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公开透明的步伐是不应该停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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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初,上海的甲肝大暴发震惊全国。那年3月召开的全国“两会”上,来自上海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北京“享受”了点特殊待遇:食宿都和其他地区的代表委员分开,近乎“隔离”。
  一些同志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多限制,被视为不受欢迎者,情绪比较大,回到上海后就责怪卫生部门怎么不把关,任由甲肝暴发。
  当时我作为分管卫生工作的上海市副市长,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把矛头指向了我,甚至一些老同志也发了话:谢丽娟是不是应该作个检讨或者引咎辞职?
  这时我担任上海市副市长才两年多,确实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但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过“引咎辞职”这回事儿。我要给那么多的病人安排病房,做事情还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

早有预感


  对于1988年1月开始的上海“肝炎大暴发”,我其实早就有预感。
  在1982年和1983年,上海也曾经有过一次规模较小的疾病暴发,致病源就是江苏启东的毛蚶。启东的毛蚶多含甲肝病毒,但是江苏省的商业部门说,当地的毛蚶储存量很大,不用起来很可惜。而当地毛蚶主要就是销往上海。其实启东得甲肝的人也多,但是得多了之后,他们大多有抗体了。
  卫生部门认为疾病暴发和毛蚶有关,商务部门则希望对方提出充分的证据。最终没有对毛蚶进行检测。
  这次甲肝暴发后,上海出台了规定,禁止销售启东来的毛蚶,但还是不能完全抵挡住来势汹汹的毛蚶。原因在于,当时动物性的蛋白质比较少、比较贵,而毛蚶只要六毛钱到八毛钱一斤,是很受市民欢迎的美食,不忍舍弃。
1988年甲肝暴发期间的上海市徐汇区中心医院。摄影/龚建华

  那时我还在上海市卢湾区中心医院做医生,身在一线对于情况有着直观的了解。1984年,我由卢湾区中心医院副院长升任卢湾区副区长,一年之后又出任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副市长。
  1987年12月中旬,时任上海市卫生局局长王道民告诉我,他们接到报告,最近很多医院都收治了不少腹泻的病人,请我一起去看看。我们到了医院看到,确实腹泻病人大增,经过询问之后发现,这些病人共同的特殊饮食史就是吃了毛蚶。
  根据流行病学调查,可以判断腹泻病人的骤增与毛蚶有关。腹泻病人的粪便里检测出了痢疾杆菌,毛蚶之中也检测到了——它们所在的河道受到了粪便的污染。痢疾的潜伏时间很短,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两天,就开始发病。
  看到大量腹泻病人,我和王道民局长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些痢疾都是由毛蚶引起的,那甲肝很可能再次暴发。

禁售毛蚶


  面对极有可能到来的肝炎暴发,如何未雨绸缪?首先要获得证据。虽然流行病学调查的结果也可以作为副证,但还不够有说服力。医务人员在毛蚶身上检测到了甲肝病毒,这就拿到了直接的证据。
  我立即和另一位分管财贸的副市长通了电话,提出准备禁止毛蚶销售,对方当即表示同意。于是,上海市政府迅速出台了紧急规定,禁止运输、销售毛蚶,已进入菜场的统统作为污染物填埋,有些则直接被倒进垃圾箱。
  当时官方宣布的禁销理由是食用毛蚶会引发腹泻,还没有提到会传染甲肝。一些市民对问题的严重程度不了解,也对禁售的举措不甚理解。有人依然在偷偷贩卖毛蚶,甚至还有人到垃圾箱里捡拾被倾倒的毛蚶,带回家吃。但大部分市民还是遵守政府的相关规定的。
  同时,还有一项更隐秘的举措在悄然执行——腾出床位准备接收甲肝病人。当时上海所有医院的床位加在一起只有5.5万张,肯定不够。为了把床位腾出来,医院被要求,能不收的病人就不收了,可以出院的病人就请他们出院。我们还制订了报告制度,要求医院对于甲肝病人的出现进行传染病报告。
  1987年12月中旬起,甲肝病例陆续上报。甲肝的潜伏期是2至6个星期,平均是一个月。1988年1月之后,病人开始集中出现。
  最初每天发现的甲肝病人有两三百,再往后数量越来越大,每天都是上千人,其症状无外乎发热、乏力、胃口不好、腹痛、呕吐,约70%的甲肝病人都有黄疸。
1990年4月14日,时任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朱镕基,副市长谢丽娟(左二)与干部职工一起参加上海“爱国卫生月”活动。

  当时大部分人不清楚甲肝的传染途径,人们陷入了恐慌,有的走路都不敢扶楼梯扶手。
  甲肝病毒的主要传播渠道是粪便等排泄物。甲肝患者的粪便如果处理得不好,其他人用餐前手没有洗干净、沾了厕所的门把等,都有可能“病从口入”。所以很重要的就是粪便的处理,此外就是强调餐前洗手,提倡餐桌上分食,那时候大家吃饭都用公筷了。
  但问题在于,当时上海居住条件非常紧张,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几平方米,很难在患者家中对病人进行有效的隔離。
  一个办法就是尽可能把病人收住入院,实在收不进的病人,由防疫站到其家中进行消毒。聪明的上海市民也会想点子,比如在公用自来水龙头上绑一根木条,开关水龙头时不用手,而是用胳膊肘去推。

争取床位


  到了发病高峰的1988年1月18日、19日两天,上海每天新增病例竟然高达1.8万人。
  病人和家属拥进医院,排队办入院手续,后来干脆不排队了,看到有空床位就直接抢,以致于一些医院不得不请警察来维持秩序。
  对于每天动辄上万的病人来说,全市仅有的5.5万张床位实在杯水车薪,只能开设“临时医院”。作为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当时我最大的压力就是尽一切努力让病人能够得到隔离和治疗。   2月17日是春节。这一年,邓小平又一次来到上海过春节。那几年他都是到上海来过春节的,当时市里也做了考慮,劝老人家是不是今年就不来了,最后小平同志表态还是要来。
  小平同志来过春节,当时影响蛮大的。市里要求,为他提供的餐饮要特别注意。此外,他每年到上海都会参加一些群众性的活动,看完演出之后会和演员握手,那这一次握手就免了,这个老人家也同意了。但是他的到来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告诉人们,上海不是一座“瘟城”。

回避不了的话题


  早在1983年,国家和上海市层面都曾出台过相关条例和规定,但当时还没有形成合力来禁止毛蚶销售、防治疫情。1988年甲肝暴发期间,我们制定了食品卫生联席会议制度,让各个部门都尽好自己的责任。因为这不是卫生部门一家的事情——其实卫生系统不是肇事者,而是救火队。这个联席机制一直延续至今。如果我们能再早一点建立这个机制,大家统一认识,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毛蚶进来。
门庭若市的华山医院毛蚶门诊,预检中医生检查患者有无黄疸。

  经历过那次甲肝大暴发,上海市民在饮食习惯上也吸取了教训。山东人也吃毛蚶,但他们是捣碎了包在饺子里,由于甲肝病毒在摄氏100度的水中待5分钟就无法存活,所以山东的甲肝发病率就很低。而上海人习惯用开水对毛蚶简单地泡烫一下就鲜血淋淋地吃。这看起来很新鲜,而且味道好,但其实是一种非常不好的饮食习惯。
  中国人吃饭不习惯用公筷,不采用分餐制,这也是一种不良卫生习惯。现在很多人知道幽门螺旋杆菌,它可能引起胃炎、溃疡甚至胃癌。螺旋杆菌从哪里来?其实也是病从口入,相互传染。不能老是靠吃药解决,我们还是要以预防为主,从改变不良卫生习惯做起。
  回顾上海三十多年前那场甲肝暴发,还有一个回避不了的话题——保守的观念。
  当时由于各种原因,政府的信息透明度还无法做到位。虽然1987年12月有关方面已经预计到了甲肝可能会大规模暴发,但却没能广泛宣传其预防措施,而是被要求“保密”。
  要求保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因为上海人在外面感觉受到了歧视,到了外地都垂头丧气,甚至有的旅馆竟然真的不收住上海来的人。其次,当时的人脑子里还有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观念,传染病更是特别要保密。还因为,“改革开放”之初经济建设备受重视,大家担心一个地方有了传染病,人家都不来跟你做生意了,外贸出口的货物人家也不要了。
  因为有这样的顾虑,导致卫生系统连具体情况都不能写出来。虽然很多情况事先都预计到了,但是一些群众性预防的积极措施还是受到了影响,不能执行得很到位。
  而当15年后的2003年,“非典”暴发,国人再一次面对一场来势汹汹的流行性疾病,就采取了公开透明得多的态度,靠着全社会的合力,有效遏制了疾病的发展,最终战胜了疾病。这就是时代的进步。
  这样的进步步伐是不应该停歇的,这也是我们回顾当年那场甲肝大暴发的现实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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