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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宋楠的女儿已经长大,她的甄姥爷、于姥爷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蓝姥爷和黄姥爷已经作古。每逢节日假期,宋楠都会带着全家去看望甄姥爷和于姥爷,我在我师傅家里遇到过。
甄师傅和我的于师傅偶尔还会搭伴骑着电动车去钓钓鱼,有了收获还会给宋楠送去些,好像他们已经习惯了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师傅不是师父,师傅辈分不是江湖上的师承,而是工厂内的隐形辈分,比如我跟着于师傅成为锻工的学徒,那么与于师傅同年的其他师傅,对我来说就是师傅的辈分,不敢不敬。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车工甄师傅和另外一个单位的老宋之间。
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那是个没有通讯工具甚至没有方便袋的年代。
老宋天生皮肤就黑,再加上常年钓鱼,风吹日晒,还长得人高马大,整个人像个黑铁塔一样,江湖人称宋黑子。
和现在一样,我们那时候钓鱼也喜欢搭伴而行,老宋和甄师傅在哪个水库认识、从什么年月成为铁杆渔友无从考察,但是从我加入这个单位,加入这个钓鱼群体之后,耳濡目染久了,我就知道了宋黑子这个人,不是老宋钓鱼有多厉害,只是听得多了就记住了。
那时候每人一辆二八大加重,几十里地完全不在话下。因为和师傅结伴的关系,我和老宋也算是认识了,但是人家对我这个“小嘎豆子”根本不感冒,毕竟我年轻得有点过分,可能我在他的心里就是个编外钓鱼人,起码人家不屑于搭理我,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们之间友谊的了解。
有一次,我、于师傅、甄师傅同行。我一直骑在打头的位置,这两个师傅辈的借着月色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跟着,我也乐得听后面这俩人唠嗑。
于师傅:“老宋咋样了?算日子该回家了吧?”
甄师傅:“嗯,上礼拜出的院,我和老蓝接回来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这种气氛让人敏感地意识到老宋应该是得了大病,很严重的那种。
于师傅:“他本人知道病情吗?”
甄师傅:“唉,瞒着呗,能瞒多久瞒多久吧……现在瘦得……”
话不多,但是信息量足够大了,老宋应该是得了人力和现代医术无法与之抗衡的那种病。
那天晚上回家時,我们骑行的速度很快,年轻且天天锻炼的我都感觉到了吃力,两个师傅辈的一路基本没有言语,都在猫着腰奋力地蹬自行车,似乎有天大的急事一样。天刚黑就进了市区,然后甄师傅就和我们分手了,继续蹬着自行车驮着装备拐向了另一条路,说是给老宋家送鱼去。那时候,我才猛地意识到我师傅把鱼和甄师傅的凑到一起的目的,也明白了一路把体力压榨到极限的目的,他俩就是为了给老宋分享一下钓鱼的喜悦和最新鲜的鱼获。这一点足够体现出甄师傅和老宋的交情了。
后来,甄师傅只要有鱼获都会给老宋送去一份,那段时间大家看起来都挺乐观的,仿佛让人高兴的不是钓鱼本身,而是给老宋送鱼。
转折出现在夏末,甄师傅有时间依旧会去看老宋,但是第二天都能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几个钓鱼的师傅和老宋也算是熟人,他们关于老宋的话题也不避讳我旁听,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老宋又住院了,癌细胞已经扩散,老宋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秋天来了,这是钓鱼的黄金季节,甄师傅和我师傅,还有几个师傅辈分的,他们交流最多的却不是鱼情,而是一有时间就研究沙子、水泥和砖头,还绞尽脑汁地想谁家亲戚开卡车,能不能请一次之类的话题,因为老宋家的小平房年久失修,他们想帮着老宋完成修补。
现在的朋友绝对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难处,现在只要拿钱,所有的事情都能搞定。在当年,钱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就拿运输来说,即使有钱也雇不到车,那时候的运输力都掌握在各个单位手里,包括马车。
在大家集思广益共同努力下,老宋家盖房子的材料备齐了,接下来就是施工了,那几个师傅辈的“老人”则变得异常辛苦,白天上班,下班后赶紧扒一口饭,或者空着肚子直奔老宋家。不请瓦匠、力工,这几名师傅硬是和其他几名渔友,在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挑灯夜战给老宋盖起了三间新瓦房。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宋是转年的春末。听闻郊区的一个鱼塘周日正式开竿,前一天正上班时师傅告诉我这个消息,并且特意准许我在工作时间去探探路,嘱咐我第二天早点去,占个好钓位,一定要平坦,坐起来舒服。
我欣然领命,并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占据了一个最平坦的钓位。
直到8点半左右,我才等来师傅们,两台出租车从弯弯曲曲的村路中驶了出来,第一个下车的是甄师傅,然后是我师傅以及好几个钓鱼的师傅,他们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先摆了一张木椅到第一台车后座不远的位置,然后开了车门,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抬出了一个人,直到那人勉强地冲我笑了一下我才认出,是老宋!那时候的老宋瘦得完全脱了相,脸黑黄黑黄的,曾经铁塔般的身材只剩下一副骨架,衣服显得空空荡荡。一路的颠簸可能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只能靠着两个师傅把他从出租车里抱出来,放到椅子上,再抬着椅子到树荫下。当时的老宋尽显疲态,连呼吸都是那么无力。 “一边去,把钓位让出来。”师傅拨拉我。
“妥嘞!”这种气氛之下,我的手脚能不麻利吗?
我刚把钓位腾出来,甄师傅就笑吟吟地问老宋:“你先歇着?我把家伙给你支上?听说这里有大鱼。”
老宋慢慢地眨了下眼,表示同意。然后他们老一辈的就站在岸边的远处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聊闲嗑,笑声还挺夸张,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我能感觉到都是装的。
半小时后,甄师傅的鱼竿有了动静,树荫下的老宋也看到了,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浮标:“咬了,咬了。”
几位师傅立刻会意,合力把老宋抬到水边。甄师傅换了遍饵,然后把鱼竿放到了老宋的手里。之后的半个小时,除了换鱼饵,甄师傅都站在老宋身后,给老宋打着一把雨伞遮阳。那个年代,我们不知阳伞为何物。
半小时后终于看到了一口,浮标被顶起好高,老宋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握住了鱼竿,在浮标完全黑下去的时候,奋力抬起了竿子!中鱼!不知那条鱼的力气有多大,反正老宋几乎脱手,好在身后的甄师傅及时伸出援手,把鱼稳住了。那条二斤半的草鱼上岸了,老宋似乎耗尽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身子瘫在木椅上。甄师傅等人征得老宋的同意,又把他抱进出租车里。躺了一个多小时后,午饭开始了,老宋又被抱回到椅子上。医生说过,现在的老宋吃吃喝喝的没有忌讳了,由着他的性子吧。于是老宋喝了一杯啤酒,这杯啤酒老宋喝得特别尽兴,像喝白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喝得慢,却不许别人的进度慢,时不时地用细弱蚊蚋的声音指着某人的酒杯:“喝,快点……”然后认真地看着别人干了杯中酒,再欠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去拿酒瓶子给大家斟满。“我自己來,自己来,不用大哥动手。”大家实在过意不去,以一种自罚的态度说。
老宋喘息一会儿后虚弱地回应:“我不能喝了,我高兴给兄弟们倒酒。”
这顿酒只持续了半小时。休息了一会儿后,甄师傅拿出一个小纸包,按照手写的说明给老宋喂了药,又让老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老宋就又被抱进出租车里送走了。
出租车在当时是新生事物,两台车钱具体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我估计肯定会超过一个人的月工资,在那个刚解决温饱的年代里这些钱意味着什么我说不出来,但是我懂。这是爱钓鱼的老宋人生中最后一次钓鱼、喝酒,很尽兴。
一个月后,老宋去世,同样是这几位师傅和其他几个渔友料理了后事。
再然后,老宋上初中的女儿成了大家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的师傅们具体做了什么,但是几年后,宋楠成为了我们单位的一名正式职工。
现在,宋楠的女儿已经长大,她的甄姥爷、于姥爷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蓝姥爷和黄姥爷已经作古。每逢节日假期,宋楠都会带着全家去看望甄姥爷和于姥爷,我在我师傅家里遇到过。
甄师傅和我的于师傅偶尔还会搭伴骑着电动车去钓钓鱼,有了收获还会给宋楠送去些,好像他们已经习惯了像一家人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