是一流的割麦手,正如蹲着跑一样,自己割自己捆,一个人挨五垅,掏一镰放在腿上,再掏一镰还放在腿上,掏到第三镰或第五镰腿上就放不下了,这时随手抻出一把麦子,头对头打一個结接起来,用来捆麦子,快得只在一瞬间,一个麦个子就捆好了,随手撂下,继续往前割。高省力的爹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割麦子还是把好手,只是体力差了,蹲长了吃不消。郑香割麦子也很快,割麦子既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妇女割麦子也有快手,快手不比男子差。
   麦子不断地放倒,孩子便不断地跟着挪,从地头挪到了地中间。孩子如果睡着,就睡在花伞的阴凉下,如果醒着,坐在花伞的阴凉下玩。郑香顾不得孩子,她忙着割麦子,婆婆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孩子,除了归拢麦个子还要拾麦穗,一只蜘蛛,一只蛤蟆,甚至一条奔跑的蜥蜴,都在她的监督中。一块地割完了又挪到了另一块地,高省力家的麦田是连成片的。
   婆婆给壶里沏上茶,把茶水冲到茶碗里,喊儿子、儿媳、老伴来喝茶。割麦子离不了茶。休息喝茶两不误。三个人围过来喝茶,公公茶碗还没端,先摁上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嘴角溢出烟圈来。高省力拉过身边一个麦个子坐在屁股下面,抽出一支烟,趴在爹的烟袋锅上吸着了,从两个鼻孔里冒出两股烟,烟真是男人的好东西。有工夫抽烟没工夫喝茶,抽烟急不得,喝茶是三口两口的事,冷了再喝也不迟。割麦子不但是个累活,也是个脏活,高省力的嘴唇、鼻孔、眉毛全是灰,麦杆麦叶麦穗里存满了灰土,割麦子往怀里揽,哪能不沾灰。但那口牙是白的,笑起来更白。高省力很兴奋,他对今年的麦子实在满意,镰刀往怀里一掏,碰在肩头的麦穗沉甸甸的全是粮食。郑香摘下头上的花头帕解开怀给女儿喂奶,她的两个奶子鼓胀得又大又满,奶水把胸前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娜娜刚睡醒,小脸蛋粉嘟嘟的,两只眼睛像葡萄一样黑一样亮,小胳膊小腿胖得一股一股的。郑香是个丰满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更丰满了。她把孩子揽在怀里,放在膝上,把奶疙瘩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两腮立刻一鼓一鼓地吸起奶来。一家人在一起,儿媳解怀喂孩子不避公公。婆婆把暖水瓶的塞子拔下来放在麦个子上,茶壶的盖也拿下来放在麦个子上,让茶水凉得快些。离天晌差不多还有两个小时,早饭吃得早,午饭也要提前吃,婆婆把茶壶倒满,暖瓶空了。她要回家做午饭,饭是现成的,早晨烙下的油饼重新加热,再熬大米粥炒鸡蛋,这是农忙时最切实的饭。另外还要熬一罐绿豆汤,后勤工作也不轻松。儿子、老伴和儿媳忙得一刹也离不开麦地。   5
   高省力全家的麦子割了三天。割完要往麦场上搬。
   麦场在村头。村东有一条很宽的机耕路,机耕路两边全是麦场,在分地的时候特意留出一片地每家四分划作麦场。这四分地平常不耽误种,有的种大麦或豌豆,大麦豌豆比小麦早熟十来天,可以提前轧场。也有种小麦的,拔了小麦轧场也来得及。轧场也是个急活,麦收所有的活都赶在一起了。轧场先要把地整平,用筢子一遍一遍地搂,搂平了,然后挑水泼场,家家泼场,忙得人仰马翻,担钩水桶碰得哗啦啦地响,水渗透后,地面晾硬,上面再撒一层细沙,这样轧场不沾碌碡。碌碡上套一个弓子,弓子两头有榫,镶进碌碡两头的石卯里,绳系在弓子上,人拉着碌碡轧场,吱吱嘎嘎地响,家家轧场,碌碡响成一片。这是个体力活,一个人背着绳子拉,来来回回拉,转着圈拉,连场边都不能放过,即使场边的墒沟,也被轧得像场面一样光滑结实,墒沟虽然是一个凹面,却也是个光滑的凹面,这样迸到墒沟里的麦子也能扫起来。轧好的场平整光滑,不起土不裂缝,场一轧好,立刻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跑场上追逐打闹,在场上用扫帚扑蜻蜓。农忙时节,妇女都下田,大小孩子都交给婆婆,婆婆便把这些孩子带到场上,既守着孙子,又守着田里干活的儿子儿媳,把孩子放在场上也省心,磕不着碰不着。儿媳们收工先到场上找孩子,蹲下身解开怀就给孩子喂奶,麦场像家一样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场就是为麦子准备的,家家开始往场上搬麦子。麦子在地里割倒随手就打成捆,俗称麦个子,麦个子不大不小,七八岁的娃娃也能往车上抱,大人一手提一个,或一手提俩,搬起来非常方便。路好就雇拖拉机拉,路不好就用手推车推,连手推车都进不去的地块就用扁担盘到路口。车装得又肥又大,棒劳力用大车推,半劳力用小车推,老老少少往返搬麦子。各家各户的场挨在一起,场边的这条机耕大道上车拥车动麦垛在动,拖拉机装得比麦垛还高。推车的也都一个比一个贪,车子垛得几乎望不到前面的路。场与场之间只隔一条浅浅的墒沟,这条墒沟也在回碡时轧得像场面一样光滑了,所有的麦子集到场里,挤成片连成片,麦个子都站着排放,密密匝匝,这样既能接受日晒又节省空间。那么多麦子,場面当然放不下,便排放到场外的大路上,再放不下的便放在场边的空地里。大多数人家还在往场上搬麦子,有的人家开始打场了。打场都急,都想先挨到机器,有的人硬争硬抢,劳力强的人家占上风。搬机器抬机器需要棒劳力,土地承包到家也暴露了一个问题,没有劳力也就是没有儿子的家庭处处被动,生男生女就是不一样,人强马壮才是土地上的强者。
   高省力很快联系到了机器。高省力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可堂兄堂弟一大群,关键时刻一齐上阵,自家搭伙最放心。割麦子可以一家一户自己干,打场必须好几家子合伙,机器一开,分秒必争,就怕人手不够,老少上阵,能上机器的上机器,能挑穰子的挑穰子,能拿筢子的拿筢子,能抱麦子的抱麦子,打麦场上人手多多益善。打麦机面场安放,让打下的麦子都落在场上,打场前麦子都要从场上拾掇到场边,垛成一个火车箱式的长垛,这样可以节省出更多的空地,一打场,场里场外全是麦穰子。柴油机带动脱粒机,脱粒机圆滚子上长满齿,转起来速度极快,一个麦个子脱不透,要破捆,不能用手,手工太慢,用镰,一剁即开。有人破捆分丛,有人往机器上传递,脱粒机上第一个人接过传过来的一把麦子,两手抱住,放到飞转的脱粒机滚子上,麦粒立刻像火星一样乱溅,这把麦子在脱粒机上打了一个滚,接着传到下一个人手里,脱粒机上一溜四个棒劳力,一把麦子在每个人的手上就几秒钟的工夫,从最后一个人手里脱手时,麦粒就脱完了,剩一把麦秸随手扔掉。有人在一边挑麦穰,还有人拿着木叉把麦穰往外倒,场边麦穰堆积如山。机器转动那股力量很大,站在脱粒机后面打麦子的人,要双手抱住手里的麦子,抱不住就被机器抽走了。麦堆眼看着增高,很快就堵在了脱粒机下,必须有人用木锨不断地往外倒,或用筢子往外扒。还有打散的麦秸,同样落在了脱粒机前,要有专人用叉往外划拉。整个打麦场尘土飞扬,麦秸麦穗里积满灰土,打场时全部飞起来了,男人的脖子里缠一块毛巾,这样可以减少落进脖子里的灰土,口鼻眉毛和整张脸暴露在外面,全成了黑的了。只剩下一口牙是白的。机器隆隆,麦粒迸溅,麦皮麦糠满场飞,脖子上缠的那块毛巾一脱落,麦粒麦糠乘机往脖子里钻。大姑娘小媳妇则头上扎一个花头帕,从头顶系到脖子下,只露着脸儿,有的爱干净,袖子上还套了套袖。打麦机上的人不敢睁眼,不怕麦粒打脸,就怕麦粒打眼,眼皮能报警,麦粒来了知道眨,一眨一眨,躲避麦粒。场上挑穰子的人不断地用一只胳膊遮着脸,一进一退,在场上抢活干。
   高省力家的麦子打完了。他和堂兄弟一共四家子搭伙,从过午就开始一直打到天黑,掌上灯继续打,高省力家的麦子是最后打完的,打完已是夜里十二点。所有打场的人都还没有吃晚饭。高省力家的麦场上,那一堆麦子连糠带皮堆成了山,四周的麦穰子堆得人都进不来出不去,高省力的爹用木叉挑出一条路来,以便出进,按说这时最需要的就是一袋烟,一袋烟最解乏,可打麦场上不能抽烟。麦子到了这一步,就算收了,高省力一家悬着的心,这一刻可以放下了。天明把这堆麦子扬出来,找足麻袋装麦子就可以了。高省力这一刻真想倒在麦穰上不起来。
  6
   要不是出了一点意外,高省力和妻子郑香还有父亲就可以放下这堆麦子回家吃晚饭了,而且吃完晚饭上床安歇了。高省力墙西的邻居,男人叫王均花,一窝闺女,没有儿子,王均花两口子带着一群闺女种麦割麦皆一包劲,可打麦犯了愁,闺女不能抢机器抬机器,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家搭伙。高省力与堂兄弟四家搭伙,轮到最后,王均花的三个闺女跑过来帮着抱麦子。按说这是厚脸皮的事,可三个闺女眼看着自己家的麦子上了场,眼看着老爹年老无力束手无策,便瞅准了高省力这个机会。高省力家的麦子打完了,有人上来抬机器,王均花的三个闺女急在心里,不好开口,高省力心里有数,邻居家的三个闺女跑上来帮着抱麦子他便知道又多了一份活。高省力说话了,他说,我们还有一户,捎带着打了吧。是商量恳求的语气,抬机器的人看高省力的面子,只好退让。高省力叫上三个堂兄弟把机器抬到王均花家的麦场。三个堂兄弟抬完机器就想走,他们累了一天,晚饭还没有吃。王均花一家五口人,高省力场上三口人,共计八口人,这当然不够用,高省力又把两个堂弟叫住了,这样打场就有了十个人,十个人虽然不够用,但可以开机。有牛使牛,没牛使犊,有三个男人上机,王均花的大闺女也上机,守在最末尾,那把麦子到了她手里已撸得差不多了,在机器上碰一下就可以扔掉。王均花的大女儿还不满十八岁,头上也扎一个花头帕,正是女孩儿出息的年龄,俊俏中带着憨,这个憨是发育成长中的特点,与这个年龄的小伙子的憨有点相似,很让人喜欢,不过,小伙子的憨是真憨,憨相憨心眼,女孩子的憨往往憨中带精。因为人手不够,中间停了两次机,停机大家一齐抱麦子,把路上的麦子和场边空地上的麦子集中到机器前。高省力对王均花一家来说,真可谓大恩大德。    男人打完麦子,跑到河里一洗,从头到脚的灰全部随着河水冲走了。麦场前面就是一条河,高省力打场前就准备了一块肥皂,打完了场,拿上肥皂和毛巾同两个堂弟一同下河了,不但从头到脚洗了个净,连身上扒下的衣服也擦了肥皂搓洗干净,拧一拧,就穿到身上,这样回家上床睡觉不但一身干净,而且身上还带着一股肥皂味。当他到家躺到床上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了。夏天四点钟天就亮,他还能睡两个小时。
   他没有吃晚饭,累到这个程度是吃不进饭的,最好就是先睡一觉。妻子郑香还没睡,她到家时婆婆搂着孩子睡了,本来坐着等,等到最后,在床上一歪就睡着了。郑香把锅里的饭热了,给男人留出来,自己和公公吃了,吃完饭高省力才回来,回来就上床了。郑香这会才腾出空来可以洗一洗了,她准备了一身要换的衣服,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不洗不能穿了。水缸在院子里,郑香瞅瞅公公屋里的燈关了,又等了一会,才敢脱衣。她脱光了,站在水缸旁一扇废旧的石磨上,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提在石磨下,弯腰从桶里舀了一瓢水,从头往下浇,放下瓢前后搓洗,然后再舀起一瓢水从头往下浇。洗完了身子又洗头。女人就是这样,再忙再累,梳洗打扮也不会偷工减料,头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完了,又一遍一遍地梳。郑香是个漂亮女人,脸面红润,端庄大方,稍有点黑,却非常耐看,如果白皮肤,那便与观音相差无几啦。她属于那种宽背宽腰的女人,这或许与从小庄稼地里劳动有关,蜂腰形女人在庄稼地里实不多见。郑香的娘家就是当庄,与婆家一条街上,相距不到五十步,没订亲之前,一个大姑娘一个小伙子在同一条街上出出进进,互不相干,碰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有一回当街的一个妇女看到了这两个人,一个出门,一个进门,进门的是郑香,这女人多事,就跟到了郑香家里,郑香的父母都在家,这女人对郑香的父母说,她在街上看上了一门亲,郑香的父母便问,她说看上了郑香和高省力。一句话提醒的郑香的父母,捧心地愿意。这女人又到高省力家里一提,高省力父母没二话。婚姻这东西真是天意,要不是三个人在街上同一时间碰面,郑香怎么会和高省力成为一家人。等郑香上床,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就是说,从现在到天亮只有一个小时了。男人没关灯,赤条条躺在床上,这是他睡觉的习惯,从来都脱得一丝不挂,四仰八叉。高省力有护心毛,护心毛像猪鬃一样,从心口窝一直长到裆,看着那毛,就让郑香心惊肉跳。她的身子还没干,躺到了床上,躺在男人的身边。她拉过男人的手,放到自己的胸上,从胸口往下拉,拉到下边,按了一下,问,今晚行动吧。郑香是个欲望很强的女人,无论农活多忙多累,夫妻晚上从不耽误行动。高省力没有反应,郑香看到他嘴角一丝苦笑,知道无望了。回家应当先喂孩子,可孩子睡着了,天黑前婆婆把孩子抱到麦场上喂了一回奶,可这会两个奶子又鼓得发胀,她很想让男人给吸两口,她不甘心,往男人怀里拱,男人没反应。他实在太累啦。
  责任编辑/乙然
其他文献
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小惠突然长大了。她学会了装睡,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躺着,偷听。   小惠的父亲是观头村做挂面最好的。一到冬天,和面的大瓷盆,齐齐整整的挑竿,晾挂面的架子,一丈长的大案板,铡刀片一样的大刀,一样一样从后窑里取出来,擦洗干净,在屋里、院子里摆好,等着前来做挂面的人。挂面要看天气,订晚了,就要排队。   一家人从这时候开始忙碌。小惠没上过学,也不下地干活,她的活动范围除了窑里、院里,顶
2018年5月3日,在波士顿中心开业的一家名为“Spyce”的餐厅迅速在网络上走红,促使这家餐厅走红的原因除了五星级米其林口味和低价格的食物,更重要的是这家餐厅拥有一个机器人厨房。这是由麻省理工学院的4位学生设计的机器人厨师,实现了做莱过程的全自动化,一个小时内可以生产近200道菜。它充分体现了自动化生产的高效率和高效益。实际上,自古以来,人类就有创造自动装置以减轻或代替人类劳动的想法,为此人们一
1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更不用说动车高铁了,每隔数年与小海难得会面一次,从瓦窑城到省城得坐长途汽车至少8小时,途中要翻过三座大山。   我是个没多大能耐的人,想的是终老于斯,可小海就不一样了,他自诩为城市才是他的生根开花之地,我跟他在杭州见面没几次,他屡屡提到这个问题,按他的说法是他与瓦窑城格格不入,这让小地方土生土长的我很是惊讶。严格来讲,他来自西部山区。我们县东部临海,西部靠山。往好方面
“科研工作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不重复性,我非常享受带着兴趣不断探索科学未知边界的过程。以科研创新为基础,为我国通信技术领域的突破和发展贡献一分力量,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刚刚而立之年的西安交通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院李昂教授快人快语,眼神中带着西北人的豪爽与热情。  2020年3月,李昂从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完成博士后研究工作,通过“青年拔尖人才计划”正式入职西安交通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院,并锁定5G和
现代人出行,特别是选择自驾或步行等方式时,通常都离不开导航。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道路越修越多,出行路线更加多元和复杂,如果没有导航,估计很多人都会迷路。事实上,导航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军事领域更是不可或缺。导弹定位、士兵侦查等都离不开导航技术。近年来,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们都特别重视对导航控制技术的研究和开发,致力于利用现代通信、自动化以及计算机等高新技术来提高导航的精度和性能。而这,
厦门火炬高技术产业开发区(简称“厦门火炬高新区”)创建于1990年,是全国首批国家级高新区,也是全国3个以“火炬”冠名的国家高新区之一,先后获得国家高新技术产品出口基地、国家对台科技合作与交流基地、国家海外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基地、国家双创示范基地、国家知识产权示范园区、国家绿色园区、国家数字服务出口基地等“国字号”牌子,是福厦泉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厦门片区核心区。经过30年发展,厦门火炬高新区已经成
傍晚的火烧云渐渐暗下去时,秀芝才薅完最后一垄苞米芽回家,刚走上村大道,一辆小轿车从后边驶过来,她连忙躲向路边,可车却紧挨着她,斜停在了她前边。车窗摇下,大林肥肥的脑袋从摇下的车窗里钻了出来。自打秀芝的丈夫春满过完年去城里打工,大林瞄秀芝的眼神就常让秀芝心里发紧。   大林家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家,他和他爹早年承包下了山那边的山,开了采石场,每天用轰隆隆的货车往外拉石头,把村路压得满脸沧桑跟受苦窮人
作者简介:  王东梅,现居重庆。爱好文学,近年在数十家地市级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多篇。  上篇  周漫若又坐到那辆汽车上。之前,这两个人已经很少说话,彼此都无法想象曾有过连续交谈数小时以上的时候。那天午后,他给周漫若发了一条微信:“我们去墨山吧!”  此刻,他们就在去墨山的路上。车子已经开出城区,开到一条乡间小道上,那道路居然有名字,路边竖立的杆子上写着“幸福小径”几个字。小径两旁各
1、被遗忘的要塞  皇帝的信使很久没有来了,我站在高處望着那条通向皇城的路。我就这样一个人守卫在这里。一发现北边的敌人来了,我就在烽火城楼上放出狼烟。无论白天与黑夜,我就这样以守望的姿势站着。与我一起呆在边塞的还有一位老人,他是一个专门给我做饭送饭的厨子。  自从有了长城,我与他就被派到这里来了。在边塞很久了,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伙夫,他只知道我是一个士兵。  还有
1   穿上登云牌皮鞋就能登云了?贱皮子蹲在地上摸着凤梨发着黑光的皮鞋说。凤梨使劲弹了一下脚,去去去,把你的脏手拿开,摸花了你赔不起。贱皮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呼呼地看着凤梨。蒜头站在一旁痴痴地笑着。凤梨穿上登云牌皮鞋像是一个巨人,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贱皮子拍拍屁股上的灰笑着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凤梨脚上的登云牌皮鞋不光吸引了蒜头和贱皮子,更让桃花街上的其他少年羡慕不已。凤梨最好的两个朋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