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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宝妮转型为“物质女”的契机,要从三年前到小吉家拜访时说起。
遭遇男友劈腿的宝妮不顾亲友劝阻,一气之下辞了老家的安逸工作,投奔在北京工作的闺蜜小吉。在火车上,她望着车窗外刷刷而过的风景,脸上虽一切如常,心里却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宁缺毋滥,下回一定要擦亮眼睛,势必要找到深爱自己的优质男人”。
小吉是热心肠,要宝妮别花钱住旅馆,先到自己的出租屋凑合几月,等工作找好手头宽裕时,再找房也不迟。
宝妮拎着行李,随着接站的小吉,转地铁倒公车,花了近三小时才来到一栋破筒子楼下。
小吉住在顶楼,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房子被分成三个鸽子笼般的卧室,个个都低矮昏暗,不见天日——房东将采光最好的那间卧室改为了公用客厅。
脚下踩的是不知经过几个寒暑的泡沫地砖,颜色斑驳得已看不清原本的花样;厨房灶台被包装袋油乎乎的调味料众星拱月地围住,小吉烧水泡茶时不小心打翻了一袋拆封了的陈醋,房间里顿时升起一股刺鼻的酸味儿;宝妮放下行李想去洗把脸,刚碰到水龙头就被水花溅了一头一脸。小吉忙冲上来:“忘了提醒你,龙头坏了,得慢慢开。”
宝妮虽出身于普通家庭,却也是一路娇娇女长大的,见这情景不免吓了一跳。她已二十二岁,也不是不知北漂一族的不易,但当这份艰辛真实展现在自己面前时,一时半会儿依旧无法适应。
她速速找了个不太喜欢的工作,拿到第一份薪水后就搬离了小吉的家,再贴了点自己的积蓄,寻了一个小小的一居室,虽比不上老家的闺房,却比小吉的隔断间强太多了。
“房租省下来攒着不更好?”小吉来做客时,十分不解。宝妮只是笑,她在心里说,体面岂是用钱衡量的?
为追求这份体面,过去那个没心没肺的宝妮一去不回,她开始精打细算怎样过得更为体面,从衣食无忧的老家来到北京,总不能让人说越过越差了去。
体面计划中,也包括她的爱情。在她的构想里,这份体面爱情应该由一套不低于一百平方米的四环内房子,一辆十五万以上的代步车,还有年薪三十万以上的先生构成。
小吉笑她是物质女,宝妮还是笑,她觉得小吉的话倒也不算全错,但说自己纯粹拜金也不对——她的要求一点儿不高,只是“体面”而已。她并非不要爱情,只是担忧爱情无法长期保鲜,倒不如要些切切实实的东西更好,亦舒小说中的喜宝是怎么说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意拿爱去换钱。宝妮叹了口气。
日复一日,宝妮都在等能给她体面爱情的男人出现,可惜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始终只存在于童话书里,像她这样无根无基样貌平凡的外地姑娘,几乎没什么机会结识优质的对象。时间就这么过了三年。
当年住在筒子楼的小吉已找好了谈婚论嫁的男友,为在婚前多攒钱,小吉主张将家搬到了离工作地点有四十公里的燕郊,每天要在上下班时花上四个小时,疲倦中却带着一股兴致勃勃的干劲儿。
宝妮见过小吉的男友阿康,个子不高,路人脸,性格好似一碗温热的豆腐脑般无棱无角。三人出游时,阿康默默替小吉拿着包,他看小吉的眼神就像一只蝴蝶流连于鲜花之上。宝妮虽羡慕他对小吉的痴情,但想到阿康三十不到的人生就已被小吉安排得妥妥帖帖,不由生出一丝怜悯。
当小吉和宝妮唧唧喳喳地说到已攒了多少钱,再借多少就能在燕郊买房,扣掉房贷后两人收入会所剩无几,有了孩子只能送回乡下奶奶家这些事时,宝妮脸上一直挂着静静的笑容,心里却暗暗发誓:“我千万,千万不要变成她那样。”一如她在来北京的列车上,外表平和如常,内心却波涛汹涌。
宝妮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虽在欧美会被看作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但在国内有些人眼里已像超市里的半价寿司,要是在关门前还不进行清仓处理,就只配丢进垃圾箱里。
宝妮知道自己在婚恋市场上几斤几两,于是愈发焦急,当同事大姐要向她介绍一位离异男士时,她也不过是迟疑了片刻,便答应前去相亲。
约会地点是国贸附近一家高档咖啡厅。宝妮点好饮料后,低眉顺眼地坐好,如同等待君王临幸的女奴。离异男士是迄今为止最符合她条件的人,她不想失败。
事与愿违,对方没看上她,理由是他的理想是二十二岁以下的青葱少女,这次见面完全是碍于熟人面子,咖啡没喝完他就起身告辞,走前问:“你不介意AA?”
宝妮一笑,将自己的咖啡钱轻轻放在桌上,结好账后说还要再坐一会儿。她虽是笑靥如花,却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一下子被气虚了。
离异男士走后,宝妮动作僵硬地取咖啡喝,不留神打翻杯子,新上身的宝姿裙子全毁了。
到北京三年一直像无头苍蝇般寻找有钱人,她不懂圆滑,也不热衷交际,只知青春是自己的矛,衣衫是自己的盾,不想短短十分钟里折矛损盾,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她怔了几秒,突然像一个初中女生般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她哭自己的笨,哭自己的蠢,哭自己的大错特错。这样的自己,和靠身体换取衣食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宝妮。”有人叫她。
竟是阿康,小吉的未婚夫。他给她递上纸巾:“我在这里见完客户,正巧遇上你。”又好心询问,“需不需要我陪你买身衣服?商场就在附近。”
宝妮点头,接过纸巾三下两下擦干咖啡污迹,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她的小羊皮高跟鞋踩得咖啡厅的地板叮咚作响,引来几位顾客侧目,宝妮心里却闪现出一丝报复般的快意。
换好新买的衣服,两人在一家茶室坐下,阿康替她叫了一份起司蛋糕:“小吉说过,心情不好时吃甜的就会快活了。”
“我心情很好。”她一面反驳,一面却狠狠用叉子刮了一块蛋糕往嘴里送。 吃完蛋糕后,两人陷入沉默,平时都是三人出行模式,像这样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
“你真相信有情饮水饱?”宝妮提了个问题。她想到小吉和阿康那间位于燕郊的陋室,还有即将要背上漫漫数十年的房屋贷款,和生儿育女后灰头土脸的局促日子。
“我不相信。”阿康这个回答让她有些意外,“爱情和金钱就像面包和盐,你说谁能少?”
“那你还……”宝妮欲言又止。阿康看出她的疑问:“但小吉喜欢有规划的日子,她说把钱攥在手里比花出去更安全。”
啧,还真是听老婆话的好男人。宝妮笑了笑,虽有些替阿康可惜,却还是挺为小吉高兴。
小吉将婚期排在了半年后,试婚纱时她摸摸凸出来的锁骨,自嘲一笑:“别人为穿婚纱都得减肥,我倒是省了这一出。”为节省生活成本,她在两月前便定下规矩,一周只可吃一回肉。阿康虽有些抱怨,但被没收了工资卡,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陪她试装的宝妮看不过去:“结婚是为好好过日子的,你自己受苦何必还要拉着阿康下水。”
“年轻时苦一苦,也不算是坏事,毕竟将来花钱的地方更多。”小吉的回答很斩钉截铁,大有承担起生活重担的勇气,她手上那枚订婚戒指上的碎钻小得几乎看不见了。
“那你还笑我拜金。”宝妮笑着戳了下她的脑门。
小吉也笑,却有些酸楚:“谁不想嫁有钱人,可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等不到找不来金龟婿,不如早早嫁了,也比当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姑娘要好。”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这话戳了宝妮的痛处,忙将话题绕开:“下周我出差去台湾,公司派我去谈个项目,你有什么想带的东西没有?”
“替我找个钻石王老五就好。”宝妮替她整整头纱。
小吉去台湾后仿佛很忙,不光没更新微博微信,就连宝妮叫她网上聊天也推说没时间,原定两周的出差时间又不知为何延长了一周,说是项目还未谈定。宝妮正纳闷,却接到了阿康的电话,他的声音一反常态的焦急:“小吉和你联系没有,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宝妮一头雾水,以为小吉在台湾病了。
阿康见电话里问不出什么,怕宝妮替小吉隐瞒,干脆将她约出来谈。
“她说要和我分手,戒指也寄了回来。”阿康将那枚小小的钻戒拿出来,索性单刀直入,“出差时,她在台湾认识了个富二代,说两人闪恋了。她说过你一直想嫁有钱人。你是不是——”
“我没有!”宝妮叫了起来,她平生最受不得委屈,眼泪一下迸出。
阿康见她表情真切,不由信了几分,片刻后又说:“我虽然工作时间不短,积蓄却都吃吃玩玩用掉了,认识小吉后,她要我为结婚多攒钱。我听她的,和她一起虽然物质条件苦,我却很高兴,因为两人都是为将来而努力。”
他摸了摸钻戒上那颗小碎钻,苦笑道:“想来想去,也许她喜欢稳定有计划的生活更甚于爱情。如果别人能给她一个更大更好的计划,我这个小计划也就丧失了吸引力。”
宝妮无言以对,她想起自己和小吉在婚纱店的对话,仿佛一语成谶,钻石王老五真找到了,却不是归了自己。
这天晚上,小吉打来了电话,语气中带着做好决定后的平静。
“抱歉,半年后没法请你做伴娘了,不过两月后你可不可以来台湾,我替你买机票参加婚礼?”
果然是小吉啊,事事都有滴水不漏的计划。回想起她和阿康两人度过的日子,宝妮心里涌起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句话:“他怎么办?”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小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知道吗,宝妮,其实你追求体面爱情是对的。过去我一时找不到,就以为一辈子找不到,其实心急的是我而不是你。”
她又说:“现在我好轻松。”
你轻松了,阿康呢?宝妮一阵黯然。
小吉这次走得坚决,原公司的辞职手续是托人办的,和阿康同住时的衣物也一概放弃,但还有些重要的个人资料落下了,她便托宝妮去取。
出了这事儿后再踏进他们的家,宝妮难免有几分尴尬。前来开门的阿康虽是神色如常,却看出瘦了一圈,肇事者不是她,却也是自己的闺中好友,宝妮不知为何心生愧疚。
清好小吉的东西,宝妮告辞出门,临走前望阿康一眼:“好好照顾自己。”
阿康沉默片刻,转身从房间里拿出两张话剧票,上面的日期是这周末。
“去台湾前她说想看,就是舍不得钱,我背着她买的,你拿去和朋友看吧。”
宝妮看看近四位数的票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我们一起去,票浪费了也挺可惜。”
两人看了话剧,又去喝了咖啡,聊得还不错。之后,一来二去,竟慢慢交往起来。宝妮发现阿康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温吞,阿康也觉得宝妮根本不算物质女,自然是两厢欢喜。
空窗了这么久,宝妮几乎忘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她努力回忆着过去的恋情并与之一对照,有的能对得上,有的又对不上,对来对去,她都糊涂了,索性不去想它。
她又想想自己曾渴望的体面爱情,无论男女大概人人都渴望过,她觉得小吉的选择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毕竟天底下没人生下来就想过苦日子。
可阿康没有十五万以上的代步车,也没有年薪三十万,更没有四环内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宝妮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但我至少有这个。”她看了看左手的无名指,宽慰一笑—一枚小小的钻戒正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