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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对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当古老的职业了,属于土司时代,也由土司供养。供养这个词就是她说的。这个词在我眼前立刻化为一只褡裢模样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弃在历史的深处,被时间之水泡得发白。可跟它血肉相连的人,竟还鲜活明亮。这个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边,和我相距不过两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给我讲她的出生。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超出我经验的范畴,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根生错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挥舞着手指似的卷须。无所适从当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虚构。这么一想,我终于放松下来。意识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话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职责,使她天然地获得了虚构的特权。
但这样说又并不准确,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时的见证者,除了她母亲和姐姐,还有千峰大峡谷黄岭滩的两户邻居。她的描述来自他们的描述,她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确证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有些人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初七。
怀胎七月的谢翠芬,打早起来,烧着柴火,两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儿的早餐。吃过早餐,她要去出工。这时候,三岁的女儿在睡觉,丈夫数月前就去了峡谷深处的满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许多年来,峡谷地区勉强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们双脚踩出的栈道,那些穿着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驮着食盐和桐油,一路唱着相似的爱情和哀伤,迤逦前往陕西。能当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们有体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边一丛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净草,将嘴巴揩了,又接着上路。多数人身上没那么多血,更没胆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脚下无路,就四肢并用。因这缘故,峡谷地区的男女,胳膊都较常人长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亲谢翠芬。
这天谢翠芬坐在火塘边,听着烤苞谷的炸响,想着自己的男人。
出脚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挤压,翻卷咆哮,杀气腾腾,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从云端垂落。在这样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来的黄药和雷管,爆炸声撕山裂石,相隔几里,也能震碎一头老熊的肺。他会不会出意外?每一种联想都可能成为预言,谢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过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儿。谢翠芬扳着指头,把女儿从三岁数到十五岁,十五岁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个好人家。峡谷地区几无贫富之别,大家都穷,睡觉是“冲壳子”,也就是钻进晒干的苞谷壳中,钻进去就像尸体,不能动,否则苞谷壳流向两边,梦里都在吹风落雪;这里昼夜温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阳一阴,就凉得浸人。谢翠芬所谓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这里的男人,累起来像牲口,一闲,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谢翠芬挨打的次数不算最多,却痛得最久,林康是鐵匠,手也像铁一样硬,随便一巴掌,就皮肉开花,自从嫁过来,谢翠芬就难得睡个囫囵觉,一寸一寸的痛,总是把她的睡眠掐断。但愿女儿成为女人过后,不再吃她这样的苦。
想过女儿,又想偏厦里的猪,土墙外的鸡,山梁上的一块自留地……
——就是没想肚子里的那团肉。
想也没用,那还算不上个人。出生过后,胎毛脱净,从母亲的奶子上下来,自己能扶墙走路,端碗吃饭,也还算不上个人。到拿着弯刀砍柴,举起锄头挖地,照样算不上个人。结婚了,嫁人了,那时候算人,却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着一张毛竹制成的轮椅,是有人出行或劳作时摔残了,成“半人”了;若轮椅空着,是那人已经死了。
所以对从未谋面的肉团子,谢翠芬懒得想。
苞谷已烤熟,弥漫着糊香,猪闻到香气,以头撞圈,尖声嘶吼。谢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晾在小桌上,去喂猪。她边舀昨夜煮好的猪食,边骂那只养了半年却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还好意思叫,还好意思发气,屙泡尿个人照照,还不晓得羞死!这么骂着,半桶发黑的汤汤水水已倒进石槽。喂了猪,又去看鸡。猪是一头,鸡是两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寻食。谢翠芬要去把它们收回来,否则人一出门,它们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丛中,给你剩下一堆血毛。
两只鸡如一对夫妻,歇在李子树下。往天清早,它们跳出门槛,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头上鐾几下嘴壳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虫子、啄土坷垃。今天看来是没睡醒。那只公鸡刚学会打鸣,母鸡的颜色也才定型,它们都还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没啥两样。谢翠芬有了不忍。让它们再睡会儿吧,睡了起来还要吃几口才行,一旦关进屋,就没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在这夹皮沟,所谓远处,就是高处。高处清风雅静。唯有一只乌鸫,在不知哪片密林里声声叫唤。乌鸫善学同类的叫声,还会学人说话,这时候它说的是:“还不起床!还不起床!”谢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进里屋,将苞谷壳一阵扒拉,唤醒了女儿。谢翠芬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些丛林中的性命,不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儿名叫果果。果果搓着眼睛起来,跟母亲一道啃烤苞谷,也学着母亲,不仅啃下苞谷粒,还龇着两颗小门牙,卖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头搅拌几下,就颈项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谢翠芬说,慢些,看哽住了。
这时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团肉了。
她觉得那团肉像没长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脏下面的窝里,直杠杠地顿起颈项,嘴全力张开,接纳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尽量嚼得细碎些。 是嚼得还不够细、把那团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来。
其实是心里怕,吓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头岭清理塌方,怀胎七月的妇人,累得下来吗?可不去又挣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怜惜地在肚皮上画圈,像在安抚被惊吓的孩子,实际是在挨时间。
太阳已蹦出对面山头,古铜色的光芒,利剑似的劈下来,把山体劈成明暗两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撑起身子,又去门外看鸡。她心想鸡该睡够了,吃过些东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着,纹丝不动。
她说:嘿,害瘟症啦?
话音刚落,那只笋箨色母鸡,抽搐几下,立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飞上李子树,脖颈一截一截抻长,抻到极致,便开始鸣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鸣叫声生涩而怯懦,但它已经豁出去,叫了一声,又叫二声。叫第二声的时候,李子树也跟着叫,那叫声像婴儿啼哭。母鸡打鸣,草木哭泣,这是凶兆。谢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劲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裤子是阴丹布,穿了几年,早就挼了,这猛然一蹲,从屁股丫破开,破到裆口。母鸡叫第三声、李子树叫第二声,她听见破开的不仅是裤子,还有羊水。母鸡叫第四声、李子树叫第三声,那团肉掉下来了。肉刚沾地,太阳的光芒打着卷,嗖嗖嗖的,眨眼间从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这个被母鸡鸣叫和树木哭泣催生出来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来就是个有罪的人。
二
跟林安平接触,我是带着功利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我是县文化馆馆员,前些日接到一项任务:搜集千峰大峡谷独有的文化资源。原因是县里将多方筹措,斥资百亿,打造千峰大峡谷景区。地理学家告诉我们,神农架、张家界与千峰大峡谷,共同构成了中国华中与西南神异地貌金三角,神农架和张家界,早已名满天下,游人如织,而千峰大峡谷却养在深闺,遗世独立。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千峰大峡谷在我们东轩县境内,东轩是几十年的国家级贫困县,日久天长,把贫困当成了习惯,还为贫困找出振振有词的借口,比如身处山区,资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风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时髦的资源。县里把这话听进去了,几番踌躇,下了决心。
要开发旅游,单有风光不够,还得有文化。风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务很明确,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学会制造文化。头儿给我打比方,说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块钱一份的开水白菜;沒本事,就只能做五块钱一份的白菜汤。头儿说他有回去某地参观,见一口枯井,当地旅游局长掷地有声地宣称: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是把白菜做成开水白菜。又比如神农架,闹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无人真正见过野人,这是另一种思路:不让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样,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娲文化、野人文化,你总不能跟着人家的屁股转,说我们这里有盘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闹笑话了。头儿让我多动脑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当然就可以闭门造车。但闭门造车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没有糊弄头儿的想象力。这次点名指派我的头儿,不是我们馆长,而是负责文化和宣传的上级领导,他曾是某名校艺术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教过几年书,就走上政坛。在我们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见面他都对我说,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办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着相机,背着笔记本,去千峰大峡谷采风。
进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动处白浪滔滔,偶尔安静下来,就蓝得发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觉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随日光进去,光怪陆离;跟随月光进去,又如梦如幻。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两千余米的葛杨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
但我这次来,到底不是欣赏风景。风景是天赐的,给富人,也给穷人,给义人,也给小人;文化是人的专利,有所选择,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个峡谷地区的民众,都属土家族,特别爱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独有,藏族、维吾尔族,包括黄土高原上的汉族,都爱唱歌。高天之下,人烟寥寥,世事苍茫,就用歌声跟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说话。
千峰大峡谷河只有一条,山峰却何止千座,山山相连,绵延天际。峡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阴耗在路上,每到农历二月下旬,穿着半旧衣裳进山,吃杂花野果,饮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边的寮棚里,等点完苞谷,收罢油菜,割了燕麦,接着又掰了苞谷,长长的时日就漫过去了,回家的时候,衣服烂成巾巾,周身挂着苍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满青苔。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现在干农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转了四十多天,偶尔碰到几个,没见谁身上长青苔,也没听见半句歌声。他们现在连歌也不唱了。
继续这么瞎转,已毫无意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柳乡文化站站长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
陈婷婷说,林安平是她小学同学,是个祭司,也是个医生,本是西柳乡人,但早已离开西柳乡,住到了土门镇。
陈婷婷还说,林安平是我们这一带仅存的祭司。
三
我没想到跟林安平见面,她会那样心生戒备。她说,你是谁?我回答了,还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说,有介绍信吗?我又把介绍信递过去。她说,为啥找我?我问,陈站长是否给她打过电话?她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绝。
话题无法展开,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当然,是我尴尬。但直觉告诉我,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特别的人,走近她,或许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有义务向另一个人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没有义务倾吐自己的内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觉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贯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对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首先是那身装扮:头发盘在顶上,绾成髻,发髻里插一根金鸡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着六个渐次扩展的银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绣了花,同样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绣着花。 最好的办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请教那些繁复的花纹是什么意思。
你只对这个感兴趣?
她这么问一声,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着,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个漏斗。
我正疑惑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就回答我了。这是祭司服,她说,当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饰也带着土家标记。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给我看:这胸前,左绣青龙,右绣白虎;第二颗扣子以上,绣的是祥云;这袖口,绣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绣兵书宝剑;这裙边或裤脚,绣的是山川河流。总起来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在祖宗的护佑下,依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标记,在头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这根银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别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凛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间部位,绣着一朵红花,她没说,而我非常想知道。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他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铺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处,有处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来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
把本子还给她时,我说,你或许要出大力,不仅仅是帮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欢迎,但也没赶我走。我看她给人把脉、开药。病人不多,只有在医院久治不愈的,还有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才会来找她。以前来找我的人很多,她说,自从搞了合作医疗,可以报账,来的就少了,我这里不能报账。她的医术是师傅传的,为拿行医资格证,又去医学院读了函授。每开一张药单,签过名,她都要立起身,庄重地盖上一个大印。我从没见过药单上要盖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着:汉寿亭侯。这是关羽的印!她说:关帝爷义薄云天,神鬼敬畏,盖上他的印,再恶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药医身体,关帝爷的印医心。有些病人在醫院开了单子,把单子拿到我这里来盖了印,再去医院取药,可医院见了这印章,就不给取药了。用机器治病的医生,不懂治病救人这句话,以为治病就是救人,其实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门子事。
正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人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妇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亮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机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丹,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问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问。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的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也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是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四
风在传,鸟在传,河水在传——传的都是林家生了个灾星。说那灾星非比寻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灯笼,还长着獠牙。消灾除祸最简便的办法,是将她扔进河水,或者带上崖顶,投入山谷。命定的灾星都是这样收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像狗长单耳,猪生六爪,都是灾星的标记。
可究竟如何处置,谢翠芬决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决定。
她等着当家人回来。
林康是三天后赶回来的,进屋时已是后半夜。他进屋做的第一件事,是点上桐油灯,从柴圪 里摸出弯刀,再去鸡圈里抓出母鸡,垫在门槛上,一刀剁了。随后,李子树淡黄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鸡血舔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却这般平常,就是像鸡那样死去,也像树那样死去。死的同时已背上诅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没有来世。
接着,他回到屋里,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团乱麻,用桐油浸了,塞进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将火把点上,横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灯,进了里屋。出来时,他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当他举起火把,踏步出门时,谢翠芬的声音追出来:你要做啥子?他没回话。谢翠芬的声音再一次追出来:我的女儿呢!他这才知道是个女儿。说什么女儿,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实沉。谢翠芬的声音第三次追出来,这一次是哭声,很压抑、很低。
夜晚静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闭了气。其实河水的喧哗排浪般涌来,只是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婆娘的哭声。火把椭圆形的亮光之外,是胶成块状的黑暗,婆娘的哭声穿透黑暗的壁垒,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间只剩下这哭声,这让他心烦意乱。为啥要哭得那样低呢?他站住脚,回过头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变的呀?要哭不晓得大声哭哇?是哪个龟儿子把你喉咙捏住了哇?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声却在,丝丝缕缕,将他缠住。
他继续走,每跨一步都特别用力,像要把缠住他的哭聲挣断。
他是朝河边去的。
这条贯穿整个千峰大峡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样的景致:石头挨挨挤挤,不留丝毫缝隙,连根草也不长。石头在暗夜里顽强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头就有多白。他迈着大步,直奔河沿。只是奇怪,包袱里的东西咋不吱一声?你再是个怪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吱一声。他使劲抖了几下,那团肉在包袱里跳荡,但就是不吱声。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话,把她扔进河里,就不是杀,是埋。峡谷地区的死人,最近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篓装了,往河里一丢,死人以站立的姿势,随水漂流。水不烂人烂,烂了也就是埋了。他没带竹篓,却带着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尽管穿出了许多窟窿,却是他最见得人的衣服,用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亏她。
冷气隐隐扑来,是快到河边了,固体般的浪头子,从光影里闪过。
他站在冷气的当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划出一个半圆。
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等待着包袱破水的响声。
响声迟迟没有传来。
因为包袱还在他手里。他没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这怪物的模样再扔。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石头上,瑟瑟索索地要去解开。
可他似乎还没动手,那小人儿自己就蹦进了火光里。
顿时,他惊得眼球外翻。
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灯笼,更没长獠牙。这孩子漂亮得让人心酸,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酸的孩子!毕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个头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没多出一样,也没减少一样,嫩红的皮肤底下,蜷缩着她安宁的睡眠。他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女儿的睡眠,是被她吹弹即破的皮肤包裹着的。女儿井水、莲花和种子般的安宁,比她的漂亮更让他震惊。 火把在他手里呼啸。他站起身,将火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猎猎风声里,他对着长河呼喊:她不是灾星,我的女儿不是灾星,我的女儿是从天上来的!
河水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狭窄的山口。
但从此以后,从天上来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号。
当父亲把她拎回家去,告诉母亲说,我們的二女子是从天上来的。母亲就无日不对着她的耳朵讲: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人世,你是从天上来的。妈生了你,就把你养大,你长大过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
为了女儿,也为了家,林康给二女取名安平。
但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绿水,绿水里夹着血块。果果刚病,猪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下午再去就硬邦邦的了。才把死猪拖出圈,那只公鸡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树上飞,被伐倒的李子树旁,是棵深梢的桉树,桉树根部以上丈余高处,都是光溜溜的树干,你一只鸡怎么飞得上去?你真想上树,周围到处是树,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树?可是它着了魔,飞一次不行,又飞二次,二次不行,又飞三次,就这样活活累死了。猪死了,鸡死了,也就罢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长到三岁了。果果是个普通的孩子,远没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个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却不被接受,自她出生过后,除了那些不得已来请林康打铁的,没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与其让果果死,不如……这想法,在林康和谢翠芬心里同时萌生。
他们对视了好几眼,都等着对方把那想法说出来。
谢翠芬首先开了口。她说:当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说出口,因而没等她说出口,就翻身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跟他一同来的,还有肖道长。肖道长是峡谷地区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无定所,但他是水口乡人,林康就去水口乡碰运气,结果没拢水口,就在路上遇见他了。林康正要说话,肖道长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后的路,意思是少废话,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样子。可他年纪太大,大到老态龙钟,走路像捡绣花针。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着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一荡一荡地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两人进门时,谢翠芬已在为果果备殓衣。所谓殓衣,无非是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给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继续长,直到脚把鞋塞满,这样,那孩子就不枉来趟人世。
哭过了吗?肖道长问。他是问谢翠芬哭过没有。谢翠芬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没哭就好,肖道长说,哭过就没救了。而这时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张,听了肖道长的话,那张嘴慢慢闭上了。肖道长从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样一样地摆设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画像,再是绘了牛头马面和乌牙凤嘴的桌围,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师刀。他摇着师刀,围着灶台,且舞且唱,从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门口去,望着在黑暗和静寂中显得愈发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词,之后回过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体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声喷在她脸上,再盯住她的额头,右手扣成金刚指,右、左、上、下地比画,每画一下,就念一声咒语:一画成江,二画成河,三画人延寿,四画鬼断绝!
果果的身体软了,眼睛睁开了。
肖道长拒收劳务费。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林康感激不尽,让果果给他磕头,但他也不让。他对果果说:我来,不是为你。说完就离开了。
肖道长的话令人费解。但不管怎样,果果萎了几天,就精神起来,从此再没生过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长大。
伴随着林安平成长的,是母亲每天必说的那句:娃,把你养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里去。
峡谷地区,“大”的标准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岁,这里只需十二,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了。自从会数数,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着小指头,数她还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亲人,回到仙班。她数得越认真、越快乐,林康就越酸楚。几年以后,她就要单门独户地去对付这个世界了,尽管她是天上来的,但终究是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
怕二女将来吃亏,林康决定送她上学。
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学,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即使上,发蒙的年岁也没个定准,一般都不小于八九岁。林康希望二女能读到小学毕业,因此七岁就把她送进了学堂。
林安平说,许多年来,她是那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五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很久没响过了。初来峡谷时,手机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动不动就唱歌。是县城的老朋友让它唱的,他们约我喝酒、打牌。我们的业余生活一直是这么过,现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说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头儿说给我半年时间,我希望在这不长不短的时日内,能弄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终却遭弃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对每一个电话撒谎,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总之是不能赴约。很快,他们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过,再不跟我联系。何况现在天还没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这样的作息方式只属于山区。我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其实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却带着大群孙儿孙女,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一岁。可见人是被后人推老的。这对夫妻也自以为老,动不动就是我这老头子、我这老太婆,像他们过得太难,现在终于混老了,很是欣慰。他们来自半山,在镇上买了房,儿女出门打工,老两口带着孙子辈在镇上念书。凌晨四五点,就常听见他们的电话响,无一例外开着扬声器,铃声大得吓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不是说,是喊,连对方说啥我也能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
可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结果不是。
是她同学陈婷婷。
陈婷婷问我找到林安平没有。 平常日子,她是这样过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里在破庙里躺。
但到了腊月二十三,连破庙也躺不成了。
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从这天起,峡谷人开始办年货,最高级的年货,是杀猪和推豆腐。峡谷之外,还包括推汤圆和米豆腐,但峡谷地区是石灰质土,存不住水,因而不产水稻,峡谷人没吃过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华锦的十天,见到过米饭,但不知那叫米饭,也从没吃过,她只吃红薯、苞谷和土豆,这是她吃惯的粮食,且认为是世上最好的粮食。推豆腐要点卤水,一年到头只做一回豆腐的峡谷人,很难掌握火候,要么点轻了,要么点重了,点轻了出不了花,成一锅浑汤(峡谷人叫点醒了);点重了变黑、变硬,像一砣铁(峡谷人叫点死了)。这年马背梁的李富贵就点出了一砣铁,他抱起那砣铁,对着山梁下的破庙大骂。峡谷人的嗓子,长着千万条腿,出口就亡命飞奔,山山岭岭迎着那条嗓子,加大它的马力,并添进新的内容:我家的豆腐点醒了。我家的猪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锅炸了口……九九归一,都是破庙里那个灾星的缘故。因此,每到腊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安平的住处,站在庙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着说:安平啊,你是啥人,灯笼一提就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儿一早你就动身走人啊,免得乡里乡亲办不出年货啊!
于是林安平收拾行装,上山去。
西柳乡有座山,叫老黄山,高得很,把她赶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别人。
你到多少岁才不被驱赶?我问。
十七。
我想起峡谷地区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可以嫁,而她十七岁之前还被撵来撵去,显然无人給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这想法对她说了。
连看都不敢看我,还给我提媒,还追求我,你这不是开玩笑?
然后她说:其实你不晓得,在这地界,找个女人难上难。这里生活太苦,老天爷怕女人吃不下那个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妈生了四个女孩,十分罕见;我过后,妈又生了两个妹妹,都是没满月就病死了。她们死后,爹妈很伤心,有时异样地看我,但从没在口头上怪我。这是爹妈对我万万年也报答不了的恩情。爹妈可能还觉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们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讨女人当然难,可是男人不晓得珍惜,讨到家里就经常打。我为啥要让男人打呢?我是天上来的,凡间的男人没资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赞同。
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了一个让我不可外传的秘密:她嫁过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笼,横担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凭汗味儿,她知道自己共上过三个人的肩膀。三个人换来换去,第二天上午,将她扛到了拐枣弯。拐枣弯住着谢旺财。谢旺财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这教的人不惧五毒,锄地时,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墙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脚蛇也吃了,所以灾荒年间从没饿过饭。谢旺财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将两岁多的儿子交给父母和兄弟,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一年过后回来,身份是逃犯。他出峡谷就当人贩子,把本县的女人,卖往北方,这次回县“装货”的时候,被公安抓获。但是他跑了。他知道迟早要被捉回去,就对家人把事情说了。他爸谢旺财听罢,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儿子灾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灾星,嫁给儿子冲喜。至于那灾星的眼睛,已经顾不得了,那年头,卖几个人就要枪毙,谢土卖了三十几个,被灾星的眼睛吸了魂,总比吃枪子儿强。
峡谷结婚,程序简单,男女去祖坟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着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时,她只能趴着。她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阶沿上,搂住他儿子,像个女人那样在哭。他妈去把娃娃抱开,他爸拖他去坟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着,提到了坟前,还是被拎着,跟他并排磕了头,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过娃娃,又哭。正这时,出去放风的三弟四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戴盘盘帽的来了。他爸去抢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员很快扑来,把他捉了。这时候他很温驯,主动把娃娃递给妈,让公安戴了手铐。
带他走的时候,林安平说,他转过头看娃娃,还看了一眼我,满脸泪水。
言毕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抽搐似的抠着右手背。这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祭司,而是来自尘世、受过不少委屈、充满无限怀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说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诉我,绣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间这个花花世界,她的职责虽是礼赞、祈祷和祭祀,内心却何尝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乐和受苦。而且我感觉到,在这一刻,她对那个男人特别想念。他是她曾经也有过俗世生活的见证,他被带离时满脸泪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烫人的回忆。
没过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说。
又说:死之前,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我是自由的。
其实她并没在谢家住,谢土被带走后,她就回了破庙。抢她去是为冲喜,喜没冲成,她也就没什么价值,而且留着她,也终究是留着一个祸害。
信是给他爸的,林安平接着说,他爸讲良心,转给了我。他字写得很不好。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写道:“林安平,感谢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几天了,你莫耽误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字不仅不好,还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纸张是粗纤维,发黄发脆。
我把信递还后,林安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压进书里。可当她把书放进去,关抽屉的时候,手却下得很重,像是突然间有了深深的厌恶,再不愿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于是回过头,说她春节前被撵上老黄山。
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茫茫雪尘盖了远山近水,世界小得只剩了眼前。每个人、每条狗、每棵树,都是孤独的。除雪花奔流的声音,天地静寂,连穿越峡谷的河,也在浩大的落雪声里收敛自己。野苍苍的背景下,一个黑色的人影,重浊地呼吸着,动物似的在雪坡上攀爬,越来越小,越来越黑,黑到极致,便被白吞没。这个人正月十五之前,不许下山,否则任何人都有权打她。这不比在学校挨打,在学校打她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孩子,无非是觉得她可以打,并没把打她跟自己坚硬的生活、以及对生活烈火般的渴望联系起来,因此只是朝她背后挥拳头、扔石子;现在的人打她,却是往死里打。 这时节,山上不可能找到食物,她就自己去背,能背多少是多少,背得多多吃,背得少少吃,实在没吃的,还可以吃雪,吃草根。她坚信自己饿不死。她说,人一旦还原为动物,就消除了饿死的恐惧,大地再荒凉,也没有一只动物觉得自己会饿死。
千峰大峡谷的山野间,有很多风洞和溶洞,住虎、住龙(比如害了苏端公的那个龙洞)、住蝙蝠、住妖魔鬼怪,但更多的是住人。许多洞子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凡是人住过的,在陈婷婷口里或书面报告中,一律称为“蛮子洞”,她说数千年前,里面就住过蛮子,清道光年间的白莲教起义,义军被剿杀时,也多在蛮子洞里躲藏。现在又添上林安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说,都有人给我送吃的来。送到洞口,就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妈,看到她匆匆下山的背影。后来又听到响声,我想肯定是妈又转来了,这是大年三十啊,妈要跟她女儿说几句话;尽管她不再认我这个女儿,可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还养了我十二年。结果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姐,姐嫁得远,峡谷的规矩是过了腊月三十才走人户,她只有来看妈的时候才可能来看我。我看到的是别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给我送来豆腐,还有五花肉,都是煮熟的。他们也让我过个年。
最后一句,林安平说得声音哽咽,随后用戴满指圈———类同于脖子上的五行圈——的手,蒙住脸抽泣。
我一言不发,任由泪水从她指缝间拱出来。她像这样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大概很少很少。我只是望着门口,看有没有病人上门。自从跟她结识,我注意到,到她这里来的,只有病人,最多再加上陪伴病人的家属,从没有人來闲聊,她也从不出门去找别人闲聊。
情绪稳定后,她用手抹了脸,说不好意思啊。
我有意把话岔开,问她:你睡在洞子里,不害怕?不冷?
不害怕,她说,我经常想我师父,心里有了师父的脸面,就不怕了。也不冷,有牛羊陪我。峡谷人放牛羊,都是把它们赶上山,特别是冬天,不像峡谷外有稻草作饲料,这里没有饲料,拴在家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牛羊身上作个记号,几个月后再到处去收。那些牛羊跟我亲热,晚上偎着我睡,最贴身的是小羊,外面是大羊,再外面是牛,我暖和得很,暖和得连委屈也没有。
她笑起来,笑得像刚哭过的孩子,泪花还挂在睫毛上。
正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
我说,林安平,我像是变成了你。
她惊异地望着我。
原来,真有一个变成了她的人。
八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峡谷人敢正视她了,连言之凿凿指认她出生时诸多异象的邻居,也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是一次偶然的发现,那天她去拾柴,想着苍苍茫茫的心事,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邻居在松林里捡菌子,邻居跟她打招呼,她吓一大跳,猛然抬头。邻居撅着屁股,脸扭过来,朝向她。她跟邻居对视了。她迅疾转过头,又惊又恐,连声道歉。邻居宽厚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像老天故意用这种方法,让她知道别人敢看她,她也可以看别人。她看到了人面的美,也看到了那些眼睛里的苦和乐。
这可能与老黄山有关。那些给她送吃食去的,见到了围在她身边的牛羊,如果她是灾星,牛羊都会死,可它们不仅没死,还因为她活得更好。二十多天里,不管下多大的雪,结多厚的冰,整个白天她都在找牛羊,她把它们从深雪里救出来,从危险的崖顶唤到缓坡。它们跟人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摔残、摔死,人残了还可以坐轮椅,它们残了就跟死了一样。她把它们聚在一起,给它们开会,讲安全知识。牛羊听得很专心,还微微点头。待春暖花开,主人上山察看,只要放牧在老黄山的,都不像先前那样少了只数。
天地开放,如花。在峡谷地区,这是林安平才有的感觉。
十八岁那年的十月间,她去了乡场。
西柳乡的乡场窄得像根皮带,北面五虎山,南面轿顶山,河水从轿顶山与场镇之间流过。这一带曾是万载荒野,到光绪十一年,才来了四户人家,后来逐渐增多,成为集市,并设甲里,民国初年设乡,叫三清乡。乡长是个外地人,过不惯高天远地的日子,一年中有大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三清人因此过得很散漫、很自由,峡谷人把自由说成“西柳”,解放后,就改叫西柳乡了。林安平来到乡场,在场镇傍河的涵洞里铺上苞谷壳,住下来,白天背着篓子,去居民家收破旧衣服,逢赶场天,就在场边摆个摊子,将衣服卖给山民。
经常到她摊子前来的,有位老人。老人白发苍苍,手臂黑筋盘曲,他来并不买货,只是捣乱,本来卖两块钱的,他问五角卖不卖?看他实在太老,你答应五角钱卖给他,他又不要。到春节前夕,集市收了,林安平只好回家去,也就是回到那个破庙里去。远远地,她就看到老人坐在庙门口,像在等她。她很欢喜,要是老人无家可归,正好跟她一同过年。她有整整五年没跟人一起过个年了。她欢喜得简直没去想老人怎么知道她的住处,只顾着跟老人开玩笑,说:嘿,我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老人说,当然见过。
言毕摸出一面镜子,叫她凑拢了看。
她看到,本是男相的老人,变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小圆脸上有两个酒窝,嘴唇含苞欲放,眼睛大而明,却像渊面,明的是日月之光的反射,命里的动荡与沧桑,都藏于深处。
这是她:林安平自己!
我跟她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林安平说,从那以后,在人前,我出现,她就不出现,她出现,我就不出现。我们一起待了大半年,她对我说,她是龙女,石头开花马长角的时候,她犯了天条,被贬到凡间———就是说,龙女的罪,不犯在过去,是犯在未来,如果真要给时间分出段落的话;石头开花马长角,是遥不可及的未来。龙女说,她到凡间,化为男身修炼,可至今也未修成正果,现在她要走了,请我在她灵魂出窍后,用火烧她肉身,帮忙除掉她的妖气。她说,你虽然不像你师父肖道长那样会踏炼度,但因为你经常想着师父的样子,他已在冥冥中把法力传授给你。她还指点我,说五虎山头有个武圣宫,武圣宫里住着一对姐妹尼,是双胞胎姐妹,合称斋姑娘,因为姓牟,又称牟斋姑。她要我去拜牟斋姑为师,说肖道长只是把我引进了门,牟斋姑才能让我真正承担起来到人世的义务。 跟林安平结识二十天左右,她曾对我说,过些日子,她要去五虎山给师父烧纸,现在明白她指的师父,就是牟斋姑。既然说到了牟斋姑,我问她啥时候去,她以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明天就去。我说我陪你。真的呀?又是那副小女孩模样,拳头握起来,在胸前晃。
很快她变得严肃起来,说:你去了,我师父会高兴的,会感到光荣的。
这话让我如荷千钧。一个尘世间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给仙界里的人带去光荣?
你是县上来的嘛。林安平说。
我内心颤抖了一下,深感卑微……
林安平不看我,接着说:我当年去五虎山找师父的时候,师父刚好六十岁。姐妹俩早已立下誓愿:不收弟子。可她们拗不过我。主要是舍不得不收我。她们不收弟子有很多原因。这条路太苦了。此外,传人有相当严格的要求,需辨宿缘,观人品,察体相,度慧根,合八字,属相必须是四个脚的,指尖上的纹路,要么是十个筲箕,要么是十个箩箩,不能岔。这些我全具备,而且我不怕吃苦,她们不收我,简直舍不得。
你找到舍不得不传的传人了吗?
沉默片刻,她说:我是小祭司,只能传女;男祭司称大祭司,女祭司称小祭司,大祭司男女都可传,小祭司只能传女。你说的人,我心里有,有三个,但我知道一个也传不了。
为什么?
她转过头,扫视了一眼门外的街景。
她的房子像个火柴盒,窄而深。她扫视过去的时候,正有几个妇人走过,隐约传进来的声音,是说谁的那把牌打得臭。现今的峡谷,除了学生,就无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务工去了,中年妇人也务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当地的,老妇之外,便是少妇,老妇带孙子,少妇带幼子,幼子多睡,当母亲的无所事事,便邀约着打牌。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峡谷,立刻就能感觉到别天别地,而女人们的装扮,却也是空调衫、森女裙或里裤外穿。时尚的浪潮,并没有遗忘了这个角落。
林安平说无人可传,我以为是因为现在的人耍懒了,只想过安逸日子,但她不是这意思。她说:只做祭司不开药铺的话,我吃穿都成困难。开了药铺照样难,没几个病人,开销又大。鹿走乡龙头山的玄天观,是唐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却无人经管,是我请个哑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观主持法会,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报告上天,说今年收成不错,地方太平,感谢天神保佑,这既不为我,也不为我信众当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众凑钱在做。当然,你可以说没叫你做,你搞迷信活动,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可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挣的,跟天无关,跟地也无关,不知道雨润万物,地发千祥,人才能代代相传。总之一句话,你做的事不挣钱,只花钱,人家觉得跟着你没前途。
前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如此嶙峋,却又如此现实。
我私下掂量,开发千峰大峡谷,林安平的“前途”会很可观。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中心是为一个剧目服务,目前国内的诸多景点,都有剧目演出,不管实景剧还是舞台剧,反正有,没有的正在准备有,有了的正准备做大,我们一步到位,开始就做大,大投资、大制作、大气派,总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头儿还说,我们要请大团队、大导演、大编剧。说到这里头儿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说我当编剧显然不够格。我的任务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来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的“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还见过她跳舞。几天前,她说到自己的饮食,说她并不忌荤,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没说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说牛太辛苦。说罢起身,取下颈项上的一根银圈,跳芒牛舞给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着一头牛,她跟牛嬉戏、闹气、和好,牛是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罢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长悠长地舒叹一声:啊!随后双臂波展,细浪追逐,天地间清水幽幽,百川喜悦。接着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贫沃能种五谷麻棉,能养蚁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语言,放入剧目,绝对精彩。而且她远远不该只服务于剧目,她可以教一批学生,既在剧中跳,也可在很多场合跳,比如在县城建个风情广场,让她的学生去广场表演,游客一入县境,马上就能感觉到独有的氛围。“独有”,正是头儿强调的,只要头儿高兴,钱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就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传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给她承诺?且不说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纳,关键在于:千峰大峡谷真的要开发吗?这是很难讲的。以往的事实证明,县委书记换了,蓝图也跟着换了,而书记换得是那样频繁。书记一换,上届开始的项目,立即停下,去做別的项目,上届为那项目投入了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个亿,无所谓,说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态度坚决。
我又哪里能够给林安平承诺什么呢?
九
夜里星斗满天,可被房东的电话吵醒后,却听到哗哗的雨声。还要去五虎山吗?听林安平说,坐车到了西柳乡,出站就爬山,山势陡峻,很难走。下雨天必定更难走。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厨房煮面条。房东从没见我起这么早过,男主人从卧室出来,边穿上衣,边问我今天咋这么早。我说明后,男主人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在骗他,担心我离开土门,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过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说,房租我交了两个月,现在还没到期。他一听,深紫色的脸又紫一层,连忙申辩,说他知道,说,房租交不交有啥关系呢,你愿意来我们家住,是看得起我们,家里多个人,也闹热些。说完却不离开,而是凑到我身边,很体己地问我:你跟林安平是亲戚?我说不是。那你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还陪她上坟?我不习惯人家这样打探,抽出一握挂面,往沸腾的锅里下,没回他。他不仅没尴尬,还凑得更近,说:她那里去不得哟。
我心里咯噔一声。
前些日陈婷婷那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若干天过去,已经淡了,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锅里搅拌,浓烈的蒸汽蒙住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