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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浩劫将至】
1
爱如太极，恨似短刃。爱恨皆伤人，不过一个是九转回肠，一个是一招毙命。
相比而言，还是恨一个人比较直截了当。沉睡百年，只为了这恨，恨得万蚁噬心，千年不悔。她无法不恨他，只有她知道，地藏才是这六道众生中最心狠手辣的人。他甘愿入无间地狱普度众生，一个对自己都这么残忍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被他封印在一颗蚁卵里，还故意放出谣言，说只有如意宝命珠才能打开封印。谁知打开封印的却是一滴血，谛听的血。
纯白剔透的蚁卵如饥似渴，瞬间将血珠吸入卵中。蚂蚁们慌乱地四处逃窜，蚁后不知道这颗几百年未曾孵化的小家伙到底发了什么疯，它渐渐变成血红色，迅速胀大，残忍地挤压吞噬着其它蚁卵。蚁后随手抢救出一颗卵，顺着缝隙，飞出蚁巢。
此时此刻，大M正与海青联手，各自运用法力，寻找如意宝命珠所在。可每每触及紧要时，总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弹开，好像那珠子正和一股十分邪恶的力量在一起。
不知何时起，墓穴各处的缝隙里涌出成千上万只蚂蚁，大M正准备细问，整个墓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野猫们慌张地向出口奔去，狮子跑得最快，除了吃之外，逃跑也是它最擅长的。偏偏那猫洞设计得不符合消防规范，狮子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后面的野猫们搅成一锅乱粥。
“糟糕！”大M大惊。
它突然参悟了某些禅机——能解开封印的是如意宝命珠，也非如意宝命珠。
若不是为了寻找如意宝命珠，谛听绝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因为复苏而流血——河魂的步步相逼也好，阴差阳错转世成大M也罢，甚至毛友洛跳楼、自己被狮子搭救、因为小黑的名望而被野猫们收留在墓室，等等等等，一切因缘际会早在冥冥中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同一个目的推进，那就是解开血魔朱美婥的封印。或许，地藏菩萨早就算好了这一劫吧？如果它从一开始就找到静成大师把珠子交给它，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墓室就像一个皮薄馅大的包子被人生生掰开，幸亏老槐树精临危不惧，如章鱼般舞动着所有根须，支撑住未来得及崩塌的墙壁，否则大家早就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缝中。众猫纷纷就近抱住一根根须，惊魂未定，只听一阵纷乱的尖叫，路路背着洋娃娃，洋娃娃拽着吊死鬼，吊死鬼托着李鸣，呜呜啦啦地坠下来。
“啊——野猫窝！”李鸣被满目野猫吓得蜷缩成一团。
墓室里，一片慌乱之中，一个女子从地缝中跃上来，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健康光泽，柳叶细眉，淡粉腮红，是明末流行的妆容。可惜，是个独臂。不仅独臂，腹部似乎也微微隆起，显得过于臃肿。恰是残缺的左臂和臃肿的腹部，才令她不至于美得摄人心魄，否则，只怕连野猫们也要流鼻血了。“挺热闹，都是你找来欢迎我的吗？”
“恭迎主子！”福叔双膝跪地。
“福公公这些年还好吗？”女子问。
福叔不敢抬头，说：“日子虽然无聊，不过倒也平静，奴才一心一意等着这一天。”
“好，很好！”女子点点头，“他呢？如何？还是众人敬仰膜拜，一副伪善而又死气沉沉的鬼样子吗？”
“主子离开后，他一直在历劫，不过最近几十年，好像销声匿迹了。六道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福叔依然跪着，头顶着地。
“不会是算准了我这几十年要回来，藏起来了吧？”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
“很好，福公公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都有分寸。不过，我闻到了谛听的味道，想必他也就藏在附近。”女子环顾四周。
“据奴才所知，那谛听转世成猫，不知是否恢复了真身。”
大M刚准备挺身而出与她斗上一斗，却被海青拦住，它将大M按在野猫堆里，“你刚刚恢复谛听记忆，刚才又动用过多法力寻找宝珠，只怕不是她的对手。一会儿你找机会逃走，不必管我！”
海青说罢，猛地蹿到女子身前，也不说话，“啊呜”一声跃身便咬。
大M稍稍衡量了下局势，低声说了句：“日后地藏菩萨定会厚待你，海青！”然后，它不动声色地咬住狮子的尾巴，猛地从路路它们跌落的地缝飞上去，转眼就消失在那一线天光之中，其它的野猫们骚乱一团。
女子轻轻扬手，轻而易举就将海青抓在手里，指甲刺进它的皮毛，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女子吸入体内，“这猫是谛听？”
福叔道：“它是兔狲！刚才逃走那只才是谛听！”
女子将死去的海青甩在地上，恨恨道：“竟被它跑了！估计是找主子报信去了吧？也罢，随它去！”她看看四周，竟自顾咯咯笑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一只臭烘烘的吸魂狗，一个硌牙的小婴灵，一群蠢猫。哦，”她的目光落在李鸣身上，“总算有个像样的，睡了三百多年，饿了。”说着，她微笑着走向李鸣，牵过他的手，抚摸着他的手腕，像是一个刚刚学会打针的护士在寻找病人的血管。
“救、救、救……”李鸣又结巴了，与阴天无关。
福叔跪着爬到少女脚下，“主子，这孩子是棺材子，阴气重，你刚刚破除封印，奴才担心他的血……”
女子大笑几声，“你这蠢奴才是不是在树上吊了太久脑子都被吊傻了？你难道忘了，三百多年前，本公主以腹中胎儿的灵魂为筹码，与千年血魔立下盟约，请他赋予我反清复明的神通。从那时起，我便不是人了，像他这样的极阴之血，正是我的最爱。”
福叔急忙说：“请主子饶这孩子一命，他与奴才有几分缘分，只需候一个极阴的时辰，逼他自尽，让他像奴才一样成为怨魂，侍奉左右，也好让奴才有个伴儿。”
少女瞥了福叔一眼，犹豫片刻，松开李鸣的手，“几百年未见，你这奴才还是那么心慈手软。也罢，反正刚食了那兔狲的血，倒也不太饿。”
女子轻轻抚摸着小腹，秋波微转，转而问道：“福公公，你说……我还在六道之中吗？
“这……”福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敢说吗？”女子不悦。
“公主恕罪，奴才不知……”福叔声音颤抖着，对于这个问题，说假话骗不了她，说真话也会惹怒她，唯有模棱两可。他抬眼看到她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又补了一句，“不过只要用那如意宝命珠试一试就知道了！如意宝命珠能如六道众生之意，主子随便许个愿看看灵不灵，就知道您是否在六道之中了。”
“废话！要有如意宝命珠还用问你吗？”少女大怒。
福叔吓得连连磕头，“主子息怒！奴才知道如意宝命珠的下落！”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路路和洋娃娃则悔得肠子都青了，若在这女子破除封印前好好逼问他，那时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吊死鬼而已，哪像现在，有这么厉害的靠山。这老鬼藏得可真深哪。不过话说回来，身为太监，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如果藏得不深，如果不懂得巧舌如簧、明哲保身，他又如何能当得了公主身边儿的大红人呢！
“在哪儿？”少女大喜。
“这……”按理说福叔找到珠子立了大功，应该沾沾自喜才对，谁知他眉头锁得更紧了，“奴才趁谛听转世还未出生时，偷偷从黑鸽腹中取出如意宝命珠，钻入蚁穴，本想破除主子的封印。可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哪里出了岔子，那颗封印着主子的蚁卵纹丝未动。于是奴才消耗大半功力，用障眼法把如意命珠变做另一颗蚁卵，就放在公主身边儿，以图以后找到解决办法，再试一次……”
“蚁卵呢？”女子挑起眼睛。
“由于主子您的苏醒，蚁巢被破坏，奴才适才心里占卜了一下，那如意宝命珠已不在蚁穴中，奴才该死，算不出宝珠的下落……”
女子面无表情，轻轻地扬起手掌，福叔如被飓风卷起，狠狠撞在石壁上。女子眼中满是杀机，“这么说，是本公主醒得不是时候了？是本公主把你辛辛苦苦寻来的珠子弄丢了？”
福叔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奴才知罪！奴才该死！”
“该死？你以为你还活着吗？”女子冷冷地说，“看在你尚且忠心，守了我这么多年的分儿上，就留着你将功补过……”她说着眼睛瞄向了四周，“不过现在，我实在饿了。”
话音刚落，墓室中的野猫们立刻四处逃窜。洋娃娃低声对路路说：“我们快跑！”
“想跑？！”女子一把抓起路路。
洋娃娃的尸骨在路路背上，若它被吃了，她也会跟着倒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洋娃娃无奈，也罢，就当是报答它背着自己见识了一番大千世界的恩情吧！洋娃娃硬着头皮站出来：“放了它！吃我吧！”
“福叔，你告诉这小婴灵，坤兴公主最恨什么？”
“一恨上吊自杀的懦夫；二恨心底纯良，舍己为人的蠢货；三恨临危不惧，打抱不平的弱智；四恨仇将恩报，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福叔自知自己在四恨之中，语气发虚。
“所以，”女子抿着嘴笑着，“你让我吃你，我偏不吃，你不让我吃它，我偏要吃！”
路路挣扎着，“不要吃我，我不是你恨的那种人！我不会上吊自杀！我不会舍己救人！我不会打抱不平！我只会恩将仇报而绝不仇将恩报！我阴险歹毒为了活着什么都做得出来！”
“哦？”女子饶有兴趣地望着它，“那做件坏事儿给我瞧瞧。”
路路猛地一抖身子，把身上破旧的洋娃娃甩给少女，“吃她！”
女子拉开洋娃娃背后的拉链，看到那一团被腐肉包裹着的婴骨，腐臭熏天，她不由皱着眉头甩到一边，随即笑道：“好乖的狗狗啊！以后跟着我吧！”
洋娃娃怨灵盘旋在洋娃娃尸身周围，低低地哭泣。
2
起先，是病房里净水桶中的水剧烈晃动起来，继而，茶杯颤颤地移动着跳桌自杀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整个病房，哦不，整个医院都晃动起来。
“地震了！”楼道里有人尖叫，乱作一团。
刘伟抱起仍旧昏迷着的毛友洛，快步奔到窗边，准备跳下去。幸好他及时想起自己尚被困在凡人的躯壳里不能飞行，这才急忙转身，飞奔而出。跑到半路，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又继续向安全出口的方向奔跑。刚刚跑到楼梯口，又恨恨地跺跺脚，咬牙大骂了句什么，返身重新回到病房区。
不一会儿，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刘伟左手抱着怀里的毛友洛，右手托着背上的老刘，大汗淋漓地奔跑着。老刘被刘伟砸成粉碎性骨折，现在被这么背着跑，浑身的骨头更如散架一般，尤其是伤口，被颠得分外疼。可他一声不吭，忍着痛楚，脸上却荡出幸福的微笑——谁说我儿子不孝顺了？！
地震只是象征性地抖了几下，就像一头巨大的狮子觉得无聊，抖了抖虱子而已。
刘伟前面抱着毛友洛，后面托着老刘，站在医院的空地上，气喘吁吁。
剧烈的振荡让毛友洛的头有一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她努力睁开眼睛，一张男人的脸，陌生的，不是镜子。
“你是谁？”毛友洛低声问。
刘伟又惊又喜，急忙双手抱住毛友洛，全然忘记背上的老爹。在他撤回右手的那一瞬间，老刘闷声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忍不住老泪纵横。人若倒霉，连虫子都欺负。老刘正张着嘴大口吸着气缓解疼痛，却把一只路过的飞虫吸进嘴里，引来剧烈的咳嗽，咳得骨头都散架了。当然，本来就快散架了。
翌日，本地报纸刊登了两条图片新闻。
第一则是：谛达小区附近发生小范围轻微地震，经调查是小区内一处古墓塌陷。经初步确认，这座古墓是明末崇祯帝最宠爱的坤兴公主的真正墓穴，而广宁门长平公主墓实则是衣冠冢。这一古墓的发现对于研究明末清初的历史和当时的反清复明运动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谛达小区的坤兴公主墓进一步证实了坤兴公主朱媺娖曾化名为朱美婥领导反清义士誓死抗清的推测。根据墓穴中碑文来看，朱媺娖并未承认清廷册封的“长平公主”封号，而以崇祯帝册封的“坤兴公主”自居。据推测，墓穴塌陷的原因是一群流浪猫在附近掘渠，以此为巢，导致古墓周围土质疏松。照片上还特意给卡在洞口的胖猫狮子一个特写。
原来谛听带着狮子逃跑时，不小心将它重新甩落墓中，狮子为了逃命只好再次钻猫洞，却又卡在了那里。
另一则新闻是不孝儿痛摔老爹，照片正好拍下了刘伟抱着毛友洛，把老刘摔到地上的瞬间。
3
镜子望着报纸上的毛友洛，轻轻抚着照片中的她，低声自语道：“谢谢你重新找到一个疼你的人，令我可以不再牵挂。”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当肖如拿着那张实验室的录取通知书对他说“离开她，我就在这上面填上你的名字”的时候，镜子毫不犹豫就作出了选择—— 肖如的爸爸肖博士是国内最有名的“边缘化学”实验室主任，而这个实验室可以实现镜子所有的梦想。
镜子并非因为三心二意才抛弃毛友洛，反而，是因为专情，对梦想的专情。事实上，就算他离开了毛友洛，也没有和肖如在一起。肖如虽然爱他，却不霸道，她讲理。她只要求镜子离开毛友洛，要求镜子不许爱别的女人，但她并没有要求镜子爱自己。因为她知道，爱情这种事情要求不来。若得不到他的爱，就剥夺他爱别人的权利。她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镜子将视线挪到狮子身上，急忙抓起电话，说：“肖博士，我找到狮子了，在谛达小区，我现在就把它抓回来！”
肖博士在电话里说：“等等！你先来我办公室一下，有更重要的事！”
镜子走进肖博士办公室时，看到办公桌上如烟盒般大小的金属盒正急促地闪烁着，不由惊道：“它亮了！”
“没错！”肖博士满眼兴奋，“时至今日，你还是不信鬼神吗？”
其实所谓“边缘化学”，包括古老的炼丹术。镜子一直痴迷于此，但他却并不相信鬼神或者修炼仙丹一类的说法，他坚信炼丹术也是一种科学，世间所有异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就算他们利用新提炼出的丹药把一只虱子喂到了猫那么大，还改变了它的外表将它变成一只猫，那也绝不算道术或妖术，而是科学。
但肖博士却不这么认为，他相信传说，相信神话，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一颗名为如意宝命珠的神奇宝珠。肖博士认为，如意宝命珠就是地藏菩萨手中的法器之一，有着“如六道众生之意”的强大能量，是在很久以前，地藏菩萨托一位有名的炼丹师炼制而成的。为了寻找如意宝命珠，他特别制作了一个能量场搜索器。搜索器反应极其迟钝，就算接触到强大的能量也不会有反应，只有遇到无以比拟的能量场时才会亮起。
镜子原本以为，这个搜索器是永远也不会亮的。
“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强大的能量场？”镜子不可思议道。
“没错！绝对是如意宝命珠！”肖博士说，“搜索器显示，能量场的位置也在谛达小区，你去看看，顺便把狮子带回来。”
4
镜子带着搜索器来到谛达小区门口的医院楼下时，搜索器不再闪烁，而是一直亮着，发出刺眼的光芒，与此同时，它周身滚烫，以至于镜子都不敢用手直接触摸它。
他跟随搜索器的指示，慢慢走进医院，逐层而上，最终停在一间病房门口。越靠近这间病房，搜索器越烫，待他走到门口时，那个小“烟盒”突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肖博士口中的“如意宝命珠”说不定就在这间病房里。
他推开病房的门，愣住——两张病床，分别躺着毛友洛和老刘，报纸上那个“不孝子”正坐在两张病床的中间，瞪着自己。
“你你你？静成！”刘伟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你还有脸来找阿洛？”
“您认识我？”镜子虽然在和刘伟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毛友洛脸上，瘦了，憔悴了，病了吗？在镜子的记忆里，毛友洛身体一直很好。除了去年她自己在家里做药流导致感染，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以外，几乎从未进过医院。想起那次流产，镜子心中一阵内疚。那时他刚刚认识肖如，想通过她结识肖博士。为了讨得美人欢心，为了进入边缘化学实验室对炼丹术进行实质性研究，他忍痛和毛友洛第一次分手。但肖如并不是蠢女人，对他忽冷忽热吊他胃口。肖如热，他就和毛友洛分手，肖如冷，他便和毛友洛复合。就这样反反复复、分分合合。也不知是第几次分手之后，毛友洛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怕镜子说自己用孩子当筹码威胁他，于是自己在家做了药流之后才肯告诉他。
事后，毛友洛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的，就像来一次例假那么简单而已。”事实上，毛友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那一团尚未成形就死去的小生命塞进了洋娃娃的肚子里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会被人发现，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洋娃娃藏在地下室的杂物堆里？没有人知道毛友洛的枕巾上拧出了多少吨泪水，没有人知道她做了多久的噩梦，梦里的孩子血淋淋地缩成一团，不停地问她“为什么？”
镜子回过神儿，继续对刘伟说：“您认错人了吧，我叫程镜，大家都叫我镜子。”
“不好意思。”刘伟当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认错，那个害得阿洛生生世世心力交瘁的男人，即便是投胎做了蛇虫蚁鼠，即便是化成灰变成粉末，他仍会记得。只不过，眼前这个自称镜子的人没有前世的记忆而已。
此时此刻，毛友洛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紧紧皱着眉头，深陷痛苦的梦境中。
梦里她抱着一个尚未成形的婴儿从滔滔黄河水中浮上来，望着岸边的男人，“给，你的孩子。”
她刚刚伸出手，手里的孩子突然变成洋娃娃的样子，正是被她丢在地下室的那一个。毛友洛尖叫一声，将洋娃娃甩进翻滚的河水中。但她马上就后悔了，一边哭叫，一边去打捞洋娃娃。随即，她意识到，自己是不会游泳的，怎么可能站在黄河里呢？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就突然沉下了去，在水中无助地挣扎。她想喊“救命”，一张嘴，梦醒了。
“镜子！”她终于又看到了镜子，“真的是你？”
镜子微笑着点点头，强迫自己向老刘病床的方向退了几步，他不敢靠她太近，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就在这时，衣兜里的搜索器突然加快了震动的频率，瞬间断裂成两半，报废了。这得是多强大的能量啊！难道如意宝命珠在这个老男人身上？
毛友洛看着刻意回避自己的镜子，想起之前种种，明明心里一点都不怨恨他，明明心里还是那么爱他，但仅存的那一点自尊令她板起脸，冷冷地说：“你还来干什么？”
刘伟本来就担心她会旧情复燃什么的，此刻见毛友洛这么说，趁机蛮横地把镜子向门外推去，“走走走，她不想见你。”
“我不是来找她的。”镜子拨开刘伟的手，走向老刘，轻轻推醒他，递上一张名片，“老先生您好，我是边缘化学实验室的研究员。
“有、有事吗？”老刘云里雾里。
“我们现在有一个轰动性的实验项目，希望得到您的配合。费用方面包您满意。”镜子很有礼貌地说。
老刘愈加不明所以，他转而看看刘伟，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刘伟挺身挡在老刘病床前，瞪着眼，“呸呸呸！滚！”
镜子愣了愣，假装不小心掉了手机，轻轻在老刘的鞋上粘了一个定位器，然后扭头走出病房，自始至终，没再看毛友洛一眼。
5
狮子本来是来医院找大M的，它记得大M似乎说过，它必须要去探望它的主人，希望她安然无恙。但狮子刚刚走到医院附近，远远看到镜子，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低声“呜呜”着，不堪而痛苦的过去令它窒息——每天都被逼服用灼喉的丹药，每天都沉浸在万蚁啃骨的疼痛里，每天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绝望。
跑着跑着，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它钻进墙角，大口地喘气，用力呼吸，可是就算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仍觉得不够。狮子知道，是那些丹药在作怪！最近一个月，它越来越有一种感觉，那些丹药们虽然折磨着它，但也拯救着它。
“回去吧。”是大M，此时它已经是谛听了，所以能随心所欲地收起自己的怪模样，变成一只平凡的猫的样子。它的耳朵变得非常灵敏，顾鉴善恶，察听贤愚，万事万物皆能分辨，因此狮子的心事，它一眼便可看穿。
“丑兄弟，哦不，神兽……救我……”狮子蜷缩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回去吧。”大M重复道。
“如果回去，不如就死在这里。”狮子望着大M，“真好，你不再是丑兄弟了，你现在像一只真正的猫那么漂亮，再也不用我照顾你了。我死也安心了……兄弟，我死了，会下地狱的吧？”
大M轻轻舔着它的额头，“下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地狱也不能下。”
狮子并不明白大M的话，也不想明白，它抖得更厉害了，“地狱里有肉包子吗？”
“没有。”
“哦……真可惜……”狮子蜷缩着叹气，“我就要死了，拜托你求求地藏菩萨，让我下辈子转世成狮子吧，我的梦想，就是做一只真正的狮子。”
“如果这辈子都活不好，更不要指望下辈子。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说，你现在必须回去！”大M的口气中有一丝命令的成分，狮子很危险——对别人很危险。
狮子只当自己快死了，却不知自己正在蜕变成一只怪物。它面部抽搐起来，身上皮毛拧在一起，渐渐破裂，流出紫色的酱汁，散发出奇怪的腥味儿。紧接着，一只硕大的虱子从狮子的皮毛里爬出来，如一只扁平的褐色的盘子，行动迅速，“嗖”地从下水道的缝隙钻进去，顷刻不见了踪影。
大M本来有机会抓住它、甚至杀死它的，可，那是它的好兄弟狮子啊！
城市的另一端，肖博士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说：“狮子现在再不吃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镜子说：“会不会变成一只大虱子？”
肖博士叹口气，“先不管它，先想办法把你说的那个老头弄回来再说！”
6
奇迹吧。
要知道那可是粉碎性骨折啊，老刘竟奇迹般好了，甚至比以前还硬朗，五脏通透，身体舒畅，妙不可言。老刘蹲坐在厕所里，一边重温着这两日和儿子美好的时光，一边酝酿着腹中的宿便。儿子终于开窍了，终于不再刻意疏远他、冷落他，甚至愿意照顾他了，真好啊！他觉得这都是毛友洛的功劳，也不知那女孩施了什么咒语，儿子只有在她面前才肯变得像个儿子一样。
比如，毛友洛问：“谢谢你在地震时救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刘伟就说：“嗯嗯嗯……我叫刘伟。”
毛友洛说：“这名字好，平凡，不遭嫉。”
于是刘伟就像第一天拥有了名字似的，傻乎乎地笑，边笑边自语：“哈哈哈！这名好，不遭嫉。好好好，我越来越喜欢刘伟了。”
又比如，毛友洛说，“你不用每天守着我，太麻烦你。”
刘伟就慌忙说：“别别别！求求你让我守着你，你麻烦我吧，我喜欢你麻烦我！”
多贱啊！老刘心里笑骂着，跟我当初追他妈妈时一样贱。此刻，心情美好的老刘完全没有留意到，一只蚂蚁晃动着触须，钻进了他的耳朵。
一阵剧痛从耳朵蔓延到全身，老刘还没来得及惨叫，只见成千上万只蚂蚁涌进厕所，长驱直入，爬入老刘的耳朵、鼻孔、嘴巴、眼睛里……他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冲出厕所，刚跑两步就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了。
七窍流血，五脏俱碎，全身布满了密密麻麻被蚂蚁噬咬过的痕迹，蚂蚁们早就不见了踪影——镜子和肖博士追随定位器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
“是不是狮子？”镜子小声问。
肖博士摇摇头，从地上捏起一只未来得及撤退的蚂蚁，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冬天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蚂蚁？蚂蚁怎么会主动攻击人？太违背常规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蚂蚁们现在已经有了主人。
7
大M轻轻推开宠物医院的门，见禽兽正在给地藏菩萨上香。它抖抖耳朵，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谁都逃不过谛听的耳朵，何况他是它的主人，它太熟悉了。
“呃呜，”大M叫一声，“这世间哪有自己给自己上香的？”
禽兽转过身，看着大M。他认出它额头的“M”，开心地将它抱起来，“才多久不见，你的病就好了？嗯嗯，这才像一只猫的样子嘛！”
大M任凭他抱着，“血魔朱美婥已经打破封印了，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人对付她吧？”
“是不是饿了啊？”禽兽随手拿起一盆猫粮。
“喂！别装了！死老头！现在没心情跟你玩！”大M从他怀里跳下来，严肃地望着他。
禽兽突然叹口气，蹲下来轻抚它的额头，“我知道你在为你的主人担心，放心吧，我已经帮忙预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她没事的。”
“我刚去医院偷偷看过她，当然知道她没事。我现在说的是血魔的事啊！”
“好啦好啦！快吃点东西吧。”
“喂！”大M突然改说人话，“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什么吧？”
禽兽一愣，“你在说话？”
大M叫道：“快别闹了！我是你的谛听啊！”
“妖、妖怪！”禽兽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8
老树精的根在墓穴下面十米深的地方挖了一个洞，并用树根搭成了一把舒适而灵活的椅子，朱美婥坐在上面，每调整一下姿势，树根们就谄媚地相应地调整，总之使她坐得最舒服。
朱美婥被封印在蚁卵中三百多年，寂寥长日，只能和历代蚁后闲聊，久而久之，竟和蚁后一样，拥有了操控蚂蚁的能力。
她望着脚下的蚂蚁军队，大骂：“一群没大脑的蠢货！”
为首的褐色大蚂蚁说：“我们翻遍了那个人身体里所有的部位，确实没有啊！”原来，那日朱美婥破印而出时，蚁后随便叼起一颗蚁卵逃命，谁知刚逃到外面，就被老刘吸进了肚子里。而蚁卵，正是被福叔施了障眼法的如意宝命珠，难怪他身上的骨头能那么快愈合。
“是不是被那老头消化了？”路路凑上前献媚。
“消化？笑话！你当那珠子是鸡蛋啊？”朱美婥说着，泄愤一般，扬手在李鸣的脸上印出五指山。挨打对李鸣而言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可老李打得再狠，手上也有分寸。朱美婥就不同了。一巴掌下去，他的嘴角便渗出血，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
“主子息怒……”福叔躬身俯首，“若打死了，您日后不就少了一个奴才吗？”
“像你这般没用的奴才，我要来何用？”朱美婥怒。
福叔低着头，不说话。
“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朱美婥扬了扬手臂，变成了一只古铜色的蚂蚁，它抖了抖翅膀，向洞外飞去。
洋娃娃百无聊懒地守着洋娃娃，望着飞远的蚂蚁，鄙夷道：“不会是蚂蚁精吧？”
【第五章。无间浩劫】
1
如果这辈子都活不好，更不要指望下辈子——这句话深深印在狮子心里，它决定好好活，无怨无悔地活，虽然它现在只是一只奇怪的虱子。
下水道四通八达，犹如一个庞大的城市地下铁。它爬呀爬，虽然不知道爬到哪里，但它觉得它总会爬到一个地方，并在那里找到幸福。
排水口传出憋闷的呜咽，紧接着一注水流夹杂着屎尿喷到狮子身上，狮子抖了抖，可它没有毛了，抖不干净，只好放弃。
它顺着下水道爬到一户人家的浴室，费尽力气想挤出那圆形入口，不想却被卡在那里。唉，做猫的时候被猫洞卡，做虱子的时候又被下水道卡，难道这就是命吗？它忍着痛，把扁平的身子努力卷成筒状，终于挤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虱子能做到的，狮子终于找到了一点自信。
老李正呆坐在客厅沙发上，悔啊！自从那次小地震后，李鸣就失踪了，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说，他当时正倒立在小区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而那棵老树的位置，早就裂开了一条大缝……
李鸣每次做错事，或者说老李每次觉得李鸣做错事，就会罚他靠在老槐树上倒立。上个礼拜一个老哥们儿说，倒立对孩子脑子不好，如果经常倒立，血液倒流压迫大脑，孩子会变傻的。难怪那孩子老是自言自语，也许脑子已经出问题了。所以老李决定以后不再罚孩子倒立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跟孩子说呢，他就不见了。
老李抬头看看李鸣妈妈的遗像，失声痛哭起来。
虱子爬到老李的身后，犹豫着。只是被虱子咬一小口，不会有事吧？它太饿了，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把长长的口器探入老李的脚踝。
老李觉得脚下一阵刺痛，垂头看到一只奇怪的动物正在咬自己的脚踝，吓得一脚把虱子甩出了老远，接着又奔到厨房拿扫把，刚刚跑几步，他就脸色煞白，翻翻眼睛，昏死过去。
狮子吓坏了，不是因为老李，它被自己吓坏了，伤心地躲进厨房垃圾桶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咬人了。
不一会儿，老李醒过来，一脸茫然。他在家里晃悠了两圈，似乎想找什么东西，但又记不起找什么，愣愣地站了一会，就目光呆滞地出了门。
邻居大妈见到老李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在为儿子的事担心，刚准备上前安慰他几句，却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黑紫，一把抓住她的手，贪婪地咬下去。
邻居大妈惨叫一声，捂着手腕奔向门口的医院，正好遇到遛弯儿回家的老伴儿，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口……
于是老两口一起向医院跑去，顺便在路上咬了不少人。
疾病就这样蔓延开来。
2
当时刘伟正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傻笑，跟个神经病似的。
见人就痴痴笑着说：“嘻嘻嘻！她说我名字好，不遭嫉！她刚才还对我说‘晚安’了！啊，还对我笑了呢！笑了呢！”
想不到堂堂河魂，风流倜傥，多少女子甘愿做祭品给他为奴为婢？偏偏他只爱着阿洛一个。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才爱的吧？
刘伟在那老两口眼里是一团火，熊熊燃烧的愤怒，空荡荡的、令人丧失理智的愤怒。佛家常说四大皆空，但得空而有物，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
空而无物，就要填补。
邻居大妈愤怒地嘶喊着冲着刘伟伸出手臂。
刘伟自顾傻笑，但见疯女人冲过来，本能一挡。虽然被困在肉体凡胎里，但毕竟有着河魂的灵魂，仍独具慧眼。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邻居大妈挣脱刘伟的手，转而扑向闻声而来的护士……
有人打110：快来谛达小区！！有歹徒！
有人打119：我看到火，到处都是奔跑的火！
有人打120：我被咬了，被人咬了！
朱美婥飞啊飞，今夜的人间怎么如此热闹？仿佛在举行盛大的万圣节舞会，百鬼夜行，鬼怕人，人怕没有灵魂的人。
如意宝命珠，你在哪里？地藏，你在哪里？
朱美婥凝神，看到了一身屎尿，躲在垃圾桶里哭泣的狮子。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蚂蚁会说话！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虱子这么大！
“珠子拿来！”朱美婥说，吓了狮子一跳。
“什么珠子？我没有！”狮子说。
朱美婥说着，飞远了几步，看着虱子身上的屎尿，屎尿中有一个蚂蚁的尸体，蚂蚁嘴里含着卵，那颗卵就是如意宝命珠。她冷笑，“你明明有嘛！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朱美婥从狮子头顶飞过，手到擒来。她笑着飞向空中，变回人形，解开福叔施的障眼法，如意宝命珠在夜空中泛着紫色的光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用宝珠摩擦着隆起的小腹，虔诚地说：“宝珠啊宝珠，求你帮我解除和血魔的盟约，请你找回我腹中孩儿的灵魂，求你！”
紫色的光芒瞬间熄灭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难道我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哽咽。
“我竟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茫然。
“原来我真的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大笑。她和地上那些愤怒的奔跑、撕咬着的人们一样，觉得自己空了，等不来明天了，没指望了，到了绝路了。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当初那个“反清复明”的宏愿是多么单薄啊，而自己竟然为了这样一个理由，牺牲了唯一的骨肉，变成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怪物，竟，不在六道之中！
是地藏害的！全怨他！
她猛地抛出宝珠，大喝一声：“鬼差何在！”
早就感应到宝珠的能量、躲在一旁的几个鬼差急忙跳出来，“是地藏菩萨回来了吗？”
朱美婥冷笑：“你们地狱是不是有个规矩？”
鬼差不情愿地弯腰俯首，说：“是，见法器如见地藏。”
“那么我现在命令你，放些恶鬼出来玩玩，专要无间地狱最冥顽不化的！”
“这……”鬼差们犹豫着，其中一个不知死活的大声说道，“当然不行！你当这是明朝啊，随便拿个皇帝的扇子啊、腰佩啊什么的就能只手遮天啊？”
“多嘴！”朱美婥一挥手，那说话的鬼差立刻魂飞魄散。
鬼差们后退几步，面面相觑。也罢，留住命要紧，等找到地藏菩萨，自然有办法收拾残局——冤魂厉鬼们倾巢而出。
朱美婥大笑道：“玩去吧！”
确实好玩。
这么多没有灵魂的鲜活躯体，就像一座座无人居住的房子，一部部没有主人的名车，随便出入，随便使用，随便糟蹋，多好玩啊！
人间变作炼狱，地藏啊，你在哪里？
3
真不知道主人心里是怎么盘算的！眼看着都世界末日了，还跟个木瓜似的冥顽不化。大M说兽语，他听不懂；说人话，他晕倒，说一次晕一次，根本没办法沟通！眼见着外面乱作一团，它只好暂时放弃，自己想办法。
此刻，它卧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耐着性子说：“老树精，你不要为虎作伥。现在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地藏菩萨现身后，一定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我……我……”老槐树两难，“一边是地藏菩萨的红人，一边是法力无边的血魔，你让我怎么选啊！”
“你怎么这么没有立场啊？”大M急。
老槐树羞愧道：“神兽啊，您也知道我是树嘛，本来就没立场，靠不住的。当然是哪边风大靠哪边儿啊！”
大M道：“现在看来，血魔那边儿风确实有点大，可再怎么大，充其量也是季风，吹过这一阵儿就没了！能跟地藏菩萨的四季风比吗？”
老槐树皱眉，“有四季风吗？”
大M道：“哎呀，何必咬文嚼字呢！就算没有，那血魔和如来佛祖比起来，充其量只算是‘微风拂面’，是不是？”
老槐树点点头。
大M谆谆诱导，“如来佛祖是谁？那是我家主人地藏菩萨的靠山啊！地藏菩萨是谁？那是我神兽谛听的靠山啊！懂了没？谁风大？”
老槐树说：“你风大。”
“好乖，记着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哦！”大M长叹一声，总算开窍了。
既然无法唤醒地藏菩萨，就只好极尽所能地笼络一切能成为力量的力量了，诸如老树精啊、吸魂狗啊、小婴灵啊、棺材子啊一类的，有一个算一个吧！
4
翌日，肖博士出现在所有的电视台，霸占了所有时段。
肖博士在电视里说：“初步化验结果，本城正在蔓延一种奇怪的病毒，传播的渠道是体液，感染者会失去理智，见活物便攻击。但感染者视觉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只会攻击运动的生命体，劝诫市民切勿出行，锁好门窗，如果遭遇感染者，一定不要惊慌，保持姿势不动，或许可幸免于难！切记！切记！”
镜子关掉电视，对肖博士说：“为什么用‘或许’两个字？”
肖博士道：“病毒已经发生变异，必须尽快找到狮子，看看能不能从它身上提取抗体。”
镜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您制造狮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肖博士叹口气，从书桌的暗格里摸出一部古书，“多年前我无意中得到这部《地藏警世书》，里面预言了2012年的人间浩劫，同时也给出了化解浩劫的办法。我就是按照这个办法炼制丹药，喂养出狮子。谁知……原本是要化解浩劫，却引发了浩劫……”
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肖博士和镜子兵分两路，一个想办法研制解药，一个负责找狮子。兵分两路，孤注一掷不保险。
镜子换上黑色的防护服，表面滑如泥鳅，撕不烂，咬不破，肖如出品，连夜缝制。
“一起！”肖如已经全副武装。
“太危险！”镜子说，虽然不爱，但也不恨，没有必要让无辜的人担风险。
“所以才要一起。”肖如坚持。
“走吧！”两人发动引擎，向谛达小区驰去。
“你看那里！”肖如指着前面，只见一群感染者在追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眼镜男跑跑停停，跑就追，不跑就不追。估计是看了电视，找到了诀窍。可是，眼镜男再一次停下来时，突然不管用了，他甚至屛住了呼吸，怪物们还是蜂拥而上，他惨叫、挣扎，最终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变异得这么快！”镜子恨恨地拍打方向盘，喇叭声撕裂人间炼狱的上空。感染者们转身，眼睛全都变成了猩红色。
“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有了思维？”肖如颤声道。
他们当然有思维。不但有思维，还有智谋。能堕入无间地狱的，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个感染者把自己的手指咬下来，塞进了排气筒，汽车熄火了。
镜子迅速解开安全带，“我引开他们，你回实验室向肖博士报告最新的变异情况。”他说着拍拍肖如的肩膀，“加油！要活着。”
“你也是！”肖如含着泪点点头。其实她还想问镜子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哪怕是一秒，比如刚才那一秒，但她终究没问出来。不问好，不问，心里有牵挂，有牵挂，就不会死。
镜子飞快地拉开车门冲了出去。防护服果然很滑，镜子如一条黑色的泥鳅般从众人的手掌间溜出去，就像一个长跑的领跑者，后面跟着一群行动迅速的敌手。
汽车周围已经没有了感染者，只是街道上零零散散地游荡着几个，肖如深深吸一口气，跳出汽车，街上的感染者们终于又看到了新鲜的食物和玩具，迅速聚拢过来。
跑！肖如咬着牙，不能死，不能死！她还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她还没问他到底恨不恨自己拆散他和毛友洛，她要问的太多。不能死，她还有牵挂，不能死！
实验室就在眼前，但肖如突然停下来，转身望着迅速逼近的感染者们。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贸然拿出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门。他们追得太紧了，就算她打开门进去，也没有把握是否有时间重新锁上门。她不能赌，她输不起——爸爸决不能出事，就算找到狮子，也只有爸爸才能知道研制解药的办法。
肖如猛地抽出随身的匕首，大声喊着“镜子”的名字，用力捅向自己的心脏，她宁死也不愿变成那些丑陋的怪物。
如果，如果刚才问了就好了，问了，死也瞑目。可倘若刚才真的问了，她也许又会想，如果没问就好了，没问就有牵挂，有牵挂就不会死。
反正，问或不问，都会后悔。
5
谛达小区的门口，感染者们聚集在一起，仿佛在开盛大的舞会。
镜子被团团围住，里外十九层，比地狱还多一层，寸步难行。就在这时，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一根硕大的树根根须冲破沥青马路，卷起镜子，向医院的一个病房里送去，病房的窗口爬满了根须，形成一个坚固的保护网。
槐树精讨好地笑着，“神兽啊，这次可以将功补过了吧？”
大M哼哼一声，卧在毛友洛怀里一动不动。它已经成功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被困在刘伟身体里的河魂，以及不停地晕倒的禽兽。它令槐树精用根须把毛友洛的病房筑成临时的安全区，也是临时的牢房——福叔、路路也在这里，不可能被团结的力量就要彻底压制，孤立敌人就是壮大自己。
刘伟一见镜子，恨恨道：“哼哼哼！老树精这次你罪大了！”
毛友洛看了镜子一眼，深深低下头。有人说，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忘记却要一辈子，可是她用一秒钟爱上他，却好几辈子都忘不了他。
大M抖了抖耳朵，“静成？”
镜子早就被这病房里的各种奇怪生物吓呆了，好在他刚刚经历了外面的劫难，强迫自己努力理解这一切。它们一定也是和狮子一样的变异物种，暂且这么理解吧，因此听到一只猫说人话，也便不觉得奇怪了。“为什么都叫我静成？我是程镜。”
大M叹口气，缘分就是这么调皮。想不到静成就是毛友洛的前男友，自己一出生就知道他的，可惜缘分未到，对面不相识。而今，你以为缘分到了，其实却早错过了——宝珠被朱美婥夺去了。
大M竖起耳朵，看到镜子的前世，前世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的前世。
那一世他是个炼丹师，阿洛是他的妻子。
阿洛不停地问静成：“值吗？值吗？值吗？”
静成说：“我答应过如证大师一定要炼成如意宝命珠封印血魔的能量，就一定做到。”
阿洛问：“你舍得我吗？”
静成说：“我连自己都舍得。”说罢，他纵身跃进炼丹炉。阿洛泪眼迷离，亦随他跳进熊熊烈火之中。
这时，河魂湿淋淋地闯进来，气急败坏地大吼，“阿洛，就算你转世成一只蚂蚁，我也要找到你！”
大M抬起头，看了看每个人。莫以为死了就真的了了，死是最不划算的逃避方式。你瞧，该相遇的还是相遇了，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6
太阳沉下半边脸，狂躁的黄昏。
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欢呼雀跃，是蚂蚁，地球内部的古老居民。
黑色的，褐色的，大的，小的，交头接耳，成千上万，它们在血魔的力量下克服了寒冷，它们第一次看到冬天的模样，它们兴奋地汇聚成暗色浪潮，向谛达小区奔涌而来。
老槐树精的根须们哆嗦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福叔抬起眼，微微笑着。
吃过“蚂蚁上树”吗？好吧，见过蚂蚁上树吗？
槐树精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咬住嘴唇，墨绿色汗珠如小溪滴落。树根组成的防护栏摇摇欲坠，而大M等人正在商议对策，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树精的颤抖。树根们稍稍松开，紧接着又紧紧抓住墙壁，每一根树根都散发出浓绿色的雾气，那是生命里最后的气息。
老树精喘着粗气说：“神兽，神兽……”
“嗯？”大M头也不抬，依旧和镜子、刘伟等看着纸上的地图，必须突破重围，不能困在这里。
“如果见到地藏菩萨，告诉他，我是一棵好树，告诉他，树还是靠得住的。”
“哦。”大M一边应着，一边用黑色的爪子指了指地图上医院的换气系统。
老树精不再说话，盘腿坐在地上打坐。
禽兽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看四周，仿若置身于凌乱的异世界，于是他“哎呦”一声，又晕了过去。
树根们的绿色雾气越来越淡。
“好！就这么定了！”大M抬起眼睛望着大家。
闭目打坐的槐树精微微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快跑！”便直挺挺躺在地上，化作木灰。小区里的老槐树轰然倒地，树根围成的防护网变成了枯枝，依旧死死地攀着墙壁，谁说树是靠不住的？
大M没有时间为老槐树精悲伤，它指着排气管道，“快！天花板上已经设好了结界！”
一直默不做声的福叔反应最快，却不是爬向排气管道，而是迅速冲出窗外——牢笼已破，他们自然要回到主子身边。路路看了看地上的木灰，又看看了狼狈而逃的众人，紧紧跟在福叔后面。
洋娃娃大叫：“我要跟着谛听！”
刘伟眼快，一边把昏迷的禽兽塞进天花板，一边从路路身上抢过脏兮兮的洋娃娃。
此刻，黑夜降临，恶鬼们纷纷从那些躯壳中钻出来，如狂风肆虐。大M凛然站在病房的中央，变回谛听原形，周身散发着金黄色的光环。破门而入的感染者和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恶鬼们，碰到那光环，立刻退后。
大M看着李鸣最后一个爬进排气管，正准备随之进入，却无意中听到两只恶鬼的对话。
恶鬼甲：“喂喂喂，那可是地藏菩萨的神兽谛听，要不要惹？”
恶鬼乙：“你说呢？”
恶鬼甲：“反正也是造反，不如一反到底，已经没有退路了，成功了兴许还有活路……”
大M闻言，有了更好的主意。
它爪子一挥，封住了天花板结界，自己却坦然站在结界之外，褪去身上金色光环，傲然而立。每个世界都有潜规则，懂得用，用得好，就是智慧。大M是地藏菩萨身边的灵兽，心知六道，虽然无太大的法力，却有超常的智慧，深知人性。
鬼，也是从人过来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大M说，“无间地狱苦，再苦还有个盼头，在无间地狱受苦的日日夜夜，你们每个人，何尝不是盼望早日挣脱苦海呢？”
众鬼闻言，忍不住后退。
“地藏菩萨大慈大悲，日日派鬼差们为你们念经，每月十五，还会亲自为你们超度，这些恩德，你们都忘了吗？”大M抬起眼睛，威严地望着众鬼，“地藏菩萨知道你们苦，你们造反，也是有情可原，是受了血魔的蛊惑！而今，我已经找到了地藏菩萨，他老人家大慈大悲，下了一道法旨。凡是及时返回地狱者，便算功德一件，三百年内可投胎转世；缉拿到血魔朱美婥者，算大功一件，可即日转世！”
恶鬼们炸开了锅，不罚反奖，只要返回无间地狱，原本无尽的苦痛，就缩短到了三百年，如果缉拿到血魔，奖励更是令人眼红。
大M一则用地藏回归相威胁，一则用奖励瓦解众鬼斗志。清朝咸丰年间平粮价暴乱，监生周详千领导农民平粮价。当时平暴的官员段光清，用的正是这一招。
有几个老实本分的，已经偷偷溜走，而几个渴望早日投胎的，早已摩拳擦掌。
六道众生，谁不是为自己活？
“为什么不惩罚我们？这很不合常理！”一只恶鬼问。
大M望着众鬼，说：“坏孩子，有糖吃。”这是真理，众鬼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另一只恶鬼跳出来，这个问题道出了众鬼的心声。
大M笑笑，“无所谓啊，你们可以不信。地藏回归的时候，挥一挥手，你们一样无处可逃，不如赌一把，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
恶鬼们越聚越多，大家小声讨论着：地藏菩萨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后一定不会轻饶我们，现在回去的话，就算谛听出尔反尔，也不过是多在无间地狱待上千年，总比灰飞烟灭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M看众鬼已经军心涣散，说：“我留个印记给你们，若日后反悔，你们可以把这印记拿给地藏菩萨看。”说罢，它咬破爪子，“来！”
如果有了谛听的血印，就等于有了特赦令，起码能证明谛听曾经有过的承诺。况且，无间地狱有个传说，有了谛听的血印，可以减刑六百年，六百年哪！
有个胆子大的女鬼飘过来，大M微笑着在她的掌心盖上红红的血印，说：“从此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这句话很关键，若以前众鬼还有一分犹豫和顾虑，现在则顾虑全无了，有人带头，后面的马上蜂拥而上。
7
窗外，十几个身穿破旧战甲的恶鬼飞身跪在朱美婥面前：“罪将参见公主！”
朱美婥愣住，眼中的恨更浓烈了，“是你们……你们都是为国牺牲的英雄，为何也堕入无间地狱？可恶的地藏！地藏！滚出来！”
沧海桑田，亘古不变的不是爱人，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而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反清复明，为民族亡，为国家亡，即便堕入无间地狱，这亡国之恨亦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岁月和折磨只是加深了这恨。只因无法放下这恨，所以只能永堕无间。
“属下愿继续跟随公主左右，反清复明，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十几个鬼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反清复明？”朱美婥无奈地笑，“不必了。但是亡国之仇，不可不报！”
“属下一切听从九公主安排！”
朱美婥上前，一一扶起昔日的部下，她微微低着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情此景，多像三百多年前那个雨夜啊。就是那个夜里，她与血魔立下盟约；就是那个夜里，她腹中的胎儿永远不可能出世；就是那个夜里，这些热血男儿为了保护她完成盟约仪式被清兵残忍杀害；就是那个夜里，地藏握着如意宝命珠，假装悲悯地站在她面前。
哦，他那时还不叫地藏，叫如证大师，是个和尚。可就在不久前，他还是明朝战功显赫的先锋大将，坤兴公主的心上人。然而，他战败被俘后，竟然跟着洪承畴一起降了清，甚至还成为说客，说服吴三桂降清。之后不久，就当了和尚。她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一个投敌叛国的懦夫？怎么会爱上一个帮异族灭国的奸贼？
那时如证大师对她说：“国家兴衰，朝代更替，本就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当战争无法避免地开始的时候，让强大的一方更强大，以最快的方式结束战争，尽量减少伤亡，才是大善。”
“那民族呢？那国家呢？那我呢？”
“民族还是民族，国家还是国家，你不是你。”如证大师说罢，甩出如意宝命珠，“因我来晚一步，终是欠了你的。”
如意宝命珠封印了已经与血魔立下盟约的朱美婥，所以每个人都想当然地以为，如意宝命珠也可以解除封印……
福叔飘然而至，打破了朱美婥的回忆，“奴才罪该万死！”
朱美婥冷笑，“我还以为你和当年的他一样，背叛了我呢！”
福叔急忙说：“奴才对主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主子不必操心，奴才已经探得他们的计划，只需在医院排风通道的出口围堵，便可生擒他们。”
“是是是！路路也知道他们的计划！”路路汪汪地跳起来讨巧卖乖。
于是朱美婥带着福叔、路路和众鬼将堵在排气管道的出口。管道被大M设了结界，破解这种小法术于朱美婥而言轻而易举，但她不想打草惊蛇。
等到凌晨3点，朱美婥不耐烦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地方？”
福叔心里也着急，就算是蜗牛，也该爬出来了啊！
路路跳出来，嘴里叼着地图：“没错儿！您看！就是这里！”
朱美婥看都没看它，对身后的鬼将说：“你们去医院里探探风声！”
四个鬼将得令，飞身进了医院。
此时，大M正为最后一个恶鬼盖上血印。它伸出爪子，问：“回去吗？”
四个鬼将异口同声，“我们誓死忠于公主。”他们见无间恶鬼已经被大M遣回地狱，心知多留无益，立即返身离开。
大M看了看四周，恶鬼之困已解，如今只剩下那些没有灵魂的感染者和血魔朱美婥那些家伙了。“下来吧！注意不要乱动，周围还有一些感染者。”
镜子、刘伟、毛友洛和李鸣等人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原来他们根本不曾离开。大M如何不知道福叔的忠心？朱美婥注定要白等。
众人好像在玩“123木头人”，各个站着不动，一些感染者茫然地从病房门口路过，丝毫不能发觉他们的存在。病毒并没有变异，之前只是被厉鬼附身而已。
“下一步怎么办？”镜子问。
“控制病毒，我无能为力，但我能帮你找到狮子。”大M说。
这时，镜子的手机响了，是肖博士，“镜子！找到狮子了吗？”
镜子看看大M，决定相信它，“马上就找到了！怎么样？您研制出解药了吗？”
“没有。”肖博士说，“但是，我参透了《地藏警世书》里真正的秘密！就算没有狮子，这场浩劫还是无法避免，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与血魔订立了盟约的朱美婥。而警世书里提到的破解之法，就是培育出像狮子这样的毒物，它可以吸出朱美婥体内的魔血，解除盟约，并将真正的血魔困在体内。届时，狮子的毒性会和血魔相冲，两个都会死。”
“那些感染者怎么办？”
“如意宝命珠可以化解一切。不过，关于狮子……”肖博士话锋一转，“由于狮子之前从实验室逃走，很久没有服用特制的丹药，必须先把它送回来注射我新提炼出的高浓度毒液，否则恐怕对付不了血魔。”
“狮子，你都听见了？”大M轻轻把头转向病房里的洗手间，狮子从下水道口爬出来，原来它早就躲在那里，只是因为做错事而内疚，不敢见人。
狮子慢腾腾地爬到大M脚边，脑袋紧紧贴着地。多可悲，原来它活着，就是为了死。可是，谁活着不是为了死呢？总有死去的一天，还好，有下辈子。它微微张开嘴，想问大M自己下辈子能不能做一头狮子，真正的狮子。但转念想起大M曾经说过的话，这辈子都活不好，还指望什么下辈子？
于是，它怯怯地问：“神兽兄弟，我下辈子，还想做虱子，不过要做狮子身上的虱子，行吗？” 如果连虱子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好狮子呢？狮子下定决心，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只好虱子，然后下下辈子再做狮子。
大M说，“这种小心愿，我能满足你。”
“我我我！”刘伟说，“我现在随时能脱离这副躯壳，送狮子回去！”
大M摇摇头，“你在他身体里呆太久了，如果贸然离开，只怕真正的刘伟也活不成了。”
镜子问：“那怎么办？”
大M转身，望着毛友洛，刘伟急忙挡在她身上，“不不不！她不行！”
“不是她。”大M说。
毛友洛抱着破旧的洋娃娃，她并看不到孩子的亡灵，她只知道，这个破旧的洋娃娃里，有一块她的心头肉。第一次被母亲这样久久地抱着，洋娃娃的怨气早已被融化。
大M继续说道：“是她。小婴灵，你可以钻入感染者的身体，就像恶鬼们那样，然后混入感染者当中，带着虱子去找肖博士。”
洋娃娃眼睛里闪过退却的目光，无助地看了看毛友洛，她现在哪也不想去，只想这样被她抱着，直到永远。
“她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你无性别，无样貌，因此无法投胎，入世以来以人精魂为食，又有试图弑母的罪孽，这次是你赎罪的好机会。”大M说。
洋娃娃毫不犹豫地钻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试着动了动胳膊，伸了伸腿，原来有身体的感觉是这样的，自由了，又不自由了。
被附身的女人咬咬嘴唇，俯身在大M耳边说了句什么，突然冲到毛友洛身边，用力地抱了抱她，又转身抱了抱镜子，然后背起洋娃娃，抱着虱子，冲出病房。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毛友洛诧异道：“她抱我干吗？她抢我娃娃干吗？”
镜子也说：“她不是被感染了吗？幸好抱一下不会被传染，难道病毒又变异了？”
刘伟心底虽然极不情愿，但因为太感动了，忍不住说：“她是……”
“她是我派遣的一个鬼差而已。”大M打断他，“任务是送虱子回实验室，鬼差嘛，多少有点古怪，抱你们又不会吃亏，计较那么多干吗？”
洋娃娃刚才偷偷告诉大M，让它永远保守自己变成怨灵的秘密，她希望毛友洛和镜子能彻底忘记自己。多奇怪？正是因为他们的忘记，她才变成怨灵。然而此刻，她却希望被遗忘——爱她，就不要成为她痛苦的回忆，爱到极致，连被遗忘也是幸福的。
8
“根据刚才四鬼将的汇报，恶鬼们已经返回无间地狱。倘若没有地藏在旁边镇着，那些恶鬼不可能那么听话。”福叔低声道。
“地藏！”朱美婥的脸因为兴奋而抖动着，她决定不再等了，等不了了！
这世界上，最可恨的人，不是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恶徒，不是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小人，也不是不忠不孝不明是非的奸臣，偏偏是那些至纯至善、舍己为人、仁义为先、普度苍生的英雄。他们只顾成就自己的良心、成就自己的美名、成就自己的心安理得，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一相情愿地去牺牲、去伟大、去善良，却把别人推向不义之地。谁让你牺牲了？谁让你舍身了？谁让你入地狱了？你要入地狱自己去入好了，不要为我，不要为我！
朱美婥恨那些以死相谏的忠臣，因了你们的愚忠和自以为是，把多少小奸臣衬托成了大奸臣，把多少小暴君衬托成了大暴君？朱美婥恨那些舍己为人的伪君子，为了你们的个人英雄主义，让那些“舍己为人”的“人”一辈子不能心安地活着。孔融让梨，不就是个梨么，平时都是哥哥们让你挑，不过懂事了一次，就被千古传颂，显得哥哥们好像多欺负你似的。
父皇为了保住大明朝最后的尊严，自尽前杀死所有血肉至亲，幸好她用左臂抵挡，才保住一命。反过来，清帝不杀她，不过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巩固统治罢了——为什么我朱美婥总是成为成就别人的道具？
最可恶的是如证大师，也就是地藏的转世——我朱美婥只是有点小小的坏，只是想反清复明、造福万民，你该恨就恨，要打便打，何必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却把我的小坏衬托成大坏，谁要你的恩惠？谁要仰视你？
朱美婥的眼睛里冒着火，他曾说，“我不是我”，切，我就是我！心狠手辣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就是我！她突然如癫狂一般，一把抓起福叔，“我与地藏大战在即，把你给我！”
“奴才本就是主子的。”福叔的目光闪烁。
“为什么不逃？为什么反抗？是因为你曾是驸马？是因为这腹中有你已经死去的骨肉吗？”朱美婥怒。
“奴才心甘情愿，没有原因……”
“你凭什么心甘情愿为我，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为帮我度过生死劫自宫入宫，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救我出来，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自缢在墓旁，殉情殉主，征得我的同意了吗？谁让你为我做那么多？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才把我变成了大恶人！”
“奴才错了，奴才罪该万死！”福叔的身体抖动着，体内的能量不断被朱美婥吸去。
朱美婥大吼一声，福叔顷刻消失。但他大概是幸福的吧，终于成为她的一部分，终于永远在一起了。
朱美婥转身寻找路路，但它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她握紧了拳头，率领鬼将们，飞向医院的病房。
9
禽兽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大M急忙将毛友洛推到最前面，一干人等，就她勉强算得上禽兽的熟人。
“小毛？你怎么在这里？啊，对了！我看到大M了！它、它、它……”禽兽坐起来，一脸惊慌。
毛友洛急忙说：“别怕！不许晕！再这么晕下去你真的就要晕死了！”
“晕死倒好，也许晕死了地藏菩萨真身才会苏醒。”大M喃喃道。
“它说话了！”禽兽尖叫一声，好在这次镜子及时从怀里摸出一粒什么丹药塞进他嘴里，他才没有再次晕倒。虽然没有晕倒，但仍被门外游荡的活死人和房内独角怪兽吓得不轻。他慌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幅地藏菩萨画像铺在地上，一边虔诚跪拜着一边念念有词。这家伙胆子也太小了吧？大M再次怀疑自己看走眼。
“哪个是地藏？”只听一声厉喝，朱美婥应声而至，身后跟着十几个鬼将。
刘伟立刻抢先将毛友洛挡在身后，同时快速瞪了镜子一眼。大M抬起前爪挠挠水晶角，测算着胜率。
“喂！问你呢！你不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朱美婥看着李鸣。
李鸣急忙低下头，“不知道……”
“不知道？很好！”朱美婥恶狠狠地笑着，一个响指，老李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炯炯有神，全然不似门外行尸走肉的样子。他看了儿子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一下下刺着自己的大腿，边刺边笑，好像不知道疼。
“爸！”李鸣大叫。但大M一眼便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老李，而是一个附身其中的鬼将。
“现在知道了吗？”朱美婥得意道。
李鸣指了指正在颤抖着拜地藏菩萨的禽兽。
朱美婥走到他身后，不屑道：“真自恋，你拜你自己？”
禽兽低声说：“我在拜菩萨。”
朱美婥问：“你不就是菩萨？”
禽兽说：“菩萨就是已经觉悟的众生，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菩萨，所以求菩萨不如求自己。”
“少来这一套！”朱美婥抬脚把禽兽踩在脚下，扬起手中的如意宝命珠，“我今天就让你死在自己的法器之下！”那珠子虽然不能如她之意，但当做一块硬器砸死个肉体凡胎还是没问题的。
就在此时，朱美婥突然觉得脚踝处一阵剧痛，紧接着，整个灵魂似乎都从体内抽离。是虱子，注满了毒液满身翠绿的虱子。在它咬住朱美婥的那一瞬，全身就由翠绿变成通红。附身在老李身上的鬼将一脚踢开虱子，其他鬼将围成一圈，将朱美婥护在中央。
“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大M趁机抢回如意宝命珠，对珠子说道：“速将这些恶鬼打回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鬼将们巍然不动。
“假的啊？”大M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这东西不可能造假的啊？以前地藏菩萨每次都是这么随便一说，珠子就乖乖听话了，甚至有时候地藏菩萨根本不用说，只要动个念头，珠子就勤快地跑前颠后的。该不会认生吧？想到这里，大M突然忆起地藏菩萨转世前交代给自己的话，急忙把珠子递给镜子，“主人说过，得合你与有缘人二人之力，才能挽救人间浩劫。我想，你的有缘人，一定是与你纠缠了几生几世的她吧？毕竟，这珠子是用你们前世的肉身做引子炼制而成的！”
毛友洛和镜子对视一眼，两人双手交叠一起握住珠子，生生世世的记忆喷涌而出，甚至，连站在他们身旁的、附身在女人身上的洋娃娃，他们也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泪眼婆娑。
“速将众鬼将打入无间地狱，永世……”
“等一下！”朱美婥挣扎着拨开鬼将们，打断了镜子和毛友洛。她的皮肤枯黄干皱，没有了血魔之血的支撑，她顷刻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我愿永坠无间地狱，请给他们一次机会！”她不是最讨厌这样的人吗？为何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恨的那种“假仁假义”的人？
大M看了一眼仍在跪拜地藏法相的禽兽，说：“我家主人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菩萨，所以求菩萨不如求自己。如果他们自己不肯主动回去，不肯给自己机会，我有什么办法？”
朱美婥转身对鬼将们说：“回去吧，如今连清朝都不复存在，反清复明更加只是一个泡影，放下吧，回去吧！”
“公主！”鬼将们跪下，“我等愿誓死守护公主！”
“够了！”朱美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昂起头，“立刻返回地狱！这是命令！”
鬼将们对视一眼，冲她磕了三个响头，含泪而去。
大M对镜子说：“现在该清除病毒了。”
于是镜子握着毛友洛的手，捧着珠子说：“让这些该死的病毒见鬼去吧！”话音刚落，那些鬼将们又回来了，满脸莫名其妙。
大M叫道：“拜托你敬业点，说得直白点！不知道那珠子智商低啊！你说见鬼就会真的见鬼的！”
镜子急忙说：“鬼将们回去回去！呃……由虱子而感染的病毒迅速从人间消失！”
10
众人围在镜子和毛友洛身旁，每个人都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洋娃娃希望在投胎转世前，毛友洛和镜子能彻底忘记自己；
李鸣希望自己不再挨打；
狮子希望下辈子转世成狮子身上的虱子；
朱美婥希望胎死腹中的孩子能和自己一起转世，哪怕投胎变成猫猫狗狗也好，只要还是母子，只要还在一起。
如意宝命珠，如六道众生之意。
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禽兽小心翼翼地问：“这宝贝能不能让地藏菩萨显灵一次？”
大M一把推开他，“一边儿去，不带你玩！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菩萨吗？你自己给自己显灵去吧！”
禽兽的愿望好打发，剩下那三个，可就难了。
刘伟想要毛友洛，毛友洛想要镜子，镜子除了他的“边缘化学”什么都不想要。而如意宝命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第一是地藏菩萨的真身；第二是镜子和毛友洛的心意相通时共同发愿。
地藏菩萨转世成秦兽医，他此生未劫数，自然不可能现出真身；镜子、毛友洛和刘伟的心愿又互相矛盾，看来，他们三个生生世世都无法化解的心结，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谛听看了一眼禽兽，低声道：“你们还不懂地藏菩萨的本意吗？正如他拜自己的法相一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菩萨，求人不如求己。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只能自己解决。”
众人转头望着禽兽，禽兽只是微微一笑，众多禅机，皆在这一笑之中。不入地狱，怎知地狱之苦？不进凡尘，怎知凡人之痛？菩萨就在人间，在你我身边，在你我心里。
也许，镜子、毛友洛和刘伟，仍会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会选择放弃。
那将是一个很长很枯燥的故事。
11
刘伟给老刘的灵位上了炷香，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保安服，拿着手电筒走出家门。今晚他值夜班，照例，值夜班时，他习惯吃一头大蒜。
小区的流浪猫少了很多，因此值夜并不像以前那么劳心费神了。
据说禽兽把那些被遗弃的猫猫狗狗们全部收养，给它们拍了许多漂亮的照片放在网上。他创建了一个流浪宠物论坛，非常有人气。很多猫猫狗狗们都通过论坛找到了幸福的家。
但是有一只精神失常的京巴狗说什么也不肯被收养。
它总是背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在小区里游荡，洋娃娃背后的拉链敞开着，里面空空的，连破败的棉絮都没有。
有时候，它会偷偷躲在角落里，望着一对散步的父子发呆。
有时候，它会疯疯癫癫地对附近的野狗们吹嘘，说它是一只吸魂狗，能够通过头发吸食人类的精魄。野狗们不信，于是它就炫耀般溜进小区门口的医院，偷偷潜入病房里，含住某个病人的头发用力嘬。
结果，每次它都被值班护士打出来，或者被醒来的病人踢出去。
而那些被他嘬过头发的病人们，后来全都康复出院了，没有洋娃娃的怨气，它终究只是一只普通的狗。
吸魂狗？这种奇怪的东西，应该和宠物医院里那张地藏菩萨法像中的神兽一样，只能是个传说吧？
1
爱如太极，恨似短刃。爱恨皆伤人，不过一个是九转回肠，一个是一招毙命。
相比而言，还是恨一个人比较直截了当。沉睡百年，只为了这恨，恨得万蚁噬心，千年不悔。她无法不恨他，只有她知道，地藏才是这六道众生中最心狠手辣的人。他甘愿入无间地狱普度众生，一个对自己都这么残忍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被他封印在一颗蚁卵里，还故意放出谣言，说只有如意宝命珠才能打开封印。谁知打开封印的却是一滴血，谛听的血。
纯白剔透的蚁卵如饥似渴，瞬间将血珠吸入卵中。蚂蚁们慌乱地四处逃窜，蚁后不知道这颗几百年未曾孵化的小家伙到底发了什么疯，它渐渐变成血红色，迅速胀大，残忍地挤压吞噬着其它蚁卵。蚁后随手抢救出一颗卵，顺着缝隙，飞出蚁巢。
此时此刻，大M正与海青联手，各自运用法力，寻找如意宝命珠所在。可每每触及紧要时，总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弹开，好像那珠子正和一股十分邪恶的力量在一起。
不知何时起，墓穴各处的缝隙里涌出成千上万只蚂蚁，大M正准备细问，整个墓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野猫们慌张地向出口奔去，狮子跑得最快，除了吃之外，逃跑也是它最擅长的。偏偏那猫洞设计得不符合消防规范，狮子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后面的野猫们搅成一锅乱粥。
“糟糕！”大M大惊。
它突然参悟了某些禅机——能解开封印的是如意宝命珠，也非如意宝命珠。
若不是为了寻找如意宝命珠，谛听绝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因为复苏而流血——河魂的步步相逼也好，阴差阳错转世成大M也罢，甚至毛友洛跳楼、自己被狮子搭救、因为小黑的名望而被野猫们收留在墓室，等等等等，一切因缘际会早在冥冥中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同一个目的推进，那就是解开血魔朱美婥的封印。或许，地藏菩萨早就算好了这一劫吧？如果它从一开始就找到静成大师把珠子交给它，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墓室就像一个皮薄馅大的包子被人生生掰开，幸亏老槐树精临危不惧，如章鱼般舞动着所有根须，支撑住未来得及崩塌的墙壁，否则大家早就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缝中。众猫纷纷就近抱住一根根须，惊魂未定，只听一阵纷乱的尖叫，路路背着洋娃娃，洋娃娃拽着吊死鬼，吊死鬼托着李鸣，呜呜啦啦地坠下来。
“啊——野猫窝！”李鸣被满目野猫吓得蜷缩成一团。
墓室里，一片慌乱之中，一个女子从地缝中跃上来，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健康光泽，柳叶细眉，淡粉腮红，是明末流行的妆容。可惜，是个独臂。不仅独臂，腹部似乎也微微隆起，显得过于臃肿。恰是残缺的左臂和臃肿的腹部，才令她不至于美得摄人心魄，否则，只怕连野猫们也要流鼻血了。“挺热闹，都是你找来欢迎我的吗？”
“恭迎主子！”福叔双膝跪地。
“福公公这些年还好吗？”女子问。
福叔不敢抬头，说：“日子虽然无聊，不过倒也平静，奴才一心一意等着这一天。”
“好，很好！”女子点点头，“他呢？如何？还是众人敬仰膜拜，一副伪善而又死气沉沉的鬼样子吗？”
“主子离开后，他一直在历劫，不过最近几十年，好像销声匿迹了。六道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福叔依然跪着，头顶着地。
“不会是算准了我这几十年要回来，藏起来了吧？”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
“很好，福公公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都有分寸。不过，我闻到了谛听的味道，想必他也就藏在附近。”女子环顾四周。
“据奴才所知，那谛听转世成猫，不知是否恢复了真身。”
大M刚准备挺身而出与她斗上一斗，却被海青拦住，它将大M按在野猫堆里，“你刚刚恢复谛听记忆，刚才又动用过多法力寻找宝珠，只怕不是她的对手。一会儿你找机会逃走，不必管我！”
海青说罢，猛地蹿到女子身前，也不说话，“啊呜”一声跃身便咬。
大M稍稍衡量了下局势，低声说了句：“日后地藏菩萨定会厚待你，海青！”然后，它不动声色地咬住狮子的尾巴，猛地从路路它们跌落的地缝飞上去，转眼就消失在那一线天光之中，其它的野猫们骚乱一团。
女子轻轻扬手，轻而易举就将海青抓在手里，指甲刺进它的皮毛，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女子吸入体内，“这猫是谛听？”
福叔道：“它是兔狲！刚才逃走那只才是谛听！”
女子将死去的海青甩在地上，恨恨道：“竟被它跑了！估计是找主子报信去了吧？也罢，随它去！”她看看四周，竟自顾咯咯笑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一只臭烘烘的吸魂狗，一个硌牙的小婴灵，一群蠢猫。哦，”她的目光落在李鸣身上，“总算有个像样的，睡了三百多年，饿了。”说着，她微笑着走向李鸣，牵过他的手，抚摸着他的手腕，像是一个刚刚学会打针的护士在寻找病人的血管。
“救、救、救……”李鸣又结巴了，与阴天无关。
福叔跪着爬到少女脚下，“主子，这孩子是棺材子，阴气重，你刚刚破除封印，奴才担心他的血……”
女子大笑几声，“你这蠢奴才是不是在树上吊了太久脑子都被吊傻了？你难道忘了，三百多年前，本公主以腹中胎儿的灵魂为筹码，与千年血魔立下盟约，请他赋予我反清复明的神通。从那时起，我便不是人了，像他这样的极阴之血，正是我的最爱。”
福叔急忙说：“请主子饶这孩子一命，他与奴才有几分缘分，只需候一个极阴的时辰，逼他自尽，让他像奴才一样成为怨魂，侍奉左右，也好让奴才有个伴儿。”
少女瞥了福叔一眼，犹豫片刻，松开李鸣的手，“几百年未见，你这奴才还是那么心慈手软。也罢，反正刚食了那兔狲的血，倒也不太饿。”
女子轻轻抚摸着小腹，秋波微转，转而问道：“福公公，你说……我还在六道之中吗？
“这……”福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敢说吗？”女子不悦。
“公主恕罪，奴才不知……”福叔声音颤抖着，对于这个问题，说假话骗不了她，说真话也会惹怒她，唯有模棱两可。他抬眼看到她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又补了一句，“不过只要用那如意宝命珠试一试就知道了！如意宝命珠能如六道众生之意，主子随便许个愿看看灵不灵，就知道您是否在六道之中了。”
“废话！要有如意宝命珠还用问你吗？”少女大怒。
福叔吓得连连磕头，“主子息怒！奴才知道如意宝命珠的下落！”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路路和洋娃娃则悔得肠子都青了，若在这女子破除封印前好好逼问他，那时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吊死鬼而已，哪像现在，有这么厉害的靠山。这老鬼藏得可真深哪。不过话说回来，身为太监，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如果藏得不深，如果不懂得巧舌如簧、明哲保身，他又如何能当得了公主身边儿的大红人呢！
“在哪儿？”少女大喜。
“这……”按理说福叔找到珠子立了大功，应该沾沾自喜才对，谁知他眉头锁得更紧了，“奴才趁谛听转世还未出生时，偷偷从黑鸽腹中取出如意宝命珠，钻入蚁穴，本想破除主子的封印。可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哪里出了岔子，那颗封印着主子的蚁卵纹丝未动。于是奴才消耗大半功力，用障眼法把如意命珠变做另一颗蚁卵，就放在公主身边儿，以图以后找到解决办法，再试一次……”
“蚁卵呢？”女子挑起眼睛。
“由于主子您的苏醒，蚁巢被破坏，奴才适才心里占卜了一下，那如意宝命珠已不在蚁穴中，奴才该死，算不出宝珠的下落……”
女子面无表情，轻轻地扬起手掌，福叔如被飓风卷起，狠狠撞在石壁上。女子眼中满是杀机，“这么说，是本公主醒得不是时候了？是本公主把你辛辛苦苦寻来的珠子弄丢了？”
福叔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奴才知罪！奴才该死！”
“该死？你以为你还活着吗？”女子冷冷地说，“看在你尚且忠心，守了我这么多年的分儿上，就留着你将功补过……”她说着眼睛瞄向了四周，“不过现在，我实在饿了。”
话音刚落，墓室中的野猫们立刻四处逃窜。洋娃娃低声对路路说：“我们快跑！”
“想跑？！”女子一把抓起路路。
洋娃娃的尸骨在路路背上，若它被吃了，她也会跟着倒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洋娃娃无奈，也罢，就当是报答它背着自己见识了一番大千世界的恩情吧！洋娃娃硬着头皮站出来：“放了它！吃我吧！”
“福叔，你告诉这小婴灵，坤兴公主最恨什么？”
“一恨上吊自杀的懦夫；二恨心底纯良，舍己为人的蠢货；三恨临危不惧，打抱不平的弱智；四恨仇将恩报，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福叔自知自己在四恨之中，语气发虚。
“所以，”女子抿着嘴笑着，“你让我吃你，我偏不吃，你不让我吃它，我偏要吃！”
路路挣扎着，“不要吃我，我不是你恨的那种人！我不会上吊自杀！我不会舍己救人！我不会打抱不平！我只会恩将仇报而绝不仇将恩报！我阴险歹毒为了活着什么都做得出来！”
“哦？”女子饶有兴趣地望着它，“那做件坏事儿给我瞧瞧。”
路路猛地一抖身子，把身上破旧的洋娃娃甩给少女，“吃她！”
女子拉开洋娃娃背后的拉链，看到那一团被腐肉包裹着的婴骨，腐臭熏天，她不由皱着眉头甩到一边，随即笑道：“好乖的狗狗啊！以后跟着我吧！”
洋娃娃怨灵盘旋在洋娃娃尸身周围，低低地哭泣。
2
起先，是病房里净水桶中的水剧烈晃动起来，继而，茶杯颤颤地移动着跳桌自杀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整个病房，哦不，整个医院都晃动起来。
“地震了！”楼道里有人尖叫，乱作一团。
刘伟抱起仍旧昏迷着的毛友洛，快步奔到窗边，准备跳下去。幸好他及时想起自己尚被困在凡人的躯壳里不能飞行，这才急忙转身，飞奔而出。跑到半路，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又继续向安全出口的方向奔跑。刚刚跑到楼梯口，又恨恨地跺跺脚，咬牙大骂了句什么，返身重新回到病房区。
不一会儿，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刘伟左手抱着怀里的毛友洛，右手托着背上的老刘，大汗淋漓地奔跑着。老刘被刘伟砸成粉碎性骨折，现在被这么背着跑，浑身的骨头更如散架一般，尤其是伤口，被颠得分外疼。可他一声不吭，忍着痛楚，脸上却荡出幸福的微笑——谁说我儿子不孝顺了？！
地震只是象征性地抖了几下，就像一头巨大的狮子觉得无聊，抖了抖虱子而已。
刘伟前面抱着毛友洛，后面托着老刘，站在医院的空地上，气喘吁吁。
剧烈的振荡让毛友洛的头有一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她努力睁开眼睛，一张男人的脸，陌生的，不是镜子。
“你是谁？”毛友洛低声问。
刘伟又惊又喜，急忙双手抱住毛友洛，全然忘记背上的老爹。在他撤回右手的那一瞬间，老刘闷声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忍不住老泪纵横。人若倒霉，连虫子都欺负。老刘正张着嘴大口吸着气缓解疼痛，却把一只路过的飞虫吸进嘴里，引来剧烈的咳嗽，咳得骨头都散架了。当然，本来就快散架了。
翌日，本地报纸刊登了两条图片新闻。
第一则是：谛达小区附近发生小范围轻微地震，经调查是小区内一处古墓塌陷。经初步确认，这座古墓是明末崇祯帝最宠爱的坤兴公主的真正墓穴，而广宁门长平公主墓实则是衣冠冢。这一古墓的发现对于研究明末清初的历史和当时的反清复明运动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谛达小区的坤兴公主墓进一步证实了坤兴公主朱媺娖曾化名为朱美婥领导反清义士誓死抗清的推测。根据墓穴中碑文来看，朱媺娖并未承认清廷册封的“长平公主”封号，而以崇祯帝册封的“坤兴公主”自居。据推测，墓穴塌陷的原因是一群流浪猫在附近掘渠，以此为巢，导致古墓周围土质疏松。照片上还特意给卡在洞口的胖猫狮子一个特写。
原来谛听带着狮子逃跑时，不小心将它重新甩落墓中，狮子为了逃命只好再次钻猫洞，却又卡在了那里。
另一则新闻是不孝儿痛摔老爹，照片正好拍下了刘伟抱着毛友洛，把老刘摔到地上的瞬间。
3
镜子望着报纸上的毛友洛，轻轻抚着照片中的她，低声自语道：“谢谢你重新找到一个疼你的人，令我可以不再牵挂。”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当肖如拿着那张实验室的录取通知书对他说“离开她，我就在这上面填上你的名字”的时候，镜子毫不犹豫就作出了选择—— 肖如的爸爸肖博士是国内最有名的“边缘化学”实验室主任，而这个实验室可以实现镜子所有的梦想。
镜子并非因为三心二意才抛弃毛友洛，反而，是因为专情，对梦想的专情。事实上，就算他离开了毛友洛，也没有和肖如在一起。肖如虽然爱他，却不霸道，她讲理。她只要求镜子离开毛友洛，要求镜子不许爱别的女人，但她并没有要求镜子爱自己。因为她知道，爱情这种事情要求不来。若得不到他的爱，就剥夺他爱别人的权利。她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镜子将视线挪到狮子身上，急忙抓起电话，说：“肖博士，我找到狮子了，在谛达小区，我现在就把它抓回来！”
肖博士在电话里说：“等等！你先来我办公室一下，有更重要的事！”
镜子走进肖博士办公室时，看到办公桌上如烟盒般大小的金属盒正急促地闪烁着，不由惊道：“它亮了！”
“没错！”肖博士满眼兴奋，“时至今日，你还是不信鬼神吗？”
其实所谓“边缘化学”，包括古老的炼丹术。镜子一直痴迷于此，但他却并不相信鬼神或者修炼仙丹一类的说法，他坚信炼丹术也是一种科学，世间所有异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就算他们利用新提炼出的丹药把一只虱子喂到了猫那么大，还改变了它的外表将它变成一只猫，那也绝不算道术或妖术，而是科学。
但肖博士却不这么认为，他相信传说，相信神话，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一颗名为如意宝命珠的神奇宝珠。肖博士认为，如意宝命珠就是地藏菩萨手中的法器之一，有着“如六道众生之意”的强大能量，是在很久以前，地藏菩萨托一位有名的炼丹师炼制而成的。为了寻找如意宝命珠，他特别制作了一个能量场搜索器。搜索器反应极其迟钝，就算接触到强大的能量也不会有反应，只有遇到无以比拟的能量场时才会亮起。
镜子原本以为，这个搜索器是永远也不会亮的。
“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强大的能量场？”镜子不可思议道。
“没错！绝对是如意宝命珠！”肖博士说，“搜索器显示，能量场的位置也在谛达小区，你去看看，顺便把狮子带回来。”
4
镜子带着搜索器来到谛达小区门口的医院楼下时，搜索器不再闪烁，而是一直亮着，发出刺眼的光芒，与此同时，它周身滚烫，以至于镜子都不敢用手直接触摸它。
他跟随搜索器的指示，慢慢走进医院，逐层而上，最终停在一间病房门口。越靠近这间病房，搜索器越烫，待他走到门口时，那个小“烟盒”突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肖博士口中的“如意宝命珠”说不定就在这间病房里。
他推开病房的门，愣住——两张病床，分别躺着毛友洛和老刘，报纸上那个“不孝子”正坐在两张病床的中间，瞪着自己。
“你你你？静成！”刘伟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你还有脸来找阿洛？”
“您认识我？”镜子虽然在和刘伟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毛友洛脸上，瘦了，憔悴了，病了吗？在镜子的记忆里，毛友洛身体一直很好。除了去年她自己在家里做药流导致感染，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以外，几乎从未进过医院。想起那次流产，镜子心中一阵内疚。那时他刚刚认识肖如，想通过她结识肖博士。为了讨得美人欢心，为了进入边缘化学实验室对炼丹术进行实质性研究，他忍痛和毛友洛第一次分手。但肖如并不是蠢女人，对他忽冷忽热吊他胃口。肖如热，他就和毛友洛分手，肖如冷，他便和毛友洛复合。就这样反反复复、分分合合。也不知是第几次分手之后，毛友洛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怕镜子说自己用孩子当筹码威胁他，于是自己在家做了药流之后才肯告诉他。
事后，毛友洛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的，就像来一次例假那么简单而已。”事实上，毛友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那一团尚未成形就死去的小生命塞进了洋娃娃的肚子里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会被人发现，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洋娃娃藏在地下室的杂物堆里？没有人知道毛友洛的枕巾上拧出了多少吨泪水，没有人知道她做了多久的噩梦，梦里的孩子血淋淋地缩成一团，不停地问她“为什么？”
镜子回过神儿，继续对刘伟说：“您认错人了吧，我叫程镜，大家都叫我镜子。”
“不好意思。”刘伟当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认错，那个害得阿洛生生世世心力交瘁的男人，即便是投胎做了蛇虫蚁鼠，即便是化成灰变成粉末，他仍会记得。只不过，眼前这个自称镜子的人没有前世的记忆而已。
此时此刻，毛友洛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紧紧皱着眉头，深陷痛苦的梦境中。
梦里她抱着一个尚未成形的婴儿从滔滔黄河水中浮上来，望着岸边的男人，“给，你的孩子。”
她刚刚伸出手，手里的孩子突然变成洋娃娃的样子，正是被她丢在地下室的那一个。毛友洛尖叫一声，将洋娃娃甩进翻滚的河水中。但她马上就后悔了，一边哭叫，一边去打捞洋娃娃。随即，她意识到，自己是不会游泳的，怎么可能站在黄河里呢？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就突然沉下了去，在水中无助地挣扎。她想喊“救命”，一张嘴，梦醒了。
“镜子！”她终于又看到了镜子，“真的是你？”
镜子微笑着点点头，强迫自己向老刘病床的方向退了几步，他不敢靠她太近，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就在这时，衣兜里的搜索器突然加快了震动的频率，瞬间断裂成两半，报废了。这得是多强大的能量啊！难道如意宝命珠在这个老男人身上？
毛友洛看着刻意回避自己的镜子，想起之前种种，明明心里一点都不怨恨他，明明心里还是那么爱他，但仅存的那一点自尊令她板起脸，冷冷地说：“你还来干什么？”
刘伟本来就担心她会旧情复燃什么的，此刻见毛友洛这么说，趁机蛮横地把镜子向门外推去，“走走走，她不想见你。”
“我不是来找她的。”镜子拨开刘伟的手，走向老刘，轻轻推醒他，递上一张名片，“老先生您好，我是边缘化学实验室的研究员。
“有、有事吗？”老刘云里雾里。
“我们现在有一个轰动性的实验项目，希望得到您的配合。费用方面包您满意。”镜子很有礼貌地说。
老刘愈加不明所以，他转而看看刘伟，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刘伟挺身挡在老刘病床前，瞪着眼，“呸呸呸！滚！”
镜子愣了愣，假装不小心掉了手机，轻轻在老刘的鞋上粘了一个定位器，然后扭头走出病房，自始至终，没再看毛友洛一眼。
5
狮子本来是来医院找大M的，它记得大M似乎说过，它必须要去探望它的主人，希望她安然无恙。但狮子刚刚走到医院附近，远远看到镜子，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低声“呜呜”着，不堪而痛苦的过去令它窒息——每天都被逼服用灼喉的丹药，每天都沉浸在万蚁啃骨的疼痛里，每天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绝望。
跑着跑着，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它钻进墙角，大口地喘气，用力呼吸，可是就算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仍觉得不够。狮子知道，是那些丹药在作怪！最近一个月，它越来越有一种感觉，那些丹药们虽然折磨着它，但也拯救着它。
“回去吧。”是大M，此时它已经是谛听了，所以能随心所欲地收起自己的怪模样，变成一只平凡的猫的样子。它的耳朵变得非常灵敏，顾鉴善恶，察听贤愚，万事万物皆能分辨，因此狮子的心事，它一眼便可看穿。
“丑兄弟，哦不，神兽……救我……”狮子蜷缩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回去吧。”大M重复道。
“如果回去，不如就死在这里。”狮子望着大M，“真好，你不再是丑兄弟了，你现在像一只真正的猫那么漂亮，再也不用我照顾你了。我死也安心了……兄弟，我死了，会下地狱的吧？”
大M轻轻舔着它的额头，“下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地狱也不能下。”
狮子并不明白大M的话，也不想明白，它抖得更厉害了，“地狱里有肉包子吗？”
“没有。”
“哦……真可惜……”狮子蜷缩着叹气，“我就要死了，拜托你求求地藏菩萨，让我下辈子转世成狮子吧，我的梦想，就是做一只真正的狮子。”
“如果这辈子都活不好，更不要指望下辈子。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说，你现在必须回去！”大M的口气中有一丝命令的成分，狮子很危险——对别人很危险。
狮子只当自己快死了，却不知自己正在蜕变成一只怪物。它面部抽搐起来，身上皮毛拧在一起，渐渐破裂，流出紫色的酱汁，散发出奇怪的腥味儿。紧接着，一只硕大的虱子从狮子的皮毛里爬出来，如一只扁平的褐色的盘子，行动迅速，“嗖”地从下水道的缝隙钻进去，顷刻不见了踪影。
大M本来有机会抓住它、甚至杀死它的，可，那是它的好兄弟狮子啊！
城市的另一端，肖博士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说：“狮子现在再不吃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镜子说：“会不会变成一只大虱子？”
肖博士叹口气，“先不管它，先想办法把你说的那个老头弄回来再说！”
6
奇迹吧。
要知道那可是粉碎性骨折啊，老刘竟奇迹般好了，甚至比以前还硬朗，五脏通透，身体舒畅，妙不可言。老刘蹲坐在厕所里，一边重温着这两日和儿子美好的时光，一边酝酿着腹中的宿便。儿子终于开窍了，终于不再刻意疏远他、冷落他，甚至愿意照顾他了，真好啊！他觉得这都是毛友洛的功劳，也不知那女孩施了什么咒语，儿子只有在她面前才肯变得像个儿子一样。
比如，毛友洛问：“谢谢你在地震时救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刘伟就说：“嗯嗯嗯……我叫刘伟。”
毛友洛说：“这名字好，平凡，不遭嫉。”
于是刘伟就像第一天拥有了名字似的，傻乎乎地笑，边笑边自语：“哈哈哈！这名好，不遭嫉。好好好，我越来越喜欢刘伟了。”
又比如，毛友洛说，“你不用每天守着我，太麻烦你。”
刘伟就慌忙说：“别别别！求求你让我守着你，你麻烦我吧，我喜欢你麻烦我！”
多贱啊！老刘心里笑骂着，跟我当初追他妈妈时一样贱。此刻，心情美好的老刘完全没有留意到，一只蚂蚁晃动着触须，钻进了他的耳朵。
一阵剧痛从耳朵蔓延到全身，老刘还没来得及惨叫，只见成千上万只蚂蚁涌进厕所，长驱直入，爬入老刘的耳朵、鼻孔、嘴巴、眼睛里……他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冲出厕所，刚跑两步就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了。
七窍流血，五脏俱碎，全身布满了密密麻麻被蚂蚁噬咬过的痕迹，蚂蚁们早就不见了踪影——镜子和肖博士追随定位器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
“是不是狮子？”镜子小声问。
肖博士摇摇头，从地上捏起一只未来得及撤退的蚂蚁，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冬天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蚂蚁？蚂蚁怎么会主动攻击人？太违背常规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蚂蚁们现在已经有了主人。
7
大M轻轻推开宠物医院的门，见禽兽正在给地藏菩萨上香。它抖抖耳朵，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谁都逃不过谛听的耳朵，何况他是它的主人，它太熟悉了。
“呃呜，”大M叫一声，“这世间哪有自己给自己上香的？”
禽兽转过身，看着大M。他认出它额头的“M”，开心地将它抱起来，“才多久不见，你的病就好了？嗯嗯，这才像一只猫的样子嘛！”
大M任凭他抱着，“血魔朱美婥已经打破封印了，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人对付她吧？”
“是不是饿了啊？”禽兽随手拿起一盆猫粮。
“喂！别装了！死老头！现在没心情跟你玩！”大M从他怀里跳下来，严肃地望着他。
禽兽突然叹口气，蹲下来轻抚它的额头，“我知道你在为你的主人担心，放心吧，我已经帮忙预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她没事的。”
“我刚去医院偷偷看过她，当然知道她没事。我现在说的是血魔的事啊！”
“好啦好啦！快吃点东西吧。”
“喂！”大M突然改说人话，“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什么吧？”
禽兽一愣，“你在说话？”
大M叫道：“快别闹了！我是你的谛听啊！”
“妖、妖怪！”禽兽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8
老树精的根在墓穴下面十米深的地方挖了一个洞，并用树根搭成了一把舒适而灵活的椅子，朱美婥坐在上面，每调整一下姿势，树根们就谄媚地相应地调整，总之使她坐得最舒服。
朱美婥被封印在蚁卵中三百多年，寂寥长日，只能和历代蚁后闲聊，久而久之，竟和蚁后一样，拥有了操控蚂蚁的能力。
她望着脚下的蚂蚁军队，大骂：“一群没大脑的蠢货！”
为首的褐色大蚂蚁说：“我们翻遍了那个人身体里所有的部位，确实没有啊！”原来，那日朱美婥破印而出时，蚁后随便叼起一颗蚁卵逃命，谁知刚逃到外面，就被老刘吸进了肚子里。而蚁卵，正是被福叔施了障眼法的如意宝命珠，难怪他身上的骨头能那么快愈合。
“是不是被那老头消化了？”路路凑上前献媚。
“消化？笑话！你当那珠子是鸡蛋啊？”朱美婥说着，泄愤一般，扬手在李鸣的脸上印出五指山。挨打对李鸣而言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可老李打得再狠，手上也有分寸。朱美婥就不同了。一巴掌下去，他的嘴角便渗出血，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
“主子息怒……”福叔躬身俯首，“若打死了，您日后不就少了一个奴才吗？”
“像你这般没用的奴才，我要来何用？”朱美婥怒。
福叔低着头，不说话。
“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朱美婥扬了扬手臂，变成了一只古铜色的蚂蚁，它抖了抖翅膀，向洞外飞去。
洋娃娃百无聊懒地守着洋娃娃，望着飞远的蚂蚁，鄙夷道：“不会是蚂蚁精吧？”
【第五章。无间浩劫】
1
如果这辈子都活不好，更不要指望下辈子——这句话深深印在狮子心里，它决定好好活，无怨无悔地活，虽然它现在只是一只奇怪的虱子。
下水道四通八达，犹如一个庞大的城市地下铁。它爬呀爬，虽然不知道爬到哪里，但它觉得它总会爬到一个地方，并在那里找到幸福。
排水口传出憋闷的呜咽，紧接着一注水流夹杂着屎尿喷到狮子身上，狮子抖了抖，可它没有毛了，抖不干净，只好放弃。
它顺着下水道爬到一户人家的浴室，费尽力气想挤出那圆形入口，不想却被卡在那里。唉，做猫的时候被猫洞卡，做虱子的时候又被下水道卡，难道这就是命吗？它忍着痛，把扁平的身子努力卷成筒状，终于挤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虱子能做到的，狮子终于找到了一点自信。
老李正呆坐在客厅沙发上，悔啊！自从那次小地震后，李鸣就失踪了，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说，他当时正倒立在小区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而那棵老树的位置，早就裂开了一条大缝……
李鸣每次做错事，或者说老李每次觉得李鸣做错事，就会罚他靠在老槐树上倒立。上个礼拜一个老哥们儿说，倒立对孩子脑子不好，如果经常倒立，血液倒流压迫大脑，孩子会变傻的。难怪那孩子老是自言自语，也许脑子已经出问题了。所以老李决定以后不再罚孩子倒立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跟孩子说呢，他就不见了。
老李抬头看看李鸣妈妈的遗像，失声痛哭起来。
虱子爬到老李的身后，犹豫着。只是被虱子咬一小口，不会有事吧？它太饿了，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把长长的口器探入老李的脚踝。
老李觉得脚下一阵刺痛，垂头看到一只奇怪的动物正在咬自己的脚踝，吓得一脚把虱子甩出了老远，接着又奔到厨房拿扫把，刚刚跑几步，他就脸色煞白，翻翻眼睛，昏死过去。
狮子吓坏了，不是因为老李，它被自己吓坏了，伤心地躲进厨房垃圾桶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咬人了。
不一会儿，老李醒过来，一脸茫然。他在家里晃悠了两圈，似乎想找什么东西，但又记不起找什么，愣愣地站了一会，就目光呆滞地出了门。
邻居大妈见到老李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在为儿子的事担心，刚准备上前安慰他几句，却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黑紫，一把抓住她的手，贪婪地咬下去。
邻居大妈惨叫一声，捂着手腕奔向门口的医院，正好遇到遛弯儿回家的老伴儿，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口……
于是老两口一起向医院跑去，顺便在路上咬了不少人。
疾病就这样蔓延开来。
2
当时刘伟正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傻笑，跟个神经病似的。
见人就痴痴笑着说：“嘻嘻嘻！她说我名字好，不遭嫉！她刚才还对我说‘晚安’了！啊，还对我笑了呢！笑了呢！”
想不到堂堂河魂，风流倜傥，多少女子甘愿做祭品给他为奴为婢？偏偏他只爱着阿洛一个。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才爱的吧？
刘伟在那老两口眼里是一团火，熊熊燃烧的愤怒，空荡荡的、令人丧失理智的愤怒。佛家常说四大皆空，但得空而有物，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
空而无物，就要填补。
邻居大妈愤怒地嘶喊着冲着刘伟伸出手臂。
刘伟自顾傻笑，但见疯女人冲过来，本能一挡。虽然被困在肉体凡胎里，但毕竟有着河魂的灵魂，仍独具慧眼。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邻居大妈挣脱刘伟的手，转而扑向闻声而来的护士……
有人打110：快来谛达小区！！有歹徒！
有人打119：我看到火，到处都是奔跑的火！
有人打120：我被咬了，被人咬了！
朱美婥飞啊飞，今夜的人间怎么如此热闹？仿佛在举行盛大的万圣节舞会，百鬼夜行，鬼怕人，人怕没有灵魂的人。
如意宝命珠，你在哪里？地藏，你在哪里？
朱美婥凝神，看到了一身屎尿，躲在垃圾桶里哭泣的狮子。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蚂蚁会说话！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虱子这么大！
“珠子拿来！”朱美婥说，吓了狮子一跳。
“什么珠子？我没有！”狮子说。
朱美婥说着，飞远了几步，看着虱子身上的屎尿，屎尿中有一个蚂蚁的尸体，蚂蚁嘴里含着卵，那颗卵就是如意宝命珠。她冷笑，“你明明有嘛！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朱美婥从狮子头顶飞过，手到擒来。她笑着飞向空中，变回人形，解开福叔施的障眼法，如意宝命珠在夜空中泛着紫色的光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用宝珠摩擦着隆起的小腹，虔诚地说：“宝珠啊宝珠，求你帮我解除和血魔的盟约，请你找回我腹中孩儿的灵魂，求你！”
紫色的光芒瞬间熄灭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难道我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哽咽。
“我竟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茫然。
“原来我真的不在六道之中！”朱美婥大笑。她和地上那些愤怒的奔跑、撕咬着的人们一样，觉得自己空了，等不来明天了，没指望了，到了绝路了。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当初那个“反清复明”的宏愿是多么单薄啊，而自己竟然为了这样一个理由，牺牲了唯一的骨肉，变成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怪物，竟，不在六道之中！
是地藏害的！全怨他！
她猛地抛出宝珠，大喝一声：“鬼差何在！”
早就感应到宝珠的能量、躲在一旁的几个鬼差急忙跳出来，“是地藏菩萨回来了吗？”
朱美婥冷笑：“你们地狱是不是有个规矩？”
鬼差不情愿地弯腰俯首，说：“是，见法器如见地藏。”
“那么我现在命令你，放些恶鬼出来玩玩，专要无间地狱最冥顽不化的！”
“这……”鬼差们犹豫着，其中一个不知死活的大声说道，“当然不行！你当这是明朝啊，随便拿个皇帝的扇子啊、腰佩啊什么的就能只手遮天啊？”
“多嘴！”朱美婥一挥手，那说话的鬼差立刻魂飞魄散。
鬼差们后退几步，面面相觑。也罢，留住命要紧，等找到地藏菩萨，自然有办法收拾残局——冤魂厉鬼们倾巢而出。
朱美婥大笑道：“玩去吧！”
确实好玩。
这么多没有灵魂的鲜活躯体，就像一座座无人居住的房子，一部部没有主人的名车，随便出入，随便使用，随便糟蹋，多好玩啊！
人间变作炼狱，地藏啊，你在哪里？
3
真不知道主人心里是怎么盘算的！眼看着都世界末日了，还跟个木瓜似的冥顽不化。大M说兽语，他听不懂；说人话，他晕倒，说一次晕一次，根本没办法沟通！眼见着外面乱作一团，它只好暂时放弃，自己想办法。
此刻，它卧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耐着性子说：“老树精，你不要为虎作伥。现在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地藏菩萨现身后，一定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我……我……”老槐树两难，“一边是地藏菩萨的红人，一边是法力无边的血魔，你让我怎么选啊！”
“你怎么这么没有立场啊？”大M急。
老槐树羞愧道：“神兽啊，您也知道我是树嘛，本来就没立场，靠不住的。当然是哪边风大靠哪边儿啊！”
大M道：“现在看来，血魔那边儿风确实有点大，可再怎么大，充其量也是季风，吹过这一阵儿就没了！能跟地藏菩萨的四季风比吗？”
老槐树皱眉，“有四季风吗？”
大M道：“哎呀，何必咬文嚼字呢！就算没有，那血魔和如来佛祖比起来，充其量只算是‘微风拂面’，是不是？”
老槐树点点头。
大M谆谆诱导，“如来佛祖是谁？那是我家主人地藏菩萨的靠山啊！地藏菩萨是谁？那是我神兽谛听的靠山啊！懂了没？谁风大？”
老槐树说：“你风大。”
“好乖，记着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哦！”大M长叹一声，总算开窍了。
既然无法唤醒地藏菩萨，就只好极尽所能地笼络一切能成为力量的力量了，诸如老树精啊、吸魂狗啊、小婴灵啊、棺材子啊一类的，有一个算一个吧！
4
翌日，肖博士出现在所有的电视台，霸占了所有时段。
肖博士在电视里说：“初步化验结果，本城正在蔓延一种奇怪的病毒，传播的渠道是体液，感染者会失去理智，见活物便攻击。但感染者视觉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只会攻击运动的生命体，劝诫市民切勿出行，锁好门窗，如果遭遇感染者，一定不要惊慌，保持姿势不动，或许可幸免于难！切记！切记！”
镜子关掉电视，对肖博士说：“为什么用‘或许’两个字？”
肖博士道：“病毒已经发生变异，必须尽快找到狮子，看看能不能从它身上提取抗体。”
镜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您制造狮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肖博士叹口气，从书桌的暗格里摸出一部古书，“多年前我无意中得到这部《地藏警世书》，里面预言了2012年的人间浩劫，同时也给出了化解浩劫的办法。我就是按照这个办法炼制丹药，喂养出狮子。谁知……原本是要化解浩劫，却引发了浩劫……”
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肖博士和镜子兵分两路，一个想办法研制解药，一个负责找狮子。兵分两路，孤注一掷不保险。
镜子换上黑色的防护服，表面滑如泥鳅，撕不烂，咬不破，肖如出品，连夜缝制。
“一起！”肖如已经全副武装。
“太危险！”镜子说，虽然不爱，但也不恨，没有必要让无辜的人担风险。
“所以才要一起。”肖如坚持。
“走吧！”两人发动引擎，向谛达小区驰去。
“你看那里！”肖如指着前面，只见一群感染者在追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眼镜男跑跑停停，跑就追，不跑就不追。估计是看了电视，找到了诀窍。可是，眼镜男再一次停下来时，突然不管用了，他甚至屛住了呼吸，怪物们还是蜂拥而上，他惨叫、挣扎，最终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变异得这么快！”镜子恨恨地拍打方向盘，喇叭声撕裂人间炼狱的上空。感染者们转身，眼睛全都变成了猩红色。
“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有了思维？”肖如颤声道。
他们当然有思维。不但有思维，还有智谋。能堕入无间地狱的，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个感染者把自己的手指咬下来，塞进了排气筒，汽车熄火了。
镜子迅速解开安全带，“我引开他们，你回实验室向肖博士报告最新的变异情况。”他说着拍拍肖如的肩膀，“加油！要活着。”
“你也是！”肖如含着泪点点头。其实她还想问镜子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哪怕是一秒，比如刚才那一秒，但她终究没问出来。不问好，不问，心里有牵挂，有牵挂，就不会死。
镜子飞快地拉开车门冲了出去。防护服果然很滑，镜子如一条黑色的泥鳅般从众人的手掌间溜出去，就像一个长跑的领跑者，后面跟着一群行动迅速的敌手。
汽车周围已经没有了感染者，只是街道上零零散散地游荡着几个，肖如深深吸一口气，跳出汽车，街上的感染者们终于又看到了新鲜的食物和玩具，迅速聚拢过来。
跑！肖如咬着牙，不能死，不能死！她还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她还没问他到底恨不恨自己拆散他和毛友洛，她要问的太多。不能死，她还有牵挂，不能死！
实验室就在眼前，但肖如突然停下来，转身望着迅速逼近的感染者们。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贸然拿出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门。他们追得太紧了，就算她打开门进去，也没有把握是否有时间重新锁上门。她不能赌，她输不起——爸爸决不能出事，就算找到狮子，也只有爸爸才能知道研制解药的办法。
肖如猛地抽出随身的匕首，大声喊着“镜子”的名字，用力捅向自己的心脏，她宁死也不愿变成那些丑陋的怪物。
如果，如果刚才问了就好了，问了，死也瞑目。可倘若刚才真的问了，她也许又会想，如果没问就好了，没问就有牵挂，有牵挂就不会死。
反正，问或不问，都会后悔。
5
谛达小区的门口，感染者们聚集在一起，仿佛在开盛大的舞会。
镜子被团团围住，里外十九层，比地狱还多一层，寸步难行。就在这时，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一根硕大的树根根须冲破沥青马路，卷起镜子，向医院的一个病房里送去，病房的窗口爬满了根须，形成一个坚固的保护网。
槐树精讨好地笑着，“神兽啊，这次可以将功补过了吧？”
大M哼哼一声，卧在毛友洛怀里一动不动。它已经成功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被困在刘伟身体里的河魂，以及不停地晕倒的禽兽。它令槐树精用根须把毛友洛的病房筑成临时的安全区，也是临时的牢房——福叔、路路也在这里，不可能被团结的力量就要彻底压制，孤立敌人就是壮大自己。
刘伟一见镜子，恨恨道：“哼哼哼！老树精这次你罪大了！”
毛友洛看了镜子一眼，深深低下头。有人说，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忘记却要一辈子，可是她用一秒钟爱上他，却好几辈子都忘不了他。
大M抖了抖耳朵，“静成？”
镜子早就被这病房里的各种奇怪生物吓呆了，好在他刚刚经历了外面的劫难，强迫自己努力理解这一切。它们一定也是和狮子一样的变异物种，暂且这么理解吧，因此听到一只猫说人话，也便不觉得奇怪了。“为什么都叫我静成？我是程镜。”
大M叹口气，缘分就是这么调皮。想不到静成就是毛友洛的前男友，自己一出生就知道他的，可惜缘分未到，对面不相识。而今，你以为缘分到了，其实却早错过了——宝珠被朱美婥夺去了。
大M竖起耳朵，看到镜子的前世，前世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的前世。
那一世他是个炼丹师，阿洛是他的妻子。
阿洛不停地问静成：“值吗？值吗？值吗？”
静成说：“我答应过如证大师一定要炼成如意宝命珠封印血魔的能量，就一定做到。”
阿洛问：“你舍得我吗？”
静成说：“我连自己都舍得。”说罢，他纵身跃进炼丹炉。阿洛泪眼迷离，亦随他跳进熊熊烈火之中。
这时，河魂湿淋淋地闯进来，气急败坏地大吼，“阿洛，就算你转世成一只蚂蚁，我也要找到你！”
大M抬起头，看了看每个人。莫以为死了就真的了了，死是最不划算的逃避方式。你瞧，该相遇的还是相遇了，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6
太阳沉下半边脸，狂躁的黄昏。
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欢呼雀跃，是蚂蚁，地球内部的古老居民。
黑色的，褐色的，大的，小的，交头接耳，成千上万，它们在血魔的力量下克服了寒冷，它们第一次看到冬天的模样，它们兴奋地汇聚成暗色浪潮，向谛达小区奔涌而来。
老槐树精的根须们哆嗦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福叔抬起眼，微微笑着。
吃过“蚂蚁上树”吗？好吧，见过蚂蚁上树吗？
槐树精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咬住嘴唇，墨绿色汗珠如小溪滴落。树根组成的防护栏摇摇欲坠，而大M等人正在商议对策，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树精的颤抖。树根们稍稍松开，紧接着又紧紧抓住墙壁，每一根树根都散发出浓绿色的雾气，那是生命里最后的气息。
老树精喘着粗气说：“神兽，神兽……”
“嗯？”大M头也不抬，依旧和镜子、刘伟等看着纸上的地图，必须突破重围，不能困在这里。
“如果见到地藏菩萨，告诉他，我是一棵好树，告诉他，树还是靠得住的。”
“哦。”大M一边应着，一边用黑色的爪子指了指地图上医院的换气系统。
老树精不再说话，盘腿坐在地上打坐。
禽兽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看四周，仿若置身于凌乱的异世界，于是他“哎呦”一声，又晕了过去。
树根们的绿色雾气越来越淡。
“好！就这么定了！”大M抬起眼睛望着大家。
闭目打坐的槐树精微微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快跑！”便直挺挺躺在地上，化作木灰。小区里的老槐树轰然倒地，树根围成的防护网变成了枯枝，依旧死死地攀着墙壁，谁说树是靠不住的？
大M没有时间为老槐树精悲伤，它指着排气管道，“快！天花板上已经设好了结界！”
一直默不做声的福叔反应最快，却不是爬向排气管道，而是迅速冲出窗外——牢笼已破，他们自然要回到主子身边。路路看了看地上的木灰，又看看了狼狈而逃的众人，紧紧跟在福叔后面。
洋娃娃大叫：“我要跟着谛听！”
刘伟眼快，一边把昏迷的禽兽塞进天花板，一边从路路身上抢过脏兮兮的洋娃娃。
此刻，黑夜降临，恶鬼们纷纷从那些躯壳中钻出来，如狂风肆虐。大M凛然站在病房的中央，变回谛听原形，周身散发着金黄色的光环。破门而入的感染者和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恶鬼们，碰到那光环，立刻退后。
大M看着李鸣最后一个爬进排气管，正准备随之进入，却无意中听到两只恶鬼的对话。
恶鬼甲：“喂喂喂，那可是地藏菩萨的神兽谛听，要不要惹？”
恶鬼乙：“你说呢？”
恶鬼甲：“反正也是造反，不如一反到底，已经没有退路了，成功了兴许还有活路……”
大M闻言，有了更好的主意。
它爪子一挥，封住了天花板结界，自己却坦然站在结界之外，褪去身上金色光环，傲然而立。每个世界都有潜规则，懂得用，用得好，就是智慧。大M是地藏菩萨身边的灵兽，心知六道，虽然无太大的法力，却有超常的智慧，深知人性。
鬼，也是从人过来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大M说，“无间地狱苦，再苦还有个盼头，在无间地狱受苦的日日夜夜，你们每个人，何尝不是盼望早日挣脱苦海呢？”
众鬼闻言，忍不住后退。
“地藏菩萨大慈大悲，日日派鬼差们为你们念经，每月十五，还会亲自为你们超度，这些恩德，你们都忘了吗？”大M抬起眼睛，威严地望着众鬼，“地藏菩萨知道你们苦，你们造反，也是有情可原，是受了血魔的蛊惑！而今，我已经找到了地藏菩萨，他老人家大慈大悲，下了一道法旨。凡是及时返回地狱者，便算功德一件，三百年内可投胎转世；缉拿到血魔朱美婥者，算大功一件，可即日转世！”
恶鬼们炸开了锅，不罚反奖，只要返回无间地狱，原本无尽的苦痛，就缩短到了三百年，如果缉拿到血魔，奖励更是令人眼红。
大M一则用地藏回归相威胁，一则用奖励瓦解众鬼斗志。清朝咸丰年间平粮价暴乱，监生周详千领导农民平粮价。当时平暴的官员段光清，用的正是这一招。
有几个老实本分的，已经偷偷溜走，而几个渴望早日投胎的，早已摩拳擦掌。
六道众生，谁不是为自己活？
“为什么不惩罚我们？这很不合常理！”一只恶鬼问。
大M望着众鬼，说：“坏孩子，有糖吃。”这是真理，众鬼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另一只恶鬼跳出来，这个问题道出了众鬼的心声。
大M笑笑，“无所谓啊，你们可以不信。地藏回归的时候，挥一挥手，你们一样无处可逃，不如赌一把，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
恶鬼们越聚越多，大家小声讨论着：地藏菩萨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后一定不会轻饶我们，现在回去的话，就算谛听出尔反尔，也不过是多在无间地狱待上千年，总比灰飞烟灭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M看众鬼已经军心涣散，说：“我留个印记给你们，若日后反悔，你们可以把这印记拿给地藏菩萨看。”说罢，它咬破爪子，“来！”
如果有了谛听的血印，就等于有了特赦令，起码能证明谛听曾经有过的承诺。况且，无间地狱有个传说，有了谛听的血印，可以减刑六百年，六百年哪！
有个胆子大的女鬼飘过来，大M微笑着在她的掌心盖上红红的血印，说：“从此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这句话很关键，若以前众鬼还有一分犹豫和顾虑，现在则顾虑全无了，有人带头，后面的马上蜂拥而上。
7
窗外，十几个身穿破旧战甲的恶鬼飞身跪在朱美婥面前：“罪将参见公主！”
朱美婥愣住，眼中的恨更浓烈了，“是你们……你们都是为国牺牲的英雄，为何也堕入无间地狱？可恶的地藏！地藏！滚出来！”
沧海桑田，亘古不变的不是爱人，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而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反清复明，为民族亡，为国家亡，即便堕入无间地狱，这亡国之恨亦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岁月和折磨只是加深了这恨。只因无法放下这恨，所以只能永堕无间。
“属下愿继续跟随公主左右，反清复明，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十几个鬼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反清复明？”朱美婥无奈地笑，“不必了。但是亡国之仇，不可不报！”
“属下一切听从九公主安排！”
朱美婥上前，一一扶起昔日的部下，她微微低着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情此景，多像三百多年前那个雨夜啊。就是那个夜里，她与血魔立下盟约；就是那个夜里，她腹中的胎儿永远不可能出世；就是那个夜里，这些热血男儿为了保护她完成盟约仪式被清兵残忍杀害；就是那个夜里，地藏握着如意宝命珠，假装悲悯地站在她面前。
哦，他那时还不叫地藏，叫如证大师，是个和尚。可就在不久前，他还是明朝战功显赫的先锋大将，坤兴公主的心上人。然而，他战败被俘后，竟然跟着洪承畴一起降了清，甚至还成为说客，说服吴三桂降清。之后不久，就当了和尚。她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一个投敌叛国的懦夫？怎么会爱上一个帮异族灭国的奸贼？
那时如证大师对她说：“国家兴衰，朝代更替，本就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当战争无法避免地开始的时候，让强大的一方更强大，以最快的方式结束战争，尽量减少伤亡，才是大善。”
“那民族呢？那国家呢？那我呢？”
“民族还是民族，国家还是国家，你不是你。”如证大师说罢，甩出如意宝命珠，“因我来晚一步，终是欠了你的。”
如意宝命珠封印了已经与血魔立下盟约的朱美婥，所以每个人都想当然地以为，如意宝命珠也可以解除封印……
福叔飘然而至，打破了朱美婥的回忆，“奴才罪该万死！”
朱美婥冷笑，“我还以为你和当年的他一样，背叛了我呢！”
福叔急忙说：“奴才对主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主子不必操心，奴才已经探得他们的计划，只需在医院排风通道的出口围堵，便可生擒他们。”
“是是是！路路也知道他们的计划！”路路汪汪地跳起来讨巧卖乖。
于是朱美婥带着福叔、路路和众鬼将堵在排气管道的出口。管道被大M设了结界，破解这种小法术于朱美婥而言轻而易举，但她不想打草惊蛇。
等到凌晨3点，朱美婥不耐烦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地方？”
福叔心里也着急，就算是蜗牛，也该爬出来了啊！
路路跳出来，嘴里叼着地图：“没错儿！您看！就是这里！”
朱美婥看都没看它，对身后的鬼将说：“你们去医院里探探风声！”
四个鬼将得令，飞身进了医院。
此时，大M正为最后一个恶鬼盖上血印。它伸出爪子，问：“回去吗？”
四个鬼将异口同声，“我们誓死忠于公主。”他们见无间恶鬼已经被大M遣回地狱，心知多留无益，立即返身离开。
大M看了看四周，恶鬼之困已解，如今只剩下那些没有灵魂的感染者和血魔朱美婥那些家伙了。“下来吧！注意不要乱动，周围还有一些感染者。”
镜子、刘伟、毛友洛和李鸣等人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原来他们根本不曾离开。大M如何不知道福叔的忠心？朱美婥注定要白等。
众人好像在玩“123木头人”，各个站着不动，一些感染者茫然地从病房门口路过，丝毫不能发觉他们的存在。病毒并没有变异，之前只是被厉鬼附身而已。
“下一步怎么办？”镜子问。
“控制病毒，我无能为力，但我能帮你找到狮子。”大M说。
这时，镜子的手机响了，是肖博士，“镜子！找到狮子了吗？”
镜子看看大M，决定相信它，“马上就找到了！怎么样？您研制出解药了吗？”
“没有。”肖博士说，“但是，我参透了《地藏警世书》里真正的秘密！就算没有狮子，这场浩劫还是无法避免，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与血魔订立了盟约的朱美婥。而警世书里提到的破解之法，就是培育出像狮子这样的毒物，它可以吸出朱美婥体内的魔血，解除盟约，并将真正的血魔困在体内。届时，狮子的毒性会和血魔相冲，两个都会死。”
“那些感染者怎么办？”
“如意宝命珠可以化解一切。不过，关于狮子……”肖博士话锋一转，“由于狮子之前从实验室逃走，很久没有服用特制的丹药，必须先把它送回来注射我新提炼出的高浓度毒液，否则恐怕对付不了血魔。”
“狮子，你都听见了？”大M轻轻把头转向病房里的洗手间，狮子从下水道口爬出来，原来它早就躲在那里，只是因为做错事而内疚，不敢见人。
狮子慢腾腾地爬到大M脚边，脑袋紧紧贴着地。多可悲，原来它活着，就是为了死。可是，谁活着不是为了死呢？总有死去的一天，还好，有下辈子。它微微张开嘴，想问大M自己下辈子能不能做一头狮子，真正的狮子。但转念想起大M曾经说过的话，这辈子都活不好，还指望什么下辈子？
于是，它怯怯地问：“神兽兄弟，我下辈子，还想做虱子，不过要做狮子身上的虱子，行吗？” 如果连虱子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好狮子呢？狮子下定决心，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只好虱子，然后下下辈子再做狮子。
大M说，“这种小心愿，我能满足你。”
“我我我！”刘伟说，“我现在随时能脱离这副躯壳，送狮子回去！”
大M摇摇头，“你在他身体里呆太久了，如果贸然离开，只怕真正的刘伟也活不成了。”
镜子问：“那怎么办？”
大M转身，望着毛友洛，刘伟急忙挡在她身上，“不不不！她不行！”
“不是她。”大M说。
毛友洛抱着破旧的洋娃娃，她并看不到孩子的亡灵，她只知道，这个破旧的洋娃娃里，有一块她的心头肉。第一次被母亲这样久久地抱着，洋娃娃的怨气早已被融化。
大M继续说道：“是她。小婴灵，你可以钻入感染者的身体，就像恶鬼们那样，然后混入感染者当中，带着虱子去找肖博士。”
洋娃娃眼睛里闪过退却的目光，无助地看了看毛友洛，她现在哪也不想去，只想这样被她抱着，直到永远。
“她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你无性别，无样貌，因此无法投胎，入世以来以人精魂为食，又有试图弑母的罪孽，这次是你赎罪的好机会。”大M说。
洋娃娃毫不犹豫地钻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试着动了动胳膊，伸了伸腿，原来有身体的感觉是这样的，自由了，又不自由了。
被附身的女人咬咬嘴唇，俯身在大M耳边说了句什么，突然冲到毛友洛身边，用力地抱了抱她，又转身抱了抱镜子，然后背起洋娃娃，抱着虱子，冲出病房。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毛友洛诧异道：“她抱我干吗？她抢我娃娃干吗？”
镜子也说：“她不是被感染了吗？幸好抱一下不会被传染，难道病毒又变异了？”
刘伟心底虽然极不情愿，但因为太感动了，忍不住说：“她是……”
“她是我派遣的一个鬼差而已。”大M打断他，“任务是送虱子回实验室，鬼差嘛，多少有点古怪，抱你们又不会吃亏，计较那么多干吗？”
洋娃娃刚才偷偷告诉大M，让它永远保守自己变成怨灵的秘密，她希望毛友洛和镜子能彻底忘记自己。多奇怪？正是因为他们的忘记，她才变成怨灵。然而此刻，她却希望被遗忘——爱她，就不要成为她痛苦的回忆，爱到极致，连被遗忘也是幸福的。
8
“根据刚才四鬼将的汇报，恶鬼们已经返回无间地狱。倘若没有地藏在旁边镇着，那些恶鬼不可能那么听话。”福叔低声道。
“地藏！”朱美婥的脸因为兴奋而抖动着，她决定不再等了，等不了了！
这世界上，最可恨的人，不是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恶徒，不是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小人，也不是不忠不孝不明是非的奸臣，偏偏是那些至纯至善、舍己为人、仁义为先、普度苍生的英雄。他们只顾成就自己的良心、成就自己的美名、成就自己的心安理得，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一相情愿地去牺牲、去伟大、去善良，却把别人推向不义之地。谁让你牺牲了？谁让你舍身了？谁让你入地狱了？你要入地狱自己去入好了，不要为我，不要为我！
朱美婥恨那些以死相谏的忠臣，因了你们的愚忠和自以为是，把多少小奸臣衬托成了大奸臣，把多少小暴君衬托成了大暴君？朱美婥恨那些舍己为人的伪君子，为了你们的个人英雄主义，让那些“舍己为人”的“人”一辈子不能心安地活着。孔融让梨，不就是个梨么，平时都是哥哥们让你挑，不过懂事了一次，就被千古传颂，显得哥哥们好像多欺负你似的。
父皇为了保住大明朝最后的尊严，自尽前杀死所有血肉至亲，幸好她用左臂抵挡，才保住一命。反过来，清帝不杀她，不过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巩固统治罢了——为什么我朱美婥总是成为成就别人的道具？
最可恶的是如证大师，也就是地藏的转世——我朱美婥只是有点小小的坏，只是想反清复明、造福万民，你该恨就恨，要打便打，何必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却把我的小坏衬托成大坏，谁要你的恩惠？谁要仰视你？
朱美婥的眼睛里冒着火，他曾说，“我不是我”，切，我就是我！心狠手辣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就是我！她突然如癫狂一般，一把抓起福叔，“我与地藏大战在即，把你给我！”
“奴才本就是主子的。”福叔的目光闪烁。
“为什么不逃？为什么反抗？是因为你曾是驸马？是因为这腹中有你已经死去的骨肉吗？”朱美婥怒。
“奴才心甘情愿，没有原因……”
“你凭什么心甘情愿为我，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为帮我度过生死劫自宫入宫，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救我出来，征得我的同意了吗？你自缢在墓旁，殉情殉主，征得我的同意了吗？谁让你为我做那么多？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才把我变成了大恶人！”
“奴才错了，奴才罪该万死！”福叔的身体抖动着，体内的能量不断被朱美婥吸去。
朱美婥大吼一声，福叔顷刻消失。但他大概是幸福的吧，终于成为她的一部分，终于永远在一起了。
朱美婥转身寻找路路，但它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她握紧了拳头，率领鬼将们，飞向医院的病房。
9
禽兽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大M急忙将毛友洛推到最前面，一干人等，就她勉强算得上禽兽的熟人。
“小毛？你怎么在这里？啊，对了！我看到大M了！它、它、它……”禽兽坐起来，一脸惊慌。
毛友洛急忙说：“别怕！不许晕！再这么晕下去你真的就要晕死了！”
“晕死倒好，也许晕死了地藏菩萨真身才会苏醒。”大M喃喃道。
“它说话了！”禽兽尖叫一声，好在这次镜子及时从怀里摸出一粒什么丹药塞进他嘴里，他才没有再次晕倒。虽然没有晕倒，但仍被门外游荡的活死人和房内独角怪兽吓得不轻。他慌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幅地藏菩萨画像铺在地上，一边虔诚跪拜着一边念念有词。这家伙胆子也太小了吧？大M再次怀疑自己看走眼。
“哪个是地藏？”只听一声厉喝，朱美婥应声而至，身后跟着十几个鬼将。
刘伟立刻抢先将毛友洛挡在身后，同时快速瞪了镜子一眼。大M抬起前爪挠挠水晶角，测算着胜率。
“喂！问你呢！你不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朱美婥看着李鸣。
李鸣急忙低下头，“不知道……”
“不知道？很好！”朱美婥恶狠狠地笑着，一个响指，老李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炯炯有神，全然不似门外行尸走肉的样子。他看了儿子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一下下刺着自己的大腿，边刺边笑，好像不知道疼。
“爸！”李鸣大叫。但大M一眼便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老李，而是一个附身其中的鬼将。
“现在知道了吗？”朱美婥得意道。
李鸣指了指正在颤抖着拜地藏菩萨的禽兽。
朱美婥走到他身后，不屑道：“真自恋，你拜你自己？”
禽兽低声说：“我在拜菩萨。”
朱美婥问：“你不就是菩萨？”
禽兽说：“菩萨就是已经觉悟的众生，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菩萨，所以求菩萨不如求自己。”
“少来这一套！”朱美婥抬脚把禽兽踩在脚下，扬起手中的如意宝命珠，“我今天就让你死在自己的法器之下！”那珠子虽然不能如她之意，但当做一块硬器砸死个肉体凡胎还是没问题的。
就在此时，朱美婥突然觉得脚踝处一阵剧痛，紧接着，整个灵魂似乎都从体内抽离。是虱子，注满了毒液满身翠绿的虱子。在它咬住朱美婥的那一瞬，全身就由翠绿变成通红。附身在老李身上的鬼将一脚踢开虱子，其他鬼将围成一圈，将朱美婥护在中央。
“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大M趁机抢回如意宝命珠，对珠子说道：“速将这些恶鬼打回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鬼将们巍然不动。
“假的啊？”大M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这东西不可能造假的啊？以前地藏菩萨每次都是这么随便一说，珠子就乖乖听话了，甚至有时候地藏菩萨根本不用说，只要动个念头，珠子就勤快地跑前颠后的。该不会认生吧？想到这里，大M突然忆起地藏菩萨转世前交代给自己的话，急忙把珠子递给镜子，“主人说过，得合你与有缘人二人之力，才能挽救人间浩劫。我想，你的有缘人，一定是与你纠缠了几生几世的她吧？毕竟，这珠子是用你们前世的肉身做引子炼制而成的！”
毛友洛和镜子对视一眼，两人双手交叠一起握住珠子，生生世世的记忆喷涌而出，甚至，连站在他们身旁的、附身在女人身上的洋娃娃，他们也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泪眼婆娑。
“速将众鬼将打入无间地狱，永世……”
“等一下！”朱美婥挣扎着拨开鬼将们，打断了镜子和毛友洛。她的皮肤枯黄干皱，没有了血魔之血的支撑，她顷刻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我愿永坠无间地狱，请给他们一次机会！”她不是最讨厌这样的人吗？为何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恨的那种“假仁假义”的人？
大M看了一眼仍在跪拜地藏法相的禽兽，说：“我家主人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菩萨，所以求菩萨不如求自己。如果他们自己不肯主动回去，不肯给自己机会，我有什么办法？”
朱美婥转身对鬼将们说：“回去吧，如今连清朝都不复存在，反清复明更加只是一个泡影，放下吧，回去吧！”
“公主！”鬼将们跪下，“我等愿誓死守护公主！”
“够了！”朱美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昂起头，“立刻返回地狱！这是命令！”
鬼将们对视一眼，冲她磕了三个响头，含泪而去。
大M对镜子说：“现在该清除病毒了。”
于是镜子握着毛友洛的手，捧着珠子说：“让这些该死的病毒见鬼去吧！”话音刚落，那些鬼将们又回来了，满脸莫名其妙。
大M叫道：“拜托你敬业点，说得直白点！不知道那珠子智商低啊！你说见鬼就会真的见鬼的！”
镜子急忙说：“鬼将们回去回去！呃……由虱子而感染的病毒迅速从人间消失！”
10
众人围在镜子和毛友洛身旁，每个人都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洋娃娃希望在投胎转世前，毛友洛和镜子能彻底忘记自己；
李鸣希望自己不再挨打；
狮子希望下辈子转世成狮子身上的虱子；
朱美婥希望胎死腹中的孩子能和自己一起转世，哪怕投胎变成猫猫狗狗也好，只要还是母子，只要还在一起。
如意宝命珠，如六道众生之意。
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禽兽小心翼翼地问：“这宝贝能不能让地藏菩萨显灵一次？”
大M一把推开他，“一边儿去，不带你玩！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菩萨吗？你自己给自己显灵去吧！”
禽兽的愿望好打发，剩下那三个，可就难了。
刘伟想要毛友洛，毛友洛想要镜子，镜子除了他的“边缘化学”什么都不想要。而如意宝命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第一是地藏菩萨的真身；第二是镜子和毛友洛的心意相通时共同发愿。
地藏菩萨转世成秦兽医，他此生未劫数，自然不可能现出真身；镜子、毛友洛和刘伟的心愿又互相矛盾，看来，他们三个生生世世都无法化解的心结，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谛听看了一眼禽兽，低声道：“你们还不懂地藏菩萨的本意吗？正如他拜自己的法相一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菩萨，求人不如求己。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只能自己解决。”
众人转头望着禽兽，禽兽只是微微一笑，众多禅机，皆在这一笑之中。不入地狱，怎知地狱之苦？不进凡尘，怎知凡人之痛？菩萨就在人间，在你我身边，在你我心里。
也许，镜子、毛友洛和刘伟，仍会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会选择放弃。
那将是一个很长很枯燥的故事。
11
刘伟给老刘的灵位上了炷香，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保安服，拿着手电筒走出家门。今晚他值夜班，照例，值夜班时，他习惯吃一头大蒜。
小区的流浪猫少了很多，因此值夜并不像以前那么劳心费神了。
据说禽兽把那些被遗弃的猫猫狗狗们全部收养，给它们拍了许多漂亮的照片放在网上。他创建了一个流浪宠物论坛，非常有人气。很多猫猫狗狗们都通过论坛找到了幸福的家。
但是有一只精神失常的京巴狗说什么也不肯被收养。
它总是背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在小区里游荡，洋娃娃背后的拉链敞开着，里面空空的，连破败的棉絮都没有。
有时候，它会偷偷躲在角落里，望着一对散步的父子发呆。
有时候，它会疯疯癫癫地对附近的野狗们吹嘘，说它是一只吸魂狗，能够通过头发吸食人类的精魄。野狗们不信，于是它就炫耀般溜进小区门口的医院，偷偷潜入病房里，含住某个病人的头发用力嘬。
结果，每次它都被值班护士打出来，或者被醒来的病人踢出去。
而那些被他嘬过头发的病人们，后来全都康复出院了，没有洋娃娃的怨气，它终究只是一只普通的狗。
吸魂狗？这种奇怪的东西，应该和宠物医院里那张地藏菩萨法像中的神兽一样，只能是个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