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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睁开双眼，仿佛眼前是一层迷迷蒙蒙的水雾。脑壳与胸腔都是炸裂般的疼痛。我清醒过来。瞳孔开始聚焦，一些线条和色块聚拢、重新组合，形成一张完整的臉。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精致而和谐，皮肤白皙润泽，上面反射的光，足可将我尚未恢复的脆弱视力彻底摧毁。惺忪之间，她要把什么喂进我嘴里，我本能地抵抗，才发现手脚全无力气，只得任由她用硬物捅进唇缝，是白粥的味道，我便放心了，一股暖流滑入体内，如涟漪般荡漾至全身，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天里。慢慢地，两只手腕也疼痛起来，像被两只火圈箍住。脑海里闪现昏睡前的碎片式画面：我以头朝下的方式急速坠向水底，环绕在四周的是无数的气泡，破裂又重生、破裂又重生，密密麻麻，活泼跳荡。气泡带来的不是氧气，而是更逼仄的窒息，我本能地挣扎，手脚却被粗绳紧缚。我蹬了几下腿，脚绳松开了，手绳却仍然死死捆住，甚至越扯越紧，我越挣扎，下坠得越快。终于到了一定深度，速度趋慢至静止，我像孩子一样，被神的双手轻轻捧着。也许是幻觉，眼前出现了一面悬崖的纵壁，我在水里的下沉仿佛是慢镜头的坠落山崖，峭壁的黑土错落地长出婀娜摇摆的水草，仿佛万千女姬为我翩翩起舞。有过短暂的一阵，我被弹回水面，江面是无边无际的开阔，巨大的苍穹压将下来，势要把我摁回水底。在视网膜告别空气的最后一刻，我望不到两岸，望不到源头，却瞥见了江水的终点，幽蓝色的澎湃激荡的大海……
我置身的空间非常狭窄，光线阴暗，头顶是黑漆漆的大盖子，后来才知道，这是一艘乌篷船。难怪在半梦半醒时，我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婴儿的摇床上，无比惬意，这辈子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那个女人头戴黑帽、身穿灰袍、腰别拂尘，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姑，以至于我第一时间萌生的想法是，我已踏足仙界。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因为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对这位道姑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好感，我知道天国圣洁，不容情爱，所以我确信自己仍然滞留人间。于是我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道姑冷若冰霜，以北方口音答道：是天救了你。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你是天？她幽幽道：天意让我救了你。
与之类似的一句话曾时常从我的嘴角溜出，我跟很多女孩子说过：我是上天派来打救你的。我只在一个场合说，那就是我跟眼下某个女孩赤身相拥之时。其实，我内心想的跟说出来的不是同一句话，尽管只有一字之差。我为这句话暗暗窃笑：我是上天派来打开你的。没错，好女孩就是陈放多年的红酒，而我就是那个开瓶器。我生于“文革”结束年，今年21岁，品尝过的女孩平均到年岁里，已不止一年一个。因为还不满22岁法定男性结婚年龄，这成了我从女孩怀里开脱的最佳借口。在我的经验里，那些初涉人事的女孩是不能沾身的，深陷了就很难甩掉，只能限于猎奇与尝鲜。我反倒更喜欢那些履历复杂的女孩，跟她们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她们也迷我，归根结底在于我有一样法宝：欢爱过后，我喷射出来的液体不是乳白色的，而是粉红色的，气味也不是青草，而是花蜜。她们喜欢得不得了，不管是女孩还是女人，哪个不爱粉红色，哪个不爱花蜜香？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另类，是初中时几个男生比赛看谁射得更远，看到其他人的子弹全是白雪，自己的是樱花，才有所意识。第一念头是恐惧，担心粉红的来源是血液，是身体某处出现了渗漏。为此专门去大医院检查过，结果一切正常，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后来更是引以为傲。我跟女孩们说，我比别的男人更爱你，因为我把骨血一并献给了你。也许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我一直认为，只要是我看中的，没有一个能逃出我的五指山。到头来，大意失荆州，竟栽倒在一个丫头的手里。
半碗热粥下肚，离鬼门关彻底远了。我才留意到自己身上穿的已不是原来的衣服，而是一袭灰袍，活脱脱一个刚下山的道士。这倒符合我的出身，一个乡村巫医的儿子。我母亲既会巫术又会医术，在教科书里，这类人被称作神棍，但我母亲确实救过不少人，有些甚至还说是缘分，分文不收。或许是每个职业有各自的形象吧，从我最早的记忆开始，母亲一直是头顶一蓬乱发，阴森邋遢的样子。家里天天都是门庭若市，登门者往往是走投无路之人。沾了母亲的名气，父亲当了多年的村长，倒没有辜负这个位置，称不上刚正不阿，但为人极具公心，处事不偏，管财不贪，在邻里乡亲间的口碑奇佳，母亲时常赞许父亲长了一张将军的脸，杀气横生，能正风气和人心，命格也硬，不去打仗简直浪费，上到战场，子弹都会绕开他来飞。对于这些，我自然信不了那么多，因为母亲的话偶尔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她形容父亲微秃的脑袋像一盏明亮的灯泡，却把祖父的秃顶比喻为剥了壳的臭鸡蛋。反正我就知道一点：如果哪天我真做了道士，母亲会非常欣慰，父亲会非常恼火。但我坚信自己是不可能做道士与和尚的。我倒很欣赏他们高深莫测、淡定从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有一点足以彻底断绝我的向往，那就是和尚与道士殊途同归的法则：远离女色。就在道姑喂完我最后一口白粥，给我擦拭嘴角残液时，我情不自禁地腾起双肘，紧紧握住了她的玉手，我感觉到一阵冰凉与滑腻。她顿时花容失色，玉手松开餐巾，迅速弹缩回去。我自知失礼，连声道歉，心里却油然生起一丝欢喜，刚才乱了分寸的她，褪去了道家的风貌，显露出女人的矜持与羞涩，简直惹人生怜惹人爱。她拂了一下长袖，转过脸去，嘴里叹出一句：真是一个痴人！然后就步出了舱室。
躺了约莫半小时，我终于耐不住要起身。原来我置身的舱室属于内舱，出了内舱还有外舱，相当于房间和客厅的关系，内舱只容两三人躺睡，站立还得躬腰，外舱则宽敞很多，可供七八人活动。船尾是狭窄的卫生间、简陋的厨房和电动马达的操控轮盘。船头有一块甲板露台，道姑就倚靠在护栏边上。我踏上去，感觉整艘船的重心有点不平衡，头重脚轻地下沉了一下，我不敢再动，僵立着，船才恢复了稳定。此时，乌篷船正处于无电力状态，缓慢地顺流而下，船尖划开江面，水流分向两侧溜走，就像一把剪刀赶着布匹往前跑。两岸是峡山地貌，山石低矮但起伏频密，草木葱郁，岩型瑰丽，仿佛穿行在十里画廊，心胸开阔，豪情满怀。虽然我未曾见过这处江景，但江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我家就住在江边，可以说，我是在江水里泡大的，体内的血液倒到缸里可以养鱼。 道姑的长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英姿飒爽。我想跟她打声招呼，刚张开嘴，在称呼上有所为难，直感江风漫不经心地涌入口腔，肚子鼓鼓的。在我的印象中，佛家弘扬大乘佛法，以度人为主，道家崇尚清静无为，以自修为主。反正在我家乡附近的山川深处，居住的都是头顶光亮的人，我是一个道士都没见过，就连那座排进道家七十二福地的小山，上面的佛寺也要比道观恢宏大气好几倍，有时也觉得悲哀，毕竟道教才是中国土生土长并发展两千多年的宗教。我只知道称呼和尚为大师、称呼尼姑为师太，该怎么称呼道姑呢？真人好像是称呼张三丰那种级别的道士，一般的怎么叫？纠结了很久，我还是决定这么称呼：道长，这是哪里啊？她依然面朝船行的前方：这是大珠江水系的某条航道。面对的毕竟是一个修行者，我对这种高深莫测的对话是有所预判的，并不惊奇，倒是眼珠子被她的背部吸引住了，我内心在猜想道姑会不会穿乳罩呢，可惜灰袍又厚又宽大，掩盖了所有痕迹。索然无趣之下，我还是选择把对话进行下去：道长，你应该不是这里的人吧。她并不回避问题：我本在黄河流域修行，因读了一本名叫《灵山》的书，特意南下吸收水乡灵气来了。我打趣道：我从未听说岭南之境有这座灵山，又或者可以说，很多山都可以称作灵山，古语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南方的山，神仙多了去。她低头看看江水，又抬头望望天空，说道：你把有仙则名和有龙则灵弄混了，另外，我也并非尋灵山而来，只是这本书里说，南方古属蛮地，远离政治中心，被权力荡化较少，仍然残存着不少上古的文明痕迹与风貌，想来碰碰运气，寻找悟道的灵感。我顺下去问道：悟道者一般都是择山而居，你怎么弄条小船终日漂着？她转过脸来，继而又转过身来，我再被她的美惊了一下。跟我过去交往的女孩不同，她的眉宇之间饱含风霜之气，因此她的美是浑厚而苍莽的。一瞬间，仿佛她背景处的江岸青山统统消失了，只剩一张雪白无瑕的宣纸。她答道：道家奉老子为宗，《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按我自己的理解，悟道就得循水而行、随波逐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随波逐流”一词可以以褒义词的形式出现，觉得好玩，又有耐人寻味的深意。侃了一通后，我发现竟然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敢问道长法号？她语气颇具力度：法号是释家术语，道家只有道号。还没等我礼貌性地致歉，她紧接着道：贫道道号素川。我咧着嘴，嬉皮笑脸道：我叫李红兵，我爸说是取自红卫兵，这是一个滞后的误会，我出生在“文革”后不久，我们村属于穷乡僻壤，消息极不灵通，当时我爸并不知道“文革”已经结束了，还停留在过去的淳朴思维，希望我长大后能做一名光荣的红卫兵……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感觉她只是静静地在听，也许压根没有入耳，出于修行的素养，才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直以来，只要逮着个耳朵正常的人，我都会滔滔不绝地倾诉自己过往的经历，再不堪、再隐秘的事也从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因为我觉得人生只有一次，过去了的部分就只能成为记忆，如果我把记忆分享给别人，那么就好像我的人生被反复地复制开去，我的生命也随之不断复制，就算我死了，仍然会有无数个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死了，我才伴随着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彻底地消失，光是畅想就够波澜壮阔了。我收割过那么多女孩，这辈子是赚够了，随时死去我都毫无遗憾。在我的光辉历史里，最值得称道的，是同时拥有一对孪生姐妹。经过一番周旋，她们愿意一起做我的女朋友。姐妹俩姓苏，早一分钟降临人世的那个叫甲甲，晚点的那个叫由由。跟两个相貌身材完全一样的女孩谈恋爱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与其中一个相处，会想到另一个，就好像跟两个人在一起;而当与两个人并肩时，又好像眼前只有一个人，感觉相当微妙。都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我每次跟其中一个亲密时，过后总会咨询另一个人在某某时间内心有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可惜答案有时是肯定，有时又否定，我始终摸不准。这段特别的经历足以让我遗世独立，傲视群雄，普天之下应该再难寻出第二个如此幸福的男人了。正当我准备跟素川道长分享时，她挥了挥衣袖：你已经清醒过来了，也回过劲了，贫道习惯了一人清修，下一个渡口我让船靠岸，你回去吧。
水边长大的孩子，皮肤外面总会挂着一层水亮。这让我站在人群当中总显得光芒四射。我肤色黝黑，那就是一种乌金的光泽。三岁时父亲就把我扔到江里，扑腾几下，灌几口水，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们这边的风俗是，每个人一生中抓到的第一条鱼，要由其本人生吃，属于一道成长的仪式。我五岁徒手抓到第一条鱼，属于非常早熟了，在我们村的历史上都可排上号，大人们认为，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是非常有出息的。当然我是有运气成分的，那条鱼被切开后发现是怀孕了，大腹便便，坠着满满当当金光闪闪的鱼卵，游得自然缓慢，我手到擒来。抓是容易了，吃起来却添了难度，要多吃一条鱼卵，鱼卵可是鱼身上腥气最浓郁的所在。我永远记得生吃的场面，那时我还小，映入眼帘的是鲜血，钻进鼻孔的是腥臭，我岂会听话地张嘴。是父亲把我死死抱住，母亲一块一块塞进我口腔的。当时我还不懂得咬紧牙关，一难受就哭，一哭就张嘴，一张嘴就被投入一块鱼肉，直直落入肠胃之中，于是更难受，于是哭得更厉害，于是嘴巴张得更开了。最后是鱼卵，我已经麻木了，感觉像是在吃一坨沾了沙土的粪便……
母亲说我是蝌蚪的命。我游泳不见得比别的小孩强，小时候也不像青蛙那样终日哇哇。待到青春期之后，我才确信了母亲的判断。倒不是因为液体的粉红色，而是里面旺盛的因子，我从课本上获知，这些成万上亿的因子正是蝌蚪形状。已经有很多个女孩，就在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后，凸起了肚子。但我未曾真正做过某人的父亲，还是要感谢国家的禁止早婚令，22岁这条红线成了我抚平女孩们肚皮的不二理由。我并非毫无恐惧，我曾反复做过同一个梦：那些通过抽水马桶冲向江海的未完成的生命，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快速成长，一天等于一年，十余天之后他们便跟我年龄相仿，其中的一个女儿回到现实世界找到我，把我拉入她的空间，我的时间跟她同步了，我们经历着一些奇幻的人和事，我们相恋了，我居然跟自己的女儿相恋了！我一惊就醒来了，满身冷汗，仿佛睡在江里，这难道是上天对我的警告吗？在这个梦的影响下，每次我都是亲自带女孩去做手术，向医生反复确认情况，担心女孩有所隐瞒，十个月后告诉我：这是我们的爱情结晶！ 在这些女孩中，我唯一对她们的娃娃产生过畅想的是那对孪生姐妹，甲甲和由由。如果我让她俩在同一天内受孕，她俩分别生出来的娃娃会不会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是，那么我就缔造了医学界的奇迹，一对非双胞胎的双胞胎！我曾经问过她俩，为什么愿意跟同一个人谈恋爱。她俩的答案是一致的。她俩之前都各自谈过一个男朋友。那两个之前毫不相识的男孩，居然不约而同地产生同一种心理：受不了世界上还有一个跟自己女友长相身材完全相同的女孩被另一个男孩拥有着，仿佛女友不曾出轨，却被另一个男孩掌握了身体所有的秘密。磨了三四年，最终还是痛苦地分开了。两姐妹商量后得出结论，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同一个男朋友。如果硬是要在甲甲和由由之间分一个高低，我觉得自己更爱的是妹妹由由。尽管她们外在条件不存在差异，心灵也有某些相通的基因，但灵魂还是会有所不同，深入接触下，感觉会越来越强烈的。但不能用简单的词来区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我静听自己的心声，跟由由在一起时血脉要更沸腾一些，可亲眼辨析的是，我身体那粉红的液体会更偏红一些。
虽然我在女孩群里如鱼得水，但在父母那一辈人的眼里，我们还是纯真无邪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孩子是赶上了教育的好时代，小学在村、初中进镇、高中上县，本市偶尔去玩，其他市也去过一些，见识自然多，心也更野些。父辈祖辈则不同，一辈子久居偏僻的小渔村，思想难免保守。江边的村比不得山边的村，附近几个山村有铜矿或者石矿，富得流油，也就见惯大世面。我们村的叔伯兄弟就是一群成天盯着粼粼波光的虾兵蟹将。饶是如此，我也经常在山腰的草丛、江边的苇滩，瞥见暗影浮动的肉体，大概他们属于只做不说的风格吧。母亲跟我讲过，她跟父亲结婚前就发生过关系，当时他们甚至还未确立情侣身份，一是互生好感多时，二是未经人事、寂寞煎熬、干柴烈火。他们并不刻意避孕，谋划着万一怀上了，就立馬结婚。好玩的是，等到他们在舆论的压力下拖无再拖，最终结婚了，我也还没有萌发到母亲的子宫里。他们甚至担心会不会存在什么问题，爷爷奶奶倒没有催他们，因为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早已合为一体，反而是他们自己心惊。还好，他们如愿以偿地盼来了我。母亲絮叨这些往事时，我反问她：你不是能把世间万事万物都计算得非常精准吗，怎么还会担惊受怕？母亲一脸深沉地回答：能医不自医，能卜不自卜，姜太公封神，封不上自己，在我们这一行，越亲近的人反而越算不准。我连忙追问：那你说我是蝌蚪的命，我该相信吗？母亲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呼出一缕气息道：信就不准了，不信却会准。
对于我来说，摸一个女孩子的屁股，简直是太琐碎了，在父亲和乡亲们看来，却是天大的事！因此，当我被一个丫头告发时，人们纷纷向我展露出狰狞的面孔，批判的目光像刀一般割来，愤怒的唾液像烂番茄、臭鸡蛋那样飞来。女人身上那块皮肉我没摸过！我也就是随手捏了一把那丫头，心里压根没当一回事，如果不是她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又正好在我跟前弯腰捡东西，翘起了鼓胀的臀部，我绝不会动半点心思。等我被五花大绑，眼睛求助于父母，却看见两张冰冷陌生的脸，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像古代的清官一样，嚷着要绑子负荆请罪。母亲则在一旁碎碎念：本来以为这孩子的蝌蚪命，也就长成井底之蛙，一辈子碌碌无为，这在太平盛世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却不承想，原来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莫非是我平日里泄露天机太多，上天要对我严加惩罚，却为何不报应在我身上，要作弄我的孩儿……村民们叫嚣着要把我送往派出所、法院，说要判我流氓罪，八九岁的孩子也跟着起哄，说是代表人民宣判你死刑。我产生了恐惧，从前听过村里的人说，20世纪80年代严打那阵，犯个流氓罪严究起来是真要判处死刑的。一想到死，我立马脚软。脑袋在晃荡、旋转：摸一下屁股咋就成流氓了，那如果我对其他女孩做过的事都暴露出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要受千刀万剐！我很想把这番道理吆喝出来，但群情汹涌、群声鼎沸，我歇斯底里地张大喉咙，却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成了哑巴。我突然为自己感到无限悲哀，曾经迷倒万千少女，到头来死在一片屁股的手里，这就是命运的吊诡和戏谑！当我在父亲领头、受害人家属见证、几个壮汉押解之下，坐着能把骨头晃碎的牛车，一路风尘，摇到派出所时，所有人被告知：国家刚刚出台的新《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已经废除了流氓罪。大家不相信，又涌到公安局问了，答复还是一样。又去了法院，三个地方的说法甚至连遣词用字、抑扬顿挫都一样。父亲问法院的工作人员：那现在国家认定，摸人屁股不算流氓啦？对方回答：算流氓，但不算流氓罪了。父亲再问：那现在怎么处罚？对方回答：拘留几天，罚点钱吧。受害人的父亲怒了：女孩子的屁股是随便能摸的吗，之前的流氓罪至少要判个几年有期徒刑，现在咋一夜之间降成了拘留几天啦，难道国家开始鼓励人民互摸屁股了，这样天下不是要大乱了吗，世道还有伦理道德吗？对方回答：三言两语也很难给你解释，简而言之就是，国家希望处罚可以更合理一些，这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啊……一群人在法院里纠缠了很久，我早早知道好消息，自然无比轻松自在，直感觉耳旁的聒噪越来越轻，我疲惫地睡着了。我是被村口的郝大妈用耳光刮醒的，惺忪之间听见她骂了我一句小流氓。我隐隐觉得不对，这样的话，我那清白一世的父亲不就连带成了大流氓？我爷爷就是老流氓？我猜想是自己睡梦间不知说错什么话还是动手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了。看来还真逃不脱流氓之名了。后来回到村里，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主持召开村务会议。大家一致认为，国法可饶，乡规不恕。父亲振臂一呼：乡亲们，对犬子的所作所为，我有愧于大家。原本我新建了一幢楼房，是给不肖子新婚之用的，现在他犯下这样的事，我看日后婚也不用结了，我会把这幢楼房打造成牢狱之所，把他关在里面，十年不许出来，算是应了有期徒刑的惩罚，大家觉得如何？众人纷纷拍手称好，认为村长处事公道，毫无私心，大家会比从前更加爱戴村长，支持村长的工作。受害人及亲属也无话可说，他们知道，即便流氓罪未废，拿到法院判，也判不到十年的惩罚。
于是，我被关在了自家的三层小楼里。说实话，里面还是很舒适的，有烟抽，有酒喝，不像监狱那样要干活、会被人欺负，母亲每餐送来的饭菜又热又香，真有神仙般的感觉。尤其是上到顶层，能越过苇丛，眺望到江水和渔船，景观开阔而美丽，令人身心舒畅。但不到半个月，我就受不了了，自从二次发育后尝过女人的味道，我再难想象清心寡欲超过三天的生活。铁杆兄弟巴亮偷偷给我塞进来一叠肉香四溢的画册，我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几乎翻烂了，仍然无法把平面还原为立体、使冰凉提炼出温暖。或许是内分泌失调的缘故，手插入发际，一抓就是一把断发，触目惊心。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们村就是我的世界，既然我们村容不下我了，我只能选择逃离。我的目标比较高远，不是逃离这个小渔村，而是逃离整个世界。小楼的一层二层都装了防盗网，实则起的是监狱铁窗的作用，只有三楼的天台是彻底敞开的。我让巴亮给我弄来了一根粗长的麻绳。待到夜深人静之际，我把麻绳一端系在避雷针上，另一端甩出，垂到地面，我顺绳而下，到了一二层交界处，我掏出预先准备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麻绳，我双脚一蹬墙面，直接跳落到地上。我把剪下来的麻绳再剪成两段，像裤带一样绑在腰上，然后把剪刀扔了。就着夜色一路狂奔，穿越无数田垄和土路，沿着江边苇丛外围一路蜿蜒前行，跑跑停停不知多少次之后，终于来到了大桥头。这里灯光明亮，行驶的多是货车，速度都极快，每一辆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双脚都会传来水泥地面的震颤感，虽然我身体是挺直的，但灵魂却在随之晃荡不已。我踱到桥中央，跨坐到护栏上，掏出烟火准备抽完最后一支。我深深吸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一支新烟就剩下烟屁股了。我心满意足地把胸腔内的热气呼出来，眼前已是淡淡的朦胧。我从腰上解下两段麻绳，一段用于捆脚，一段用于绑手。一个人要自绑双手是非常困难的，嘴巴帮了很大忙，牙齿狠命扯，双腕都勒出了血痕。松口之后，舌头上还粘着麻绳的残屑，有点反胃。我产生了错觉，仿佛身下整条江就是我恶心喷出来的胃液，上面的粼粼波光就是嚼烂未腐的食材。接下来，就是我昏迷之前江底的一幕。我想起来，我在江底见到了一条河。河水被江水覆压着，仿佛意大利中的梵蒂冈，国中之国，互不干涉内政。上面的江水流淌得更平缓些，下面的河水则较为迅疾、奔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静水深流。那条江底的河，是我见过最瑰丽、最丰美的河流，我愿意被它带走，愿意跟随它去向辽阔未知的远方…… 船舱内寻不出香烟，我憋了整整两天，翻箱倒柜之下，摸出了几根蜡烛。火还是有的，于是我点燃其中一根，不是有个成语叫望梅止渴吗，我就死死盯住微弱的火苗，感觉灵魂也随之摇曳、颤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蜡烛飘出的一缕青烟不经意地钻进我的鼻孔，浑噩渐消，神清气爽。我又挨近去重重吸上几鼻，烟瘾似乎得到了大大的缓解。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蜡烛燃烧所释放的气体是如此的好闻，带着少女般青涩的味道。我满心欢喜，这下好了，我能在这艘没有香烟的船上长久地生活下去了。没错，素川道长是赶我离开，但慈心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敌得过我？我当然不想下船，因为我已回不去村里。我啥话没说，身子一闪又落到江中。素川又救了我一次。这次我是清醒的，之前我还疑惑她是有帮手的，现在终于证明，她一个人就能把我捞起来。我惊讶于她的臂力，以及灵活的技巧，道家人果然有几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我回到甲板后，借着瘫软之势，紧紧抱住她的腰。她在我的背上戳了一肘子，我便彻底贴在甲板上，五体投地。
几根蜡烛当然吸不了几天，用到最后一根时，我犯烟瘾时才点燃吸两口，又马上吹灭，也算撑了两天。还好素川的船每周要靠岸一次，补充食材和生活用品，船也正好加加油。从前是素川自己登岸购置，或者让附近渔民代劳，现在则由我一力承担，我也就可以顺带添些蜡烛，其实我可以买烟的，但我已经觉得，烟是无趣的，太大众化了。时间一长，连蜡烛也吸倦了，我开始尝试新的气体。最方便的自然是灶火。我毕竟是渔村里滚大的，烹鱼自然有一手。作为北方人，素川对付鱼的能力终归有限，她非常爱喝我熬制的鱼汤。我原以为道家人应该吃素，她却似乎无肉不欢，我问过她原因，她的答案却是窜改佛家的名言：酒肉穿肠过，老君心中留。她还宣扬过自己的一个理论：吃荤吃素的划分其实是远古时代的人类视野了，按当今的科技来看，动物、植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是平等的，吃素一样是杀生，与其眼巴巴地饿死自己，还不如一视同仁，荤素俱食！船上本来是有煤气灶的，但为了让鱼汤更加鲜美，我自己搭了个土灶，用柴火熬汤。我喜欢干柴烈火的气味，哔哔啵啵，洋溢着植物和阳光的芬芳。我也喜欢煤球吐焰的气味，散发着黑夜和历史的妩媚。有时候我也会把报纸、竹筷、纸币甚至头发点燃，每一种材料的气味都是不同的，我发现我的嗅觉越来越敏锐，到了后来，不需要火，我就能欣赏到各种物品的香息。原来，嗅觉的世界比视觉和听觉更加缤纷、璀璨、变幻莫测。我验证了一句话：美人天然是香的。素川从来不施粉黛，而且北方人习惯了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澡，我却能嗅到她身体沁出的淡淡芬芳。我嗅到整艘船飘逸的原木香息，嗅到江水的气味、天空的气味、时光的气味……
相处一段日子后，素川真实的一面慢慢的浮现出来。除了喜欢吃肉，她还热衷餐后小酌几杯，酒是自己酿的。我听说过药材泡酒、蛇鹰泡酒，但从未听说过像素川这样的：小鱼泡酒。小鱼直接取材江中，一张大网撒下去，大鱼用于做菜或者卖钱，小鱼则塞进酒缸里。喝了小鱼酒，会感觉浑身血脉有万千鱼儿驰骋游翔，精神充满力量。我打趣道：道长真是逍遥自在到了无所畏惧、无所禁忌的境界了。素川笑得从容：在我眼里，甚至宗教之间都不存在界限，我坚信自己，无论信奉哪种教派，都能修炼到我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状态。我又惊又乐：那你哪天修道闷了，可以脱下道袍，立地成佛。素川一脸认真：我一直都有在研读佛经，之所以未踏出那一步，只是舍不得我这一头乌亮顺滑的长发。可想而知，她的这些奇谈怪论对刚跟她接触时我的价值观是何等的颠覆。最开始她只是在装姿态，她骨子里是热情、健谈、幽默、智慧的。她说：我的这种思维是有根源的，你看天下道观，很多都是儒、道、释三家一起敬奉的，这说明宗教之間并不矛盾。当然，这也是历史使然，道教经历了那么多朝代，尊崇儒家的朝代，道观会被强令塑孔身，弘扬佛教的朝代，又会被严逼立佛像……她说这些的时候，看不出义愤填膺，也看不出唏嘘无奈，脸上只有卖弄学识的自信。她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但绝不飘然出世，远离人群。相反，她有着雷锋一般乐于助人的品格，附近的渔家有困难，她会毅然决然地伸出援手。别看她一介女流之辈，器械木工几乎样样精通，连船都会修，隔三岔五就能救一条搁浅的渔船。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对外宣称我是她的徒弟。跟素川一样，不需要专门找些道袍来穿，因为附近几乎不可能买得到，披一身沉色的长袍意思意思就好了。我为此暗自窃喜，我跟她的关系又近了一些，将来可以学杨过和小龙女，做一对万民羡慕的神雕侠侣。我乐于为她服务，希望以此博取她的好感。尽管内衣裤是她自己洗的，但我也有机会一窥奥秘，毕竟得晾到乌篷之下。我像看到了她的肉体一样激动，女人在我眼里压根没有秘密，因此我非常庆幸自己仍能荡起涟漪。我之前的疑惑得以解开：她是有戴乳罩的。但她的乳罩和内裤毫无美感可言，旧旧的不知用了多少年，寡白寡白的，甚至有些边缘的地方还出现了细碎的破洞，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碧辉煌，万箭穿心。
国家对航道的管理还是非常严格的，渔船不能随意流窜，因此，素川的船只能偶尔驶入某些新鲜的航域，大多数时候都在一段熟悉的江道里来回拉锯，逆行时开动马达，顺流时放逐漂流。孤男寡女共处一船，我对三件事充满联想与期待：一是洗澡;二是喝酒;三是睡觉。之前有提到，素川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澡，每次洗澡都是趁我下船购物之时，我曾试过偷偷溜回来，却发现她早有防备，把船驶离岸边，停在江中心。至于喝酒，她平常并不多喝，如果来了兴致，就会拉着我一杯杯等量地灌，经常是我晕眩趴倒，醒来后她还在举杯，其间有否休息过就不得而知了。要说睡觉则更玄，我不睡，她就不睡，我睡，她也睡，我起来，她又能马上起来。有几次我专门强打精神、死撑眼皮，她也只是闭目端坐，我一挺身子，她便睁眼，最后我实在熬不住了，仰面瘫倒在甲板上，呼呼大睡。在这三件事情上，素川压根没给我任何下手的机会。我说的机会，不过是想用肢体的轻微接触带动灵魂的共振。我从来没想过要霸王硬上弓，倒不是忌惮她的功夫。我只是一名流氓犯。我自诩是流氓犯并非因了一片屁股，而是我破坏了太多女孩子，这也有好处，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逼迫女人，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强奸犯。我还是希望在得到她的身体前，先得到她的心、她的爱。我只能一直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就利用下船购物的间隙，脱了道袍，找个短暂的女人。 大概是上船后一年多时间，我有了一个跃进关系的机会：素川病了。我猜想是前两天我们吃的那条壮硕无比的大鱼所引发的。当时我就觉得那条鱼大得不正常，但素川豪气干云地甩甩手：鱼嘛，越大越鲜美！我吃得少，所以只是轻微拉吐。素川则像是要把体内整个大海都倾泻出来，上下两端同时喷涌，听着声音就让人毛骨悚然。于是，我得以搀扶她、照顾她，学她当时喂我吃粥那样拿汤勺搅开她的嘴。虽然她的嘴唇苍白寡淡，却并无褶皱，在汤勺的碰触下，显得柔软弹滑。我的悲悯之心突生，想亲吻上去，给它一点滋润。她本来就非常苗条，在重病的吸噬下，愈加消瘦，宽大的道袍耷拉着，仿佛包着一把骨头。我想安慰她什么，她却先开了口：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修炼成功，绝不轻易让自己死掉。我反而乐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达到追慕的境界？她一本正经道：天人合一不是梦，上天需要我这么一个人，进行交媾。听到“交媾”一词，我是又惊又喜。惊是这个词居然出自一位道姑之口，喜是她也并非彻底断绝七情六欲的，不过是像修女那样，希望嫁给上帝罢了。她有这份爱，我就有信心把她从太虚之境拉回人间温床。她直白，我也不含糊：你跟人交媾过吗？她一下子满脸通红。其实我是在救她，记得母亲说过：药石的作用终归是有限的，想让一个病人尽快康复，应该尽可能让其多笑多脸红。我没想到她还能接上话：我又不是一出生就当道士的。她的话术还是非常高明的，侧面透露一个倾向性，却又不说死，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干脆一痞到底：那你要不要跟我先预演一下，免得上天宠幸你的时候，觉得你服务不到家，扫兴而去？她正好做了一个呕吐的样子，不知是真是装，然后舒缓一口气，淡淡笑道：可惜我现在已经是道士了，而且未来将一直都是。我问道：你就不准备还俗了？她翘翘嘴角，道：我喜欢像庄子那样，逍遥自在，遨游天地。我接上去：我可以陪你啊。本来我思忖她会有无数种反击的言辞，她却陷入了沉默，随后还闭上了眼睛。我愣在那里有点尴尬，时间好似毛虫，在啃噬我的灵魂。过了好一会，我重新调整了情绪，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真的好美！对于经验丰富的我来说，这句赞词无疑是相当笨拙的。她缓缓睁开双眼，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手暖了起来。我续道：我更喜欢此刻的你，生病时你才像一个女人。她随即说出一句令我大惊失色又莫名其妙的话：我死的时候会更像。我只能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我不会勉强你，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接受我的。她直接顶回一句：那一日就是我死的时候。
素川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我首先想到的医生是母亲。但我不能回村露面，我得找个帮手，这个人就是好兄弟巴亮。其实我并不清楚乌篷船所在江域是什么地方，但既然素川能打捞起投江的我，那么这里必是我们村的下游。果然，经过大半天逆流而上的航程和近十个分岔口，我再次见到了抽最后一根烟的大桥。我让船靠岸，托个陌生人带口信给巴亮。母亲还是名不虚传的，三天后巴亮把素川送回船上，吐泻止了，已无大碍，再煎几剂药便可根除。巴亮带来了一个消息：我们村的下游要建发电大坝了，建好之后，估计大坝上游的水位要升高一倍，这意味着我们村要搬迁了，原址将彻底淹没于江底，作为村长，我父亲正忙着带领村民们上访，向政府讨说法，但估计大坝是不可能阻止的，提高一点赔偿金是有希望的。我问道：准备迁到哪里？巴亮道：附近不可能有荒余的田地提供给搬迁的村了，政府计划在城里给我们盖栋楼，户口也转为非农，咱们以后啊，都不是农民了。在我的理想中，告别农民的身份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巴亮的语气却无比唏嘘、伤感，深想也对，我们体内传承的骨血毕竟是换不了的。我问：我父母怎么样了？巴亮道：你逃出来后，他们都很担心，也很伤心，你父亲找过我几次，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说他很后悔自己对你太严厉了。他们，包括巴亮，都不知道我还有寻短的那一出，只知道我当了逃兵。我语重心长地说：村里的人判定要关我十年，现在还有八年多，我想我八年内都不会回去了，这八年抗战只能拜托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父母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他们为我建造的那幢小楼，以后就归你吧。巴亮激动地搂着我，说：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接着又问：怎么可以找到你？我说：船漂在水上，你不可能找到我的，有需要我会主动找你，只要去公安局一查，就知道你们的新地址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下来了，巴亮也成了个泪人，重重地点着头。目送完巴亮的背影，我让船继续逆流而上，在江水中央，最后望了一眼我们村，望一眼炊烟和渔火。难道这是因果报应？我们世代吃鱼太多，罪孽深重，到头来整个村要被江水一口吞掉。我地理意义上的家乡将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我将从一个有家归不得的人沦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关掉了引擎，江水开始把船带走。我依依不舍、左顾右盼地欣赏着两岸的峡山美景，水道蜿蜒，轻涛抚岸，层峦叠嶂，山石起伏，绿墨铺涂，春色无边，仿佛徜徉在女性的密道。我的目光比盯着雪白光洁的肉体还要贪婪。这尘世间的美啊，稍不珍惜，它就烟水两茫茫了……
时光迈入到初夏，南方已热得不行，黑帽灰袍都被我丢一边去了，成天就穿一条短裤衩在甲板上来回奔踏。素川还虚弱，气提不上来，自然无力抗议。等她彻底康复，一切都习惯成自然了。我甚至有点懊恼，改变的步伐迈得太小了，我期待她再病一次。随着了解的不断加深，我明白到，素川的江河修行，本质上跟山林修行并无两样，真正的江河修行应该是动态而开阔的，而她的虽然也动，但始终在一段水域间来回往复，地理位置是固定不变的。由此可见，她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传统的修行者。我问过她：你之前不是说你要寻找灵山吗，怎么老在一个地方晃悠？素川答道：是你说的，不是我，灵山不在别处，只存乎心中。我吐吐舌头：你有时说要寻找，有时又不屑于寻找，我都搞混乱了。她幽幽道：该寻时寻。我问道：既在心中，何须寻找？素川反问：心比天高，心比地厚，心比海阔，灵山只有一个指头大小，不寻如何明了？我重复了她的一个词：指头？她絮絮说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灵山，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觅到，不同人的灵山各有不同，我的灵山状如大拇指，你的则是这个。说罢她朝我竖起了尾指。我哈哈笑道：我長得比你高，心中的灵山自然也比你高，我的应该像这个。说罢我朝她竖起了中指。她自然明白我的调侃，其应对实在机敏得令人钦佩：拇指永远是老大，没想到你给自己选了个小三的命。我一下子想不出言辞，只能面红耳赤地愣着。往深层次去想，其实她说的也对，她跟她的宗教是一对，我却插进来当了个第三者。 这场重病似乎开启了素川的一个新的时代。父亲曾在酒后对我说：女人一生有三个阶段，30岁之前，年以年度;30岁之后，年以月度;40岁之后，年以日度。从前我接触的女孩们大多没到20岁，最大不到25岁，因此在这方面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素川本已迈入30岁门槛，但凭借天生丽质，皮肤的水分只是像忘关的水龙头那样一滴一滴缓慢流逝。重病成了一把钥匙，砰的一声巨响，人生第二道门轰然打开。真的是过个一两月，就能看到素川脸上的变化，有时是多两条皱纹，有时是多几颗雀斑，如果她心情不好，雪白的肤色还会泛出蜡黄。都说美人迟暮是一桩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巨事。家乡将逝的震撼加深了我的认识，美人迟暮何尝不是如此。曾经拥有的美，在可感知的范围内，一点点流走，再没有比这更悲壮的事了！而素川的美，我只停留在眼睛拥有的层面，我的目标是全部，这就使我焦急惶恐起来，我担心在我尚未彻底拥有她之前，她的美已经消失殆尽。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产生了怜惜之情。如果说从前她让我心动，那么现在则是令我心潮澎湃、灵魂震颤。女人的第二阶段也并非毫无好处，骨骼和肉质都会趋于完美状态，身形达到丰腴婀娜的巅峰。我的鼻子是最幸福的部位了，终日沉浸在她走向成熟的芳香里，通体欢畅。有好长一段日子，我的世界里没有了蜡烛和柴灶，只有素川一种香气，她成了我的烟蒂。
不知是真实情况还是我的幻觉，我开始观察到船下的江水在缓缓降低。这艘船航行的江域离我的村庄有大半天的航程，附近的渔民并不知道兴建大坝的消息。之前巴亮说过，大坝的选址是在大桥和我们村之间。我无从得知，大坝是否已经动工，只感觉江水在下降，脑海同时浮现我们村那片江水不断上升、漫溢的情景。我看到父亲母亲舍不得搬迁，登上三层小楼的天台，守望家园。水很快就淹没了小楼，提到了他们的咽喉部位，他们深吸一口气，齐声喊出我的名字：红兵！然后就消失了，江面最后绽放了几个水泡……我恍然想起，不知不觉间，原来我已经年满22岁，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心灵深处的一道墙轰然倒塌了。我萌生了悔恨，我背井离乡自然是迫不得已，父母甚至还会为我高兴，总比留在村里画地为牢强上百倍。但父母毕竟只有我一根独苗，我是他们的唯一未来。我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血脉的。那段日子我的情绪相当消沉，素川询问，我顺势和盘托出，在她面前，我愿意把灵魂掏空。这点我有经验，男人对女人坦白胸怀，女人才会对男人袒胸露乳。不出意料，她对我有了一些刮目，眼光和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夏天更热了，她的衣衫略显轻薄。没多久，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已经触到了她的腰带……
江水越来越浑浊了，时而泛黄，时而发黑，倒没什么漂浮的垃圾，就是反肚的死鱼有聚群的趋势。我买了一只大水缸回来，我们不再直接煮沸江水饮用，换成靠岸时打自来水。每次装满缸里的水，船身就得下沉二三十厘米，因为厨舱是在船的尾端，因此，船头是翘起来的，行进时显得趾高气昂。两岸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迅速而密集地拔地而起，无数道浓稠的污水滚滚注入江中，恶心而触目惊心。原本感觉江水在不断下降，这时又似乎得到有效的填充，海拔回复到平衡静止的状态。在我灵敏的鼻窟里，一个世界正在崩塌，素川的体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洋溢出来的恶臭。那段时间，每天清晨醒来，枕边都有稀稀落落赖床的头发。我强烈要求素川弃船登岸，回归传统、回归自然，攀到山上找家道观继续修道。素川却说：江水哪有气味呢，我一点都闻不到。我故意危言耸听：你虽然嗅不出来，但污浊的因子已经通过呼吸道进入你的心肺，长此以往，病必侵体。素川不屑笑道：人没病反而不正常，有病治病就好了，病也是一种修炼，就像经上次一病，我感觉自己进入到了一种前所未历的空灵境界，心魂变得更加淳厚而壮阔了。我的语速瞬间迅疾起来：还说上次，上次你的病就是没抵受住那条基因突变的鱼的诱惑，病从口入，你还不检讨反省，吸取教训！素川嘿嘿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要修炼就必须扎根于糟粕，把自己逼入绝境，经历有多深，领悟才有多高。我半质半疑道：你老说修炼，修炼究竟有何意义？所有人到头来还不就是个死，难道你还真相信自己能成仙？阳光照在素川的脸上，一片金光：我不怕死，也不求仙，我只想用好我仅有的这一条命，体验爱的极致。我乐了：你作为道门中人，怎么老把爱字挂在嘴边？素川道：你的爱是狭义的爱，我的爱是对天地的爱、对万物的爱。我立马接过去道：我也是万物的一员啊，你爱我吗？素川甩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左脸火烧一样辣。我哼了一声：不爱就不爱，干吗打人？素川笑了：谁说我不爱了，我爱啊。我追问道：那还打我？素川扑哧一下道：你没听过打者爱也吗？
素川正色问道：你知道道家的源头吗？我不假思索道：谁不知道，老子呗。素川摆摆手：老子只是道家的发扬光大者，那个年代风行黄老学说，老自然是老子，你知道黄是谁？我呃了片刻。素川续道：黄就是黄帝，说明道家的源头是黄帝，由此可见，道家是伴随中华民族诞生而诞生的。我反问道：这又如何？她没理我，换了个问题：你知道宗教跟邪教的核心区别是什么吗？我狠命拧了几下脑袋：别跟我提宗教了，一想就头疼，我只知道睡覺！她自顾自地说：宗教是反对自杀的，邪教是倡导自杀的，有人说，死亡是世界进步的源泉，因为死亡让人产生敬畏，世界的秩序与法则才得以推行。如果一个人不怕死了，那么任何约束都将对他无效，因此，各大宗教总是把死后的世界分成天堂和地狱，并且不约而同地把地狱的丑恶、凶残、恐怖无限地夸大。生命是有限的，死后的惩罚时间却是永恒，这才能起到让人们在有生之年持以善心的作用。我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她语重心长道：你不觉得宗教在时间上已经体现出它的伟大了吗？宗教伴随人类的文明而生，其目标又导向人类的永恒未来，与宗教的爱相比，你所谓人性本能的爱是多么的渺小、脆弱、不堪一击！是抬杠的本性赐予我灵光一闪的话：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本能，如果把一个人的本能上升到全人类的本能，那么本能的爱，既比宗教久远，伴随人类诞生而诞生，又比宗教绵长，伴随人类灭亡而灭亡，所以说，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最伟大的主题。素川不甘示弱：没想到你一个乡下青年也有思考人类的高见，难得难得，可惜你所说的爱情，它是包含在宗教之爱里面的，归根结底，还是宗教之爱更宏大、更广博。我奋起千钧棒：谁说宗教包含爱情，佛教以及你所在的道教，不是都反对恋爱和婚姻吗？素川闭目凝神许久，方才说道：并非反对，而是关于轻重的取舍，为了获得天地之爱，只能弃绝凡胎之爱。我越说越激动越愤慨：如果人类都放弃爱情，岂非就要绝种了，还谈何永恒的未来！ 素川簌簌落下眼泪，我一下子慌了，嘴里却还是一副调侃的腔调：辩论能力差一点也不至于痛哭流涕吧，你可是一个摒弃了七情六欲的道士啊。她努力止住哽咽：告诉你吧，其实我并非是道士，我真正的信仰是墨家！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墨家的故事。墨家顾名思义是墨子开创的宗派，提倡兼爱、非攻等思想，其制作工具器皿的能力据说还比鲁班高强，尤善军事防守设施。门人个个古道热肠、热爱和平、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是中国最早的武侠和刺客，墨门也被誉为中国最早的黑社会。墨家代表平民阶级，由于神秘而强悍，对统治阶级来说是严重的不稳定因素，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清肃，逐渐走向凋敝、零落，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素川介绍道：墨家曾跟儒家并称显学，非儒即墨，影响力非常大。马克思传过来的辩证唯物主义，在中国古代早有源头，那就是墨子，后来日渐式微。连《墨子》一书也几近流失，幸亏道家葛洪阴差阳錯地把墨子列为了道家神仙，《墨子》才得以汇编入《道藏》系列，从而在历史中保存了下来。墨家卧薪尝胆、苟且潜伏，直到清朝才被重新发现继而重新回到与儒道并列的高度。如果从秦朝开始计算，墨学在中国历史上是经历了一段两千年的沉睡。我叹道：怪不得你要以道士的面目示人，其实就跟《墨子》编入《道藏》一样，是一种生存法则。素川重重地点头：其实两千年来墨家一直不曾断绝，只是学会了低调，以各种潜藏的形式延续发展罢了。我所在的分支就是依托道教，不管时代如何变化，墨门中人始终奉行十大主张，以矩子令马首是瞻，我们胸怀高志，不忘初心！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拼命消化这些复杂的内容。素川却还叨叨不止：墨家第一要义是兼爱，因此，我刚才说的宗教包含爱情正出自于此。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切入点：看来墨子比耶稣还更早提出了神爱世人的口号，但为什么你却选择孤身一人，不尝试一下爱情？她淡淡一笑：第一，我们在世人眼中毕竟是道士，不可逾越了道门规程，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长期借壳生存下来的原因;第二，我刚才也说了，爱有轻重大小之分，墨者提倡兼爱，就是选择博爱人类，献身于天地万物之爱，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灵机一动：那就是说，也不排斥人间情爱咯？素川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你呀，开口闭口都是女人、爱情、关系，其实是在掩盖和抹杀自己的心志。我见过你远眺家乡依依不舍的背影，你的内心藏着一颗玻璃的泪，我对你的改观从那一瞬间开始，我刚才之所以哭泣，完全是被你的那番话震动了。我这些年钻研各门各派的典籍，无非是在寻找它们的纰漏，以增强自己作为墨者的信心，但思考所获却远远及不上你信口胡来的几句话。用佛教的话来说，你是有慧根的。从前我不相信六祖惠能以一个樵夫的身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目不识丁却成一派思想大师，今天我相信了。我没有资格收你为徒，但我想替亡师纳你入门，你我师姐弟相称，以你之天赋异禀，他日必能光大我派门楣！
这种倒卖灵魂的傻事，我是坚决不会干的。我从小听母亲讲很多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得道高僧在皈依佛门之前都干过杀人的勾当，恐惧越大，赎罪越切，领悟也越深。母亲说过一句话：不入地狱，怎上天堂！我只犯过流氓罪，而且国家也原谅我了，因此我是不可能有大修为和大成就的。我突然有个念头：素川身为墨者——刺客的鼻祖，她会不会已经杀过人，甚至是满手鲜血？我被自己惊住了。我当然不会被她忽悠。我用了一个婉转的方式拒绝她。当天夜里，我拿刮胡刀给自己剃了一个溜光贼亮的大光头。我当然不是想当和尚，我只是在用行动表明，我宁可当和尚，也不当墨者。在我心中，他们两者并无优劣之分，我是两者都不可能加入的。为了效果逼真，我还用煤球在脑门上点了六颗黑痣。之前的道袍，在光头的映衬下，俨然成了僧袍。渔民们开始称呼我大师。这就好玩起来了。原来这艘船上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不管是师徒还是同门姐弟，都是可以让人理解并接受的。现在呢，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姑，这算什么组合？渔民和岸民们只能想到一种关系，流言蜚语在两岸炸开了。好事之徒甚至在议论和尚跟道姑结婚会生下一个什么，大家更倾向于是书生，因为儒道释三位一体。他们还煞有其事地预测，这个书生孩子是双重禁忌下的产物，日后必是可造之材、非凡人物。素川终日红着脸，却又奈何不得，我则志得意满，满心欢畅，把粗心留下的细毛彻底刮得一根不剩，脑壳望不见丁点墨色。
在光头的日子里，我无比怀念从前那些女孩子。我做了一个关于双胞胎甲甲和由由的梦。梦里我艰难痛苦地做出了抉择，这其实不符合我的性格，但在梦中我也来不及反问，是什么因素对我造成了逼迫，总之我最终跟妹妹由由结婚了，用冷酷而残忍的言辞，伤害了姐姐甲甲。为了不让过往的悲剧再次发生，也为了妹妹的幸福，甲甲选择整容，告别自己那张并非唯一的面孔。医生们纷纷表示惊奇，这么漂亮的脸蛋还去整容，有人还猜测眼前这个女孩一定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要从此改头换面，隐迹江湖。甲甲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我和由由的婚礼上，几百号人里我再难寻出那个曾与我肌肤相亲的恋人。当我从由由的嘴里得知一切，心在梦里也是剧痛难当。而吊诡的是，亲友们对着甲甲喊出了一位女明星的名字，甲甲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被整成了整容模板上女明星的脸。她的脸从跟妹妹相同变成了跟明星相同，之前可能只跟一个人相同，现在可能跟一群人相同，因为参照这个模板整容的人一定有很多。甲甲在人潮中泪流满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爱情，有谁明白，这是她对与生俱来命运的控诉，是独立灵魂无法获得独特肉身的悲伤。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这个梦让我明白，我之前跟素川辩论时提出的全人类的人性本能，其实是个伪命题，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我在女孩群里总是如鱼得水，但也是遭遇过一些阴影和崎岖的。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叫黄红紫的女孩。我能把她的名字记得如此精确，完全是她爸妈的功劳，她有一个完全由颜色组成的名字。为了收割黄红紫这枚能够滴出水来的果实，我颇费了一些周章，前期的难度不亚于追求素川。她终于愿意为我解开扣子，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一道闪电劈下来，她的身体就煞白一下。好容易得手，我自然不能给她犹豫和反悔的机会，动作既迅疾又粗重，三两下手脚就把她贴身的最后两道防线给撕破了。她哎呀一下，全身一颤，我以为她突然改变主意了，却听她说：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被你扯烂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恍然，她竟然穿着她母亲留给她的乳罩和内裤跟我做爱。刹那间，我的背部全是冷汗。我的身下仿佛不是一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老女人！后来我跟巴亮他们说起这事时，是老气横秋地宣称：老子跟死神都有过亲密接触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在我的记忆里，死神是龙王的模样。 本来我想着剃一次头，达到效果，见好就收，却不承想，头发再也没长出来。这就让我比有戒疤的和尚更纯粹彻底了，省掉了持续刮头的工夫。我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却没听说过一夜光头的;我听说过光头在烈日下暴晒，毛囊损坏，头发不再生长，但我头顶一直有船的乌篷啊。心里闪过一道寒光：难道天意让我把和尚的牢坐穿？我是一个擅于把怪事落到实处的人，很快我就有了安慰自己的话术，不管真假，我也只能相信了。从犯下流氓罪，到跳江，再到家园濒临失守，最后到江水污染满目疮痍，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加之从家族遗传到了稀发的血统，是剃头这个仪式把秃顶的命运提前了。当然，它来得比较极致，一般秃顶只是头发越来越少，但终归还是有的，而我的光头却是从此寸草不生。我想起母亲说我是蝌蚪的命，从这个角度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青蛙不就是無毛动物吗？思及于此，我又有更大的担心：我不会真的像青蛙那样，身体所有长毛的地方统统光净如冰吧！经一段时间担惊受怕的观察，还好，除了脑袋，身体其他有毛的地方反而有越长越浓密的趋势，仿佛头顶的毛囊向下转移了。这多少是个弥补。我一直期盼自己能有一把黑夜一样的胡须，那是雄性力量的象征，哪怕我经常刮胡子，我也希望唇边有一圈铁青，就像我的嘴唇是个巨大的黑洞，能吸噬女人们的灵魂。为了掩饰脑袋的秘密，我隔三岔五还是会对着镜子，当着素川的面，举把刮刀在头顶来回摩挲。我当作是梳头，用刀子来梳没有头发的头，这何尝不是专属于我的一种禅。有时候会弄到自己头破血流，管它呢，开心就好！
不知是焦虑灭掉了欲火，还是光头促生了纯净，我登岸时再没找过女人。我在素川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专一的爱情，除了她，其他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男人。我讨厌江水的腐朽气息掩盖了素川的体香，只有无限接近的时候，才能满足一下鼻孔的需求。庆幸的是，很快有了机会，素川再次病倒了。趁她睡着，我的鼻头可以埋进她绵软的道袍里。我发现了自己的一项能力：我能闻出她病毒聚集的部位。我闻到一些味道不同的关节，她告诉我那个地方是疼痛的。还有，我闻到她身体散发的气味中夹杂着某种细微的异臭，经过总结分析，了解到不同异臭代表所患的不同疾病，或者体内不同器官出现了问题。我广泛运用这一能力是面向附近的渔民和村民。在素川病后不久，江水两岸暴发了一次大病灾，所有人的病症略有不同，显然不属于传染性疾病，我一闻便知，罪魁祸首就是江水和鱼，幕后黑手则是浓烟滚滚的工厂。病症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每条鱼吃到的污染因子不同，而不同种类的鱼吃到同一种污染因子所凝聚起来的毒素又不同。我用素川第一次重病时母亲医治她的药方，好容易才把素川第二次的重病给控制住。她却无暇休养生息。附近的人家开始有人死亡了，需要念经超度亡魂，家属们首先想到了假道姑素川和假和尚我。念经是素川的强项，她读过那么多经书，反正大家也听不懂，一概以为她在念道家经文。我就有点心虚了，声音像蚊子绕飞一样，总之就是嘴唇不停在动，重复着几句话：素素，我爱你;素素，你爱我吗？川川，我想你了;川川，你好美啊……有时候我会故意对着她耳边念，能感觉到她脸部在紧绷，是想笑又忍着不笑的节奏。我心里就觉得更好笑，于是又轮到我要强行调整嘴角的弧度，绝不可能当着死人和亲属们的面笑出声来，玩了几次之后我就不敢再造次了。那段时间，在素川的强力带动下，我跟她一起，夜晚通宵给亡魂超度，白天则熬药给人治病，几天合不了一次眼。带病在身的素川显得脸色苍白，眼眶郁黑，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岁，我望着就心痛不已，她每增加一条皱纹，都是在我的心壁上划割一刀。同时，我又铁定了一个信念：不管如何苍老，她都美艳如初。在过去，我的灵魂深处只有自己一个。如今我体会到了助人救人的快乐。每一个病人或者死人的亲属恳切哀求的目光都令我动容、震颤，每一颗感激涕零的泪滴都令我欣慰、温润。我感觉到每帮助一个人，就像是完成了一次通体舒畅的性行为，既有性行为的满足感，又不会有性行为必然引发的疲惫感。这样，我快的时候一天可以做十几次，没多久，总体次数就翻倍了，然后是成倍增长……
我再找了一遍巴亮，让他帮我把母亲的笔记本偷出来，那本笔记里记载了母亲多年施医用药的心得和经验。巴亮偷的时候顺手带了几本古医书出来，于是，我向素川请假，夜晚用于捧读学习医术，不再念假经，我害怕那些因我胡乱念经而没被超度到的亡魂会折返人间找我算账。母亲笔记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再毒的事物都有克制它的东西，毒物没有大范围扩散，正是说明，天敌就在附近。我开始在江里或者岸边寻找药引，说来也神奇，我只要闻闻患者身上的气息，就能通过嗅觉在野草野花间找到医治的药引。药方是固定的，药引不同可以使医治有所侧重和针对，效果更快更直接。我负责医治，素川负责苦口婆心地告诫渔民：一是不要再喝煮沸的江水了，要喝自来水;二是不要再吃江里的鱼了;三是尽量少开船入江，靠近江水时要戴口罩。但第二点是最难做到的，因为这等于是断了渔民的生计。到头来只能寻求政府的救助。素川是女流之辈，带领渔民跟政府协商只能由我牵头了。我打死也想不到，作为一个准流氓罪犯人，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跟政府打交道。开始的时候我显得战战兢兢，慢慢才放松下来，毕竟国家已经废除了流氓罪，我是无罪之人。政府人员的热心打消了我的顾虑，也改变了我的成见。亏得如此，不然，墨者素川一定会化身刺客，给那些不爱人民的官员一记绝杀。我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家乡的情况，他们说那边也存在病灾，但当地有一个医术高强的巫婆，还在萌芽阶段就把病灾给压住了。我又问了兴建大坝的事，他们说，附近村民意见不一，对抗强烈，一时还不敢贸然动工。于是，我想到自己之前对江水下降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心猿意马。援助的资金很快就下拨到位了。渔民们就可以暂时离开鱼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病灾终于偃旗息鼓。政府着力查处了几家污染工厂，江水的恶臭止住了，素川的体香再次成为我嗅觉世界的最高意义，流水不腐，流着流着就回归清澈了。我已不习惯脚踏实地的生活，迫不及待把船开回到江上，舒服地漂着。远山起伏，天空与大地组成时间的巨大齿轮。船顺水下行，时间像推土机一样碾压滚动地球。 终于有了畅睡的机会，我一口气呼噜了三天三夜。醒来发现素川坐在床边，温婉地望着我，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借着惺忪之势轻喊着：粥，粥，粥……素川把自己喝着的一杯水递到我嘴边，我能闻到她残留在杯沿的香气，一阵精爽，猴急地吞灌了几口，还好水温不高，肚子里暖融融的。我突然一声惊叫：这不会是江水茶吧？素川笑道：当然不是，但也不是自来水，我知道你对气味敏感，受不了氯气的味道。我问道：那是什么水？她道：是我接的天水。我呸呸呸了几下：还不如江水呢，你没听说过有酸雨吗？素川板着脸道：你也太婆妈了，一点不像男人，吃病了大不了就吃药呗，这水不行，那水不行，你想喝啥水？我接道：我最想喝你的口水。素川皱起眉头：流氓！听她骂出这个词，我感觉到心安，仿佛隐居多年突然被旧人认出，一下子重拾了过去的身份。我咧开嘴笑道：我都没说是你的洗澡水，算是收敛的了。素川脸上飘过一片乌云：可以允许你尝尝我身上的一种水，你要吗？我连忙问道：当然要，是什么水？素川紧闭双唇，每只眼睛流出两行泪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四条江河同时奔涌，每条江河又分出一些支流来，整体来看，仿佛挂在一张脸上的瀑布。她用葱指蘸了一滴，伸到我的面前。我痴愣了片刻，张嘴含住半截，吮干净。之前我只吃过自己的泪水。我发现她的泪水在咸咸涩涩之中还夹杂着一丝甘醇，她的哭泣里有喜悦的成分。我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就整个覆在了我的身上，就像在一条汹涌的河上面铺盖了一条丰腴的江，两种节奏的水碰撞在一起，山崩地裂，斗转星移。肉体在内舱活动，精神却飞升到了云端，拥有了一双上帝的瞳仁。黄昏，天地一片暧昧的血红，时间静止，江水凝滞，万物定格，开阔的水面上，一只小船在激荡地摇晃。啪啪啪，鱼儿群聚到船身下面，聆听船底拍击水花所奏响的生命乐章，仿佛这只蓬勃有力的小船生产出了整条江的全部涟漪、全部心跳……
谢谢你！素川说。我以为她在夸奖我刚才的表现，翘翘嘴说：刚才你说我不像男人，现在知道了吧。却听素川续道：我替苦难的人们谢谢你！我吐吐舌头：难不成你是为他们以身相许？她不再说话，转脸对着舱门，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有志者事竟成，我证明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拿不下的女人。我开始回味，并且畅想，如果我不知道她是墨者，仍然以为她是道姑，刚才会不会更加刺激、偾张？之前我是通过她晾在乌篷下面的乳罩，想象她的身材。有人说，女人脖子上面有美丑之分，下面都是一样的。我敢说这是阅历浅薄之人的空谈论调，在我看来，女人身体的差异性远比面孔丰富。举个例子，我很难从面孔上辨认甲甲和由由，但能够通过她们的身体来识别。素川的身体就更好记忆了，她在后腰中心位置用最简单的线条文了一个HelloKitty——这是一只因为没有嘴巴所以没有表情的猫。我很难想象，一个高深的宗教信徒居然也有可爱少女的一面，这让我在温柔里面注入了一份珍惜。我一直想知道素川的本名，我们发展到现在这种关系，如果我要问，相信她一定会告诉我的，但我始终没问，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她的道号，尽管她是个假道士。我打开台灯，在床铺被褥上寻找，急于给她看看我的特色。细看之下，我的液体比平时要红上几倍，我非常高兴，在甲甲和由由身上我验证过，我越爱一个女人，我的体液就越红。这说明素川是我最爱的女人。但我马上发现了问题，原因不在于我爱的程度，而在于她竟然是处女。我旺盛的生命力从不曾减弱，素川跟我之前收割的好几个女孩一样，只一次，就怀孕了。这次，她愿意生下来，我惊奇;而我也愿意她生下来，这令我更啧啧称奇！
我和素川成了江岸一带的风云人物，渔民们言必谈道僧，当然也少不了男僧女道同处一船的绯闻。我依然坚称，自己是素川的徒弟。于是，在渔民们的闲聊里，就多了一个有噱头的传奇：一个道姑居然教出了一个和尚弟子。四个月后，素川的肚子凸出来了，她不再走出内舱示人，仿佛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一切生活都由我打点。又过得一月，我们索性驶离了原来的江域，向着源头方向，开回到我家乡的航段。我们又是一对陌生人。为了避免再次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我们换上了普通人的服装，打扮成一对渔家夫妇，丈夫是个秃头汉，不算惹眼。通过巴亮的嘴，原来我和素川的事迹已经传到了我们村，只是大家不知道，高僧就是当年的流氓犯。巴亮还说：你父亲的村长已经被村民们撤免了，因为他带领村民们上访跟政府人员交涉时言辞太蔫了。我问：谁是新的头儿？巴亮摊摊手：暂时还没个定调，目前有好几个火热分子在争，就连村口的郝大妈也赫然在列，但他们要么口碑差要么能力低，村里达不成统一的意见。饶是如此，上访活动一直没有断过，刚从省里回来，已经扬言要去北京了。巴亮说了村民们的手段，就是挑个非农忙时间，一行七八人，参照我母亲作法的样子，头戴长长的假发，凌乱披散着，破洞乞丐衣服外面套一个猪笼改装成的马甲，跑到各级政府的门口跳野人舞，遇到个像领导的人就涌上前去哭诉一番，言辞无非是：故土失守，家破人亡。虽然我并未亲历，但脑中能把画面还原，因为我曾经被捆在他们的人群中央，沐浴过目光和唾液的天雨。我并不恨我的父老乡亲，甚至感谢他们让我见证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间。我欣赏过千疮百孔的云层，太阳出来后，天地间立起千百根金丽的巨柱，渺小的人类不需要担心天堂会坍塌。我说：我想当这个头儿！随着素川的肚子一天一天胀大，我的欲望却在一天一天缩小，心灵也是一天一天趋于平静。很诚实地说：我想当村长，并非为了自己。从前，我认为自己是世界独立的存在，跟父母毫无关系。现在，我跟素川有了一条隐秘的纽带，而这条纽带更成为我跟整个世界的灵魂通道。过去读一句文字就瞌睡，自从读熟读透巴亮偷来的医书后，我发现自己离不开铅墨了，江上的日子无聊而漫长，我开始诵读素川的各种宗教典籍。我甚至观察到，在我大声朗读的时候，船的周边会聚集起探出水面呼吸的鱼群，但它们的游动却并未使江水变得激荡起伏，反而愈显平滑，整条江就像是一幅铺展的宣纸，静待着神的落笔。我觉得这一变化的最大诱因是我不经意造成的永久性光头，脑壳上没了毛发，风吹过来就不会摇晃轻飘，于是人也开始踏实、沉静、厚重。有時我会突发奇想，其实这些宗教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东西，它们的广博深邃不过是长时间多代人不断添砖加瓦、锦上添花的结果。 关于如何解决大坝的问题，我已经有了谋划。目前的唯一障碍，是如何说服村民们相信并支持一个流氓犯。幸运的是，我流氓罪的女主角早已举家迁到城里生活，她想重新做一张白纸。这样，我就少了一个巨大的阻力。回村的时候，我和素川演一对夫妻，我归根结底是在为村民们谋幸福，墨者素川自然鼎力帮忙，而且毕竟她肚子里是我的孩子。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让素川向村里的三姑六婆宣扬她丈夫的恩情与美好，在舆论中建立一个褪尽三千烦恼丝之后立志悔过自新的形象。当然，这第一步还是很有争议的，我毕竟是消失几年后突然带了个孕妇回家。我还有第二步，让母亲演一场生病的戏，不再出诊，一切医药占卜解惑的事宜由我全力承接，村民们有求于我，态度便会软下来，我凭借灵敏的鼻子还真治好了不少人——有时我觉得自己不是蝌蚪的命，而是狗命——每治好一人，就多一户家庭瞻向我的马首。第三步，我尽可能模仿父亲的表情，加之血脉相承，长相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村民们能在我的脸上重温到父亲刚正不阿的气宇，打心底就有所青睐。等这三步基础筑牢后，我开始抛出氤氲成熟的话术。素川的典籍教会我一种表述的技巧，西方叫胡萝卜加大棒，中国古代叫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我就先来大棒或者金刚怒目，震慑一下村民：上访是治标不治本的，只能拖一时，无法拖一世，国家毕竟已经敲定了选址方案，搬迁是迟早的事，而赔偿也是有固定标准的，即便提，也提不了多少，你们没听过有些地方征地拆迁，户主不签名同意，整栋房子被推土机铲平吗，暴力抗法的人一概被抓起来进行劳动改造！在场的村民们开始心惊胆战，议论纷纷，有些听说过强制拆迁的人也在添油加醋地大肆传播。人心惶惶。于是，我接着来个胡萝卜或者菩萨低眉：我从小在这个村长大，眼巴巴看着家园失守，难道不心痛、不捶胸顿足，但仔细一想，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安居乐业，我知道大家都不想搬到城市里成为市井小民，也不想搬到别村寄人篱下，我有一个办法，能让大家搬到更好的地方。
我发现那个地方还是有赖于那次从桥上跳江，在水里面，我看见了一条明显的断层，是悬崖的构造，一边深一边浅，浅的那边估计水深不过两米，桥的栏杆距离水面有十余米，幸亏我坠落的位置是在深的那边，否则两米深的水哪够抵消十余米高的坠力，至少也得缺胳膊断腿。后来上了素川的船，幾次经过那里我有仔细观察过，发现下面是一块巨大的暗礁，一旦建成大坝，这里属于下游，水深下降远不止两米，暗礁就会变成岛屿。一个长约九百米、宽约四百米的大岛，足以容纳我们这个区区两百户家庭的小村。当我跟村民们透露这个计划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有人开始产生疑问：政府会给我们整个岛的土地吗？我说：目前就剩下我们一个村尚未同意搬迁了，政府不用考虑其他村的反应，我们不要赔偿金，只要一村换一村的土地，论面积，我们还亏了呢，政府计算比我们强一百倍，能不同意吗？有人又问：咱们村拥有土地的集体所有权，兑成那个岛，政府会愿意把所有权换给我们？这个问题可把我这个愣头青拦住了，还好这时父亲插了话：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城市土地是国家所有，农村土地是集体所有，政府征地时，向城市居民征的是土地使用权，向村集体征的是土地所有权。但随着社会发展，使用权和所有权的差异已经在不断缩小，使用权可以一直用下去，所有权也可能突然终止，看的主要是国家发展的需要。在征地补偿上，也并非以权属性质作为第一评判标准，而是区域的繁荣程度，城市必然比农村繁荣，所以在城市征的土地使用权是寸金尺土，在农村征的土地所有权是一点钱收一大片。目前也不是说那个岛就一定只能拿到使用权，我们也争取所有权，但我的分析是，哪怕到手的是使用权，也差别不大的。我顺势接过去：对对对，那个岛就位于大桥下面，桥是经济发展命脉之一，桥所在的区域日后必然是这座城市的繁荣地段，到时我们的使用权就比现在这块破地的所有权更值钱一百倍了。有人附和：在岛上建村是极大的特色，日后我们还可以发展旅游业。有人附议：这个岛就是一艘永不沉没的军舰！有人呼应：我同意这个计划，我支持让红兵当村长，带领我们村猛龙过江、凤凰涅槃！……
我最终没有当这个村长，我还让父亲当。他之前口软，不过是羞于向政府要钱，现在是双赢计划，父亲做事就有底气了，可以放手大干。集思广益后，方案也进行了优化：先是一亩换一亩，岛的土地换完了，剩余的再按国家标准拿补偿金，再争取由政府承担搬迁和重建的经费。洽谈过程必然不可能太快，因为这个模式前所未有，政府要层层报批，还得派职能部门进行测量，组织专家团队进行评估。直到素川分娩时，洽谈还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中。临盆在即那段时间，素川反复说着：我要生个儿子，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有时来了兴致我会调侃她：万一是女儿怎么办？她会说：我有信心，一定是儿子！我不懈追问：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呢？她一本正经道：我就一直生，生到是儿子为止！我笑问：那第一个是儿子就不生了？她颦着眉头：当然。我痞痞地笑道：那还是生女儿好，最好一直生女儿。她气得不行：你！我连忙转过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儿子？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想为你续上香火，安你父母的心，断你的世俗牵念，这样你才能义无反顾地拜入墨门，做我的师弟，做我师傅的徒弟。我第一反应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但为时已晚。于是我又祈求上苍赐予我的是女儿，以后就不生了，绝了素川这一匪夷所思的妄想。可天公不作美，素川如愿以偿地诞下男婴。
我再次选择了逃离。这次没有上次极端，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创立新的思想。因此我要活下去。有时我觉得素川是成功的，虽然她并未把我拉入她的墨家，却不经意地将我推进了广义的大宗教之门。转念一想，谁知道墨家是不是她的本宗呢，说不定江下有河，河下还有溪。有时我又想：为了创立一个伟大的新思想，我要不要主动地历尽人间苦难与沧桑？为了积淀足够的罪孽与修为，培育觉悟的灵性，我要不要去杀个人，杀些人？我是蝌蚪，注定终有一天要变成青蛙，开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李鼻。目的是告诉他两件事：一是他爸的鼻子相当了得;二是他妈是个假道士，他妈的祖师爷不是老子李耳。李鼻交给我父母养育，我骗素川愿意跟她深入修炼，其实不过是为了让她尽快离村。我们习惯性地让船漂流而下，过了桥底后，我深情地凝望江水，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村民们会不会纪念我，一个曾在开疆辟土上做过贡献的不肖后裔。入夜后，我把船停在预先计划好的岸边。等素川熟睡，我登岸走了两三百米，找到了早前让巴亮准备好的一叶轻舟，继续飘然下行，我已经闻到了蓬勃的盐腥味。素川醒来后发现我失踪，一定会逆流回寻至我们村，我跟她距离将越来越远。李白有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此刻天地静谧，两岸哪有什么猿声。猿猴是人类的祖先，猿声的谐音也可以是原声。我恍然大悟：两岸响起的是人类返祖的声音！我终于理解了江底的河，是河嫌江流得太慢了。我与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大海……
责编：王十月
我置身的空间非常狭窄，光线阴暗，头顶是黑漆漆的大盖子，后来才知道，这是一艘乌篷船。难怪在半梦半醒时，我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婴儿的摇床上，无比惬意，这辈子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那个女人头戴黑帽、身穿灰袍、腰别拂尘，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姑，以至于我第一时间萌生的想法是，我已踏足仙界。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因为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对这位道姑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好感，我知道天国圣洁，不容情爱，所以我确信自己仍然滞留人间。于是我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道姑冷若冰霜，以北方口音答道：是天救了你。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你是天？她幽幽道：天意让我救了你。
与之类似的一句话曾时常从我的嘴角溜出，我跟很多女孩子说过：我是上天派来打救你的。我只在一个场合说，那就是我跟眼下某个女孩赤身相拥之时。其实，我内心想的跟说出来的不是同一句话，尽管只有一字之差。我为这句话暗暗窃笑：我是上天派来打开你的。没错，好女孩就是陈放多年的红酒，而我就是那个开瓶器。我生于“文革”结束年，今年21岁，品尝过的女孩平均到年岁里，已不止一年一个。因为还不满22岁法定男性结婚年龄，这成了我从女孩怀里开脱的最佳借口。在我的经验里，那些初涉人事的女孩是不能沾身的，深陷了就很难甩掉，只能限于猎奇与尝鲜。我反倒更喜欢那些履历复杂的女孩，跟她们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她们也迷我，归根结底在于我有一样法宝：欢爱过后，我喷射出来的液体不是乳白色的，而是粉红色的，气味也不是青草，而是花蜜。她们喜欢得不得了，不管是女孩还是女人，哪个不爱粉红色，哪个不爱花蜜香？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另类，是初中时几个男生比赛看谁射得更远，看到其他人的子弹全是白雪，自己的是樱花，才有所意识。第一念头是恐惧，担心粉红的来源是血液，是身体某处出现了渗漏。为此专门去大医院检查过，结果一切正常，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后来更是引以为傲。我跟女孩们说，我比别的男人更爱你，因为我把骨血一并献给了你。也许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我一直认为，只要是我看中的，没有一个能逃出我的五指山。到头来，大意失荆州，竟栽倒在一个丫头的手里。
半碗热粥下肚，离鬼门关彻底远了。我才留意到自己身上穿的已不是原来的衣服，而是一袭灰袍，活脱脱一个刚下山的道士。这倒符合我的出身，一个乡村巫医的儿子。我母亲既会巫术又会医术，在教科书里，这类人被称作神棍，但我母亲确实救过不少人，有些甚至还说是缘分，分文不收。或许是每个职业有各自的形象吧，从我最早的记忆开始，母亲一直是头顶一蓬乱发，阴森邋遢的样子。家里天天都是门庭若市，登门者往往是走投无路之人。沾了母亲的名气，父亲当了多年的村长，倒没有辜负这个位置，称不上刚正不阿，但为人极具公心，处事不偏，管财不贪，在邻里乡亲间的口碑奇佳，母亲时常赞许父亲长了一张将军的脸，杀气横生，能正风气和人心，命格也硬，不去打仗简直浪费，上到战场，子弹都会绕开他来飞。对于这些，我自然信不了那么多，因为母亲的话偶尔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她形容父亲微秃的脑袋像一盏明亮的灯泡，却把祖父的秃顶比喻为剥了壳的臭鸡蛋。反正我就知道一点：如果哪天我真做了道士，母亲会非常欣慰，父亲会非常恼火。但我坚信自己是不可能做道士与和尚的。我倒很欣赏他们高深莫测、淡定从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是有一点足以彻底断绝我的向往，那就是和尚与道士殊途同归的法则：远离女色。就在道姑喂完我最后一口白粥，给我擦拭嘴角残液时，我情不自禁地腾起双肘，紧紧握住了她的玉手，我感觉到一阵冰凉与滑腻。她顿时花容失色，玉手松开餐巾，迅速弹缩回去。我自知失礼，连声道歉，心里却油然生起一丝欢喜，刚才乱了分寸的她，褪去了道家的风貌，显露出女人的矜持与羞涩，简直惹人生怜惹人爱。她拂了一下长袖，转过脸去，嘴里叹出一句：真是一个痴人！然后就步出了舱室。
躺了约莫半小时，我终于耐不住要起身。原来我置身的舱室属于内舱，出了内舱还有外舱，相当于房间和客厅的关系，内舱只容两三人躺睡，站立还得躬腰，外舱则宽敞很多，可供七八人活动。船尾是狭窄的卫生间、简陋的厨房和电动马达的操控轮盘。船头有一块甲板露台，道姑就倚靠在护栏边上。我踏上去，感觉整艘船的重心有点不平衡，头重脚轻地下沉了一下，我不敢再动，僵立着，船才恢复了稳定。此时，乌篷船正处于无电力状态，缓慢地顺流而下，船尖划开江面，水流分向两侧溜走，就像一把剪刀赶着布匹往前跑。两岸是峡山地貌，山石低矮但起伏频密，草木葱郁，岩型瑰丽，仿佛穿行在十里画廊，心胸开阔，豪情满怀。虽然我未曾见过这处江景，但江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我家就住在江边，可以说，我是在江水里泡大的，体内的血液倒到缸里可以养鱼。 道姑的长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英姿飒爽。我想跟她打声招呼，刚张开嘴，在称呼上有所为难，直感江风漫不经心地涌入口腔，肚子鼓鼓的。在我的印象中，佛家弘扬大乘佛法，以度人为主，道家崇尚清静无为，以自修为主。反正在我家乡附近的山川深处，居住的都是头顶光亮的人，我是一个道士都没见过，就连那座排进道家七十二福地的小山，上面的佛寺也要比道观恢宏大气好几倍，有时也觉得悲哀，毕竟道教才是中国土生土长并发展两千多年的宗教。我只知道称呼和尚为大师、称呼尼姑为师太，该怎么称呼道姑呢？真人好像是称呼张三丰那种级别的道士，一般的怎么叫？纠结了很久，我还是决定这么称呼：道长，这是哪里啊？她依然面朝船行的前方：这是大珠江水系的某条航道。面对的毕竟是一个修行者，我对这种高深莫测的对话是有所预判的，并不惊奇，倒是眼珠子被她的背部吸引住了，我内心在猜想道姑会不会穿乳罩呢，可惜灰袍又厚又宽大，掩盖了所有痕迹。索然无趣之下，我还是选择把对话进行下去：道长，你应该不是这里的人吧。她并不回避问题：我本在黄河流域修行，因读了一本名叫《灵山》的书，特意南下吸收水乡灵气来了。我打趣道：我从未听说岭南之境有这座灵山，又或者可以说，很多山都可以称作灵山，古语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南方的山，神仙多了去。她低头看看江水，又抬头望望天空，说道：你把有仙则名和有龙则灵弄混了，另外，我也并非尋灵山而来，只是这本书里说，南方古属蛮地，远离政治中心，被权力荡化较少，仍然残存着不少上古的文明痕迹与风貌，想来碰碰运气，寻找悟道的灵感。我顺下去问道：悟道者一般都是择山而居，你怎么弄条小船终日漂着？她转过脸来，继而又转过身来，我再被她的美惊了一下。跟我过去交往的女孩不同，她的眉宇之间饱含风霜之气，因此她的美是浑厚而苍莽的。一瞬间，仿佛她背景处的江岸青山统统消失了，只剩一张雪白无瑕的宣纸。她答道：道家奉老子为宗，《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按我自己的理解，悟道就得循水而行、随波逐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随波逐流”一词可以以褒义词的形式出现，觉得好玩，又有耐人寻味的深意。侃了一通后，我发现竟然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敢问道长法号？她语气颇具力度：法号是释家术语，道家只有道号。还没等我礼貌性地致歉，她紧接着道：贫道道号素川。我咧着嘴，嬉皮笑脸道：我叫李红兵，我爸说是取自红卫兵，这是一个滞后的误会，我出生在“文革”后不久，我们村属于穷乡僻壤，消息极不灵通，当时我爸并不知道“文革”已经结束了，还停留在过去的淳朴思维，希望我长大后能做一名光荣的红卫兵……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感觉她只是静静地在听，也许压根没有入耳，出于修行的素养，才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直以来，只要逮着个耳朵正常的人，我都会滔滔不绝地倾诉自己过往的经历，再不堪、再隐秘的事也从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因为我觉得人生只有一次，过去了的部分就只能成为记忆，如果我把记忆分享给别人，那么就好像我的人生被反复地复制开去，我的生命也随之不断复制，就算我死了，仍然会有无数个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死了，我才伴随着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彻底地消失，光是畅想就够波澜壮阔了。我收割过那么多女孩，这辈子是赚够了，随时死去我都毫无遗憾。在我的光辉历史里，最值得称道的，是同时拥有一对孪生姐妹。经过一番周旋，她们愿意一起做我的女朋友。姐妹俩姓苏，早一分钟降临人世的那个叫甲甲，晚点的那个叫由由。跟两个相貌身材完全一样的女孩谈恋爱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与其中一个相处，会想到另一个，就好像跟两个人在一起;而当与两个人并肩时，又好像眼前只有一个人，感觉相当微妙。都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我每次跟其中一个亲密时，过后总会咨询另一个人在某某时间内心有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可惜答案有时是肯定，有时又否定，我始终摸不准。这段特别的经历足以让我遗世独立，傲视群雄，普天之下应该再难寻出第二个如此幸福的男人了。正当我准备跟素川道长分享时，她挥了挥衣袖：你已经清醒过来了，也回过劲了，贫道习惯了一人清修，下一个渡口我让船靠岸，你回去吧。
水边长大的孩子，皮肤外面总会挂着一层水亮。这让我站在人群当中总显得光芒四射。我肤色黝黑，那就是一种乌金的光泽。三岁时父亲就把我扔到江里，扑腾几下，灌几口水，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们这边的风俗是，每个人一生中抓到的第一条鱼，要由其本人生吃，属于一道成长的仪式。我五岁徒手抓到第一条鱼，属于非常早熟了，在我们村的历史上都可排上号，大人们认为，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是非常有出息的。当然我是有运气成分的，那条鱼被切开后发现是怀孕了，大腹便便，坠着满满当当金光闪闪的鱼卵，游得自然缓慢，我手到擒来。抓是容易了，吃起来却添了难度，要多吃一条鱼卵，鱼卵可是鱼身上腥气最浓郁的所在。我永远记得生吃的场面，那时我还小，映入眼帘的是鲜血，钻进鼻孔的是腥臭，我岂会听话地张嘴。是父亲把我死死抱住，母亲一块一块塞进我口腔的。当时我还不懂得咬紧牙关，一难受就哭，一哭就张嘴，一张嘴就被投入一块鱼肉，直直落入肠胃之中，于是更难受，于是哭得更厉害，于是嘴巴张得更开了。最后是鱼卵，我已经麻木了，感觉像是在吃一坨沾了沙土的粪便……
母亲说我是蝌蚪的命。我游泳不见得比别的小孩强，小时候也不像青蛙那样终日哇哇。待到青春期之后，我才确信了母亲的判断。倒不是因为液体的粉红色，而是里面旺盛的因子，我从课本上获知，这些成万上亿的因子正是蝌蚪形状。已经有很多个女孩，就在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后，凸起了肚子。但我未曾真正做过某人的父亲，还是要感谢国家的禁止早婚令，22岁这条红线成了我抚平女孩们肚皮的不二理由。我并非毫无恐惧，我曾反复做过同一个梦：那些通过抽水马桶冲向江海的未完成的生命，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快速成长，一天等于一年，十余天之后他们便跟我年龄相仿，其中的一个女儿回到现实世界找到我，把我拉入她的空间，我的时间跟她同步了，我们经历着一些奇幻的人和事，我们相恋了，我居然跟自己的女儿相恋了！我一惊就醒来了，满身冷汗，仿佛睡在江里，这难道是上天对我的警告吗？在这个梦的影响下，每次我都是亲自带女孩去做手术，向医生反复确认情况，担心女孩有所隐瞒，十个月后告诉我：这是我们的爱情结晶！ 在这些女孩中，我唯一对她们的娃娃产生过畅想的是那对孪生姐妹，甲甲和由由。如果我让她俩在同一天内受孕，她俩分别生出来的娃娃会不会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是，那么我就缔造了医学界的奇迹，一对非双胞胎的双胞胎！我曾经问过她俩，为什么愿意跟同一个人谈恋爱。她俩的答案是一致的。她俩之前都各自谈过一个男朋友。那两个之前毫不相识的男孩，居然不约而同地产生同一种心理：受不了世界上还有一个跟自己女友长相身材完全相同的女孩被另一个男孩拥有着，仿佛女友不曾出轨，却被另一个男孩掌握了身体所有的秘密。磨了三四年，最终还是痛苦地分开了。两姐妹商量后得出结论，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同一个男朋友。如果硬是要在甲甲和由由之间分一个高低，我觉得自己更爱的是妹妹由由。尽管她们外在条件不存在差异，心灵也有某些相通的基因，但灵魂还是会有所不同，深入接触下，感觉会越来越强烈的。但不能用简单的词来区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我静听自己的心声，跟由由在一起时血脉要更沸腾一些，可亲眼辨析的是，我身体那粉红的液体会更偏红一些。
虽然我在女孩群里如鱼得水，但在父母那一辈人的眼里，我们还是纯真无邪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孩子是赶上了教育的好时代，小学在村、初中进镇、高中上县，本市偶尔去玩，其他市也去过一些，见识自然多，心也更野些。父辈祖辈则不同，一辈子久居偏僻的小渔村，思想难免保守。江边的村比不得山边的村，附近几个山村有铜矿或者石矿，富得流油，也就见惯大世面。我们村的叔伯兄弟就是一群成天盯着粼粼波光的虾兵蟹将。饶是如此，我也经常在山腰的草丛、江边的苇滩，瞥见暗影浮动的肉体，大概他们属于只做不说的风格吧。母亲跟我讲过，她跟父亲结婚前就发生过关系，当时他们甚至还未确立情侣身份，一是互生好感多时，二是未经人事、寂寞煎熬、干柴烈火。他们并不刻意避孕，谋划着万一怀上了，就立馬结婚。好玩的是，等到他们在舆论的压力下拖无再拖，最终结婚了，我也还没有萌发到母亲的子宫里。他们甚至担心会不会存在什么问题，爷爷奶奶倒没有催他们，因为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早已合为一体，反而是他们自己心惊。还好，他们如愿以偿地盼来了我。母亲絮叨这些往事时，我反问她：你不是能把世间万事万物都计算得非常精准吗，怎么还会担惊受怕？母亲一脸深沉地回答：能医不自医，能卜不自卜，姜太公封神，封不上自己，在我们这一行，越亲近的人反而越算不准。我连忙追问：那你说我是蝌蚪的命，我该相信吗？母亲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呼出一缕气息道：信就不准了，不信却会准。
对于我来说，摸一个女孩子的屁股，简直是太琐碎了，在父亲和乡亲们看来，却是天大的事！因此，当我被一个丫头告发时，人们纷纷向我展露出狰狞的面孔，批判的目光像刀一般割来，愤怒的唾液像烂番茄、臭鸡蛋那样飞来。女人身上那块皮肉我没摸过！我也就是随手捏了一把那丫头，心里压根没当一回事，如果不是她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又正好在我跟前弯腰捡东西，翘起了鼓胀的臀部，我绝不会动半点心思。等我被五花大绑，眼睛求助于父母，却看见两张冰冷陌生的脸，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父亲像古代的清官一样，嚷着要绑子负荆请罪。母亲则在一旁碎碎念：本来以为这孩子的蝌蚪命，也就长成井底之蛙，一辈子碌碌无为，这在太平盛世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却不承想，原来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莫非是我平日里泄露天机太多，上天要对我严加惩罚，却为何不报应在我身上，要作弄我的孩儿……村民们叫嚣着要把我送往派出所、法院，说要判我流氓罪，八九岁的孩子也跟着起哄，说是代表人民宣判你死刑。我产生了恐惧，从前听过村里的人说，20世纪80年代严打那阵，犯个流氓罪严究起来是真要判处死刑的。一想到死，我立马脚软。脑袋在晃荡、旋转：摸一下屁股咋就成流氓了，那如果我对其他女孩做过的事都暴露出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要受千刀万剐！我很想把这番道理吆喝出来，但群情汹涌、群声鼎沸，我歇斯底里地张大喉咙，却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成了哑巴。我突然为自己感到无限悲哀，曾经迷倒万千少女，到头来死在一片屁股的手里，这就是命运的吊诡和戏谑！当我在父亲领头、受害人家属见证、几个壮汉押解之下，坐着能把骨头晃碎的牛车，一路风尘，摇到派出所时，所有人被告知：国家刚刚出台的新《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已经废除了流氓罪。大家不相信，又涌到公安局问了，答复还是一样。又去了法院，三个地方的说法甚至连遣词用字、抑扬顿挫都一样。父亲问法院的工作人员：那现在国家认定，摸人屁股不算流氓啦？对方回答：算流氓，但不算流氓罪了。父亲再问：那现在怎么处罚？对方回答：拘留几天，罚点钱吧。受害人的父亲怒了：女孩子的屁股是随便能摸的吗，之前的流氓罪至少要判个几年有期徒刑，现在咋一夜之间降成了拘留几天啦，难道国家开始鼓励人民互摸屁股了，这样天下不是要大乱了吗，世道还有伦理道德吗？对方回答：三言两语也很难给你解释，简而言之就是，国家希望处罚可以更合理一些，这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啊……一群人在法院里纠缠了很久，我早早知道好消息，自然无比轻松自在，直感觉耳旁的聒噪越来越轻，我疲惫地睡着了。我是被村口的郝大妈用耳光刮醒的，惺忪之间听见她骂了我一句小流氓。我隐隐觉得不对，这样的话，我那清白一世的父亲不就连带成了大流氓？我爷爷就是老流氓？我猜想是自己睡梦间不知说错什么话还是动手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了。看来还真逃不脱流氓之名了。后来回到村里，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主持召开村务会议。大家一致认为，国法可饶，乡规不恕。父亲振臂一呼：乡亲们，对犬子的所作所为，我有愧于大家。原本我新建了一幢楼房，是给不肖子新婚之用的，现在他犯下这样的事，我看日后婚也不用结了，我会把这幢楼房打造成牢狱之所，把他关在里面，十年不许出来，算是应了有期徒刑的惩罚，大家觉得如何？众人纷纷拍手称好，认为村长处事公道，毫无私心，大家会比从前更加爱戴村长，支持村长的工作。受害人及亲属也无话可说，他们知道，即便流氓罪未废，拿到法院判，也判不到十年的惩罚。
于是，我被关在了自家的三层小楼里。说实话，里面还是很舒适的，有烟抽，有酒喝，不像监狱那样要干活、会被人欺负，母亲每餐送来的饭菜又热又香，真有神仙般的感觉。尤其是上到顶层，能越过苇丛，眺望到江水和渔船，景观开阔而美丽，令人身心舒畅。但不到半个月，我就受不了了，自从二次发育后尝过女人的味道，我再难想象清心寡欲超过三天的生活。铁杆兄弟巴亮偷偷给我塞进来一叠肉香四溢的画册，我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几乎翻烂了，仍然无法把平面还原为立体、使冰凉提炼出温暖。或许是内分泌失调的缘故，手插入发际，一抓就是一把断发，触目惊心。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们村就是我的世界，既然我们村容不下我了，我只能选择逃离。我的目标比较高远，不是逃离这个小渔村，而是逃离整个世界。小楼的一层二层都装了防盗网，实则起的是监狱铁窗的作用，只有三楼的天台是彻底敞开的。我让巴亮给我弄来了一根粗长的麻绳。待到夜深人静之际，我把麻绳一端系在避雷针上，另一端甩出，垂到地面，我顺绳而下，到了一二层交界处，我掏出预先准备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麻绳，我双脚一蹬墙面，直接跳落到地上。我把剪下来的麻绳再剪成两段，像裤带一样绑在腰上，然后把剪刀扔了。就着夜色一路狂奔，穿越无数田垄和土路，沿着江边苇丛外围一路蜿蜒前行，跑跑停停不知多少次之后，终于来到了大桥头。这里灯光明亮，行驶的多是货车，速度都极快，每一辆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双脚都会传来水泥地面的震颤感，虽然我身体是挺直的，但灵魂却在随之晃荡不已。我踱到桥中央，跨坐到护栏上，掏出烟火准备抽完最后一支。我深深吸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一支新烟就剩下烟屁股了。我心满意足地把胸腔内的热气呼出来，眼前已是淡淡的朦胧。我从腰上解下两段麻绳，一段用于捆脚，一段用于绑手。一个人要自绑双手是非常困难的，嘴巴帮了很大忙，牙齿狠命扯，双腕都勒出了血痕。松口之后，舌头上还粘着麻绳的残屑，有点反胃。我产生了错觉，仿佛身下整条江就是我恶心喷出来的胃液，上面的粼粼波光就是嚼烂未腐的食材。接下来，就是我昏迷之前江底的一幕。我想起来，我在江底见到了一条河。河水被江水覆压着，仿佛意大利中的梵蒂冈，国中之国，互不干涉内政。上面的江水流淌得更平缓些，下面的河水则较为迅疾、奔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静水深流。那条江底的河，是我见过最瑰丽、最丰美的河流，我愿意被它带走，愿意跟随它去向辽阔未知的远方…… 船舱内寻不出香烟，我憋了整整两天，翻箱倒柜之下，摸出了几根蜡烛。火还是有的，于是我点燃其中一根，不是有个成语叫望梅止渴吗，我就死死盯住微弱的火苗，感觉灵魂也随之摇曳、颤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蜡烛飘出的一缕青烟不经意地钻进我的鼻孔，浑噩渐消，神清气爽。我又挨近去重重吸上几鼻，烟瘾似乎得到了大大的缓解。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蜡烛燃烧所释放的气体是如此的好闻，带着少女般青涩的味道。我满心欢喜，这下好了，我能在这艘没有香烟的船上长久地生活下去了。没错，素川道长是赶我离开，但慈心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敌得过我？我当然不想下船，因为我已回不去村里。我啥话没说，身子一闪又落到江中。素川又救了我一次。这次我是清醒的，之前我还疑惑她是有帮手的，现在终于证明，她一个人就能把我捞起来。我惊讶于她的臂力，以及灵活的技巧，道家人果然有几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我回到甲板后，借着瘫软之势，紧紧抱住她的腰。她在我的背上戳了一肘子，我便彻底贴在甲板上，五体投地。
几根蜡烛当然吸不了几天，用到最后一根时，我犯烟瘾时才点燃吸两口，又马上吹灭，也算撑了两天。还好素川的船每周要靠岸一次，补充食材和生活用品，船也正好加加油。从前是素川自己登岸购置，或者让附近渔民代劳，现在则由我一力承担，我也就可以顺带添些蜡烛，其实我可以买烟的，但我已经觉得，烟是无趣的，太大众化了。时间一长，连蜡烛也吸倦了，我开始尝试新的气体。最方便的自然是灶火。我毕竟是渔村里滚大的，烹鱼自然有一手。作为北方人，素川对付鱼的能力终归有限，她非常爱喝我熬制的鱼汤。我原以为道家人应该吃素，她却似乎无肉不欢，我问过她原因，她的答案却是窜改佛家的名言：酒肉穿肠过，老君心中留。她还宣扬过自己的一个理论：吃荤吃素的划分其实是远古时代的人类视野了，按当今的科技来看，动物、植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是平等的，吃素一样是杀生，与其眼巴巴地饿死自己，还不如一视同仁，荤素俱食！船上本来是有煤气灶的，但为了让鱼汤更加鲜美，我自己搭了个土灶，用柴火熬汤。我喜欢干柴烈火的气味，哔哔啵啵，洋溢着植物和阳光的芬芳。我也喜欢煤球吐焰的气味，散发着黑夜和历史的妩媚。有时候我也会把报纸、竹筷、纸币甚至头发点燃，每一种材料的气味都是不同的，我发现我的嗅觉越来越敏锐，到了后来，不需要火，我就能欣赏到各种物品的香息。原来，嗅觉的世界比视觉和听觉更加缤纷、璀璨、变幻莫测。我验证了一句话：美人天然是香的。素川从来不施粉黛，而且北方人习惯了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澡，我却能嗅到她身体沁出的淡淡芬芳。我嗅到整艘船飘逸的原木香息，嗅到江水的气味、天空的气味、时光的气味……
相处一段日子后，素川真实的一面慢慢的浮现出来。除了喜欢吃肉，她还热衷餐后小酌几杯，酒是自己酿的。我听说过药材泡酒、蛇鹰泡酒，但从未听说过像素川这样的：小鱼泡酒。小鱼直接取材江中，一张大网撒下去，大鱼用于做菜或者卖钱，小鱼则塞进酒缸里。喝了小鱼酒，会感觉浑身血脉有万千鱼儿驰骋游翔，精神充满力量。我打趣道：道长真是逍遥自在到了无所畏惧、无所禁忌的境界了。素川笑得从容：在我眼里，甚至宗教之间都不存在界限，我坚信自己，无论信奉哪种教派，都能修炼到我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状态。我又惊又乐：那你哪天修道闷了，可以脱下道袍，立地成佛。素川一脸认真：我一直都有在研读佛经，之所以未踏出那一步，只是舍不得我这一头乌亮顺滑的长发。可想而知，她的这些奇谈怪论对刚跟她接触时我的价值观是何等的颠覆。最开始她只是在装姿态，她骨子里是热情、健谈、幽默、智慧的。她说：我的这种思维是有根源的，你看天下道观，很多都是儒、道、释三家一起敬奉的，这说明宗教之間并不矛盾。当然，这也是历史使然，道教经历了那么多朝代，尊崇儒家的朝代，道观会被强令塑孔身，弘扬佛教的朝代，又会被严逼立佛像……她说这些的时候，看不出义愤填膺，也看不出唏嘘无奈，脸上只有卖弄学识的自信。她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但绝不飘然出世，远离人群。相反，她有着雷锋一般乐于助人的品格，附近的渔家有困难，她会毅然决然地伸出援手。别看她一介女流之辈，器械木工几乎样样精通，连船都会修，隔三岔五就能救一条搁浅的渔船。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对外宣称我是她的徒弟。跟素川一样，不需要专门找些道袍来穿，因为附近几乎不可能买得到，披一身沉色的长袍意思意思就好了。我为此暗自窃喜，我跟她的关系又近了一些，将来可以学杨过和小龙女，做一对万民羡慕的神雕侠侣。我乐于为她服务，希望以此博取她的好感。尽管内衣裤是她自己洗的，但我也有机会一窥奥秘，毕竟得晾到乌篷之下。我像看到了她的肉体一样激动，女人在我眼里压根没有秘密，因此我非常庆幸自己仍能荡起涟漪。我之前的疑惑得以解开：她是有戴乳罩的。但她的乳罩和内裤毫无美感可言，旧旧的不知用了多少年，寡白寡白的，甚至有些边缘的地方还出现了细碎的破洞，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碧辉煌，万箭穿心。
国家对航道的管理还是非常严格的，渔船不能随意流窜，因此，素川的船只能偶尔驶入某些新鲜的航域，大多数时候都在一段熟悉的江道里来回拉锯，逆行时开动马达，顺流时放逐漂流。孤男寡女共处一船，我对三件事充满联想与期待：一是洗澡;二是喝酒;三是睡觉。之前有提到，素川两三个月才洗一次澡，每次洗澡都是趁我下船购物之时，我曾试过偷偷溜回来，却发现她早有防备，把船驶离岸边，停在江中心。至于喝酒，她平常并不多喝，如果来了兴致，就会拉着我一杯杯等量地灌，经常是我晕眩趴倒，醒来后她还在举杯，其间有否休息过就不得而知了。要说睡觉则更玄，我不睡，她就不睡，我睡，她也睡，我起来，她又能马上起来。有几次我专门强打精神、死撑眼皮，她也只是闭目端坐，我一挺身子，她便睁眼，最后我实在熬不住了，仰面瘫倒在甲板上，呼呼大睡。在这三件事情上，素川压根没给我任何下手的机会。我说的机会，不过是想用肢体的轻微接触带动灵魂的共振。我从来没想过要霸王硬上弓，倒不是忌惮她的功夫。我只是一名流氓犯。我自诩是流氓犯并非因了一片屁股，而是我破坏了太多女孩子，这也有好处，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逼迫女人，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强奸犯。我还是希望在得到她的身体前，先得到她的心、她的爱。我只能一直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就利用下船购物的间隙，脱了道袍，找个短暂的女人。 大概是上船后一年多时间，我有了一个跃进关系的机会：素川病了。我猜想是前两天我们吃的那条壮硕无比的大鱼所引发的。当时我就觉得那条鱼大得不正常，但素川豪气干云地甩甩手：鱼嘛，越大越鲜美！我吃得少，所以只是轻微拉吐。素川则像是要把体内整个大海都倾泻出来，上下两端同时喷涌，听着声音就让人毛骨悚然。于是，我得以搀扶她、照顾她，学她当时喂我吃粥那样拿汤勺搅开她的嘴。虽然她的嘴唇苍白寡淡，却并无褶皱，在汤勺的碰触下，显得柔软弹滑。我的悲悯之心突生，想亲吻上去，给它一点滋润。她本来就非常苗条，在重病的吸噬下，愈加消瘦，宽大的道袍耷拉着，仿佛包着一把骨头。我想安慰她什么，她却先开了口：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修炼成功，绝不轻易让自己死掉。我反而乐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达到追慕的境界？她一本正经道：天人合一不是梦，上天需要我这么一个人，进行交媾。听到“交媾”一词，我是又惊又喜。惊是这个词居然出自一位道姑之口，喜是她也并非彻底断绝七情六欲的，不过是像修女那样，希望嫁给上帝罢了。她有这份爱，我就有信心把她从太虚之境拉回人间温床。她直白，我也不含糊：你跟人交媾过吗？她一下子满脸通红。其实我是在救她，记得母亲说过：药石的作用终归是有限的，想让一个病人尽快康复，应该尽可能让其多笑多脸红。我没想到她还能接上话：我又不是一出生就当道士的。她的话术还是非常高明的，侧面透露一个倾向性，却又不说死，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干脆一痞到底：那你要不要跟我先预演一下，免得上天宠幸你的时候，觉得你服务不到家，扫兴而去？她正好做了一个呕吐的样子，不知是真是装，然后舒缓一口气，淡淡笑道：可惜我现在已经是道士了，而且未来将一直都是。我问道：你就不准备还俗了？她翘翘嘴角，道：我喜欢像庄子那样，逍遥自在，遨游天地。我接上去：我可以陪你啊。本来我思忖她会有无数种反击的言辞，她却陷入了沉默，随后还闭上了眼睛。我愣在那里有点尴尬，时间好似毛虫，在啃噬我的灵魂。过了好一会，我重新调整了情绪，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真的好美！对于经验丰富的我来说，这句赞词无疑是相当笨拙的。她缓缓睁开双眼，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手暖了起来。我续道：我更喜欢此刻的你，生病时你才像一个女人。她随即说出一句令我大惊失色又莫名其妙的话：我死的时候会更像。我只能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我不会勉强你，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接受我的。她直接顶回一句：那一日就是我死的时候。
素川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我首先想到的医生是母亲。但我不能回村露面，我得找个帮手，这个人就是好兄弟巴亮。其实我并不清楚乌篷船所在江域是什么地方，但既然素川能打捞起投江的我，那么这里必是我们村的下游。果然，经过大半天逆流而上的航程和近十个分岔口，我再次见到了抽最后一根烟的大桥。我让船靠岸，托个陌生人带口信给巴亮。母亲还是名不虚传的，三天后巴亮把素川送回船上，吐泻止了，已无大碍，再煎几剂药便可根除。巴亮带来了一个消息：我们村的下游要建发电大坝了，建好之后，估计大坝上游的水位要升高一倍，这意味着我们村要搬迁了，原址将彻底淹没于江底，作为村长，我父亲正忙着带领村民们上访，向政府讨说法，但估计大坝是不可能阻止的，提高一点赔偿金是有希望的。我问道：准备迁到哪里？巴亮道：附近不可能有荒余的田地提供给搬迁的村了，政府计划在城里给我们盖栋楼，户口也转为非农，咱们以后啊，都不是农民了。在我的理想中，告别农民的身份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巴亮的语气却无比唏嘘、伤感，深想也对，我们体内传承的骨血毕竟是换不了的。我问：我父母怎么样了？巴亮道：你逃出来后，他们都很担心，也很伤心，你父亲找过我几次，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说他很后悔自己对你太严厉了。他们，包括巴亮，都不知道我还有寻短的那一出，只知道我当了逃兵。我语重心长地说：村里的人判定要关我十年，现在还有八年多，我想我八年内都不会回去了，这八年抗战只能拜托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父母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他们为我建造的那幢小楼，以后就归你吧。巴亮激动地搂着我，说：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接着又问：怎么可以找到你？我说：船漂在水上，你不可能找到我的，有需要我会主动找你，只要去公安局一查，就知道你们的新地址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下来了，巴亮也成了个泪人，重重地点着头。目送完巴亮的背影，我让船继续逆流而上，在江水中央，最后望了一眼我们村，望一眼炊烟和渔火。难道这是因果报应？我们世代吃鱼太多，罪孽深重，到头来整个村要被江水一口吞掉。我地理意义上的家乡将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我将从一个有家归不得的人沦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关掉了引擎，江水开始把船带走。我依依不舍、左顾右盼地欣赏着两岸的峡山美景，水道蜿蜒，轻涛抚岸，层峦叠嶂，山石起伏，绿墨铺涂，春色无边，仿佛徜徉在女性的密道。我的目光比盯着雪白光洁的肉体还要贪婪。这尘世间的美啊，稍不珍惜，它就烟水两茫茫了……
时光迈入到初夏，南方已热得不行，黑帽灰袍都被我丢一边去了，成天就穿一条短裤衩在甲板上来回奔踏。素川还虚弱，气提不上来，自然无力抗议。等她彻底康复，一切都习惯成自然了。我甚至有点懊恼，改变的步伐迈得太小了，我期待她再病一次。随着了解的不断加深，我明白到，素川的江河修行，本质上跟山林修行并无两样，真正的江河修行应该是动态而开阔的，而她的虽然也动，但始终在一段水域间来回往复，地理位置是固定不变的。由此可见，她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传统的修行者。我问过她：你之前不是说你要寻找灵山吗，怎么老在一个地方晃悠？素川答道：是你说的，不是我，灵山不在别处，只存乎心中。我吐吐舌头：你有时说要寻找，有时又不屑于寻找，我都搞混乱了。她幽幽道：该寻时寻。我问道：既在心中，何须寻找？素川反问：心比天高，心比地厚，心比海阔，灵山只有一个指头大小，不寻如何明了？我重复了她的一个词：指头？她絮絮说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灵山，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觅到，不同人的灵山各有不同，我的灵山状如大拇指，你的则是这个。说罢她朝我竖起了尾指。我哈哈笑道：我長得比你高，心中的灵山自然也比你高，我的应该像这个。说罢我朝她竖起了中指。她自然明白我的调侃，其应对实在机敏得令人钦佩：拇指永远是老大，没想到你给自己选了个小三的命。我一下子想不出言辞，只能面红耳赤地愣着。往深层次去想，其实她说的也对，她跟她的宗教是一对，我却插进来当了个第三者。 这场重病似乎开启了素川的一个新的时代。父亲曾在酒后对我说：女人一生有三个阶段，30岁之前，年以年度;30岁之后，年以月度;40岁之后，年以日度。从前我接触的女孩们大多没到20岁，最大不到25岁，因此在这方面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素川本已迈入30岁门槛，但凭借天生丽质，皮肤的水分只是像忘关的水龙头那样一滴一滴缓慢流逝。重病成了一把钥匙，砰的一声巨响，人生第二道门轰然打开。真的是过个一两月，就能看到素川脸上的变化，有时是多两条皱纹，有时是多几颗雀斑，如果她心情不好，雪白的肤色还会泛出蜡黄。都说美人迟暮是一桩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巨事。家乡将逝的震撼加深了我的认识，美人迟暮何尝不是如此。曾经拥有的美，在可感知的范围内，一点点流走，再没有比这更悲壮的事了！而素川的美，我只停留在眼睛拥有的层面，我的目标是全部，这就使我焦急惶恐起来，我担心在我尚未彻底拥有她之前，她的美已经消失殆尽。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产生了怜惜之情。如果说从前她让我心动，那么现在则是令我心潮澎湃、灵魂震颤。女人的第二阶段也并非毫无好处，骨骼和肉质都会趋于完美状态，身形达到丰腴婀娜的巅峰。我的鼻子是最幸福的部位了，终日沉浸在她走向成熟的芳香里，通体欢畅。有好长一段日子，我的世界里没有了蜡烛和柴灶，只有素川一种香气，她成了我的烟蒂。
不知是真实情况还是我的幻觉，我开始观察到船下的江水在缓缓降低。这艘船航行的江域离我的村庄有大半天的航程，附近的渔民并不知道兴建大坝的消息。之前巴亮说过，大坝的选址是在大桥和我们村之间。我无从得知，大坝是否已经动工，只感觉江水在下降，脑海同时浮现我们村那片江水不断上升、漫溢的情景。我看到父亲母亲舍不得搬迁，登上三层小楼的天台，守望家园。水很快就淹没了小楼，提到了他们的咽喉部位，他们深吸一口气，齐声喊出我的名字：红兵！然后就消失了，江面最后绽放了几个水泡……我恍然想起，不知不觉间，原来我已经年满22岁，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心灵深处的一道墙轰然倒塌了。我萌生了悔恨，我背井离乡自然是迫不得已，父母甚至还会为我高兴，总比留在村里画地为牢强上百倍。但父母毕竟只有我一根独苗，我是他们的唯一未来。我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血脉的。那段日子我的情绪相当消沉，素川询问，我顺势和盘托出，在她面前，我愿意把灵魂掏空。这点我有经验，男人对女人坦白胸怀，女人才会对男人袒胸露乳。不出意料，她对我有了一些刮目，眼光和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夏天更热了，她的衣衫略显轻薄。没多久，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已经触到了她的腰带……
江水越来越浑浊了，时而泛黄，时而发黑，倒没什么漂浮的垃圾，就是反肚的死鱼有聚群的趋势。我买了一只大水缸回来，我们不再直接煮沸江水饮用，换成靠岸时打自来水。每次装满缸里的水，船身就得下沉二三十厘米，因为厨舱是在船的尾端，因此，船头是翘起来的，行进时显得趾高气昂。两岸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迅速而密集地拔地而起，无数道浓稠的污水滚滚注入江中，恶心而触目惊心。原本感觉江水在不断下降，这时又似乎得到有效的填充，海拔回复到平衡静止的状态。在我灵敏的鼻窟里，一个世界正在崩塌，素川的体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洋溢出来的恶臭。那段时间，每天清晨醒来，枕边都有稀稀落落赖床的头发。我强烈要求素川弃船登岸，回归传统、回归自然，攀到山上找家道观继续修道。素川却说：江水哪有气味呢，我一点都闻不到。我故意危言耸听：你虽然嗅不出来，但污浊的因子已经通过呼吸道进入你的心肺，长此以往，病必侵体。素川不屑笑道：人没病反而不正常，有病治病就好了，病也是一种修炼，就像经上次一病，我感觉自己进入到了一种前所未历的空灵境界，心魂变得更加淳厚而壮阔了。我的语速瞬间迅疾起来：还说上次，上次你的病就是没抵受住那条基因突变的鱼的诱惑，病从口入，你还不检讨反省，吸取教训！素川嘿嘿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要修炼就必须扎根于糟粕，把自己逼入绝境，经历有多深，领悟才有多高。我半质半疑道：你老说修炼，修炼究竟有何意义？所有人到头来还不就是个死，难道你还真相信自己能成仙？阳光照在素川的脸上，一片金光：我不怕死，也不求仙，我只想用好我仅有的这一条命，体验爱的极致。我乐了：你作为道门中人，怎么老把爱字挂在嘴边？素川道：你的爱是狭义的爱，我的爱是对天地的爱、对万物的爱。我立马接过去道：我也是万物的一员啊，你爱我吗？素川甩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左脸火烧一样辣。我哼了一声：不爱就不爱，干吗打人？素川笑了：谁说我不爱了，我爱啊。我追问道：那还打我？素川扑哧一下道：你没听过打者爱也吗？
素川正色问道：你知道道家的源头吗？我不假思索道：谁不知道，老子呗。素川摆摆手：老子只是道家的发扬光大者，那个年代风行黄老学说，老自然是老子，你知道黄是谁？我呃了片刻。素川续道：黄就是黄帝，说明道家的源头是黄帝，由此可见，道家是伴随中华民族诞生而诞生的。我反问道：这又如何？她没理我，换了个问题：你知道宗教跟邪教的核心区别是什么吗？我狠命拧了几下脑袋：别跟我提宗教了，一想就头疼，我只知道睡覺！她自顾自地说：宗教是反对自杀的，邪教是倡导自杀的，有人说，死亡是世界进步的源泉，因为死亡让人产生敬畏，世界的秩序与法则才得以推行。如果一个人不怕死了，那么任何约束都将对他无效，因此，各大宗教总是把死后的世界分成天堂和地狱，并且不约而同地把地狱的丑恶、凶残、恐怖无限地夸大。生命是有限的，死后的惩罚时间却是永恒，这才能起到让人们在有生之年持以善心的作用。我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她语重心长道：你不觉得宗教在时间上已经体现出它的伟大了吗？宗教伴随人类的文明而生，其目标又导向人类的永恒未来，与宗教的爱相比，你所谓人性本能的爱是多么的渺小、脆弱、不堪一击！是抬杠的本性赐予我灵光一闪的话：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本能，如果把一个人的本能上升到全人类的本能，那么本能的爱，既比宗教久远，伴随人类诞生而诞生，又比宗教绵长，伴随人类灭亡而灭亡，所以说，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最伟大的主题。素川不甘示弱：没想到你一个乡下青年也有思考人类的高见，难得难得，可惜你所说的爱情，它是包含在宗教之爱里面的，归根结底，还是宗教之爱更宏大、更广博。我奋起千钧棒：谁说宗教包含爱情，佛教以及你所在的道教，不是都反对恋爱和婚姻吗？素川闭目凝神许久，方才说道：并非反对，而是关于轻重的取舍，为了获得天地之爱，只能弃绝凡胎之爱。我越说越激动越愤慨：如果人类都放弃爱情，岂非就要绝种了，还谈何永恒的未来！ 素川簌簌落下眼泪，我一下子慌了，嘴里却还是一副调侃的腔调：辩论能力差一点也不至于痛哭流涕吧，你可是一个摒弃了七情六欲的道士啊。她努力止住哽咽：告诉你吧，其实我并非是道士，我真正的信仰是墨家！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墨家的故事。墨家顾名思义是墨子开创的宗派，提倡兼爱、非攻等思想，其制作工具器皿的能力据说还比鲁班高强，尤善军事防守设施。门人个个古道热肠、热爱和平、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是中国最早的武侠和刺客，墨门也被誉为中国最早的黑社会。墨家代表平民阶级，由于神秘而强悍，对统治阶级来说是严重的不稳定因素，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清肃，逐渐走向凋敝、零落，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素川介绍道：墨家曾跟儒家并称显学，非儒即墨，影响力非常大。马克思传过来的辩证唯物主义，在中国古代早有源头，那就是墨子，后来日渐式微。连《墨子》一书也几近流失，幸亏道家葛洪阴差阳錯地把墨子列为了道家神仙，《墨子》才得以汇编入《道藏》系列，从而在历史中保存了下来。墨家卧薪尝胆、苟且潜伏，直到清朝才被重新发现继而重新回到与儒道并列的高度。如果从秦朝开始计算，墨学在中国历史上是经历了一段两千年的沉睡。我叹道：怪不得你要以道士的面目示人，其实就跟《墨子》编入《道藏》一样，是一种生存法则。素川重重地点头：其实两千年来墨家一直不曾断绝，只是学会了低调，以各种潜藏的形式延续发展罢了。我所在的分支就是依托道教，不管时代如何变化，墨门中人始终奉行十大主张，以矩子令马首是瞻，我们胸怀高志，不忘初心！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拼命消化这些复杂的内容。素川却还叨叨不止：墨家第一要义是兼爱，因此，我刚才说的宗教包含爱情正出自于此。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切入点：看来墨子比耶稣还更早提出了神爱世人的口号，但为什么你却选择孤身一人，不尝试一下爱情？她淡淡一笑：第一，我们在世人眼中毕竟是道士，不可逾越了道门规程，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长期借壳生存下来的原因;第二，我刚才也说了，爱有轻重大小之分，墨者提倡兼爱，就是选择博爱人类，献身于天地万物之爱，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灵机一动：那就是说，也不排斥人间情爱咯？素川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你呀，开口闭口都是女人、爱情、关系，其实是在掩盖和抹杀自己的心志。我见过你远眺家乡依依不舍的背影，你的内心藏着一颗玻璃的泪，我对你的改观从那一瞬间开始，我刚才之所以哭泣，完全是被你的那番话震动了。我这些年钻研各门各派的典籍，无非是在寻找它们的纰漏，以增强自己作为墨者的信心，但思考所获却远远及不上你信口胡来的几句话。用佛教的话来说，你是有慧根的。从前我不相信六祖惠能以一个樵夫的身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目不识丁却成一派思想大师，今天我相信了。我没有资格收你为徒，但我想替亡师纳你入门，你我师姐弟相称，以你之天赋异禀，他日必能光大我派门楣！
这种倒卖灵魂的傻事，我是坚决不会干的。我从小听母亲讲很多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得道高僧在皈依佛门之前都干过杀人的勾当，恐惧越大，赎罪越切，领悟也越深。母亲说过一句话：不入地狱，怎上天堂！我只犯过流氓罪，而且国家也原谅我了，因此我是不可能有大修为和大成就的。我突然有个念头：素川身为墨者——刺客的鼻祖，她会不会已经杀过人，甚至是满手鲜血？我被自己惊住了。我当然不会被她忽悠。我用了一个婉转的方式拒绝她。当天夜里，我拿刮胡刀给自己剃了一个溜光贼亮的大光头。我当然不是想当和尚，我只是在用行动表明，我宁可当和尚，也不当墨者。在我心中，他们两者并无优劣之分，我是两者都不可能加入的。为了效果逼真，我还用煤球在脑门上点了六颗黑痣。之前的道袍，在光头的映衬下，俨然成了僧袍。渔民们开始称呼我大师。这就好玩起来了。原来这艘船上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不管是师徒还是同门姐弟，都是可以让人理解并接受的。现在呢，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姑，这算什么组合？渔民和岸民们只能想到一种关系，流言蜚语在两岸炸开了。好事之徒甚至在议论和尚跟道姑结婚会生下一个什么，大家更倾向于是书生，因为儒道释三位一体。他们还煞有其事地预测，这个书生孩子是双重禁忌下的产物，日后必是可造之材、非凡人物。素川终日红着脸，却又奈何不得，我则志得意满，满心欢畅，把粗心留下的细毛彻底刮得一根不剩，脑壳望不见丁点墨色。
在光头的日子里，我无比怀念从前那些女孩子。我做了一个关于双胞胎甲甲和由由的梦。梦里我艰难痛苦地做出了抉择，这其实不符合我的性格，但在梦中我也来不及反问，是什么因素对我造成了逼迫，总之我最终跟妹妹由由结婚了，用冷酷而残忍的言辞，伤害了姐姐甲甲。为了不让过往的悲剧再次发生，也为了妹妹的幸福，甲甲选择整容，告别自己那张并非唯一的面孔。医生们纷纷表示惊奇，这么漂亮的脸蛋还去整容，有人还猜测眼前这个女孩一定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要从此改头换面，隐迹江湖。甲甲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我和由由的婚礼上，几百号人里我再难寻出那个曾与我肌肤相亲的恋人。当我从由由的嘴里得知一切，心在梦里也是剧痛难当。而吊诡的是，亲友们对着甲甲喊出了一位女明星的名字，甲甲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被整成了整容模板上女明星的脸。她的脸从跟妹妹相同变成了跟明星相同，之前可能只跟一个人相同，现在可能跟一群人相同，因为参照这个模板整容的人一定有很多。甲甲在人潮中泪流满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爱情，有谁明白，这是她对与生俱来命运的控诉，是独立灵魂无法获得独特肉身的悲伤。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这个梦让我明白，我之前跟素川辩论时提出的全人类的人性本能，其实是个伪命题，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我在女孩群里总是如鱼得水，但也是遭遇过一些阴影和崎岖的。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叫黄红紫的女孩。我能把她的名字记得如此精确，完全是她爸妈的功劳，她有一个完全由颜色组成的名字。为了收割黄红紫这枚能够滴出水来的果实，我颇费了一些周章，前期的难度不亚于追求素川。她终于愿意为我解开扣子，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一道闪电劈下来，她的身体就煞白一下。好容易得手，我自然不能给她犹豫和反悔的机会，动作既迅疾又粗重，三两下手脚就把她贴身的最后两道防线给撕破了。她哎呀一下，全身一颤，我以为她突然改变主意了，却听她说：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被你扯烂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恍然，她竟然穿着她母亲留给她的乳罩和内裤跟我做爱。刹那间，我的背部全是冷汗。我的身下仿佛不是一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老女人！后来我跟巴亮他们说起这事时，是老气横秋地宣称：老子跟死神都有过亲密接触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在我的记忆里，死神是龙王的模样。 本来我想着剃一次头，达到效果，见好就收，却不承想，头发再也没长出来。这就让我比有戒疤的和尚更纯粹彻底了，省掉了持续刮头的工夫。我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却没听说过一夜光头的;我听说过光头在烈日下暴晒，毛囊损坏，头发不再生长，但我头顶一直有船的乌篷啊。心里闪过一道寒光：难道天意让我把和尚的牢坐穿？我是一个擅于把怪事落到实处的人，很快我就有了安慰自己的话术，不管真假，我也只能相信了。从犯下流氓罪，到跳江，再到家园濒临失守，最后到江水污染满目疮痍，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加之从家族遗传到了稀发的血统，是剃头这个仪式把秃顶的命运提前了。当然，它来得比较极致，一般秃顶只是头发越来越少，但终归还是有的，而我的光头却是从此寸草不生。我想起母亲说我是蝌蚪的命，从这个角度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青蛙不就是無毛动物吗？思及于此，我又有更大的担心：我不会真的像青蛙那样，身体所有长毛的地方统统光净如冰吧！经一段时间担惊受怕的观察，还好，除了脑袋，身体其他有毛的地方反而有越长越浓密的趋势，仿佛头顶的毛囊向下转移了。这多少是个弥补。我一直期盼自己能有一把黑夜一样的胡须，那是雄性力量的象征，哪怕我经常刮胡子，我也希望唇边有一圈铁青，就像我的嘴唇是个巨大的黑洞，能吸噬女人们的灵魂。为了掩饰脑袋的秘密，我隔三岔五还是会对着镜子，当着素川的面，举把刮刀在头顶来回摩挲。我当作是梳头，用刀子来梳没有头发的头，这何尝不是专属于我的一种禅。有时候会弄到自己头破血流，管它呢，开心就好！
不知是焦虑灭掉了欲火，还是光头促生了纯净，我登岸时再没找过女人。我在素川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专一的爱情，除了她，其他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男人。我讨厌江水的腐朽气息掩盖了素川的体香，只有无限接近的时候，才能满足一下鼻孔的需求。庆幸的是，很快有了机会，素川再次病倒了。趁她睡着，我的鼻头可以埋进她绵软的道袍里。我发现了自己的一项能力：我能闻出她病毒聚集的部位。我闻到一些味道不同的关节，她告诉我那个地方是疼痛的。还有，我闻到她身体散发的气味中夹杂着某种细微的异臭，经过总结分析，了解到不同异臭代表所患的不同疾病，或者体内不同器官出现了问题。我广泛运用这一能力是面向附近的渔民和村民。在素川病后不久，江水两岸暴发了一次大病灾，所有人的病症略有不同，显然不属于传染性疾病，我一闻便知，罪魁祸首就是江水和鱼，幕后黑手则是浓烟滚滚的工厂。病症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每条鱼吃到的污染因子不同，而不同种类的鱼吃到同一种污染因子所凝聚起来的毒素又不同。我用素川第一次重病时母亲医治她的药方，好容易才把素川第二次的重病给控制住。她却无暇休养生息。附近的人家开始有人死亡了，需要念经超度亡魂，家属们首先想到了假道姑素川和假和尚我。念经是素川的强项，她读过那么多经书，反正大家也听不懂，一概以为她在念道家经文。我就有点心虚了，声音像蚊子绕飞一样，总之就是嘴唇不停在动，重复着几句话：素素，我爱你;素素，你爱我吗？川川，我想你了;川川，你好美啊……有时候我会故意对着她耳边念，能感觉到她脸部在紧绷，是想笑又忍着不笑的节奏。我心里就觉得更好笑，于是又轮到我要强行调整嘴角的弧度，绝不可能当着死人和亲属们的面笑出声来，玩了几次之后我就不敢再造次了。那段时间，在素川的强力带动下，我跟她一起，夜晚通宵给亡魂超度，白天则熬药给人治病，几天合不了一次眼。带病在身的素川显得脸色苍白，眼眶郁黑，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岁，我望着就心痛不已，她每增加一条皱纹，都是在我的心壁上划割一刀。同时，我又铁定了一个信念：不管如何苍老，她都美艳如初。在过去，我的灵魂深处只有自己一个。如今我体会到了助人救人的快乐。每一个病人或者死人的亲属恳切哀求的目光都令我动容、震颤，每一颗感激涕零的泪滴都令我欣慰、温润。我感觉到每帮助一个人，就像是完成了一次通体舒畅的性行为，既有性行为的满足感，又不会有性行为必然引发的疲惫感。这样，我快的时候一天可以做十几次，没多久，总体次数就翻倍了，然后是成倍增长……
我再找了一遍巴亮，让他帮我把母亲的笔记本偷出来，那本笔记里记载了母亲多年施医用药的心得和经验。巴亮偷的时候顺手带了几本古医书出来，于是，我向素川请假，夜晚用于捧读学习医术，不再念假经，我害怕那些因我胡乱念经而没被超度到的亡魂会折返人间找我算账。母亲笔记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再毒的事物都有克制它的东西，毒物没有大范围扩散，正是说明，天敌就在附近。我开始在江里或者岸边寻找药引，说来也神奇，我只要闻闻患者身上的气息，就能通过嗅觉在野草野花间找到医治的药引。药方是固定的，药引不同可以使医治有所侧重和针对，效果更快更直接。我负责医治，素川负责苦口婆心地告诫渔民：一是不要再喝煮沸的江水了，要喝自来水;二是不要再吃江里的鱼了;三是尽量少开船入江，靠近江水时要戴口罩。但第二点是最难做到的，因为这等于是断了渔民的生计。到头来只能寻求政府的救助。素川是女流之辈，带领渔民跟政府协商只能由我牵头了。我打死也想不到，作为一个准流氓罪犯人，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跟政府打交道。开始的时候我显得战战兢兢，慢慢才放松下来，毕竟国家已经废除了流氓罪，我是无罪之人。政府人员的热心打消了我的顾虑，也改变了我的成见。亏得如此，不然，墨者素川一定会化身刺客，给那些不爱人民的官员一记绝杀。我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家乡的情况，他们说那边也存在病灾，但当地有一个医术高强的巫婆，还在萌芽阶段就把病灾给压住了。我又问了兴建大坝的事，他们说，附近村民意见不一，对抗强烈，一时还不敢贸然动工。于是，我想到自己之前对江水下降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心猿意马。援助的资金很快就下拨到位了。渔民们就可以暂时离开鱼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病灾终于偃旗息鼓。政府着力查处了几家污染工厂，江水的恶臭止住了，素川的体香再次成为我嗅觉世界的最高意义，流水不腐，流着流着就回归清澈了。我已不习惯脚踏实地的生活，迫不及待把船开回到江上，舒服地漂着。远山起伏，天空与大地组成时间的巨大齿轮。船顺水下行，时间像推土机一样碾压滚动地球。 终于有了畅睡的机会，我一口气呼噜了三天三夜。醒来发现素川坐在床边，温婉地望着我，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借着惺忪之势轻喊着：粥，粥，粥……素川把自己喝着的一杯水递到我嘴边，我能闻到她残留在杯沿的香气，一阵精爽，猴急地吞灌了几口，还好水温不高，肚子里暖融融的。我突然一声惊叫：这不会是江水茶吧？素川笑道：当然不是，但也不是自来水，我知道你对气味敏感，受不了氯气的味道。我问道：那是什么水？她道：是我接的天水。我呸呸呸了几下：还不如江水呢，你没听说过有酸雨吗？素川板着脸道：你也太婆妈了，一点不像男人，吃病了大不了就吃药呗，这水不行，那水不行，你想喝啥水？我接道：我最想喝你的口水。素川皱起眉头：流氓！听她骂出这个词，我感觉到心安，仿佛隐居多年突然被旧人认出，一下子重拾了过去的身份。我咧开嘴笑道：我都没说是你的洗澡水，算是收敛的了。素川脸上飘过一片乌云：可以允许你尝尝我身上的一种水，你要吗？我连忙问道：当然要，是什么水？素川紧闭双唇，每只眼睛流出两行泪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四条江河同时奔涌，每条江河又分出一些支流来，整体来看，仿佛挂在一张脸上的瀑布。她用葱指蘸了一滴，伸到我的面前。我痴愣了片刻，张嘴含住半截，吮干净。之前我只吃过自己的泪水。我发现她的泪水在咸咸涩涩之中还夹杂着一丝甘醇，她的哭泣里有喜悦的成分。我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就整个覆在了我的身上，就像在一条汹涌的河上面铺盖了一条丰腴的江，两种节奏的水碰撞在一起，山崩地裂，斗转星移。肉体在内舱活动，精神却飞升到了云端，拥有了一双上帝的瞳仁。黄昏，天地一片暧昧的血红，时间静止，江水凝滞，万物定格，开阔的水面上，一只小船在激荡地摇晃。啪啪啪，鱼儿群聚到船身下面，聆听船底拍击水花所奏响的生命乐章，仿佛这只蓬勃有力的小船生产出了整条江的全部涟漪、全部心跳……
谢谢你！素川说。我以为她在夸奖我刚才的表现，翘翘嘴说：刚才你说我不像男人，现在知道了吧。却听素川续道：我替苦难的人们谢谢你！我吐吐舌头：难不成你是为他们以身相许？她不再说话，转脸对着舱门，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有志者事竟成，我证明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拿不下的女人。我开始回味，并且畅想，如果我不知道她是墨者，仍然以为她是道姑，刚才会不会更加刺激、偾张？之前我是通过她晾在乌篷下面的乳罩，想象她的身材。有人说，女人脖子上面有美丑之分，下面都是一样的。我敢说这是阅历浅薄之人的空谈论调，在我看来，女人身体的差异性远比面孔丰富。举个例子，我很难从面孔上辨认甲甲和由由，但能够通过她们的身体来识别。素川的身体就更好记忆了，她在后腰中心位置用最简单的线条文了一个HelloKitty——这是一只因为没有嘴巴所以没有表情的猫。我很难想象，一个高深的宗教信徒居然也有可爱少女的一面，这让我在温柔里面注入了一份珍惜。我一直想知道素川的本名，我们发展到现在这种关系，如果我要问，相信她一定会告诉我的，但我始终没问，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她的道号，尽管她是个假道士。我打开台灯，在床铺被褥上寻找，急于给她看看我的特色。细看之下，我的液体比平时要红上几倍，我非常高兴，在甲甲和由由身上我验证过，我越爱一个女人，我的体液就越红。这说明素川是我最爱的女人。但我马上发现了问题，原因不在于我爱的程度，而在于她竟然是处女。我旺盛的生命力从不曾减弱，素川跟我之前收割的好几个女孩一样，只一次，就怀孕了。这次，她愿意生下来，我惊奇;而我也愿意她生下来，这令我更啧啧称奇！
我和素川成了江岸一带的风云人物，渔民们言必谈道僧，当然也少不了男僧女道同处一船的绯闻。我依然坚称，自己是素川的徒弟。于是，在渔民们的闲聊里，就多了一个有噱头的传奇：一个道姑居然教出了一个和尚弟子。四个月后，素川的肚子凸出来了，她不再走出内舱示人，仿佛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一切生活都由我打点。又过得一月，我们索性驶离了原来的江域，向着源头方向，开回到我家乡的航段。我们又是一对陌生人。为了避免再次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我们换上了普通人的服装，打扮成一对渔家夫妇，丈夫是个秃头汉，不算惹眼。通过巴亮的嘴，原来我和素川的事迹已经传到了我们村，只是大家不知道，高僧就是当年的流氓犯。巴亮还说：你父亲的村长已经被村民们撤免了，因为他带领村民们上访跟政府人员交涉时言辞太蔫了。我问：谁是新的头儿？巴亮摊摊手：暂时还没个定调，目前有好几个火热分子在争，就连村口的郝大妈也赫然在列，但他们要么口碑差要么能力低，村里达不成统一的意见。饶是如此，上访活动一直没有断过，刚从省里回来，已经扬言要去北京了。巴亮说了村民们的手段，就是挑个非农忙时间，一行七八人，参照我母亲作法的样子，头戴长长的假发，凌乱披散着，破洞乞丐衣服外面套一个猪笼改装成的马甲，跑到各级政府的门口跳野人舞，遇到个像领导的人就涌上前去哭诉一番，言辞无非是：故土失守，家破人亡。虽然我并未亲历，但脑中能把画面还原，因为我曾经被捆在他们的人群中央，沐浴过目光和唾液的天雨。我并不恨我的父老乡亲，甚至感谢他们让我见证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间。我欣赏过千疮百孔的云层，太阳出来后，天地间立起千百根金丽的巨柱，渺小的人类不需要担心天堂会坍塌。我说：我想当这个头儿！随着素川的肚子一天一天胀大，我的欲望却在一天一天缩小，心灵也是一天一天趋于平静。很诚实地说：我想当村长，并非为了自己。从前，我认为自己是世界独立的存在，跟父母毫无关系。现在，我跟素川有了一条隐秘的纽带，而这条纽带更成为我跟整个世界的灵魂通道。过去读一句文字就瞌睡，自从读熟读透巴亮偷来的医书后，我发现自己离不开铅墨了，江上的日子无聊而漫长，我开始诵读素川的各种宗教典籍。我甚至观察到，在我大声朗读的时候，船的周边会聚集起探出水面呼吸的鱼群，但它们的游动却并未使江水变得激荡起伏，反而愈显平滑，整条江就像是一幅铺展的宣纸，静待着神的落笔。我觉得这一变化的最大诱因是我不经意造成的永久性光头，脑壳上没了毛发，风吹过来就不会摇晃轻飘，于是人也开始踏实、沉静、厚重。有時我会突发奇想，其实这些宗教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东西，它们的广博深邃不过是长时间多代人不断添砖加瓦、锦上添花的结果。 关于如何解决大坝的问题，我已经有了谋划。目前的唯一障碍，是如何说服村民们相信并支持一个流氓犯。幸运的是，我流氓罪的女主角早已举家迁到城里生活，她想重新做一张白纸。这样，我就少了一个巨大的阻力。回村的时候，我和素川演一对夫妻，我归根结底是在为村民们谋幸福，墨者素川自然鼎力帮忙，而且毕竟她肚子里是我的孩子。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让素川向村里的三姑六婆宣扬她丈夫的恩情与美好，在舆论中建立一个褪尽三千烦恼丝之后立志悔过自新的形象。当然，这第一步还是很有争议的，我毕竟是消失几年后突然带了个孕妇回家。我还有第二步，让母亲演一场生病的戏，不再出诊，一切医药占卜解惑的事宜由我全力承接，村民们有求于我，态度便会软下来，我凭借灵敏的鼻子还真治好了不少人——有时我觉得自己不是蝌蚪的命，而是狗命——每治好一人，就多一户家庭瞻向我的马首。第三步，我尽可能模仿父亲的表情，加之血脉相承，长相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村民们能在我的脸上重温到父亲刚正不阿的气宇，打心底就有所青睐。等这三步基础筑牢后，我开始抛出氤氲成熟的话术。素川的典籍教会我一种表述的技巧，西方叫胡萝卜加大棒，中国古代叫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我就先来大棒或者金刚怒目，震慑一下村民：上访是治标不治本的，只能拖一时，无法拖一世，国家毕竟已经敲定了选址方案，搬迁是迟早的事，而赔偿也是有固定标准的，即便提，也提不了多少，你们没听过有些地方征地拆迁，户主不签名同意，整栋房子被推土机铲平吗，暴力抗法的人一概被抓起来进行劳动改造！在场的村民们开始心惊胆战，议论纷纷，有些听说过强制拆迁的人也在添油加醋地大肆传播。人心惶惶。于是，我接着来个胡萝卜或者菩萨低眉：我从小在这个村长大，眼巴巴看着家园失守，难道不心痛、不捶胸顿足，但仔细一想，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安居乐业，我知道大家都不想搬到城市里成为市井小民，也不想搬到别村寄人篱下，我有一个办法，能让大家搬到更好的地方。
我发现那个地方还是有赖于那次从桥上跳江，在水里面，我看见了一条明显的断层，是悬崖的构造，一边深一边浅，浅的那边估计水深不过两米，桥的栏杆距离水面有十余米，幸亏我坠落的位置是在深的那边，否则两米深的水哪够抵消十余米高的坠力，至少也得缺胳膊断腿。后来上了素川的船，幾次经过那里我有仔细观察过，发现下面是一块巨大的暗礁，一旦建成大坝，这里属于下游，水深下降远不止两米，暗礁就会变成岛屿。一个长约九百米、宽约四百米的大岛，足以容纳我们这个区区两百户家庭的小村。当我跟村民们透露这个计划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有人开始产生疑问：政府会给我们整个岛的土地吗？我说：目前就剩下我们一个村尚未同意搬迁了，政府不用考虑其他村的反应，我们不要赔偿金，只要一村换一村的土地，论面积，我们还亏了呢，政府计算比我们强一百倍，能不同意吗？有人又问：咱们村拥有土地的集体所有权，兑成那个岛，政府会愿意把所有权换给我们？这个问题可把我这个愣头青拦住了，还好这时父亲插了话：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城市土地是国家所有，农村土地是集体所有，政府征地时，向城市居民征的是土地使用权，向村集体征的是土地所有权。但随着社会发展，使用权和所有权的差异已经在不断缩小，使用权可以一直用下去，所有权也可能突然终止，看的主要是国家发展的需要。在征地补偿上，也并非以权属性质作为第一评判标准，而是区域的繁荣程度，城市必然比农村繁荣，所以在城市征的土地使用权是寸金尺土，在农村征的土地所有权是一点钱收一大片。目前也不是说那个岛就一定只能拿到使用权，我们也争取所有权，但我的分析是，哪怕到手的是使用权，也差别不大的。我顺势接过去：对对对，那个岛就位于大桥下面，桥是经济发展命脉之一，桥所在的区域日后必然是这座城市的繁荣地段，到时我们的使用权就比现在这块破地的所有权更值钱一百倍了。有人附和：在岛上建村是极大的特色，日后我们还可以发展旅游业。有人附议：这个岛就是一艘永不沉没的军舰！有人呼应：我同意这个计划，我支持让红兵当村长，带领我们村猛龙过江、凤凰涅槃！……
我最终没有当这个村长，我还让父亲当。他之前口软，不过是羞于向政府要钱，现在是双赢计划，父亲做事就有底气了，可以放手大干。集思广益后，方案也进行了优化：先是一亩换一亩，岛的土地换完了，剩余的再按国家标准拿补偿金，再争取由政府承担搬迁和重建的经费。洽谈过程必然不可能太快，因为这个模式前所未有，政府要层层报批，还得派职能部门进行测量，组织专家团队进行评估。直到素川分娩时，洽谈还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中。临盆在即那段时间，素川反复说着：我要生个儿子，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有时来了兴致我会调侃她：万一是女儿怎么办？她会说：我有信心，一定是儿子！我不懈追问：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呢？她一本正经道：我就一直生，生到是儿子为止！我笑问：那第一个是儿子就不生了？她颦着眉头：当然。我痞痞地笑道：那还是生女儿好，最好一直生女儿。她气得不行：你！我连忙转过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儿子？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想为你续上香火，安你父母的心，断你的世俗牵念，这样你才能义无反顾地拜入墨门，做我的师弟，做我师傅的徒弟。我第一反应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但为时已晚。于是我又祈求上苍赐予我的是女儿，以后就不生了，绝了素川这一匪夷所思的妄想。可天公不作美，素川如愿以偿地诞下男婴。
我再次选择了逃离。这次没有上次极端，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创立新的思想。因此我要活下去。有时我觉得素川是成功的，虽然她并未把我拉入她的墨家，却不经意地将我推进了广义的大宗教之门。转念一想，谁知道墨家是不是她的本宗呢，说不定江下有河，河下还有溪。有时我又想：为了创立一个伟大的新思想，我要不要主动地历尽人间苦难与沧桑？为了积淀足够的罪孽与修为，培育觉悟的灵性，我要不要去杀个人，杀些人？我是蝌蚪，注定终有一天要变成青蛙，开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李鼻。目的是告诉他两件事：一是他爸的鼻子相当了得;二是他妈是个假道士，他妈的祖师爷不是老子李耳。李鼻交给我父母养育，我骗素川愿意跟她深入修炼，其实不过是为了让她尽快离村。我们习惯性地让船漂流而下，过了桥底后，我深情地凝望江水，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村民们会不会纪念我，一个曾在开疆辟土上做过贡献的不肖后裔。入夜后，我把船停在预先计划好的岸边。等素川熟睡，我登岸走了两三百米，找到了早前让巴亮准备好的一叶轻舟，继续飘然下行，我已经闻到了蓬勃的盐腥味。素川醒来后发现我失踪，一定会逆流回寻至我们村，我跟她距离将越来越远。李白有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此刻天地静谧，两岸哪有什么猿声。猿猴是人类的祖先，猿声的谐音也可以是原声。我恍然大悟：两岸响起的是人类返祖的声音！我终于理解了江底的河，是河嫌江流得太慢了。我与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大海……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