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纳雄耐尔和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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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但我知道将来要干什么。老家说不上是农村还是城镇,说它是乡村,这里却有许多客栈、饭馆。只知道这里在很早以前是朝廷的驿站,朝廷的差人或衙役路过此地要在驿站里歇脚。所以当时的驿站有六间青砖瓦房。有一个院子,突出的建筑是院门口有一块大石碑,石碑上的文字是:木香镇驿站。管理驿站的最早是县城的衙役,后来县府衙门就把它交给木香镇了,木香镇里也有衙门,镇长没有官位,连七品官都算不上,但他却是镇长,这个镇长是知县任命的。后来附近的许多客栈和饭馆都距离驿站很近,逐渐地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小集市。说这个地方是城镇,四周又都是乡野,一个屯落挨着一个屯落,每个屯落都有名字,依次是曹旺屯、三棵树屯、碾盘屯……这些屯子没有来历,谁家的土地多,谁是这里的大户人家,这屯子就和这里的大财主同一个姓,或者和这个大财主的字号同一个村名。这里还有一些很杂的屯落,比如高丽屯,不是因为这个屯子的财主叫高丽,而是朝鲜族的别称。据说这里的人们是从高丽国移民过来的,后来归了当年中国的元朝,这是私塾先生跟我爷爷说的。还有些屯子里的人都高鼻子、黄头发、蓝眼睛,他们是从俄国过来的移民。这里的屯子名也怪诞,距木香镇很近的那个俄罗斯屯子叫亚历山大屯,屯子里的人既能说汉语也能说俄语。我的老家原来叫秀才屯,因为老家的这个屯子出过六个秀才,这在木香镇附近,包括在县城都是罕见的。后来这个屯子就不叫秀才屯了,叫白家屯,因为屯子里的六个秀才中有四个姓白,还有一个秀才中了举人,参加京城殿试的时候又中了榜,为探花。这个探花叫白子辕,白子辕后来做了江北木兰县的县令,原本他是要做江浙一个巡抚的,他不习惯那个地方的生活,朝中就让他回到了关东。白家江南江北都有房子和土地,白子辕有六个儿子,他的四儿子叫白丹晨,白丹晨就在木香镇的镇南,他是我的曾祖父。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到我的祖父,就是父亲,从他生下来那天就没见过亲生父亲,据说祖父小时候能惹祸,有一年曾祖父在屋里抽大烟,趁曾祖父睡着了的时候他把曾祖父的大烟拿过来抽起来,曾祖父醒来后看见祖父也在抽大烟,就抄起烟枪照着祖父的头上打了一下,祖父的头上流了血,他自己把受伤的头用布缠好,第二天就不见了。据说他去了不远处的三泉山,奔了土匪,因为那个土匪也姓白,但跟我们家族并不沾亲带故。但这个土匪和我的曾祖父关系很好。曾祖父到山上去找我的祖父,山上的土匪说,侄儿并没有到山上来,如果他到山上来,我就把他给你送回去。此后,曾祖父就杳无音信了。直到我的父亲十六岁的时候也没等到我的曾祖父回来,后来我的父亲就考上了国高。再后来解放了,父亲又上了县城的高中。父亲不像祖父那样,他很文静也很老实,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几年以后,父亲就离开了县城,考上了沈阳的东北大学。这所大学后来变成了三所大学:辽宁大学、吉林大学、辽宁财经学院。父亲是在辽宁大学毕业的。后来我们所在的这个农村归属了哈尔滨西郊,白家屯也不存在了,因为距木香镇很近,木香镇的街道延长了,就和白家屯接上了,所以白家屯后来就算是木香镇的一部分了。我并没有出生在木香镇,因为父亲辽宁大学毕业以后分到了辽宁的一个中等城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结婚当年就有了我。随后几年里,我就有了三个弟弟。因为父亲和母亲在这座城市里都有固定的工作,四个孩子他们也顾不过来,就把我送回了老家木香镇。我的二弟送到了我的姥爷家。那时候我的舅舅在黑龙江省的一个县城做县长(其实是县委书记),姥姥家的条件很好,舅舅对我二弟管得也很严。一家几口人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七岁到奶奶家的,也就是我七岁才真正认识到木香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镇上最大的商业网点叫木香镇供销社,还有两个商店,一个商店是卖粮油的,另一个商店是卖日用百货的。供销社的名字没变,就叫木香镇供销社,而两个商店却都有各自的名字,一个叫红旗商店,另一个是红旗二商店。镇上还有一所小学,这小学的名字更让人不解,叫纳雄耐尔小学。原来这个小学是一个俄罗斯人留下的天主教堂,据说木香镇在20世纪40年代从俄罗斯移民过来几百人,他们在木香镇住下了。木香镇是一个宽容的小镇,镇长的夫人也是一个俄罗斯人,俄国人在这里建教堂,木香镇当时还投了不少钱。再后来就知道这个天主教堂是俄国人的一个共产主义组织,这个组织的名字叫英特耐尔小组,这个绕嘴的名字的完整叫法是英特纳雄耐尔,是共产主义信仰的意思。这个小学的名字一直叫了二十多年。
  在纳雄耐尔小学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天主教徒们留下的,教室里很庄严肃穆。其实在这里上课很舒服,但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一个校长和两个老师。校长姓边,叫边洪举,他惩罚学生很有办法,他在罚学生站的时候不让在地上站着,而是让学生到一个很高的桌子上站着,在桌子上站着的同时还让你的手里捧着一块很重的鹅卵石。学生们都怕边校长的这个绝招儿。所以学校就很少有违反纪律的学生。教师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据说她们就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上过,就给我们当老师了。孟老师在课堂上常常读错别字,在黑板上写字也经常写错。但这个孟老师常年都穿着一身女军装,不是假的是真的,因为她的未婚夫在部队是一个排长,那时候穿军装是最漂亮的打扮。她不是木香镇人,是木香镇东一个叫孟家沟的村子的人。别看她穿得很漂亮,但她家里好像很穷,因为学校的一个校长和两个老师中午都要带饭,她饭盒里装的饭基本上没有白米,大都是苞米子或者是切成片的大饼子,菜是炒熟了的咸菜条子。另一个女老师是公社书记的老闺女,她原来在公社当过半年的广播员,后来公社的广播站取消了,她就到纳雄耐尔小学当教师来了。她教算术,还教美术。算术教得还算不错,但她的美术课一年都没有变化,总是在黑板上画一只大鹅。她姓黄,学生们都叫她黄大鹅,她的本名叫黄爱民。她不太注意穿戴,因为她长得也不好看,眼睛小鼻子也小,但嘴很大。可她总是穿着一件红条绒的衣服,一年四季都不变。冬天的时候里边套棉袄,春天的时候里边套毛衣,夏天里边好像只戴个乳罩,学生们不认得乳罩,都说黄老师里边穿的是短背心。黄老师对学生很和气,她从来不体罚学生,但她不喜欢男学生,只喜欢女学生。即便是她不喜欢男学生,男学生们也并不讨厌她。最初我在纳雄耐尔学校学得还算认真,后来我就跟学校里最坏的一个男学生交上了朋友。这个同学叫边学谦。他是边校长的侄子。边校长惩罚他的时候不让他站在桌子上搬石头,而是用扫地的扫帚抽他的屁股,抽得他嗷嗷直叫。边学谦虽然姓边但他不在边家屯住,而是在木香镇住。说边学谦坏,他也不坏别人,只坏他的叔叔边校长。边校长每天带午饭的时候,饭盒里经常是二米饭,还有半块咸鸭蛋,一块咸菜。边学谦趁他叔不注意的时候,经常把鸭蛋偷着拿出来吃了,然后又抓点土放进叔的饭盒里。之所以我和边学谦成为朋友,是因为他常常把从边校长那里偷来的鸭蛋分给我一块吃。因为我们两个都住在木香镇。父亲每半年都要给我奶奶汇钱,还有我一个舅爷在哈尔滨工厂是厂长,也经常给我奶奶钱,资助我奶奶,所以我在奶奶家基本没吃到苦,每天的饭菜也都很讲究。边学谦家里很穷,边学谦的父亲是镇上一个木器厂的木匠,每月的工资很少,母亲又没有工作,他上上下下有四个兄弟姐妹,家里的日子很穷,天天都要吃苞米面或高粱米饭。有时候我把边学谦领到奶奶家,让他在我们家吃饭。可是后来边学谦不念书了,到木器厂跟他爸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四岁。放学的时候我还是要到木器厂找他玩儿,他父亲见我总去找他儿子,耽误他学徒,就不让他儿子和我在一块儿玩了。从此我就变得孤独起来。后来,到了“文革”,纳雄耐尔学校几乎停课了,孟老师随了军,黄大鹅的父亲在公社被打倒了,她也回农村当社员去了。边校长当了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那时候人民公社变成了革命委员会)。我们失去学校了,却获得自由了。在木香镇,我和奶奶的生活很富足,但这时候的木香镇有些闹腾,造反派和红卫兵在大街上什么事儿都干,我和奶奶决定离开木香镇一段时间。我有个姨奶住在距木香镇十多公里的张殿臣屯,解放后改叫东山屯,因为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有一个叫武山东的师长在这里驻扎过。据说张殿臣这个名字很封建,张殿臣是个大地主,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屯子是不合适的。我和奶奶去了东山屯之后,是我真正的少年时代的开始。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这个屯子的南边有一座山,山不算太大,但山上的树木没人砍伐,因为山下还有一条河,河边常年长着茂密的柳条子,柳条子也是木本植物,这些柳条子够屯子里的人当烧柴了,所以农民们不愿意到山上去砍伐,这些原始森林的树下,在雨后总会有一片一片的蘑菇,晒干了可以储存,炖鸡的时候没有这些蘑菇放进去,就没有味道。东山屯的山水让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野孩子。这里的小伙伴也在很快时间内成了我的朋友。在这个屯子里最好的朋友,我应该叫他六叔,这个亲戚怎么论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奶奶告诉我叫他六叔,他姓马,小名叫马六子。六叔家里很穷,他父亲有个外号叫马大吃,过去在木香镇曾经当过巡警,据说他父亲当巡警的那个时候天天喝酒天天吃肉。但解放以后他回到了东山屯境况就完全变了。他不会种地,那时候东山屯有三倌儿:马倌、牛倌、猪倌。因为这个生产队没有牛马,就不能种地,屯子里有十几头猪,过年的时候生产队要把这些猪杀了分给社员。当年的马巡警那时候就当了猪倌。六叔只念了一年级就不念了,他天生就有大舌头病,十四岁了他仍然大舌头。他每天早晨都要和他爹到山坡上放猪,下午他就没人管了。因为他们家穷,常年也吃不到荤香,但他有办法,他常常到河边去抓红肚囊的蛤蟆,后来我才知道它学名叫哈什蟆,它的油是大补的。六叔抓到蛤蟆以后就拿到家里,放到脸盆中,又抓一把盐,让蛤蟆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吐出去,然后他就在山坡上找一堆干柴,把干柴烧成炭火,把蛤蟆放在炭火上烤,等这蛤蟆烤出了油,香味就溢出来了。六叔吃着烤焦的蛤蟆,吃得很幸福。我和六叔成为好朋友,就是从我先尝到了他烤焦的蛤蟆开始的。因为饿加上没有油水,六叔就能找到许多好吃的东西。他吃的东西不是随便吃的,都用炭火烤,烤焦了再吃,味道就香了。他烤过蚂蚱,也烤过从河里抓的泥钻子,就是泥鳅鱼,冬天的时候,烧烤的东西就少了,有的时候他到山上,如果运气好能抓到松鼠,六叔的心肠很软,他见到长得很俊的松鼠就不忍心杀死,便把它放生了。有一次他看见了一只受伤的野兔子,这只野兔子好像是被狐狸咬了以后逃跑的,这个兔子有点痛苦,这时候六叔不想让它再痛苦,就把它杀了。这次他没把这只兔子用火烤了,而是拿回家让我姨奶把这个兔子炖了。炖好以后,六叔只喝了点汤,兔子肉都让他爹马大吃给吃了。这里的冬天很冷,村里人这时候都在屋子里猫冬,每家屋子的炕都烧得很热,地上还放着一个火盆,这个火盆一般是黄泥做的,黄泥很黏也很结实,村里人几乎家家都有黄泥盆,在黄泥盆里放几个树根子,屋子里一天都有炭火。这时候家家户户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会守着火盆去烤土豆,这土豆烤熟了也很好吃。我和奶奶住在东山屯,是姨奶家的厢房,屋子不大,但我和奶奶在这里住,明显地显出了富足,因为我们搬到东山屯的时候还带来一只铸铁的炉子,这炉子不烧木炭只烧煤,木香镇上也有卖煤的,但很贵,当时五块钱能买一手推车煤。五块钱不是个小数,五块钱可以买两袋白面,或者两袋稻米,如果买肉的话,能买一个猪大腿加上一个猪头。虽然炉子很暖和,但这炉子却不能烤土豆,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往姨奶家钻,和六叔一块守着火盆烤土豆。冬天虽然是农闲季节,但东山屯的爷们和娘们也都没闲着,大部分都是摸小牌赌输赢,屯子要是富裕的话生产队长就会请来二人转戏班子,在生产队的会议室里唱戏,在屯子里闲着的人把屋子挤满了看二人转。一般被请来的戏班子都是荤素搭配整天的唱,白天唱素的,晚上小孩子都回家睡觉了,就唱荤的。我和六叔不管戏子们唱的是荤的还是素的,班子不散我们是不走的。好在那时候的年龄小,戏子们唱的荤段子我们也听不懂。到了开春的时候,屯子里就开始忙了,社员们每天早晨要听队长敲钟,敲头一遍钟的时候是让家家户户吃早饭,敲第二遍钟的时候社员们就都集中在生产队的院里,听队长分配活儿。社员们都很老实,队长分配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听从,没有不服的。在这个时候,六叔的家里也开始忙了,他爹得赶着猪到河边或者是到山坡上放猪了。这一年六叔不在屯子了,生产队要派民工为公社修水库,一家必须要出一个劳力,六叔虽然只有十四岁,还是被生产队派了民工,据说他到水库工地不干力气活儿,帮助做饭的大厨摘菜、淘米、生火。那一整年也没见六叔回来,在没有六叔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显得孤独起来。那时候生产队对社员们在空闲的地方自己开荒也不禁止,屯子里叫这种活儿为小开荒。奶奶和我在这屯子里无事可干,有的时候奶奶帮着姨奶做些家务,做完家务她就没事可干了,她见村里人都有小开荒,就带着我在河边找了一块空地,干起了小开荒。我和奶奶开的小开荒不太大,长短还不到二十米。没有什么可种的,奶奶就都种上了向日葵和一些小菜。这个小开荒让我有事可干了,我天天到河边用水桶拎水浇菜,眼见得它们慢慢地长出秧苗来,不管奶奶来不来这里我每天都要在小开荒附近的柳条丛里玩儿。这天,我忽然看见母女俩在我们的小开荒旁边也开出了小开荒。我凑了过去,看她们开出的小开荒都种些什么。女孩子穿着花布小衫。她看着我半天,就冲我笑了,问我,你是纳雄耐尔小学的吗,咱们两个是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忽然眼睛一亮,记起她来了,在小学的时候她因为长得比别的女同学都高,所以就坐在了最后一排,我身后就是她的课桌。当然我也记得她的名字,就说,你是朱秀华。朱秀华笑了说,你是白光。在咱们学校你的名字非常特殊,所以许多人都认得你。朱秀华长得并不俊,但很白,额头很高,笑的时候一口白牙露出来,显得很招人喜欢。大概她比我们都年长一岁,在班里她就显得格外懂事。后来她成了我们班的班长,但她只当了一个学期的班长就被撤了。当时我们的班主任是孟老师,孟老师不太喜欢她,把她撤了也没有任何理由。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那时候小学生尤其是男女学生之间根本就不说话,出了学校以后能躲就尽量躲。记得我在小学的时候跟她说过一句话,问她你的额头为啥这么大。她说,我长得像我妈。这天在小开荒旁边我果然见到了她妈长着很高的额头。她家的小开荒种的是粮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粮食,就问朱秀华,你家种的是啥。朱秀华说,是高粱。有的时候朱秀华的妈不在小开荒这里侍弄庄稼,朱秀华就到这给园子浇水。我也在河边用水桶拎水帮她浇园子。没事儿的时候我们也不愿意离开这,我们俩愿意在一起说话。在说话的时候我知道她家人口很多,她有六个姐姐,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她是家里的老丫头。她大名叫朱秀华,小名就叫七丫。她的六个姐姐中,有四个姐姐结婚了,都嫁给了手艺人。有木匠、厨子、编筐的、泥瓦匠。现在她们家里的日子不穷,粮食够吃,她们家种高粱不是为了人吃,而是为了喂牲口。她们家养了三头猪,还有两只羊,二十多只鸡。七丫兜里总有煮熟的鸡蛋,东山屯的村民们家里都有鸡,但鸡下蛋以后家人都舍不得吃,会拎到集市上去卖,然后用卖鸡蛋的钱买盐什么的。生活稍微好一点的,会买一瓶子酱油,他们不叫酱油叫清酱。这些东西七丫家都不缺,所以她们家会经常吃鸡蛋。小时候我不太喜欢吃煮熟的鸡蛋,喜欢吃我奶奶炒的鸡蛋。我的兜里经常揣着糖球,因为我奶奶也喜欢含糖球,有时候父母从他们所在的那个城市买糖球给我奶奶邮来。大概七丫正在脱牙,有一天她牙疼,据说她疼得连饭都不能吃了,半夜她妈咬碎了一颗胡椒粒塞到了她的牙缝但还是疼。有天她到木香镇的卫生院去看牙,大夫说她牙疼是因为吃糖引起的。几日后我再给她糖球时,她就说,前几天我牙疼难忍,木香镇卫生院的大夫说我是吃糖吃的,看来是你害了我。这件事儿我一直感到很内疚,以后就再也不给她吃的了,怕她吃出毛病来。但七丫给我煮熟的鸡蛋却一直也没有间断过。我不知道她家里究竟积攒了多少鸡蛋。   远在辽宁的父母知道我在乡下可能不读书了,就给我寄来几册课本,让我自学。父亲说,现在学校都停课了,将来总有一天还会恢复上课。我小时候,和爸爸好像是陌生人,因为每年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会跟他见上一面,见了以后也不亲。但父亲给我邮来的课本我看了却很喜欢。那时候我才读过四年小学,但课本里的字我大都认识。算术课本后半部分我有点不太会。小时候我就不喜欢算术(那时候还没有数学的提法)。我给小开荒地里的秧苗浇完水,除完草,就愿意坐在地头儿或者河边,看父亲寄来的课本。有一天七丫也看见了我在读课本,她要借两本回去看。虽然七丫很懂事,也很勤快,但她的脑子好像不算太聪明,语文课本里的许多文字她都认不出来,包括带拼音的文字她也读不出来。算术就更糟糕了,有一天,我们两个坐在地头儿说话,我就问她将来想干啥。她想也没想说道,我妈说了,就让我嫁个好人家。我的几个姐姐都嫁给了手艺人,在我妈看来那就是好人家,可我不那么看,我将来想找一个会开拖拉机的男人。我就笑着说,开拖拉机的男人其实也是手艺人,你为什么不想找一个会开汽车或者会开火车、会开飞机的人呢。七丫说,汽车我见过,我只看见天上飞着的飞机,而没有在飞机的跟前儿去看飞机。我觉得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人。一个乡村的野姑娘,怎么敢去想这些事儿呢。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脸忽然红了,我真傻,今天咋和你说这些话呢。如果让我妈听见了她一定会羞我很丢人的。
  自从六叔离开了屯子,东山屯唯一能跟我在一起玩的就是朱秀华了。有一天朱秀华把我领到了她们家,她妈很喜欢我,说我很懂礼貌,不愧是从大城市来的孩子。她又问我的爸爸妈妈是干啥的。我就告诉了她们。她妈对我说,从你姨奶那论,我们还沾点亲的,你应该叫我姨,或者叫我三姨。我家小华还有两个姨,但没在咱们东山屯,她们都嫁给江北了。小华也不经常见到她们。小华这个孩子脑袋笨,但她很孝顺,也不淘,在这屯子里从来也不跟孩子们打架。我家的小开荒全仗小华了。我跟你奶奶很熟,小时候我就认识她,你奶奶家很富,屯子里的人都知道,每年你奶奶都会接济你姨奶。每到春节前她总是送来整袋子的大米和白面,屯子人都夸你奶奶对自己的妹妹那么好。但你奶奶从来不给你姨奶家送肉,她有点烦你姨夫爷,你姨夫爷嘴太馋,屯子里的人都说你姨奶嫁给马大吃这辈子是委屈了。
  农村人说话不遮不掩的,啥话都敢说。让我心里很暖的是这个新认的三姨和我说话的时候竟然不把我当孩子。屯子里的野孩子们,男孩子女孩子很少在一块玩,而我在东山屯算是个例外,我和朱秀华每天都在小开荒里侍弄庄稼,相处得就像亲姐妹。在纳雄耐尔小学的人都知道她比其他同学都大,其实她比我大九个月,算不上一岁。在小开荒里我们除了给院子浇水、锄草还在一块学习我父亲给我寄来的课本。朱秀华夸我说,你比孟老师懂得还多,和边校长识的字差不多。我们在一起还像和六叔那样在河边抓泥鳅、抓蛤蟆。朱秀华说她不怕泥鳅,但她最怕的就是蛤蟆。我就告诉她,青蛙是人类的朋友。这是我在一本画册上看到的,它会和我们一样在庄稼地里除害虫。可我到咱们东山屯以后好像是学坏了,这也怨我六叔,我们害死了许多青蛙,六叔能把青蛙肚子剖开,然后放在炭火上烤,如果往上抹点盐,这烤出的蛤蟆更好吃。但我现在不再吃蛤蟆了,我抓蛤蟆是为了玩儿,把它放在咱们两家开的小开荒里,帮着咱们一块除害虫。朱秀华说,这些我也知道,屯子里的人也知道,所以年头不管多么苦,抓蛤蟆吃的人在屯子里不多,只有六叔这个家伙嘴太馋。你姨夫爷叫马大吃,你六叔现在叫马小吃,这是我给他起的外号。不过,六叔虽然嘴馋,可他在屯子里的人缘不错,闲着的时候谁家有活儿他都去帮着干。生产队长不喜欢他,这次让他出民工,屯子里的人都说队长对六叔太不当人看。
  我愿意和朱秀华在一起唠嗑,我们俩在小开荒里干活不觉得劳累,感觉是一种乐趣。后来庄稼长高了,地也不用锄草了,农村叫这个时候为农闲季节。这时候六叔也从水库工地回来了。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在水库的伙房,跟大师傅做饭,隔三差五能吃着肉皮,趁大师傅不注意我还能偷着吃几块肉。大师傅不和民工吃一样的饭,他和水库当官的那些人吃一样的。每天都能吃上馒头,他们吃剩了,我也能吃到。我在水库没待够水利工程就完工了,往后这种好日子就不会再来了。六叔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伤心。六叔这年已经十五岁了,他回来后有的时候帮他爹放猪,这一年生产队的猪不多,没超过二十头。放猪的事儿实际挺简单,把它们赶到山坡上就可以在树底下躺着睡觉,有时候六叔不跟着姨夫爷去放猪,他钻到山里去玩儿,用网套鸟,雨后还采蘑菇,最让他幸福的是山上有一种野果子,熟得比较早,叫臭李子。味有点臭但吃着很甜,这东西我不愿意吃,可六叔只要钻进山里就会爬到臭李子树上吃个够。这天他又带着我进山了,因为是雨后,雨不大但地很湿润,所以松树底下就长满了松蘑。因为山蘑太多,到山上来采蘑菇的人也不用往山里去,他们进了山就能看到松树底下成片的松蘑。松蘑是不能生吃的。春荒的时候每户农家都没有菜,就把这松蘑用水煮得半熟捞出来然后往里放一点油和大酱,村民叫这好吃的东西为蘑菇酱,很下饭。六叔家里也做蘑菇酱,但他不喜欢吃蘑菇酱,他还是要烧一堆火,把蘑菇在河边洗干净,然后用柳条签子将蘑菇签上放在火上烤,这样吃确实要比吃蘑菇酱香多了。春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吃野菜,这些野菜一般都用水煮得半熟然后蘸酱。有时候用苞米面做成糊将这些野菜放进去,然后再放盐,吃着也很好吃。我和奶奶在东山屯吃得最好的时候并不是秋天,而是春天。奶奶吃惯了野菜,她和村民不同的是能让野菜做出油水来,比如她要在木香镇买一条肉,回来把这肉切得很薄,和蘑菇一起炖,然后又往这蘑菇炖肉里放进粉条子,吃的时候要淋上捣过蒜的清酱,真是天下都很难吃到的好东西。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想着这个肉炖蘑菇。我和六叔总是钻进山里去玩,就忽略了七丫,但这天七丫尾随着我们,和我们一起进山了。她不为采松蘑,完全是为了进山里玩。在屯子里她好像不愿意和别的孩子玩,只愿意和我玩。她怕我进山的时候不带她,她的兜里还揣着熟鸡蛋让我吃,这时有六叔在,我就把一枚煮熟的鸡蛋分一半让六叔吃。六叔跟我吃了几次鸡蛋以后,七丫好像对这件事挺生气,有一天下山的时候我和七丫走在后边,她就埋怨我说,我给你揣来的鸡蛋是从我家里偷出来的,原本是要给你吃的,你却让你六叔吃了一半,往后你还是自己吃吧,别给他。我就说,那我就听你的,不过你给我鸡蛋的时候不要让六叔看见或者知道,这样我吃鸡蛋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吃了。七丫就笑了说,你聪明,还是我傻。有一天六叔找我说他在东山里发现一个好地方,那里长了一片乌拉草,一半是干的一半是湿的。干的乌拉草是去年留下的,你跟我去你就看到那里有什么好东西了。我就跟六叔去了山里。这个山沟子一般人进不去,因为它长在荆棘树里边,荆棘树到处都是刺,村民烧火的时候都不敢割它。到秋天的时候这个荆棘树下边保准能落着一片红果,叫沙棘果。这个沙棘果和地里的小豆放在一块煮,用它包馅很好吃。比如苞米面包子、荞麦包子、小米面和苞米面放在一块磨的混合面包子。六叔领我到这个沙棘沟来,并不是要我和他捡沙棘果,而是钻进洞里见乌拉草的草棵里有许多鸟蛋,他说的好玩意就是这些鸟蛋。那天我们是拎着筐进的山,不到一头午的时间就把筐装满了,在我们钻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七丫正坐在沙棘沟旁边的树边,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们的,更确切的说是来找我的。这些鸟蛋六叔没有拎到家里,他正在犯愁如何处置这些鸟蛋。七丫说,我有办法,我们家后院放着一只铁锅,是六个印的小锅,六叔能搬动,等天黑的时候我把这铁锅放在后院的墙豁子边上,六叔趁机把它搬到山下去。我和六叔都知道了她的意思,天黑的时候六叔果然把那口锅搬到了山根底下,第二天我们把锅支上,又找到了山上的山泉子,六叔带了一只葫芦瓢,跑了几趟就把大铁锅装满了。六叔把锅底的柴火点着,又在山上找到了几个树根子,锅热了的时候我们就把鸟蛋都扔进了锅里,我们瞅着鸟蛋从开水中漂浮起来,鸟蛋在沸水里煮了十几分钟,七丫就让把火撤掉,她说她在家里就会煮鸡蛋,煮鸟蛋和鸡蛋一样的,在开水中漂起来这蛋就煮熟了。这一天我们真是开了洋荤,三个人吃了三十多个鸟蛋。七丫说,光吃鸟蛋味道有些寡,明天如果我们再来煮鸟蛋的话,我拿来三只小碗,半瓶清酱,那吃起来该多有味道。六叔说,山上还有稗草,用手把稗草籽搓下来,再用碾子碾一遍就能出来稗草米。如果做成稗草米粥再把鸟蛋放进去那可是饭菜都有了。七丫说,村西头就有一只破碾子,屯子里的人都在那儿碾捡来的粮食,碾成猪饲料,咱们为啥不用呢。这天我们吃完了鸟蛋就又在六叔的引领下找到了一条稗草沟,六叔很有办法,他把上衣脱下来,将袖头扎紧了,就把那些稗草籽装到里面,我也照着他的样子把袖头装满了稗草。七丫不敢进稗草棵子,她说前些年在稗草棵子里看见一只长虫(蛇)差点把自己咬了,从此她就再也不敢进稗草棵子了。但七丫也没闲着,她在山坡上摘了许多黄花菜,又在枯死的柞树上采出了不少野木耳。这天我们满载而归,期待着第二天我们要在山坡上做一次大的宴席,谁知道这次宴席没有做成。姨夫爷在屯子里喊六叔,让他去到河边割猪草,喊不到他就到山上来找他,他发现了我们几个孩子在这儿野餐。他先是把六叔骂了,然后又把鸟蛋、稗草籽全都没收了,这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一次惨痛的事情。为此我对姨夫爷这个叫马大吃的老巡警一直恨之入骨。鸟蛋和稗草籽被马大吃没收以后,六叔觉得很对不住我们两个,这天他从家里偷出了三只鹅蛋。姨奶家有两只鹅,这两只鹅轮番下蛋,但姨奶从来也舍不得吃这些鹅蛋,她总是把这些鹅蛋用盐水腌上,一个多月以后将它们煮熟了,然后拎到江北去卖。为啥不到木香镇去卖,木香镇见到农民在街头上做生意叫投机倒把,所以他们就到江对岸的巴彦镇去做小生意。即便是被那里的人发现了,因为不是那个镇上的人,镇上的管理人员也不会管。姨奶家的鹅蛋是有数的,这天突然丢了三只,姨奶就知道是六叔干的。姨奶没敢让姨夫爷知道这件事,就在我奶家把六叔给揍了,但六叔被揍了也没说出这些鹅蛋到底哪去了,还是我向姨奶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奶说这个大吃,还跟孩子们争食,六子偷出来三枚鹅蛋就算是我买的了。那次奶奶从兜里掏出了一块五毛钱给了姨奶。姨奶收了这些钱。一块五毛钱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因为一块五毛钱能买五斤肉或者能买一袋小米。七丫这天到我家找我玩。我奶奶挺喜欢七丫的,因为七丫勤快,眼中有活儿,她到了我家,就帮着我们扫地还洗盆里泡着的没洗的碗。那天奶奶说了一句让我和七丫都感到很害羞的一句话,她说将来七丫给我当孙媳妇吧,等我孙子长大了,你就跟我孙子到城市里去生活。听了这话,我和七丫开始很害羞,后来我们出去玩,单独在小开荒里干活的时候,七丫就说,你奶奶看中我了,你看中我没有。我说,我看中你了,但将来我不能娶你。七丫就问,为啥。我说,我奶奶喜欢像你这样能干活手脚麻利的女孩子,可我的爹妈不喜欢,他们喜欢的女孩子一定要学习好,我爸说现在全国的小学生都像放羊似的没人管,这肯定不是长事,也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将来孩子们还都得去读书,不光要读初中、高中,也可能要读大学。我怕你将来再上学以后不会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七丫就问,那咋整。我说,我爸会定期给我邮来课本,只要你跟我一块学,将来你就会有出息的。此后她就总到小开荒里和我一起读课本。这时小开荒里她家的高粱渐渐地长高了,我和奶奶种的向日葵也长高了,这里就好像我们制造出了自己的一片森林,让我们的少年时代充满情趣。在东山屯我永远也不会沉寂,这里有森林,有小河,有蛤蟆,有泥鳅,还有山上的鸟蛋,这些都是留给我少年回忆的重要的道具。还有六叔和朱秀华,他们让我的少年时代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父亲的预测并没有错,我在东山屯待了两年以后,纳雄耐尔小学就又复课了,复课的时候还有口号叫复课闹革命。为了我上学方便我和奶奶又从东山屯搬回了木香镇。开学的时候我的这些小学同学都长高了,班级里缺了几个同学,又补充了几个同学。复课快一周了,我却没有见到朱秀华。我就跟东山屯的孩子打听为啥朱秀华没有上学来。那个东山屯的孩子也是个女同学姓赵,叫赵桂娥。我在东山屯的时候只跟赵桂娥说过一句话,后来她就不在东山屯了,她到哪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两个姐姐嫁到了县城,她的二姐生孩子了,可能她去帮着哄孩子了。我就进一步打听,到底朱秀华去哪了。赵桂娥想了半天才说,她三姐嫁到江北了。她三姐夫是泥瓦匠,不是农村人但也不是镇上的人,江北管这些人叫三不管人员。他们做啥政府也不干涉,但也不给他们安排工作,更不给他们落户口。听说,她三姐在家生豆芽子,一早一晚在人多的地方去卖。朱秀华可能就去江北跟她三姐卖豆芽去了。朱秀华不再读书了,我为她感到遗憾,她和我在小开荒时的交谈大概都忘了,将来也许她不想再继续学习了,恐怕更没有去考大学的愿望。我真想抽出空来再去东山屯找她,或者到江北去找她。谁知道事情那么巧,有一天我放学刚走出纳雄耐尔学校就见到朱秀华在门口等我。她又给我揣来了两枚煮熟的鸡蛋。我急着问她,你为啥不来上学呢。朱秀华说,我妈说我脑笨,但我手脚勤快,就让我三姐把我请到江北去了。开始那几天和她一块生豆芽子,现在她不干这个活儿了,总认为赚不多少钱,就开始从乡下往镇上倒鸡蛋,我年龄小不引人注意,实际我干的活就是投机倒把的活儿。每天我姐都给我五毛钱,一个月下来我能挣十五块钱。
  我说,挣多少钱早晚都能花出去,你可知道如果要是将来上了大学,那可是受用一辈子的。我求求你还是回到学校里来读书吧。
  朱秀华哭了,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们两个都低着头互相不敢对视。突然她说,我走了,明天我还会来看你。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消失在木香镇的人流中。
  赵桂娥走近我说道,小光,你怎么和这个朱秀华好上了呢?七丫是一个淘丫头,但她非常听她妈的话。她从小到大也没跟她妈顶过嘴,将来这个七丫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她不如我,我谁都不怕,在家里想干啥就干啥。我两个哥哥都当兵去了,说我到了年龄也让我去当兵。我有这个能力,现在我的大哥在部队是营长,将来如果我要当兵的话可以特招。
  我就对她竖大拇指说,赵桂娥,你真行!
  这年,父母从城里给我寄来一个装衣服的包裹,这些衣服在木香镇根本就见不到,是亚麻和棉布混纺的。一件夹克和一条裤子,还有双棕色的皮鞋,把这些穿戴武装到身上,这就让我在木香镇变成了一个贵族阶层的孩子。我在学校好像一下子就被校长和老师另眼相看了。学校的校长姓董,叫董轩辕,他是木香镇人,和我奶奶家还是邻居,只是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原来他在县城的一所学校当语文老师,那个学校可能对他不太重视,他就回木香镇了,当了纳雄耐尔小学校的校长。他长着一张大脸,也有胡须,脸很白,穿着灰色的中山服,还戴了一副眼镜。他说话从来都不严厉,他脸上的笑总也收不回去。学生们都不怕他,但新来的两个老师却很怕他。新来的两个老师都是女老师,一个姓高,叫高晓丽,另一个姓闻,叫闻秀娟。高晓丽教数学,闻秀娟教语文。她们都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很懂得教学,包括她们在黑板上写的字也都很标准。朱秀华不来上学了,班里就新选了一个班长,这个班长也是个女同学,叫赵桂娥。她也是东山屯的人,但在东山屯我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她。她的两个哥哥都在县城,她一直在她大哥家给她大嫂看孩子。她父亲叫赵和平,也叫赵大鞭子。在屯子里是赶马车的。能够在屯子里称得上大鞭子的人都是数一数二的车老板子。无论是农闲的时候还是农忙的时候,赵大鞭子都有活儿干,他常被林业局请去到山上拉木材,他家的木材堆满了后院,自然烧柴也就不用愁了。这样赵桂娥的家在东山屯也算是富裕的人家。赵桂娥也很懂事,学习也比朱秀华好。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白,头发有些发黄,但梳着两个小辫就很讨人喜欢。这次纳雄耐尔小学开学,叫复课闹革命,虽然学的是文化课,但还是以政治为核心。要求背诵毛主席的著名论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其实这些论文我已经早就会背了,因为我奶奶也是识字的,她因为会背诵毛主席的《愚公移山》还在镇上做过表演。恢复上学以后最初一个学期我们还是能够静下心来学文化课的,但到了冬天,为了节省木材和煤,所以寒假放了三个多月。不知不觉地就又回到东山屯了。这年冬天六叔没在屯子,他和姨夫爷到山上去捡树枝子去了。那时候山上都是原始森林,没有林业警察,但林管工人都背着枪,所以山下的农民不敢到上山去伐树,只能去捡树枝子当烧柴。有一天我对奶奶说,这里太冷,我们还是回木香镇吧。奶奶说,木香镇该上班的人都上班了,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到你姨奶这儿,左邻右舍咱们都认得,奶奶就不觉得闷了。有一天朱秀华从江北回来了,我见到她的时候有点喜出望外。她见到我就对我说,我从江北回来以后,还要去上学,我哥和我嫂子他们正在闹离婚,我在他们那儿有点待不下去了,回来我要上学,在江北的日子里我已经把你借给我的两本课本全都学会了。我进了屋,她也随着我进屋了。这时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生花生,带皮的,进屋她就找火盆,奶奶家是没有火盆的,但奶奶知道这是生花生,就用锅把这个生花生炒了。这种带皮花生,我很少吃到,因为木香镇一带不产花生,在木香镇上可以用苞米去换花生,但这花生很贵,五斤苞米才换一斤带皮的花生。其实奶奶很喜欢朱秀华,她到奶奶家来,奶奶不烦她。我们家开小开荒的时候,有一天奶奶还叫她到我家去吃饭,但她没去。我们边吃着花生边谈学校的事情。朱秀华说,听说赵桂娥在咱们班当了班长,其实我挺烦她的,她们家比我们家富裕,她们家的后院堆满了圆木,这些圆木能卖好几百块钱。听说现在的董校长和她们家有亲戚,是她自己说的。我回学校上学,还想当班长,不知道还能不能当上。我笑了,当班长有什么用,将来能当县长或者是当省长那才是本事。我爸是咱们县高中毕业的,在学校的时候他就不是班长,参加全国考试的时候,他说他们班长没考上,而他不是班长却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奶奶接着话茬说,朱丫头,人这辈子能做个好人,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是出息,别的就别想了,尤其是咱们女人,再出息的话将来也是为人妻,男人才要读书,吃官饭。   朱秀华说,奶奶说得对,但我还是有点男人的脾气秉性。
  几天以后我去姨奶的屋里问六叔啥时候能回来。姨奶说六叔这一冬天都回不来了。他们在山里盖了一间木棚子,锅碗和粮食都带去了,白天他和你姨夫爷到山上去拾柴火,晚上就在那儿住。我很担心六叔和六姨夫爷住在山上会不会有危险,就问姨奶,他们不怕山上有狼吗。姨奶说,你姨夫爷带着猎枪上的山,如果能遇到狼的话还是件好事呢,狼皮褥子在木香镇二十块钱一条。你等着吧,他们这次上山说不定能扛回一只狍子回来,到时候烀狍子肉给你吃。我和奶奶在木香镇实在觉得孤独就又去了东山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在东山屯住的厢房虽然是姨奶家的,但是姨奶已经将其卖给我奶奶了,我奶奶给了她二百块钱,在当时已经是很贵的价格了。奶奶觉得在东山屯住和大伙儿有点格格不入,屋里头有铁炉子还有煤,这些东西屯子里的人都看不惯,认为是奶奶在屯子里显富,奶奶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把铁炉子搬出去了。和屯子里一样,屋子的炕上和地上各放了一只火盆,火盆里每天都烧着榆木根子。屋子里有树根子着了的烟味,我很喜欢闻这种味道,奶奶好像也喜欢闻,因为有了这种味道才有了乡村的味道。这天我正在屋子里的火盆上烤土豆片和鸡蛋,这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朱秀华来了,开门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竟然是赵桂娥。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说,班长,你来了。奶奶认识她,就说,这不是老赵家的二丫头吗,快坐吧。赵丫头是一个很泼辣的女孩子,她进屋就坐在了火盆的旁边,见一块土豆片烤熟了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说,我心急,家里的火盆也常烤土豆片,但不熟我就吃了,没有你们烤得香。奶奶就笑了说,吃吧,土豆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烤熟了我再给你们切,然后再烤。赵丫头吃完土豆片从兜里掏出了一兜子山核桃说,看看这玩意,这可是稀罕物,山上的山核桃都让大伙捡没了,这是我从邻居老吴家拿的。老吴家靠核桃卖钱。但他不是卖生核桃,而是把核桃仁抠出拿来去木香镇卖,这核桃仁拌白糖烙饼吃那是最香的。
  她和奶奶聊了一阵家常,就对我说,我在学校当了班长,是因为班主任看我有能力。原本朱秀华这次上学也是要当班长的,但新来的班主任不喜欢她,主要原因是她学习太差了。我说,你还不知道内情,现在朱秀华的学习在班上应该是数得上的,因为在江北的时候她把我爸给我邮来的几本课本都借去了,这回还给我时她说已经把这两本课本都看会了。赵丫头说,这事我可不知道,你有两本课本啥时候也能让我看看。我奶奶接茬说,我孙子每天都要复习功课,如果你要想看懂这两本课本,还是到我家来和我孙子一块儿学吧。我知道奶奶的意思,她是怕赵丫头和朱秀华耽误我学习。我说,我不用和她们一块学课本了,其实这两本课本我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我等着我爸过几天再给我邮来新课本。
  终于有一天,朱秀华和赵丫头一起都在我奶奶家会面了。她们表面显得很友好,但赵丫头有强势夺人的架势,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瞧不起朱秀华,而朱秀华也不把她看在眼里。
  有一天朱秀华单独到我家里来,这时候奶奶在我姨奶家帮姨奶干活去了。朱秀华就从兜里掏出来两个煮熟的鸡蛋递给我说,今天是我过生日,早上我妈给我煮了四个鸡蛋,我吃了两个,剩下这两个给你拿来了。我说,这怎么能行,这两个鸡蛋对你说来很贵重,因为是你妈给你的生日礼物,我怎么好接受呢。但我也没有推辞,我想了想,打开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了两根新铅笔和两本算草本说,这是我爸从市里给我邮来的,十多本呢,我也用不完,就先送给你两本,如果你用完了,再到我这里来拿。
  ……
  日子过得很快。有一天爸爸和妈妈从市里来了,他们要接我回去,其实我不太愿意回去,因为在东山屯我已经待习惯了,就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回去,在这儿跟我奶奶做伴,奶奶也不会觉得寂寞,再说镇上的纳雄耐尔小学也恢复上课了,也不耽误我学习。爸说,这次来不光是接你回市里,还要把奶奶也接到市里去,咱们把乡下的房子和木香镇的房子都卖了,我在市里分到了房子,是楼房,三楼,三室一厅,够咱们全家住的。奶奶看着我,我也看着奶奶,其实从奶奶的眼神里我已经看出来奶奶不愿意到市里去,她过不惯城市生活,而在农村生活她才能真正感觉到是在过日子。奶奶就说,我以前也说过,我不愿意去城市生活,这次你们愿意把我孙子带走,你们就带走,可我不能去。这里不光在农村咱们家有房子,还有我们在河边开了将近一亩的小开荒,我们的户口虽然在木香镇但过的还是乡下的日子。我还是习惯在乡下生活,如果在城市里的我的那两个孙子,你们顾不过来还可以给我再送过来一个,把老二给我送来我也照样能把他看护好,保准不会耽误他的学习。
  父亲母亲在东山屯待了两天,见实在也说服不了奶奶和我,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给了奶奶许多钱,可奶奶一分也没要说,这里的日子一点也不苦。母亲说,这些钱给你留着,省得我们每个月再往这里寄了,孩子上学,你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得吃药,手头没有点积蓄怎么行。奶奶说,你们不用惦记我,我现在有积蓄。家里边的油水不缺,细粮每周也能吃一次,鸡蛋和肉只要孙子想吃我就到木香镇去买,很方便。木香镇那边还空着两间房子,我打算把那两间房子租出去。
  父母走后,没过一段时间父亲又给我邮来一套课本,这些课本在县城和木香镇都买不到。但我可以自学这些课本。每天朱秀华都来和我一块学习,见我和朱秀华的距离越来越近,赵丫头也就不再经常到我们家来了。有一天赵丫头和朱秀华两个人在班级打了起来,两个女学生在学校打架很少见。高晓丽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对我和这两个女同学的关系很敏感,就请示了校长。她和校长一直认为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应该是头一名,就决定让我跳级从三年级跳到四年级。我不太同意,虽然我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但是三年级的课程我毕竟还有一个学期没有完成,到了四年级就有点接续不上,所以当校长说服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听。校长和我奶奶很熟,就到我家去了,和我奶奶交涉。我奶奶同意校长的决定,没有办法,我就从三年级跳到了四年级。尽管我已经跳级了,可是这两位女同学还是黏着我。有一天朱秀华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咱们木香镇也不会待得时间太久,我也不知道你看没看中我,如果你看中我的话,我想将来嫁给你。说这话的时候朱秀华的脸红到了脖子上。我就笑了说,我们的年龄太小,想这事太让人害羞了,我也脸红了。农村的女孩子胆子大,不会掩饰什么,她们把婚姻嫁娶想得很简单,这种少年恋我实在有些不懂,若干年后当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既很可笑又很可贵。也就在第二天的时候赵桂娥找到了我家,见我奶奶没在屋,她有些气愤地说道,朱秀华这丫头太不要脸,她当着我面说将来要嫁给你,你答应她了吗?我笑了说,我才十五岁,怎么能想那么让人可笑的事情。   我觉得这两个农村丫头既可笑又可爱,但我必须离开她们,不能再和她们有更多的来往了。于是我就去找我六叔去了。六叔一冬天没在家,等他下山的时候腿摔伤了。这次他们到山上,没有什么收获,只拾到了一车树枝子,根本也没有猎到一只狍子,只拎回了一只野鸡,这只野鸡也不是他们猎的,而是冻死的。我几次到姨奶家去看六叔,六叔的心情一直不好。据说在山上他和他父亲打起来了,他先把他父亲一脚踹到了山下,他父亲用斧子把他腿给打伤了,是骨折。我不喜欢姨夫爷这个叫马大吃的老头子。六叔腿骨折没有上医院,只用了土偏方,我就跟奶奶说让奶奶出钱给六叔治病。奶奶答应了,就让姨奶把六叔送到木香镇毛十六红伤正骨诊所。六叔在毛十六诊所一天要喝三碗汤药,常常喝得满头大汗。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这个药太难喝了,我都要吐了,你想办法给我整点油梭子吃吧,我就愿意吃油梭子。油梭子是用猪油炼出来的。一条子猪油才能炼出一小碗油梭子。这就很让我为难,我想了想说道,油梭子得用猪油去?,还是吃点别的吧。六叔说,有办法,木香镇有个皮毛厂,他们天天刮猪皮上的油,然后去加工皮子做皮鞋,你去帮我要点,就说喂猫,他们就能给。我去了几次皮毛厂也没能开口,还有我看他们从皮上割下的猪油实在太脏了。想起六叔那种可怜的样子,我还是跟奶奶说了我要吃油梭子。奶奶好像知道了什么说道,你这孩子在撒谎,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愿意吃油梭子,一定是你六叔想要吃,他要你想办法。没有办法,你六叔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了,等明天我去木香镇买一块肥肉,正好咱们家也需要荤油,把炼出的油梭子给你六叔拿去吃,但你可不能让你姨夫爷看见了,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会抢着油梭子吃的。几天以后我满足了六叔的要求,给他送去了一纸包的油梭子,六叔一口气把一纸包油梭子都吃了,吃完了以后长出一口气说道,多少年都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六叔的病两个月以后就好了,不光走路很顺当,连登山、跳沟都显得很灵活。又到春天了,我在小开荒里又开始忙活了,六叔干完农活也到小开荒里帮我一块种庄稼。今年的小开荒种的东西是奶奶动了心思的,她没种蔬菜,也没种向日葵,而是都种上了黏谷子,黏谷子到秋天碾成面以后可以做豆包。这几年黏谷子的价格很高,一般的人家还都做不起黏豆包。黏谷子长得很慢,水浇得也勤,施肥也很讲究,必须得施鸡粪或者鸭粪,这些活都是六叔帮着干的。隔壁的小开荒朱秀华还是经常到地里去侍弄庄稼。她跟我说今年她们家的小开荒种的是旱稻子,产量很低,但是做大米饭的好粳米。这一年,我虽然想摆脱赵桂娥和朱秀华,但还是摆脱不了她们,因为朱秀华家的小开荒和我们家的小开荒紧挨着。这也成了她经常见到我的理由。而赵桂娥则毫不掩饰地去找我,要我陪她去她的二姨家吃樱桃。我不去她就把樱桃摘来了一大碗送给我。六叔见有人给我送樱桃他也吃,赵桂娥就很生气,这么好的东西是我一颗一颗从树上摘的,你也能配得上吃这好东西。隔壁的朱秀华说,六叔愿意吃樱桃到我家去摘,我家有六七棵樱桃树正愁没人摘呢。你和小光一起去。赵桂娥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她了一眼。朱秀华不是一个泼辣的姑娘,性格很温顺,她说,六叔和小光如果能到赵家的后院吃现摘的樱桃,肯定要比我拿来的好吃。不知桂娥同不同意我和他们一块去。赵桂娥说,愿意去你就去,我们家那么多樱桃树,去多少人也不会吃没的。
  我们三个人在奶奶的屋子里说了许多话,大都是学校的那点事。和这两个小学同学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长大了。这两个女孩子虽然家境还算比较贫寒,但她们对学习不厌倦,她们还能做农活,帮助父母操持家务,这在城市里孩子们无论如何是不会像她们这么成熟的。
  奶奶一直对我的同学都很热情,这天中午她留下了赵桂娥和朱秀华在我们家吃饭。招待的虽然不太丰盛,可是我奶奶也已经尽力了。她炒了一盘鸡蛋,又炖了一锅干豆角,还有萝卜条炖粉丝。两个农村丫头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就吃,她们也不会客气,甚至连对我奶奶说一声谢谢都没有,倒是我们吃完了饭以后,她们两个抢着收拾桌子洗碗。她们觉得干这点活还不能足以报答奶奶招待她们的这顿饭。朱秀华到院子里帮我们家用斧头剁了十几天都用不了的树枝子,赵桂娥在奶奶的屋里帮助擦柜子,还把奶奶没有放整齐的被褥重新叠了一遍。奶奶看不下去了就说,你们这两个丫头到我这来替我干了这么多的活,让奶奶得咋谢谢你们。赵桂娥说,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教导我们要多做好人好事。朱秀华也说道,我妈说过一个女人小时候要是勤奋的话,长大了也一定能把家务操持好。两个同学在奶奶家又坐了一会儿,就都走了。奶奶把她们送出门外说,你们常来玩吧,奶奶稀罕你们。她们刚走六叔也推门进来对奶奶说,姨,我妈让我来叫你们到上屋去吃饭,今天我在江岔子下了一个网,打出了六七条大鱼。我妈炖了两条,是用大酱炖的,听说姨得意这一口儿,就让我叫你们过去吃。奶奶说,我就不过你们屋去了,你端一大碗过来,我们两个在家里吃。
  六叔就扭头走了。一会儿他就端了一小盆酱炖鲤子鱼。这鱼炖得很香,因为这两条鲤子很肥。鱼汤里浮了一层鱼油,这对于马家经常见不到油水的伙食是很大的改善。我问六叔,你什么时候学会在江边下网的,我怎么不知道,下次你去打鱼得叫上我。打鱼要比钓鱼还有意思。六叔说,明天我还去打鱼,现在应该是农忙季节,大家都在忙地里的事儿,没有工夫去打鱼,这个时候咱们去下网肯定每网都能打上鱼来。
  我每天都缠着六叔其实是为了躲避赵桂娥和朱秀华。谁知道这天我和六叔在江边下网的时候她们两个同时都来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显得异常团结,不像原来那么针尖对麦芒了。从学校复课到冬天的时候学校又停课了,这次学校变了花样叫作下乡支农。让四年级以上的孩子们都到各个生产队帮助社员们干活。我就跟老师请假,没有参加劳动。校长也理解,他认为我是从城里来的孩子,在这里读书也是临时的,没有把我这个学生将来培养成一个优秀社员的义务。学校对我的请求准假了。想不到赵桂娥也提出了许多理由,学校也允许她不参加支农了。而朱秀华一直没有办理复学的手续,所以她就像一匹野马一样,在东山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她还是把精力放在了小开荒上。六叔已经接替了他的父亲,变成了生产队的猪倌。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夫爷那年冬天在山里摔了一个跟头,此后就得了半身不遂,现在嘴斜眼歪,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此后六叔的负担也就更重了,因为他刚满十八岁。母亲也已经快六十岁了,到现在他家还没有翻盖新房子,在东山屯男人一般到了十八九岁就该订婚了,二十一二岁就可以结婚生子了。但没了姨夫爷,六叔好像变成了大人,他不再喜欢到河边去抓鱼、抓蛤蟆,或者到山上去找鸟蛋了,和我玩的时间也渐渐地少了。他把精力放在园田地里和河边的小开荒上了。他在园田地里种上了谷子,我问他为啥不种高粱或者稻米。他说谷子收割了以后都是钱,谷穗能打成小米,谷糠能喂猪,谷草还能喂牛,谁家要是盖房子谷草的用处就更大。我就想用这谷草,到时候用它盖房子。农村有一种房子是把谷草放在黄泥里搅拌,拿出来以后就可以把它放在地基上编成墙,一层一层地编。这种房子保暖,盖出来也不难看,只是木匠在做窗户的时候找平衡就有点困难。六叔急着要盖房子,当然是要急着娶媳妇。自从没了姨夫爷,姨奶的身体也渐渐地不舒服起来。她常常头疼,在农村的卫生所可以开两种止痛药,一种叫止痛片,另一种叫安乃近,这两种药都有麻醉的东西,人吃了虽然止痛却会上瘾,姨奶的兜里总是揣着这两种药片,头疼或不疼她都要吃。奶奶劝她不要吃,也劝不了她。这年铲地的时候,村子里又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很吃惊,就是赵桂娥赵丫头和岭东的老邱家定了亲。老邱家在岭东也算是大户人家,赵丫头未来的公爹现在是大队的支部书记,丈夫在部队服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屯子里,我就很少能够看到赵桂娥了。朱秀华告诉我说,在我们农村有个习惯,只要跟人家订了婚,就等于提前嫁了人家,她整天要到老邱家干家务。这丫头片子就是这么没出息。   在东山屯我的伙伴们渐渐地都离我疏远了,但朱秀华却成了我的知心朋友。我到小开荒铲地,她也去,只是她不再从家里偷鸡蛋给我了,她说今年家里有点不太好,哥哥嫂子离婚了,嫂子离婚时不光把孩子带走了,还把家里的房子和粮食都留下了,我哥大度没有和她去公社打官司,算是净身出户了。但他又不想回屯子,怕屯子里的人笑话,现在他在江北的兴隆镇一家木器厂当临时工,一个月才二十八元的工资。哥哥不可能这样自己过下去,过不了几年他还得要再婚,所以家里正在为他攒钱。
  我已经看出了朱秀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穷了,在我的印象里她几个夏天都穿一件蓝花的上衣和一条她妈妈穿下的紫色的条绒裤子。布鞋也打了补丁。这一天我们坐在河边说了许多话。我对她说,将来你啥也别想,学校总有一天还要复课的,到时候咱们要把学习成绩提高上去,将来就会离开这个屯子,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自从我到奶奶家以来,兜里头始终都有零花钱,如果没有的时候,和奶奶要多少奶奶都会给我。这时我见四周没有人注意,就从兜里掏出来二十块钱塞到了朱秀华手里。我说,朱秀华,我毕竟是城里人,父母都挣工资,用这钱你换一件衣服,再买一双鞋,如果不够我再管我奶奶要。我就告诉她,这些钱都是给你的。我奶奶对我做啥都感到放心,她不会认为我是早恋。
  朱秀华没有接钱说,我不知道啥叫早恋,可我知道啥叫订婚,啥叫童养媳。在我们农村,接了对方的钱不订婚就是童养媳。你认为这些能做到,这个钱我就收下。
  我有些生气地说道,你说的是咱们屯子的风俗,但对我说来不好使。因为我是城市的人,我的生活习惯也是城市的。在我们城市里,同学和同学之间互相接济是应该的,没有什么说道。如果你不收我给你的钱,那以后我也就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了。说着我就把钱揣进兜里。
  朱秀华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就给我,我收了。但这些钱,不能都我花,我想买一斤毛线,给你织一件毛衣,别看我才刚刚十五岁,去年我就会织毛衣了。
  我说,织毛衣很贵,我知道街上卖的毛线最贱的也得十块钱一斤。
  朱秀华说,我们家很穷,但我姥姥常给我一些零花钱。我姥姥在木香镇西的韩下洼屯,我不常去,但半年左右肯定要去一次看她。姥姥很疼我,这些年她给了我许多零花钱,连我妈都不知道。
  我说,说到你的姥姥这必然要说到我的奶奶,她也心疼我。
  这天天上忽晴忽阴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天上有零星的小雨滴下来,天气变得清爽起来。我看朱秀华的神情很好,就忽然对她说道,跟你说个事儿,我爸给我来信了,让我回去。这次我回去,我爸不来接我,他也不让我奶奶送我,让我自己坐火车回去,他在锻炼我。我想后天就走……
  朱秀华说,还回来吗?我告诉她,我不回来了,因为明年就考初中了,我爸认为这里的学习条件不好,将来考不上大学。
  朱秀华不说话了。她一直沉默着,足足沉默了有几分钟,什么也没说从小开荒里走了。
  1969年7月,我又回到了我在城市的家,半年以后奶奶也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把东山屯住过的房子又低价卖给了我姨奶,在木香镇的房子也卖了,从此我们就离开了木香镇。
  ……
  若干年以后,我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学,由于学习比较紧张就没有和朱秀华、赵桂娥建立通信联系。大学毕业以后,我开始做教师,后来又下海经商,又有机会去了一趟木香镇。木香镇的面貌没有大的改变,据说这里已被省里指定为国家保留的老乡镇,在这里的商户基本还是原来的老商户,甚至牌匾都没有改变。私塾先生甄九如的楷书仍然是各个商铺的牌匾字体,也有九如的落款。这就让这条本来就很古老的集镇能够保持原貌。但是那所纳雄耐尔小学不存在了,学校经过修复又恢复了天主教堂,每周这里仍然有许多做礼拜的人。木香镇也有一所新盖的小学,是二层小楼,叫木香镇向前小学,据说是从木香镇出去的商人孟向前个人出资建立的小学。这所小学的条件,一点也不比原来的纳雄耐尔小学差,桌椅板凳都是用红松做的。这所小学的规模也扩大了,全校学生能有三百多人,有正校长副校长以及十几个任课教师。这些教师都是从正规的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这里来的,向前小学虽然是个人出资建的,但在管理上还是正规的事业单位。财政拨款年年到位。纳雄耐尔小学的几任校长都退休了,有的在和子女们经商,有的回到了乡下种地,当然对于他们我不感兴趣。我当然是要去东山屯的,六叔的身体有了问题,我问是什么病,他也说不出来,他把病志拿出来让我看,这个县镇的小卫生院医生好像不太负责任,在病志上的文字十分潦草,根本就看不出是在写什么。我就问六叔都吃什么药。六叔也不识字,他把药递给我,我看了看,都是一些降血脂降胆固醇以及舒心活络的药,就认定他有脑血栓的前兆,就告诉他今后吃东西要注意,尽量不要吃肉,要吃的话可以适当吃点牛羊肉或者瘦一点的猪肉。六叔说,现在不像过去了,我的嘴不馋,不太愿意吃油腻的东西了,但我喜欢吃绿豆糕。每半个月要吃一斤,已经上瘾了。我说绿豆糕是个好东西,吃多少都无大碍。这天,我在六叔家吃的饭,六叔这辈子有过两次婚姻,现在的妻子是一个比他小十六岁的女人,丈夫死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出嫁。因为六叔没有儿女,所以对待现在的两个养女很负责任。六叔说他们学习都很好,将来我会让她们都考进大学去,离开这地少人多的农村。六叔说得很现实,家家户户的耕地面积都在缩小,大部分土地都退耕还林了。在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听朱秀华和赵桂娥的下落。六叔说,谁也想不到赵桂娥出息了。她先是当兵走了,后来在部队考上了军校,现在在济南军区做干部,已经晋升为团职干部了。她的丈夫也是部队的一位军官,是师级干部,去年他们回来一趟。朱秀华的命就不如赵桂娥好,她没念完中学就不念了,先是和江北的佟姓人家订的婚,谁知道婚后不到两年,他们又离婚了,那个姓佟的男人不务正业,总在江上的蓝布船上大赌,听说一次他在蓝布船上输了三万多块,啥人也受不了。他们离婚以后不到一年,朱秀华就又结婚了,嫁到了县里,嫁的这个男人是个手艺人,能打井,打一口井能赚一百多块。现在朱秀华的日子不穷,但是她还得替人家抚养两个孩子,今年年初她和这个男人又生了一个,看来这辈子她是没什么出息了。我对六叔说,我想见见她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六叔说,见到赵桂娥不容易,除非你到部队去看她,你想见朱秀华也不算太难,她在呼兰长途客运站的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冬天专卖冻梨,夏天卖果干,挣不多少钱。   在我看来朱秀华远比赵桂娥聪明,在学校她们两个在老师和校长的眼里,朱秀华总占优势。谁也想不到,朱秀华中途辍学,才导致她今天的不幸。我一下子就产生了一个愿望,在短时间内一定要见到这两个人,这两个我不能忘记的小学女同学。第二天,我离开了木香镇,坐船到了江北,又坐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呼兰长途客运站。下车之后我就在长途客运站站前的水果摊上来回巡视,巡视了一个来回也没有见到朱秀华,我就忍不住问一个水果摊的女主人,请问,那个叫朱秀华的人今天怎么没做生意。那个货摊的女主人一笑,她让顾客给打了。平时看着小朱这个人还不错,她的生意原来也比别人好,谁知道她在秤上做了手脚,被人发现了,砸了她的秤,又把小朱给打了。我又问,那她一定在医院了?
  对方说,打得不重,已经两天没出摊了,听说她让那个顾客赔礼道歉,还要那个打人的顾客赔她钱,那个顾客已经给了她五千,她说不给一万誓不罢休。说完,这个女主人就笑了。
  我没有见到朱秀华,也不想见她了,因为她现在有许多不便,但我还是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和她的手机号。我想回去后再跟她联系。
  ……
  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忘不掉的是那难忘的纳雄耐尔小学和东山屯的小伙伴们,当然也包括我六叔。回到我的这座城市以后,我曾近给我六叔寄过几次药。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让他的养女给我写信并告诉我,他现在能下地干农活了。同时还告诉我他的两个养女都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估计考上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在这期间,我又给远在济南的赵桂娥打了电话,赵桂娥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发愣发冲了,还沾一些温柔。她问道,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我的床头就有一个书法家写的作品,是这几个字。我们是靠着童年的那股要强才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现在工作很忙,在部队也算是基层领导,是个带兵的团政委,每天都要领兵操练,没有一支强大的部队,就不会有一个平安的环境,也就更不能使国家在经济上有大的发展……赵桂娥讲了许多话,大都是一些爱国主义和保家卫国的内容,我也根本就插不上话。直到最后她才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是孩子想当兵考军校?这个忙我可以帮。我告诉她,我这次和她通话没有任何私事,就是想勾起童年的回忆。
  赵桂娥哈哈大笑,因为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的笑是嘲弄还是自嘲。我不想再听她上国防教育课了,就把电话挂了。
  和朱秀华通话很费劲,她多次听到我的电话却没有接,不知是个人的防卫还是觉得我这个电话号陌生,后来我给她发了短信,她才给了我回话。我的短信很简单,只几个字:我姓白,当年和你在一起小开荒的小学同学。她把电话打过来以后显得很乐观地说道,想不到你还能想起我来,当年我们在小开荒地里唠嗑的时候,真是挺让人难忘的。我辜负了你对我的希望。我两次考大学都没有考上,因为这期间我辍学了一年半,将大好时光给荒废了。但现在我也想明白了,上大学我不是那块料,而现在我过的日子才是我真正的日子,在镇上我住着四间新盖的瓦房。丈夫有手艺,不光能养活全家人,还能有一些积蓄,欢迎你到我们这来。我小姑子在县城开了一家宾馆,你来到这里以后吃住都不成问题。我也觉得和朱秀华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就很快将电话挂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
  童年很可贵,可贵的是童年让我记住了许多人和事,这些人和事永远不会再重复了。而每当想起这些事的时候,还会质疑,自己的童年是否发生过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这是童年收藏的美好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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