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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水浒传》,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感觉这一情形,分明是宋江的不是,心中之事为什么非要在酒肆中题写出来,白纸黑字,立此存照。后来,埋头故纸堆中,为古都老字号们一一考据,发现,京城城南竟真有这么一间“酒楼”,四壁供文人墨客到此题诗抒怀不说,饭店中的招牌菜竟是这些文人名士相授……待我细细考据,不得了,从大书法家何绍基、帝师翁同龢到香帅张之洞等等,皆是此间常客。清末民初的随笔、诗抄中,对这间“老字号”的吟咏竟也不在少数。便览这些诗词,城南旧事、京华烟云……跃然纸上。
此间“老字号”,今时已不复存在,肯定有人会问,为什么要考据这样一间已经消失了的“老字号”呢?非是为失传的技艺、配方、菜肴;更不是这间“老字号”的主人有什么传奇人生,只是看到这么多前辈笔墨中的描绘,想想这样的“老字号”应该活着或是还在活着,“《梦华》故老话东京”,总是一番热烈又亲切的景象。
闲话稍歇,本文主角是宣南北半截胡同(《北梦录》铢庵,1934年。原文:“近百年来宣南士大夫宴集多喜在北半截胡同之广和居……”)的广和居。“广和居”原名隆盛轩,据近人铢庵《北梦录》所载:“……道光十一年十月初二日/ 立倒字人/盛莲英/ 今在北半截胡同路东/ 开设隆盛轩酒铺门平房二间一处/ 因無力成作/ 情愿倒与申广泰开设广和居/ 生理言明/ 出备倒价京平足银四十六两正……”
一、燕集初地篇
“道光十一年”即1831年,原隆盛轩主人盛莲英因经营不善,将原酒铺门面平房两间及所涉账目皆转与申广泰,为其开设广和居所用……“广和居”从1831年开始正式开张。到1935年左右歇业,历经百年,歌咏其间或其间歌咏之笔墨,至今已留存近200年之久。以下,笔者将“广和居”的勃兴与闻达分为“三篇”,析其史料所载轶事,以飨诸君。
清同治十年(1871年)旧历九月初九,翰林院编修张之洞与众友人赴宣南慈仁寺(现报国寺[报国寺,现西城区报国寺前街1号。])(“寺有毗卢阁,可西眺玉泉诸山,下览卢沟桥人物。”)登高雅集,张之洞于雅集之中赋“藏头诗”一首,诗中咏道:
“王郎摩挲井阑字,谢公面壁看书势。东乡大嚼西停杯,二陈豪逸各有致。高台叶响夕风起,薄寒清瘦愁朱李。就中祭酒长沙周,承平先进常同游。手抚松鳞几围长,舍利满塔僧白头。董老五年离京国,幽栖良会惜难得。倒冠落佩都相忘,何用唐贤画主客?”
诗中含有是日与张之洞同游者“周荇农、陈六舟、谢摩伯、朱肯夫、李蓉客、王廉生、董岘框、陈逸山”等人的姓氏,且用典巧妙,意涵深远,被众人推为“百余年来,纱帽头诗,当首屈一指”。[ 《学山诗话》民国 夏敬观。原文“张文襄(之洞),当同治辛未重九,有慈仁寺登高之集。座客有周荇农、陈六舟、谢摩伯、朱肯夫、李蓉客、王廉生、董岘框、陈逸山辈、寺有毗卢阁,可西眺玉泉诸山,下榄虏沟桥人物。文襄诗云:‘晓起开门风叶落,白日忆弟心不乐。(自注:舍弟还南皮,令闻其病)。佩壶欲上西山头,但愁日晚上鱼钥。渔洋老子耽秋吟,黑窑厂畔曾登临。今日平冈上樵牧,寒云碣石空阴森。忽忆慈仁有高阎,百级三休试腰脚。晴烟隐约浮觚棱,万瓦鳞鳞压罗郭。使我百忧今日宽,翩然衫履来君贤。开口且从杜牧笑,枯颅谁诮参军颠。力士酒铛舒州杓,仰天醉看秋云薄。王郎摩挲井阑字,谢公面壁看书势。东乡大嚼西停杯,二陈豪逸各有致。高台叶响夕风起,薄寒清瘦愁朱李。就中祭酒长沙周,承平先进常同游。手抚松鳞几围长,舍利满塔僧白头。董老五年离京国,幽栖良会惜难得。倒冠落佩都相忘,何用唐贤画主客?清霜未高蟹未肥,篱菊未孕寒花稀。莫嫌花少蟹螯瘦,犹胜岁晏征鸿归。夕梵钟鱼出林表,尚道行厨莫草草。却怜寓直潘安仁,高阁翳日思鱼鸟。(自注:潘伯寅侍郎,以在直不得与会)。佳日行乐须及时,楚客何必生秋悲。不见阁后累累冢,酹尽千觞彼岂知。门外马嘶奴执鞚,游客倦行主僧送。独携残醉辞双松,菜市然灯街鼓动。’文襄此诗,纯学东坡,笔力矫健,百余年来,纱帽头诗,当首屈一指。闻是日请客,忘备酒筵,众宾已集,始及觉察。乃访得距寺最近者一小饮食馆,而令具筵。及入坐,肴喂大精,众皆赞赏,即广和居是也。由是驰名,数十年中,遂为京曹雅聚之所,前数年忽关闭。人事沧桑,可为一叹。”当日,众人齐齐要求张之洞请客,仓促之下,张与众人寻访至“广和居”,出乎意料的是,“广和居”虽地处偏僻,酒肴却精致可口——“肴喂大精”,从即日始,广和居“由是驰名”。
也许是感恩“佳篇偶得”,张之洞对“广和居”在京城文人中的“营销”最为用力,《旧京琐记》卷九语曰:“士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广和居,张文襄在京提倡最力……”有趣的是,广和居“文名”勃兴之时还传出了一桩“公案”——即相传广和居藏有大书法家何绍基所写欠条一张,因是书法珍物,众人只是听说,并未亲见,众皆相疑“不知为何人谋去……”[原文“闻肆中曾存何子贞所欠帐单,其上有贞翁亲笔数字。不知为何人谋去。”(《北梦录》,铢庵,1934年)]可能读书至此会生疑惑,何绍基如此身份,怎会赊欠酒钱呢?其实,这不过是彼时一种结算习惯而已。据《旧京琐记》所载:“……宴毕皆记之账,并可于柜上借钱为游资,亦弗靳也。三节始归所欠,然非至年节索亦弗急。”即,宴请后不必马上会账,“三节”即春节、端午、中秋,秋后随客意结算,主人家讨要并不急切,甚至可以推迟至次年春节。清末经学家、书法家夏孙桐(1857—1941)曾有《广和居感旧》[《十朝诗乘(卷二三)》郭则澐,1935年。]数首存世,择其一首,作为本篇的结尾:“阅世青帘漾冷坊,名流几辈醉鲈旁。东洲诗老留佳话,酒债诸孙尚未偿。”
二、公卿小巷篇
上表中有趣之处为:“广和居”以鲁菜立业,但吸引的“贵宾”却以两湖、闽、浙、苏等文士居多,而且这些文士多专擅书法、书画、收藏等,可见,不是奔着广和居的“吃”去的,而是奔着“聚”而来。《旧京琐记》这样描述:“广和居酒肆,著称宣南……僻在城西,市侩热客所不至,而文人乐就之。”(《旧京琐记》夏仁虎,民国。)崇彝在《道县以来朝野杂记》中介绍了一间名为“义盛居”的南味馆,对其在京的“人气”作如下表述:“……此肆名不甚彰,非普遍于众口者,亦广和居之比也。”(《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崇彝,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年。)可见,“广和居”彼时菜肴并不脍炙人口。但仅“聚”无“吃”亦不久矣,随即,有好吃、会吃之士将故乡菜肴教授广和居的庖人,不想,竟成就了广和居的两道京城“爆款”名吃——潘鱼、陶菜。“潘鱼”,得潘炳年之“潘”,相传是潘炳年授予广和居该“鱼”之做法。笔者以为,潘炳年籍贯福建,而福建传统菜肴中,与汤菜“潘鱼”类似的菜肴一个也没有,潘炳年如何“发明”的潘鱼,实在不得而知。俞平伯(1900—1990)在《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一文中与笔者存了同样的疑惑(“俗云潘伯寅所传,盖非。”《人生不过如此》,俞平伯,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915页。),但还是粗粗介绍了潘鱼的做法,即“以香菇、虾米、笋干做汤汆鱼,其味清美”。(同上)
另一道“陶菜”,是由美食家中的“食谱”专家(有关陶凫芗的生平,所传资料甚少,于饮食偏好这一项,仅得“精食谱”一评价。)陶凫芗所授。“张之洞《食陶菜》诗云:‘都官留卿为嘉宾,作绘传方洗浴尘,今日街南询柳嫂,只缘曾识旧京人。’注云:陶凫芗[ 书画鉴赏、文学评论、藏书家。(《十朝诗乘(卷二三)》郭则澐1935年)] 宗伯以西湖五柳居烹鱼之法授酒家,名曰陶菜。”(《北梦录》,铢庵,1934年。原文“……道光中叶,正文恬武嬉之时,京朝士夫盛以饮食征逐为事,张之洞食陶菜诗云:‘都官留卿为嘉宾,作绘传方洗浴尘,今日街南询柳嫂,只缘曾识旧京人。’注云:陶凫香宗伯以西湖五柳居烹鱼之法授酒家,名曰陶菜。此即广和居之典故也。”)《随园食单》作者袁枚也提到过“西湖五柳居”的烹鱼——醋缕鱼,其做法是:“用活青鱼切大块,油灼之,加酱、醋、酒喷之,汤多为妙。俟熟即速起锅。此物杭州西湖上五柳居有名。”( 《随园食单》“醋缕鱼”一项,袁枚。)《杭州市志》中收錄范祖述( 范祖述,生卒不详,其清同治初所作《杭俗遗风》流传至今,其中若干篇被选入《杭州市志·第十一卷·文献篇》。)《西湖探梅》一文,文中记有:“……沿湖过西泠桥,桥边有苏小小墓。再沿湖则六一泉、五柳居、庐舍庵、中泠财神庙、朱公祠、行宫、圣因寺、望湖楼、诂经精舍、照瞻台、莲池庵、陆宣公祠、苏公祠。临湖为平湖秋月一景。” (《杭州市志·第十一卷·文献篇》杭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中华书局出版社)五柳居在西湖侧畔,距“平湖秋月”一景不远,如此位置,更令其“鱼肴”增色、扬名。青鱼产自杭州不远的淳安,本属苏杭的地道特产,移至北京广和居,经陶氏转手相授,其“广和做法”倒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合肥王揖(逸)塘在其作《今传是楼诗话》中称该鱼的做法“寝失其法”,据台湾的资料看,1903年日据台湾时,大阪博览会台湾馆中的菜谱中尚有五柳居的“鱼料理”一项。王揖唐生卒年资料甚少,据郑孝胥所作《王揖唐五十生日》一诗的时间为“丁卯”,据此民国丁卯年为1927年,王揖唐当生于1877年,王揖唐作品与大阪博览会所现菜谱时间大致一致,可以得出,至民国1920年前后,五柳居的“鱼肴”虽甚为著名,但做法已难以考据。台湾学者考证说“1960年以后已难见五柳居这道魚料理……”]
“不是西湖五柳居,漫将酸醋溜鲜鱼。粉牌豆腐名南炒,能似家园味也无。”这首《都门竹枝词》(《姑苏食话》“风味随潭”一章,王稼句,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所讽的,是京城庖人仿南菜而不得其味的情形,其中,“酸醋溜”的技法表述令人自然而然地将五柳居的“鱼肴”与同为酸甜口的糖醋鱼、瓦块鱼、醋溜鱼等联想一起。梁实秋就在《雅舍谈吃》中考校了在京的河南菜老字号厚德福的“瓦块鱼”的做法后,将五柳居的鱼肴写成“醋溜鱼”,再引《光绪顺天府志》对“五柳鱼”的表述——“五柳鱼,浙江西湖五柳居煮鱼最美,故传名也。”(摘自《雅舍谈吃》“瓦块鱼”一文)得出“醋溜鱼”即“五柳鱼”也,只是北人仿之。“肉丝、笋丝、冬菇丝堆在鱼身上,鱼肉硬,全无五柳风味。”(同上)前文还说“醋溜鱼”,下文直接改称“五柳鱼”,不说梁实秋先生对两者嫁接的逻辑关系,单说对《光绪顺天府志》的解读,也有些牵强。其一,《光绪顺天府志》中分明说的是“煮鱼”,前文《都门竹枝词》中提到的却是“溜”,从烹饪技法来说,二者大不相同;其二,在日本人本田清人与清宮御厨李鸿恩的《中国名菜一本通》(《手輕な愡菜向支那料理》本田清人、李鸿恩,大阪屋号书店)一书中称:“所谓的五柳居,也就是五色料理的意思”,而看梁实秋先生的描述,“五柳”则像是五种丝状配料,一起溜炒而得……究竟“五柳鱼”或“醋溜鱼”是如何烹制?今时已不得而知,口味酸甜不假,幸好苏杭尚有西湖醋鱼传世,想当年五柳居的鱼肴应可与之媲美吧?
潘鱼、陶菜(广和居中名人相授的菜肴据传还有江豆腐、曾鱼等,除此,还有“蒸山药”一项被人称道。)等等名达京卿,鲁菜发端的广和居成了不折不扣的南味馆——《北平风俗类征·市肆》选录了杨寿枬《觉花寮杂记》,正好为这一篇作一结论:“燕京广和居酒肆,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肴馔皆南味,烹饪精洁,朝士喜之,名流常宴集于此。辛亥后,朝市变迁,肉谱酒经,亦翻新样,惟此地稍远尘嚣,热客罕至,未改旧风。” (《北平风俗类征》《市肆》李家瑞,北京出版社,2010年。)
三、庚子罹难篇
广和居中有一副对联“十斗酒依金谷罚,一盘春煮玉延肥”,(《今传是楼诗话》第104条,王揖唐,民国)意指广和楼名菜“蒸山药”。“玉延”是两湖对山药的一种称谓,为证“玉延”,文人常引用的是宋代大诗人陆放翁“久缘多病链云液,近为长斋进玉延” [ 《书怀》陆游(宋),原文:濯锦江头成昨梦,紫芝山下又新年。久因多病疏云液,近为长斋进玉延。啼鸟傍檐春寂寂,飞花掠水晚翩翩。支离自笑生涯别,一炷炉香绣佛前。] 一句。陆大诗人传世诗作众多,气节高远则止有“……但悲不见九州同”。
据郭则澐在《十朝诗乘》中记载,庚子国变、二主西狩,时任兵部主事的王铁珊[王铁珊,字伯唐,不详——1900,安徽英山(今属湖北)人。光绪进士,任兵部主事。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自缢而死,后获赠员外郎、道员。]主战不得留守北京,“联军陷京城”[《十朝诗乘(卷二三)》郭则澐1935年。],王铁珊悲愤自缢于米市胡同六安馆。其后,光绪丁酉举人胡璧城(字夔文)在广和居壁上发现并抄录下王铁珊题壁四绝句及临终遗笔,其中有“……不堪回首广和居”一句,与陆放翁遥隔七百年,古今同揆、啼血国殇,今时读来,令人唏嘘不已。现将王伯唐题壁四绝句摘录如下:
一
妖星奕奕照都城,画策狂奴进郭京。
太息九门传火饭,犹期六道出神兵。
二
儿戏军容事事非,小臣言论本来微。
祗今米市东头屋,尚有阴房鬼火飞。
三
生气龙蛇未可扪,汉唐金石意犹存。
墨光出纸浮深碧,疑是当年化血痕。
四
蓬头垢面饿侏儒,坏壁残灯读佛书。
欲话牢愁呼酒保,不堪回首广和居。
王铁珊临终语曰:“铁珊弃母不养十余年,乃千古第一不孝,今主忧臣辱,实不可再活。且以自伏不孝罪,非为效忠也。恐人误曰‘忠’,故辨之。”——回首当时,主辱臣羞,如此天日,王铁珊自明不能做“愚忠” 之徒, 但孤木难支、回天无力,与国俱殇之心已定,恐后世之人谓之沽名,今当以“不孝”之身伏罪……“去留肝胆两昆仑[ 笔者按:《十朝诗乘》作者以谭嗣同与唐才常书信中将愚忠之士比作“宦官妾妇”,后谭嗣同殉道,曾有诗“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狱中题壁》)”,王铁珊之自缢殉孝实与谭嗣同一般英勇异常。]”,王铁珊在殉国与殉孝之间彷徨,其哀愤、决绝为广和居四壁、为宣南文士风骨,添一绝唱!
宣南曾有间广和楼, 在北半截胡同里, 店不大, 主人亦只知其名而已……有彼时夏闰枝一首《广和居感旧》[ 《十朝诗乘(卷二三)》郭则澐1935年],是为
结语:
不将珍错竞肥甘, 春笋秋菘味自醰。
肉号东坡鱼宋嫂, 食单掌故补宣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