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仔和矮娃两人在村里门对门住着，同在镇上的中学上学，同在初二3班。高仔高高大大，虎背熊腰，下巴上过早地长出了胡茬儿；矮娃瘦弱，个头也矮，爱欺侮人的大孩子见了他总爱踹上一脚。不过有高仔在旁边保驾，顽皮的孩子们也不敢轻易对矮娃放肆。
　　夏日里，高仔和矮娃常常围坐在老人脚边听故事，《聊斋》《水浒》《七侠五义》……这回听到的是发生在村里的故事。
　　村子边上有一条碧绿的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浮桥，勉强能通过一辆马车。浮桥边上堆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坟头。一阵风过，刮起几片枯叶，偶尔有破碎的纸钱随风飘散。整个坟地寂静空旷，只有清明时节，坟地上才热闹几天。三三两两的白色花圈，烧纸钱的缕缕青烟，仿佛想驱散这种寂静。
　　一次，村里有个老农从集市回来，走到浮桥上，不小心把秤砣掉进了水中。奇怪的是，那重重的铁秤砣并没下沉，而是漂在水面上。老农毕竟见多识广（据说铁秤砣被水鬼托着，谁一捞就会被水鬼拽下河去），他没有伸手去捞，而是淡淡地说：“不要你了。”话音未落，秤砣“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又有一次，一个赶车的把式从县城回来时已是半夜，当他将车赶到浮桥边时，月光下却见不到浮桥，迎在面前的是一堵墙，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当时他就不敢走了，一屁股坐在墙边，叼起烟袋抽起来。抽完一锅，他用铜烟杆敲敲墙，夜空中，那敲墙声当当脆响。当他抽完最后一袋烟，伸手往墙上一敲时，却敲了个空。他这才发现墙已经无影无踪了，面前是平坦的浮桥，而且星星稀少了，东边天空有了一抹晨辉。好悬呀！刚才他要是把车往前赶一赶，就会连人带车掉进河里。
　　更让孩子们畏惧的是当年发生的一件事。矮娃的哥哥追逐蝴蝶，蝴蝶慢悠悠地往河边飞，矮娃的哥哥紧紧盯着蝴蝶穷追不舍，终于抓到蝴蝶了，可是却一脚踏空掉进河里，瞬间被河水吞没。3天后，人们才在下游找到已经泡白了的尸体。村民们说：“是水鬼把人拉下去的。”
　　村民们把有这条水鬼的河叫脏河。
　　也许是受故事的影响，尽管河水清清爽爽，可孩子们却从不敢戏水，任凭河水兀自流淌。快到期末考试了，矮娃和高仔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经过浮桥时，矮娃自然地想到桥上发生的鬼故事。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从地上拾起两块砖头，一手拿一块，蹑手蹑脚地过桥。那样子好像随时准备狠狠地向鬼砸去。高仔看着矮娃紧张的样子就想笑，故意说：“矮娃，我给你讲个闹鬼的故事吧！”吓得矮娃连连求饶，带着哭腔说：“大哥，我叫你大哥了，甭讲了，我怕！”高仔昂着头，一边在前边开路，一边开怀大笑。
　　暑假，正赶上水稻插秧。插秧之前，先要把稻田灌满水，矮娃和高仔都被父母派去看水泵，防止水渠漏水或决堤，也防止因水泵突然抽不上水而烧坏电机。这一看就是一整夜。矮娃家的稻田紧挨着浮桥，高仔挟着棉大衣往自己家稻田走，远远看见黑暗中的矮娃站在水泵旁，望着哗哗的水从水泵中喷出，顺着水渠流进稻田，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铁锨，像攥着一柄月牙刀，随时准备迎敌，身边还放着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高仔忽然萌生了一个滑稽的念头。
　　高仔迅速地把大衣翻过来穿，露出里面的黑衬布，把领子竖起来，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弓下腰，顺着河渠溜过去，摸到水泵旁，腾的一下，像猴子一样蹿上岸。他往上跳时，心里犹豫了一下。要是矮娃把他当成鬼，抡圆了铁锹拍下来，不把他拍个头破血流才怪呢！可就在他张牙舞爪蹿出去的一瞬间，矮娃却被吓得“呀”的一声惨叫，把铁锨往地上一扔，扭头就跑。高仔乐了，推起矮娃的自行车，蹬起来就往自家稻田骑。矮娃听到车子的响声，回头一瞥，不好，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被“鬼”骑走了。他立即返回去，从地上捡起铁锨，一边大叫着“站住”一边高举着铁锨追了过来。高仔偷偷回头，见矮娃快追上他了，一捏闸下了车。也许是下意识，他弯了一下腰，佯装捡砖头，其实连根草都没捡着。这动作又把矮娃吓着了，高举的铁锨一扔，转头又跑了。这次高仔聪明了，等矮娃跑得远了，追不上自己了，才蹬上车，飞似的撤了。
　　到了自己家的稻田，高仔把自行车藏在干涸的沟里。当他查看完稻田、水渠、哗哗喷水的水泵，确定一切正常后，就抱来一堆稻草，往水泵旁一铺，躺了下去，盖上自己那件厚厚的棉大衣睡着了。
　　后半夜，高仔被人摇醒了。睁开惺忪的眼，满天星光下，是矮娃一双惊恐的眼睛。他颤着声音说：“我看见鬼了，一身黑，还把我家的车骑走了。”
　　高仔愣了愣，不由得“扑哧”笑了，说：“你咋不回家告诉你爸？”
　　“车子丢了，爸要打我屁股的。”说完矮娃抹起眼泪来。
　　高仔装出老大哥的样子，抚摸着矮娃的后脑勺说：“你回去踏实地看水泵。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家，保证你爸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矮娃悻悻地走了。
　　天亮了，高仔看稻田浇得差不多了，就拉下闸，关了水泵，骑上矮娃的车，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远远地望见矮娃戳着铁锨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一阵车铃响，矮娃吃惊地抬起头，见高仔骑着自己的车，眸子亮了一下，扔了铁锨跑上前，撩起高仔穿在身上的大衣，指着黑衬布说：“好小子，是你呀！”
　　昨天，当矮娃父亲让他孤身一人看水泵时，他害怕了，却没敢吱声。因为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下田干活。再说自己也算男子汉，“怕”字羞于说出口。仿佛后腰上顶着杆枪，他扛起铁锨硬着头皮去了。
　　看水泵在众人看来是最轻松的事了，可矮娃却觉得这是最重的活计。他站了一夜，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不敢左右摆动，只能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大气也不敢喘。
　　车子被“鬼”骑走后，他吓哭了。他摸着漆黑的路找到高仔，希望高仔能帮帮自己，可气的是，高仔非但没帮他还一直把扮鬼的事瞒到天亮。
　　揪扯着高仔，望着咧着嘴笑的他，一瞬间矮娃感悟到，人间并没有鬼，那些故事都是大人编排出来吓唬孩子的。所以村里的男孩子守着家门口清清的河水却都是旱鸭子。
　　矮娃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本想抡起手掌向高仔的脸颊扇去，最后却将手掌攥成拳头，使劲压抑着怒火。
　　高仔又去看水泵。他挟着棉大衣往自家稻田走。天完全黑了，路上瞧不见人影；浮桥边的坟头在夜色笼罩下黑黝黝的，像奶奶蒸的窝窝头，歪歪斜斜地立着；风迎面吹来，地上的乱草瑟瑟地抖动着，显得有点凄凉。
　　矮娃家的稻田早已插完秧，今天晚上他一人孤单单地看水泵，往常尽管矮娃离得很远，但高仔能感觉到不远处有伙伴。想到这儿，他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弱小、乏力，似乎一瞬间就可能被黑夜吞没。
　　往日他往稻田走时，觉得全身都是力量，似乎双臂一用力就能把地球提起来，从不知道怕是什么滋味。
　　这时，他瞧见浮桥上走过来一个人，长长的黑发垂挂在胸前，低着头，看不见面孔，身上穿着一件白裙子，赤着双足径直冲他走来，一步步，一步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什么人？”高仔想大喊一声，无奈声音很微弱，还搀杂着颤音。他觉得那声音不是他自己的。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也似乎根本没听到高仔的问话，继续向他走来，50米、30米、15米……
　　“你是什么人？”高仔的声音带着哭腔了，双脚不由自主地伫立着。
　　10米、6米、3米……他已能辨清那瀑布般的黑发了。
　　高仔的双脚下意识地向后退，尽管很想喊，口里却喃喃地说：“你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她”猛一甩头，瀑布般的黑发甩向后边，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还有一双灼人的眼睛。
　　“啊……”高仔一声惨叫，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棉大衣从胳肢窝掉在地上，调头撒丫子就跑。他跑得太快了，耳边呼呼地过着风，两边的树木、草、庄稼瞬间被抛在了身后。忽然，他脚下一空，没容他反应过来，身子“通”的一声掉进坑里。这是村里积肥的大坑。坑里的大粪一下子齐了腰。他嗅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他迈开大步穿过粪坑，大粪溅了他满头满脸。他顾不上擦，双手把住坑沿往上一用力，身子一倾斜，一只脚钩住坑沿，爬了上来，继续拚命往前奔跑。
　　进了村，高仔惊愕地发现，每家每户的灯都亮了，路边上站着许多人。原来他那声惨叫，划破沉寂的夜空，把大家惊醒了。他们问：“什么事？”
　　“有……鬼！散……发！”
　　其实这个长头发鬼不是别人，就是矮娃。长发是他患脱发症的姑姑的假发。裙子也是姑姑的。那张白白的脸是矮娃用白水彩胡乱涂出来的。当矮娃透过低垂的发梢，看见往日威风八面的高仔恐惧的目光，往后退的踉跄步履，以及他落荒而逃的狼狈样时，他惬意极了，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他在小河边胡乱地洗净脸，把脱下的裙子和长发套掖进帆布包里，悠悠然往回走。他想十分自豪地告诉高仔，那个鬼是自己。可是当他挤在村民之中，看见高仔浑身上下沾满臭屎，吓得四肢乱抖时，他才感到玩笑开大了。这件事就被他埋在心中，不敢对任何人说了。
　　从那以后，矮娃和高仔放学回家，经过浮桥时，高仔就早早地准备两块砖头，以防女鬼突然出现。这时换作矮娃坦然地在前面开路，高仔弓着腰紧跟其后了。矮娃望着高仔那双惶恐的眸子、草木皆兵的样子就感到好笑，偶尔冲着浮桥喊：“大胆女鬼！胆敢欺负我高仔兄弟，看拳吧！”说着还向一根碗口粗的小树冲过去，拳头打得小树左摇右晃，树叶纷纷往下掉。高仔跺着脚，压低声调喊：“矮娃！你这不是招鬼呢吗！甭打了，我怕。”一次，高仔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矮娃，你咋和过去不一样了呢？”
　　的确，矮娃不仅没有了以前的胆怯，个头也噌噌地往上蹿。半年工夫，竟超过了高仔半个头，喉结拱了出来，嗓音也变粗了，是条汉子模样了。高仔呢，走路总缩着脖，仿佛比过去矮了半截，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发抖，嗓音低低的，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偶尔顽劣的男生见他那熊样总想给上一脚，这时矮娃魁梧的身躯往前一站，大吼一声，玩劣男生便翻起眼皮看看他，乖乖地垂下脑袋，不敢放肆了。
　　这回轮到矮娃为高仔保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