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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公式背到一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冷不丁就会突然出现，总觉得被人在暗地里盯上了。
是……被监视了吗?
路远下意识地将视线从手里捧着的课本转开，而周围的景象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安静的教室里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课，同桌纪俏仍旧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将半开的窗帘掀得上下翻飞，光线在墙边印出一个忽大忽小的光弧来。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和预料之中一样，走廊上什么也没有。
真是奇怪呀。
路远这么想着，没留意手上握着的笔落到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啪”一声，于是引起了纪俏的注意。
“怎么了?”
“啊……没什么……”
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附近，我是说学校里，会不会有偷窥狂?”
“胡说些什么啊……”
纪俏“嗤”一声笑出来。
“虽然路远你是很受欢迎啦，但还不至于会招惹来那样的人吧。说起来的话，这种事不是女生们才该要担心的吗?”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或许也觉得这样的猜测有点荒谬，路远自己都感到有点难为情。放松下来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疼，于是抬起手来揉了揉。
“啊……”
这次是实实在在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声痛呼。幸好下课铃适时地响了起来，才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
“又怎么了?”
纪俏干脆地转过脸来面对着他。
“那个，不小心碰到了隐形眼镜，有点疼……纪俏你有带眼药水吗?”
“都红了，别是发炎了吧……”
耳朵里响起来的是纪俏翻找抽屉发出的响声，然后她用指腹小心地将路远的眼皮撑开来。路远感觉眼睛随即被涌进来的液体所覆盖，所有具象的物体都成了雾蒙蒙、晃动的影像。然而，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影子却突然闯了进来，落进了视网膜的范围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路远……”
意识被纪俏的声音唤了回来，路远眼前的世界又渐渐地恢复了清晰，视线聚焦的某个方向，刚刚看见那个影子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面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发灰发旧的墙壁而已。
“啊，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
努力地驱散开心中的不适，路远劝说自己那只是用眼过度而产生的幻觉而已。
“我是说啊，我一直不知道原来路远你也是近视啊。”
纪俏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杂物一边看向路远的眼睛。她的刘海软软的，半低着头的时候就遮住了一半的眉毛。
“哦，因为一直都戴着隐形眼镜的缘故，所以应该也没什么人知道吧。”
“我就不行。”
纪俏指指自己戴着的框架眼镜。丧气地撅起了嘴。
“一戴上去就拼命掉眼泪，真讨厌。”
“可是，纪俏你的话，戴着眼镜比较可爱啊。”
“路远你还真是会说话……”女生在这样的称赞里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伸手将眼药水的盖子拧紧。
“说起来的话真想看看路远你戴着眼镜的模样啊……。”
像是被牵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于是回忆里有某个画面便慢慢地在脑海中扩大清晰起来。路远定定神，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态：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啊，那样的自己是什么模栏……”
NO.2
路远醒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也许是最近都没有睡好的缘故，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也感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打不起半分精神。因为打篮球受伤而缠着绷带的左手上传来一阵真实的痛感，桌子上零星摆着不知道谁送来的药品温水以及慰问卡片，路远环顾着空旷的教室，有那么一秒钟的恍神，看到手边粘着的便签纸时才想起来原来这一节是体育课。
——好好休息吧，我替你向老师请过假了，要赶快好起来哦。
路远看到纪俏在最末尾画的那个笑脸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而这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笑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形成了微弱的回声，变成了一根根清晰的羽箭，从灰白色的墙上弹回来，统统都扎进了耳膜。握着便签的手，甚至是嘴边的笑，突然间，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这个画面……好像很熟悉啊……
虽然记忆已经变得很遥远了，但偶尔还是会看见啊，想要彻底告别的那个自己——
过去的自己。
空旷而静止的空间。只有自己独自一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失明，某种缓慢而空旷的节奏，便像潮水般从脚下漫上来，渐渐淹没了脚背淹没了胸腔，几乎将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里面。
“嘭嗵……嘭嗵……”是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咔嚓……咔嚓……”是时间裂帛成碎片的声音。
“咕嘟……咕嘟……”是冰冷的血液在静脉中流动的声音。
“啪嗒，啪嗒。”
打乱了静止的节奏，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空旷的楼道中传过来。
被打断了回忆，路远在睁开眼睛的瞬间转过头，下一秒窗帘便被“哗”一声拉开来。
温柔的微光铺满眼底，印入视网膜的是一片薄薄的剪影，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并看不清长相，从身形看来是女生，长到肩头的头发，边缘在光里羽化成金葱般的颜色，泛出一层毛茸茸的、某种幼小的兽类般的质感。
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个时间教室里会有人，路远听见女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明显疑惑语气的声音。
“咦?”
她的视线落到路远的脸上，像是带着一层薄薄的霜，某种熟悉的寒意在耳边弥漫开来，等到路远反应过来的时候，女生已经转过头跑开了。
“啊……请等一等……”
路远下意识地便站起身来追了出去，在那个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范围的时候大声地喊了出来：
“其实你不用这样啊，我是说，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看见的是，已经跑到楼梯口的女生定住的身形。然后她慢慢地朝路远转过身，迟疑地、重复着从路远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音节。
“朋友……吗?”
NO.3
因为去医务室换药的缘故，路远回家的时间便比平时都晚了一点，等到走出校门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回家如果抄近路的话要穿过几条小巷子，路远低着头边走边听歌，没留神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在他身后和他隔着两步的距离，是一个陌生女生，怯生生地靠墙站着，而此时耳机中的音乐唱到副歌的高音部分，于是女生的声音便被淹没了下去。
“哈?”
路远拔掉耳机说声抱歉，示意自己没能听到，于是女生怯怯地又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次：
“你下午说的，可以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啊……是的，当然可以。”
路远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下午出现在窗外的那个女生，于是确定地点点头，看见女生带着些疑惑的脚步，却是向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离得近了，眼睛才在昏暗的光里看清了她的模样。
小小的单薄的身体，平凡无奇的长相。因为鼻子和嘴巴都很小的缘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袖珍的感觉。
路远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去：
“你好，我叫路远。”
女生低着头，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去握路远的手，路远看着她腼腆又带着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促狭的念头。他将伸出去的手微微抬高，从女生头顶平平地拉出一条线，刚好能够抵达自己的胸口位置。
“呐。我说你是不是从小人国逃出来的?”
“欸?”
“还是被哆啦A梦的缩小灯照过?”
反应到对方是在开玩笑的女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略显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得到缓解。女生注意到路远抬手看表的动作，察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率先朝前踏出一步：
“走吧。”
是和男生相同的方向。
“我，我可没有跟踪你，我回家也要经过这里。”
路远看到腼腆的女生在解释的同时低下的头和红起来的耳根，于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抬脚跟了上去：
“欸，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没有看见的是女生听到这句问话时微微怔住的身形，两个单音节词被傍晚的风送过来温柔地撞击到耳膜上，吸引了注意力，被男生低声地重复着。
“简微……我记住了，你的名字，简微。”
而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昏暗的深巷中渐次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是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的声音。
如果没有光的话就看不见影子，那么，相反的，即使是阳光普照的地方，也一定会有阴暗的角落存在。
本来想要问的是：“是你吧，偷偷看着我的是你吧?”
可是，答案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做朋友。
却是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口的心意——渺小的、卑微的心意。
如果自己注视着的那个人，能够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能够微笑着和自己聊一聊天气聊一聊电影聊一聊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只是简单的问声好，那也是非常温暖的事情吧。
因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感觉到孤单了。
——那时候的他，也曾有着这样的心情吧。
NO.4
“呐，你要的资料，我已经帮你找齐了。”
“太谢谢你了，兄弟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班长接过路远递过来的U盘感激涕零地回座位了，路远刚坐下，纪俏的头就探过来：
“欺，我说，找那个花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我是想说帮得上忙的话就尽量帮一帮吧。”
“嗯……路远你总是这么善良，怪不得人缘那么好。”
“是吗……”
大课间的空当，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响起来切断了两人的对话。在缓慢的音乐声中，路远的思维渐渐静止了下来，视网膜又逐渐被灰白色的网所覆盖，某种微妙的情绪像是洒落了遍地的种子，从心底无声地拔节，争先恐后地想要从皮肤里破茧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帅啊”“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人缘也非常好呐”——明明是被这样称赞着的吧，可是，为什么心里总会有着某种莫名的恐慌。在被善意、友好甚至是仰慕包围着的时候，都会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就是害怕着某一天，这一切都会重新离他而去。
害怕——
又回到被所有人都忽视遗忘的时候。
“路远你在发什么呆啊，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被纪俏打断思绪，路远才察觉到眼保健操已经结束了，而自己的手却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动作。闭久了的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路远将眼睛眯起来，对方的脸便在自己的瞳仁中化成了一小团浅浅的光晕。
“啊，对不起。”
路远边道歉边把窗帘拉上。
“你最近怎么了，老是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昨天还有人和我说放学的时候在学校旁边那条巷子里看到你，一个人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啊?没有啊……”
路远想大概是简微个子太小又缩在角落里，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缘故，刚要问纪俏认不认识简微这个人，又记起女生叮嘱她的事情，于是换了个问法：
“说起来的话，纪俏你认识美术班的人吗?”
“美术班?嗯……好像没有欺，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问问。”
路远摆摆手，重新低下头拿起笔，解了一半的数学题目思路突然就断了，代替那些数字公式出现在脑海里变成了一张小小的、平凡无奇的脸。
和偷窥自己的女生变成了朋友，却被对方央求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路远有些诧异，却在对方给出“因为你太受欢迎了啊，被别人知道我是你的朋友的话会很麻烦吧，说不定还会被其他女生排挤……”这样看似合理的理由之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虽然简微告诉过他自己是美术班的学生，和实验班分在两栋不同的大楼，但是自己还从来没有在学校看见过她，偶尔路过美术班的教室，刻意地注意过里面，也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每次路远看到她，都是她等在路远回家必经的巷子里，路远来了，便同他一边走一边聊着天回家。
说话的时候也大部分都是路远在说她就静静听，不时附和几句。说起来的话，除了名字以外，关于简微这个人，路远对她还真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个叫做简微的女生，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感。 NO.5
这一定是谁的恶作剧吧……
路远看着躺在自己桌上的那一小束波斯菊，惊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并没有很精美的包装，只是用报纸裹了，湿漉漉很新鲜的样子。
因为想要碰碰运气看是不是能在校园里碰到简微，于是特地走了远路，从美术班教学楼那边绕过来，比平时到达教室的时间稍微晚了点。一进教室就看见纪俏捂着嘴偷笑的样子。
“想不到，路远你还是男女通吃的类型啊……”
根据女生的叙述，这花是一个“看起来很斯文，好像是楼上理科班学长”的男生在早读前默不作声地放在他桌上的。班上好几个来得较早的同学都看见了。
“怪不得进教室的时候觉得有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路远这么想着，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些花才比较好，肩上突然被纪俏重重一拍，接着女生明显提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一手指着窗外正经过的男生。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送的花!”
没来得及思考，路远就冲出了教室，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在男生要走上楼梯之前拦住了对方。
“学长，学长，这个……”
路远把那束花往前一递。
“学长你是不是弄错了?这花，学长你放错地方了吧?”
男生愣了有一两秒，眼神从路远的眼睛往下落到他的手上。
“啊……”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微微张开的嘴角也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没有放错，这花，本来就是要放在那张桌子上的。”
“欸?”
路远瞪大了眼睛。禁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对方，男生短发整洁，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校服也仍旧是挺拔又温柔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样倾向的人啊。
男生注意到路远有些僵住的表情。于是深吸一口气之后开了口：“今天是她的祭日。我把花放在那里，是因为那是她生前所坐的位置。”
他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微微哽咽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求求你，就今天一天，让我把花放在那里吧。过了今天，扔掉也行，送人也行。怎么处置都随便你。”
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男生的请求，路远愣愣地走回教室，将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里。放学时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纪俏看见问起来，于是将事情又说给女生听了一遍。
“啊，这么说起来的话，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件事情。是高年级的一个学姐，暑假的时候因为生病去世了，可是大概因为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就连班主任，也是开学都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她没有来上课，打电话去家里问才知道了这个消息……真可怜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被所有人忘掉了呢……”
纪俏叹一口气，转向路远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被花里附带的小纸条吸引了注意。她探过头去，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却看见路远猛地一怔，接着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
NO.6
“真好呢，还有人送花啊……”
刚拐进小巷，简微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
“哦……”
路远应一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与简微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笼罩在路灯昏暗的光里。一团暧昧的影，边缘几乎融进了即将降临的夜色里，像是某种不真实的幻觉。
而女生仿佛是没有意识到路远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地又说道：“真好啊，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波斯菊了，还从来没人送过我花呢。可是路远你就不一样了，你总是这么受欢迎的。”
“也并不是一直都这样。”
路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拿花的手微微使上了力，捏得报纸起了一圈更深的褶皱。
“我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喜欢的学姐是话剧社的社长，所以我也就加入了话剧社，做一些搬运道具之类的打杂工作。那时候的我很胖，因为近视带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又内向又自卑。不会说话也没有朋友，在话剧社呆了一年半的时间，也没有和学姐说上一句话。”
“原来路远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后来学姐毕业，来话剧社和大家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哭了。”
“是因为很伤心吧，喜欢了很久的学姐，却连话也没有说上过一句。”
简微看着路远，露出惋惜的表情。
“不是，是因为学姐在和我握手的时候，喊出来了。”
“嗯?”
“我的名字。没有一点迟疑的喔。就喊出来我的名字了。还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以后也要加油哦!’这样的话。”
“真的吗?好好喔。”
“原来学姐她，记得我的名字呢。连我这么卑微的人啊，也没有被忘记呢。所以啊，那时候我就想，无论多么的平凡，多么的不起眼，也总会被人默默地注视着。嗯，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路远语气平静地叙述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简微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所以啊，简微你也是一样的哦，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某个角落里，也一定有人在默默地注视着你。”
他将手中的那束波斯菊递到简微的面前，里面夹带着的那张纸条，上面用很漂亮的字写着：To简微。
“你看，简微，即使你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还是有人挂念着你啊。简微，你并没有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注视着你，关心着你的那个人，他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啊。”
“……”
“所以，其实你并不孤独，对吗……”
昏暗的路灯下，简微整个人都淡成了一种几乎半透明的颜色，看起来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她迟疑地伸出双手接过路远手中的纸条，认真地、一字一句地低声读着上面的内容，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树枝上落下的叶子，路远看见她的嘴唇轻轻颤抖着，眼底聚焦出一汪清澈湖泊，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出了声音。
许久，她才又抬起头来，伸出手轻轻抱了抱路远，然后对着路远挥挥手。
“谢谢你，路远，再见。”
路远哽咽地点点头。就这么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简微越走越远越变越稀薄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月亮从云层的背后探出身来，将脚下的大地照得又亮了些。穿堂而过的夜风里带着某种清冽的湿意，激得路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让他忍不住怀疑刚才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而已。可是刚才的那个拥抱，真实而温暖，甚至还能感受到女生指尖触摸到他脖子后面那一小片皮肤的冰凉触感。
路远想，从今以后，他都再也看不到简微了。
——所以对方也就再不会知道，其实自己撒了谎。
其实喜欢着的那个学姐。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自己的存在——对方在临近毕业与他握手告别的时虽然微笑着却仍旧流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啊，是新人社的同学吗?以前没有见过你呢。以后话剧社就交给你们略，一定要好好加油啊!”
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告白，在家中练习过无数次的台词硬生生地断在喉咙里，紧紧攥着告白信而汗湿的左手也僵硬在裤袋中。
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瑟缩在角落里，不能再被人遗忘了啊。
那时候的他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才会和另一个时空中的简微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联系，看见本不该被看见的她。
才会问出那样的话：
“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啊……”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相似啊。
都怀抱着想要被注视，想要被关心，害怕被人忽视和遗忘，这样的心情。
NO.7
“欸，纪俏，我好像撒谎了呢。”
路远咬着笔杆，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自习课上，整个教室只听得见笔触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刷刷”声和偶尔的翻书声。
“啊?”
纪俏放下手中的笔，鼻子里“嗯”一声，想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面向路远。
“我想，路远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是为了让别人开心才这么做的吧。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善意的谎言，是这么说的吧。”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路远愣了愣，接着朝纪俏微笑起来。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
“啊?”
“我现在啊，好像已经不会再害怕了呢。”
“什么?”
看着纪俏一脸困惑的表情，路远却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微笑着看着她，而对方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笔。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
谢谢你在每天早上都替我擦干净桌子，在我上课走神被老师提问时低声提醒，帮我整理笔记借我橡皮铅笔甚至是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看的漫画。
你的心意，都看见了呢。
所以终于可以告别所有惶惶不安的情绪，终于不用再担心在庞大世界和漫长时光中被遗忘。
因为这是能够确定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其实，我们都并不孤独，对吗?
公式背到一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冷不丁就会突然出现，总觉得被人在暗地里盯上了。
是……被监视了吗?
路远下意识地将视线从手里捧着的课本转开，而周围的景象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安静的教室里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课，同桌纪俏仍旧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将半开的窗帘掀得上下翻飞，光线在墙边印出一个忽大忽小的光弧来。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和预料之中一样，走廊上什么也没有。
真是奇怪呀。
路远这么想着，没留意手上握着的笔落到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啪”一声，于是引起了纪俏的注意。
“怎么了?”
“啊……没什么……”
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附近，我是说学校里，会不会有偷窥狂?”
“胡说些什么啊……”
纪俏“嗤”一声笑出来。
“虽然路远你是很受欢迎啦，但还不至于会招惹来那样的人吧。说起来的话，这种事不是女生们才该要担心的吗?”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或许也觉得这样的猜测有点荒谬，路远自己都感到有点难为情。放松下来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疼，于是抬起手来揉了揉。
“啊……”
这次是实实在在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声痛呼。幸好下课铃适时地响了起来，才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
“又怎么了?”
纪俏干脆地转过脸来面对着他。
“那个，不小心碰到了隐形眼镜，有点疼……纪俏你有带眼药水吗?”
“都红了，别是发炎了吧……”
耳朵里响起来的是纪俏翻找抽屉发出的响声，然后她用指腹小心地将路远的眼皮撑开来。路远感觉眼睛随即被涌进来的液体所覆盖，所有具象的物体都成了雾蒙蒙、晃动的影像。然而，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影子却突然闯了进来，落进了视网膜的范围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路远……”
意识被纪俏的声音唤了回来，路远眼前的世界又渐渐地恢复了清晰，视线聚焦的某个方向，刚刚看见那个影子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面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发灰发旧的墙壁而已。
“啊，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
努力地驱散开心中的不适，路远劝说自己那只是用眼过度而产生的幻觉而已。
“我是说啊，我一直不知道原来路远你也是近视啊。”
纪俏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杂物一边看向路远的眼睛。她的刘海软软的，半低着头的时候就遮住了一半的眉毛。
“哦，因为一直都戴着隐形眼镜的缘故，所以应该也没什么人知道吧。”
“我就不行。”
纪俏指指自己戴着的框架眼镜。丧气地撅起了嘴。
“一戴上去就拼命掉眼泪，真讨厌。”
“可是，纪俏你的话，戴着眼镜比较可爱啊。”
“路远你还真是会说话……”女生在这样的称赞里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伸手将眼药水的盖子拧紧。
“说起来的话真想看看路远你戴着眼镜的模样啊……。”
像是被牵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于是回忆里有某个画面便慢慢地在脑海中扩大清晰起来。路远定定神，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态：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啊，那样的自己是什么模栏……”
NO.2
路远醒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也许是最近都没有睡好的缘故，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也感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打不起半分精神。因为打篮球受伤而缠着绷带的左手上传来一阵真实的痛感，桌子上零星摆着不知道谁送来的药品温水以及慰问卡片，路远环顾着空旷的教室，有那么一秒钟的恍神，看到手边粘着的便签纸时才想起来原来这一节是体育课。
——好好休息吧，我替你向老师请过假了，要赶快好起来哦。
路远看到纪俏在最末尾画的那个笑脸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而这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笑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形成了微弱的回声，变成了一根根清晰的羽箭，从灰白色的墙上弹回来，统统都扎进了耳膜。握着便签的手，甚至是嘴边的笑，突然间，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这个画面……好像很熟悉啊……
虽然记忆已经变得很遥远了，但偶尔还是会看见啊，想要彻底告别的那个自己——
过去的自己。
空旷而静止的空间。只有自己独自一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失明，某种缓慢而空旷的节奏，便像潮水般从脚下漫上来，渐渐淹没了脚背淹没了胸腔，几乎将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里面。
“嘭嗵……嘭嗵……”是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咔嚓……咔嚓……”是时间裂帛成碎片的声音。
“咕嘟……咕嘟……”是冰冷的血液在静脉中流动的声音。
“啪嗒，啪嗒。”
打乱了静止的节奏，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空旷的楼道中传过来。
被打断了回忆，路远在睁开眼睛的瞬间转过头，下一秒窗帘便被“哗”一声拉开来。
温柔的微光铺满眼底，印入视网膜的是一片薄薄的剪影，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并看不清长相，从身形看来是女生，长到肩头的头发，边缘在光里羽化成金葱般的颜色，泛出一层毛茸茸的、某种幼小的兽类般的质感。
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个时间教室里会有人，路远听见女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明显疑惑语气的声音。
“咦?”
她的视线落到路远的脸上，像是带着一层薄薄的霜，某种熟悉的寒意在耳边弥漫开来，等到路远反应过来的时候，女生已经转过头跑开了。
“啊……请等一等……”
路远下意识地便站起身来追了出去，在那个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范围的时候大声地喊了出来：
“其实你不用这样啊，我是说，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看见的是，已经跑到楼梯口的女生定住的身形。然后她慢慢地朝路远转过身，迟疑地、重复着从路远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音节。
“朋友……吗?”
NO.3
因为去医务室换药的缘故，路远回家的时间便比平时都晚了一点，等到走出校门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回家如果抄近路的话要穿过几条小巷子，路远低着头边走边听歌，没留神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在他身后和他隔着两步的距离，是一个陌生女生，怯生生地靠墙站着，而此时耳机中的音乐唱到副歌的高音部分，于是女生的声音便被淹没了下去。
“哈?”
路远拔掉耳机说声抱歉，示意自己没能听到，于是女生怯怯地又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次：
“你下午说的，可以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啊……是的，当然可以。”
路远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下午出现在窗外的那个女生，于是确定地点点头，看见女生带着些疑惑的脚步，却是向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离得近了，眼睛才在昏暗的光里看清了她的模样。
小小的单薄的身体，平凡无奇的长相。因为鼻子和嘴巴都很小的缘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袖珍的感觉。
路远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去：
“你好，我叫路远。”
女生低着头，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去握路远的手，路远看着她腼腆又带着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促狭的念头。他将伸出去的手微微抬高，从女生头顶平平地拉出一条线，刚好能够抵达自己的胸口位置。
“呐。我说你是不是从小人国逃出来的?”
“欸?”
“还是被哆啦A梦的缩小灯照过?”
反应到对方是在开玩笑的女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略显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得到缓解。女生注意到路远抬手看表的动作，察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率先朝前踏出一步：
“走吧。”
是和男生相同的方向。
“我，我可没有跟踪你，我回家也要经过这里。”
路远看到腼腆的女生在解释的同时低下的头和红起来的耳根，于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抬脚跟了上去：
“欸，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没有看见的是女生听到这句问话时微微怔住的身形，两个单音节词被傍晚的风送过来温柔地撞击到耳膜上，吸引了注意力，被男生低声地重复着。
“简微……我记住了，你的名字，简微。”
而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昏暗的深巷中渐次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是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的声音。
如果没有光的话就看不见影子，那么，相反的，即使是阳光普照的地方，也一定会有阴暗的角落存在。
本来想要问的是：“是你吧，偷偷看着我的是你吧?”
可是，答案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做朋友。
却是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口的心意——渺小的、卑微的心意。
如果自己注视着的那个人，能够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能够微笑着和自己聊一聊天气聊一聊电影聊一聊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只是简单的问声好，那也是非常温暖的事情吧。
因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感觉到孤单了。
——那时候的他，也曾有着这样的心情吧。
NO.4
“呐，你要的资料，我已经帮你找齐了。”
“太谢谢你了，兄弟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班长接过路远递过来的U盘感激涕零地回座位了，路远刚坐下，纪俏的头就探过来：
“欺，我说，找那个花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我是想说帮得上忙的话就尽量帮一帮吧。”
“嗯……路远你总是这么善良，怪不得人缘那么好。”
“是吗……”
大课间的空当，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响起来切断了两人的对话。在缓慢的音乐声中，路远的思维渐渐静止了下来，视网膜又逐渐被灰白色的网所覆盖，某种微妙的情绪像是洒落了遍地的种子，从心底无声地拔节，争先恐后地想要从皮肤里破茧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帅啊”“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人缘也非常好呐”——明明是被这样称赞着的吧，可是，为什么心里总会有着某种莫名的恐慌。在被善意、友好甚至是仰慕包围着的时候，都会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就是害怕着某一天，这一切都会重新离他而去。
害怕——
又回到被所有人都忽视遗忘的时候。
“路远你在发什么呆啊，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被纪俏打断思绪，路远才察觉到眼保健操已经结束了，而自己的手却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动作。闭久了的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路远将眼睛眯起来，对方的脸便在自己的瞳仁中化成了一小团浅浅的光晕。
“啊，对不起。”
路远边道歉边把窗帘拉上。
“你最近怎么了，老是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昨天还有人和我说放学的时候在学校旁边那条巷子里看到你，一个人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啊?没有啊……”
路远想大概是简微个子太小又缩在角落里，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缘故，刚要问纪俏认不认识简微这个人，又记起女生叮嘱她的事情，于是换了个问法：
“说起来的话，纪俏你认识美术班的人吗?”
“美术班?嗯……好像没有欺，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问问。”
路远摆摆手，重新低下头拿起笔，解了一半的数学题目思路突然就断了，代替那些数字公式出现在脑海里变成了一张小小的、平凡无奇的脸。
和偷窥自己的女生变成了朋友，却被对方央求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路远有些诧异，却在对方给出“因为你太受欢迎了啊，被别人知道我是你的朋友的话会很麻烦吧，说不定还会被其他女生排挤……”这样看似合理的理由之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虽然简微告诉过他自己是美术班的学生，和实验班分在两栋不同的大楼，但是自己还从来没有在学校看见过她，偶尔路过美术班的教室，刻意地注意过里面，也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每次路远看到她，都是她等在路远回家必经的巷子里，路远来了，便同他一边走一边聊着天回家。
说话的时候也大部分都是路远在说她就静静听，不时附和几句。说起来的话，除了名字以外，关于简微这个人，路远对她还真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个叫做简微的女生，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感。 NO.5
这一定是谁的恶作剧吧……
路远看着躺在自己桌上的那一小束波斯菊，惊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并没有很精美的包装，只是用报纸裹了，湿漉漉很新鲜的样子。
因为想要碰碰运气看是不是能在校园里碰到简微，于是特地走了远路，从美术班教学楼那边绕过来，比平时到达教室的时间稍微晚了点。一进教室就看见纪俏捂着嘴偷笑的样子。
“想不到，路远你还是男女通吃的类型啊……”
根据女生的叙述，这花是一个“看起来很斯文，好像是楼上理科班学长”的男生在早读前默不作声地放在他桌上的。班上好几个来得较早的同学都看见了。
“怪不得进教室的时候觉得有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路远这么想着，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些花才比较好，肩上突然被纪俏重重一拍，接着女生明显提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一手指着窗外正经过的男生。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送的花!”
没来得及思考，路远就冲出了教室，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在男生要走上楼梯之前拦住了对方。
“学长，学长，这个……”
路远把那束花往前一递。
“学长你是不是弄错了?这花，学长你放错地方了吧?”
男生愣了有一两秒，眼神从路远的眼睛往下落到他的手上。
“啊……”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微微张开的嘴角也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没有放错，这花，本来就是要放在那张桌子上的。”
“欸?”
路远瞪大了眼睛。禁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对方，男生短发整洁，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校服也仍旧是挺拔又温柔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样倾向的人啊。
男生注意到路远有些僵住的表情。于是深吸一口气之后开了口：“今天是她的祭日。我把花放在那里，是因为那是她生前所坐的位置。”
他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微微哽咽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求求你，就今天一天，让我把花放在那里吧。过了今天，扔掉也行，送人也行。怎么处置都随便你。”
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男生的请求，路远愣愣地走回教室，将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里。放学时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纪俏看见问起来，于是将事情又说给女生听了一遍。
“啊，这么说起来的话，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件事情。是高年级的一个学姐，暑假的时候因为生病去世了，可是大概因为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就连班主任，也是开学都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她没有来上课，打电话去家里问才知道了这个消息……真可怜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被所有人忘掉了呢……”
纪俏叹一口气，转向路远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被花里附带的小纸条吸引了注意。她探过头去，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却看见路远猛地一怔，接着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
NO.6
“真好呢，还有人送花啊……”
刚拐进小巷，简微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
“哦……”
路远应一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与简微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笼罩在路灯昏暗的光里。一团暧昧的影，边缘几乎融进了即将降临的夜色里，像是某种不真实的幻觉。
而女生仿佛是没有意识到路远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地又说道：“真好啊，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波斯菊了，还从来没人送过我花呢。可是路远你就不一样了，你总是这么受欢迎的。”
“也并不是一直都这样。”
路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拿花的手微微使上了力，捏得报纸起了一圈更深的褶皱。
“我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喜欢的学姐是话剧社的社长，所以我也就加入了话剧社，做一些搬运道具之类的打杂工作。那时候的我很胖，因为近视带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又内向又自卑。不会说话也没有朋友，在话剧社呆了一年半的时间，也没有和学姐说上一句话。”
“原来路远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后来学姐毕业，来话剧社和大家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哭了。”
“是因为很伤心吧，喜欢了很久的学姐，却连话也没有说上过一句。”
简微看着路远，露出惋惜的表情。
“不是，是因为学姐在和我握手的时候，喊出来了。”
“嗯?”
“我的名字。没有一点迟疑的喔。就喊出来我的名字了。还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以后也要加油哦!’这样的话。”
“真的吗?好好喔。”
“原来学姐她，记得我的名字呢。连我这么卑微的人啊，也没有被忘记呢。所以啊，那时候我就想，无论多么的平凡，多么的不起眼，也总会被人默默地注视着。嗯，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路远语气平静地叙述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简微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所以啊，简微你也是一样的哦，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某个角落里，也一定有人在默默地注视着你。”
他将手中的那束波斯菊递到简微的面前，里面夹带着的那张纸条，上面用很漂亮的字写着：To简微。
“你看，简微，即使你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还是有人挂念着你啊。简微，你并没有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注视着你，关心着你的那个人，他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啊。”
“……”
“所以，其实你并不孤独，对吗……”
昏暗的路灯下，简微整个人都淡成了一种几乎半透明的颜色，看起来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她迟疑地伸出双手接过路远手中的纸条，认真地、一字一句地低声读着上面的内容，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树枝上落下的叶子，路远看见她的嘴唇轻轻颤抖着，眼底聚焦出一汪清澈湖泊，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出了声音。
许久，她才又抬起头来，伸出手轻轻抱了抱路远，然后对着路远挥挥手。
“谢谢你，路远，再见。”
路远哽咽地点点头。就这么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简微越走越远越变越稀薄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月亮从云层的背后探出身来，将脚下的大地照得又亮了些。穿堂而过的夜风里带着某种清冽的湿意，激得路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让他忍不住怀疑刚才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而已。可是刚才的那个拥抱，真实而温暖，甚至还能感受到女生指尖触摸到他脖子后面那一小片皮肤的冰凉触感。
路远想，从今以后，他都再也看不到简微了。
——所以对方也就再不会知道，其实自己撒了谎。
其实喜欢着的那个学姐。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自己的存在——对方在临近毕业与他握手告别的时虽然微笑着却仍旧流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啊，是新人社的同学吗?以前没有见过你呢。以后话剧社就交给你们略，一定要好好加油啊!”
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告白，在家中练习过无数次的台词硬生生地断在喉咙里，紧紧攥着告白信而汗湿的左手也僵硬在裤袋中。
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瑟缩在角落里，不能再被人遗忘了啊。
那时候的他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才会和另一个时空中的简微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联系，看见本不该被看见的她。
才会问出那样的话：
“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啊……”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相似啊。
都怀抱着想要被注视，想要被关心，害怕被人忽视和遗忘，这样的心情。
NO.7
“欸，纪俏，我好像撒谎了呢。”
路远咬着笔杆，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自习课上，整个教室只听得见笔触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刷刷”声和偶尔的翻书声。
“啊?”
纪俏放下手中的笔，鼻子里“嗯”一声，想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面向路远。
“我想，路远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是为了让别人开心才这么做的吧。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善意的谎言，是这么说的吧。”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路远愣了愣，接着朝纪俏微笑起来。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
“啊?”
“我现在啊，好像已经不会再害怕了呢。”
“什么?”
看着纪俏一脸困惑的表情，路远却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微笑着看着她，而对方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笔。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
谢谢你在每天早上都替我擦干净桌子，在我上课走神被老师提问时低声提醒，帮我整理笔记借我橡皮铅笔甚至是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看的漫画。
你的心意，都看见了呢。
所以终于可以告别所有惶惶不安的情绪，终于不用再担心在庞大世界和漫长时光中被遗忘。
因为这是能够确定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其实，我们都并不孤独，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