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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一、我连康赫的真名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至少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名。
二、有一次他说起衣服这件事:我就穿成这样,不像个艺术家,也不像个文化人,我在街上走,没有人知道这个傻是谁。
三、也许是2016年,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朋友家演出。他来得晚了,进了门大家已经坐好了,我给他介绍了一遍其他要演出的人。我说这个是詹森,等一下我俩有个二重奏,人声二重奏。我说这个是康赫,等一下我俩也有个二重奏,他会躲在厕所里念一段讓·热内的文章。康赫就用一种可能是风干了的绍兴味道的英语和詹森聊了起来:我刚刚做了一个关于让·热内的作品,我在做影像写作。詹森不是一个爱聊天的人,他说“亦可死求死蜜”?康赫就换了一两个同样风干了的词又说了一遍。他大概说了三遍。观众都看着他,背着包,不紧不慢,同样也是没头没脑地,向人群中的詹森说着那部电影。对,人群中的詹森:詹森坐在人群中,他是人群的一部分:你要怎么样才能对一个整体的一部分讲话呢?尤其是这个整体的其他部分正在用十来双眼睛打量着你,就像是一只苍蝇的复眼,在这复眼中你是一个陌生的形象,在舞台的中央,你面对这唯一的观众,无动于衷。
有一段时间,差不多就是康赫写《人类学》的那段时间,我很少见到他。他的脸令人印象深刻,因此并不需要经常见到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脸,怎么说呢,如果你看过弗兰西斯·培根的画,再来看看康赫的脸,就可以理解抽象表现主义为什么需要被老不死的具象绘画所纠缠:人类总是需要比色彩、情绪、痕迹更加平凡的东西,让它从自己身上出发,再返回,来注视我们。这是人自己的形象,人对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这当然也是人对自己的不理解和无法想象所造成的:总之这东西从画布上呼应着我们自己,包括我们的困惑。通常是眼睛,有时候是整个的脸或者整个的身体,有时候则不,只是一些快速涂抹的痕迹,说明画家正在从颜料中跃向人这件事:这种跳跃令人感同身受,因为每个人都试过,想要焕发直觉,从时间的幻象中,嗖的一声,跳出去。
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培根的原作。
我在康赫的浮肿脸上看到苍白的斑点,还有一些胡子楂儿,它们和其他的阴影搅合在一起,几乎在移动,此外他嘴唇发黑,眼袋下垂,眼珠里有几道血丝。他身体很结实,他是垦荒者的后代。这张脸像是属于一个提着饭盒叼着烟的人,一个拎着涂料桶坐地铁的人,一个钻过铁路防护栏的人,一个敞开衣领的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外地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外地人的那种。他已经快要把自己弄死了。如果你是一个弗兰西斯·培根,你赌了一整夜,也喝了一整夜,天亮回到工作室,你照一照镜子,里面就是这么一片苍白黢黑蜡黄的东西:你会想,我他妈的是谁,什么是我,人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光学现象这件事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过那张鲁迅抱着孩子,在自己生日Party上照的照片。头发乱蓬蓬的,衣服鼓鼓囊囊,一副“我抽了很多烟我天天熬夜我心情特别棒”的神情。然而那么臃肿的衣装,怎么可能会是写过“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的人穿的呢?枣树这种东西,就像鲁迅的散文诗一样,枝条很硬,又韧,不时伸出一个三角形的凸起,也就是刺,不时突兀地拐弯,就像大量的“然而”一样,令人无法理解,除非用棉袍裹起来:人们对待无法理解的东西就是这么干的。
两株枣树的意思是,没有整体而言的枣树,只有单独的、特定的枣树,他强迫你去摸,一株一株地摸。一次只能摸一株。另一株不存在。一株否定一株,两株同时出现则两相否定,负负得正。用康赫早年学习过的辩证法说,这里就出现一个正反合:棉袍:枣树尖利的刺相互戳刺、相互抵消之后,剩下的东西。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这个彷徨就是剩余物,它不是虚无,而是结结实实的虚无,是虚无的实体形式。从这个实在的虚无中,有可能会长出超越辩证法的东西,很多人称之为存在。20年前康赫写个人简历的时候,就会写:坚定的虚无主义者。这个坚定是特别的,毕竟,我们身边挤满了软塌塌的虚无主义者。
你可以不理解培根,但是要理解鲁迅,因为康赫和鲁迅有很大的关系。不仅仅是绍兴同乡这回事。也不仅仅是眼袋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培根:在看过培根的画之后,再看看康赫的脸,一个人怎么能每天带着这样的一张脸,去写人类?一个人怎么能不带着这样的一张脸,去写人类?语言和颜料,是如何帮助他跃向人这件事的?这其中当然不仅仅是付出生命之精血那么简单。一个人既不是相信人脸,也不是不相信人脸,而是尊重人脸,像尊重其他的鸡毛蒜皮一样,才能去把语言写成和人类对等的东西:不断地消失在词语中和人群中,但是,连人群也是具体的。
康赫在《人类学》里面写到鲁迅的《雪》:满天飞舞的精魂,不肯成为一个整体的,始终在消散的。这里面牵扯到鲁迅对主体的怀疑。他总是用转折来消解自己。同时他也处在一个方言、翻译语言、官话和文言所相互抵消的身体上,这无法不令人抽很多烟。康赫也抽很多烟,他深深地跃入语言,与其说语言的巴别塔,不如说巴别塔的废墟,其中有一部分是故乡,他假设故乡还存在于方言之中,这是我不大同意的地方,但他把方言写成了意识深处的东西,也就是最接近前语言状态的东西,也就是说母体什么的,也就是说他心里清楚得很,故乡必须成为废墟才可以消融在意识深处。一个垦荒者的后代,一九九几年就北漂的自食其力者,有什么故乡可言。垦荒就是住在北京破旧的胡同大杂院里,一天早晨醒来,旁边睡着一个女的,说着另一种方言的梦话,对面房檐上的猫正在咕噜,呼噜,乌卢,普图,然后垦荒者就像个种子似的,随着意识流动起来,跃入了原音的喉咙。同时还冒着烟: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我有理由相信在一九九几年的一天,康赫和某个我可能也认识的女的折腾到天亮,然后抽烟,烟灰弹落在搪瓷碟子里,象征他旺盛的性欲终于消耗一空,以消散的形式归于母体。
刚才我谈到了《人类学》里面的几个细节。不过可能没有几个人读过那本书。那么谈论那些细节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学》已经不是那张脸了,它是用一张脸换来的一幅画,它变成一种共鸣装置,但凡谁身体里也藏着类似的脸,就被惊讶地对照出来。问题是这本书实在太厚了,能看完这本书的人,已经可以自己去写作了。阅读本身就被它共鸣出来了:不是单方面的阅读,而是一起阅读……此处略去1000字:没有读过这本书的人为什么要听我论证这种经验呢?为什么不能自己去体验呢?那些读完了,辞职了,人生被改变了,从此不能再读没有滋味的书的人,难道不是已经用自己的精血去体验并且唤醒了自己身上的脸吗? 说回到阅读:我想用《人类学》做个例子,来说明某些作品需要读者的参与。是那种放弃读者身份的参与:就像是放弃观众身份去看一出戏剧。不再是集体身份的一部分,不是一张现成的脸,而是具体得可怕的那种。要是不能一起变成具体的人,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演出呢?阅读不也是这样的行动吗?有些另外的书不就是不希望你是个活人吗?有些音乐、戏剧、电影,有些当代艺术,不就是现成的信号发射器,只需要你条件反射吗?
我已经写过了《人类学》的书评,那么就不举这个例子了。以上就当我是在发牢骚吧。有一个特别爱发牢骚的德国作家,应该是叫伯恩斯坦,他说,伟大的作家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尊重。康赫是一个几乎从不发牢骚的人,他一定会反驳,他一定会说:我不需要尊重,也不需要理解。
我估计康赫会说:我需要钱。
而我会说,伟大是一个可疑的词,天才来自于其他人的黑暗。天才是要被克服的。康赫也是一个常常使用天才的词,这容易造成误会。我更愿意说,他是一个正在克服伟大的人。荷马、司马迁、屈原、尼采、乔伊斯、鲁迅、戈达尔,这都是些什么呢?康赫的谱系?景仰的名单?不,我宁愿说,这是康赫从读者和观众的身份中出来,为使自己变得具体而消耗的东西。
我上次写一篇人物稿,是关于小河的。小河是一个乐手,也唱民谣,他曾经演过康赫的话剧。他是一个佛教徒,我说小河已经没有朋友了,这是赞美他修行得好。我还说小河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康赫呢是一个不发牢骚的人。他有很多缺点,也有朋友。
大概是2008年或者2009年,胡昉和张巍在艺术空间“这个店”办了一个马拉松公开访谈,瑞士策展人小汉斯问康赫:你最恨什么?康赫就嘟囔着说:我恨“恨”。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斩钉截铁,不令人心灵融化。像棉袍。事实上,之前的访谈的过程也是如此,他嘟囔着说话,用到了很多自己发明的术语,他谈论到司马迁和现代小说,好像还有黑格尔的错误,好像还有他刚刚完成的剧本《纣王》。没法翻译,而且现场的观众也晕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就像是被迫退回到那个“观众”的集体的身份中去。但这种尴尬,又在逼迫着,或者说撕扯着棉袍,他让人无法理解以及不舒服。但是他说他恨恨。那是一个辩证法的微妙时刻:我可以这样说吗?
关于朋友,我可能不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人。我常常得罪人,包括朋友。但康赫在这件事上似乎要稳定得多。他没有那种想要得罪人的冲动。真的,我试过很多次,别看他那么雄辩,他不跟人急,要是被逼到死角,到最后,他就只好羞怯地笑。举个例子,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替杂志约稿。这个人有一种潜在地渴望得罪所有人的冲动。不用说他也打算得罪我:我说能不能预付稿费啊,康赫就把问话转过去,他就回康赫说这个我可问不出口,要是杂志不发稿费我来付。我就对康赫说,那么就让他预付稿费给我吧。康赫当然不会这样难为他的朋友,他不说话了。我似乎看见他羞怯地笑了:就像是我们针对各种鸡毛蒜皮的辩论:辩论,激情,抵消,没有真理,也可能没有恨,但是要有游戏,我偷袭成功,他笑了。
另一次是他偷袭我成功:他在微博上艾特了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但互相不喜欢,可能还有死敌。他请大家当面对骂,因为每个人都向他骂过其他人。其中也艾特了我,我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骂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吗?没有!那么我不喜欢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吗?嗯,我想了想,似乎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尴尬地陷入了沉默。这种并不理直气壮的状态,正是表演中的软肋,一个演员突然喘不上气来,暴露出一个自我,而这个自我本来也是捏造的、条件反射的、弄假成真的,这样一来表演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康赫作为一个戏剧作者和导演,一定是看到了太多的业余演员的掉下来,而不再涉足戏剧。
那是哪一年?哪几年?10年前?15年前?康赫在《天下美食》杂志做出品人,要么就是主编。他在办公室办公,一边指导着演员排练,经费是自己掏的。他成为北京小剧场话剧圈外的一个幽灵:没有人接纳他的游戏。观众退场。戏剧家们忽略了他。没有评论。有一次他的演员向我抱怨那个戏多么烂。搞不好真的很烂。但这个演员实在是太烂了,我不知道康赫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傻子来演他的戏。然而他从一开始就无动于衷地接受了:他没钱,没有赞助人,没有投资人,没有职业演员和灯光师。他的戏,我只记得其中的一部,根据爱伦·坡的小说改编的,带着些表现主义的气息,相当古典,演員和配乐都过于认真,沉重,而且一眼望去就带着股穷气,搞不好也没有怎么排练。搞不好策划人已经把他忘掉了。康赫对此无动于衷,那张脸像是构成脸的材料,原型,或者说脸的基本形式。
另一次,康赫的另一个戏,观众站起来说:我看不到任何的沟通。他说:对,这个戏就是关于沟通的不可能。他甚至高兴地笑了。
幕间:
现在是下午6点零3分。我打算休息一下。要么就回家吃饭。春节过后,康赫送了我一些咸肉。他对食物的热爱保持在一个细腻的存在主义的层面。爱吃,爱谈论吃,这似乎和他做过美食杂志有点关系。不。然而不。他会谈论安徽臭鳜鱼的秘诀,冬笋和毛笋的区别,炸鸡要裹上面粉和淀粉炸两道,金华火腿切薄片配红酒还是配威士忌,先喝一杯瑞典开胃酒再喝金酒安神然后品红酒最后可以来点啤酒……注意这里面充满了谬误,全都是一面之词。这里面除了对游戏的热爱没有别的。没有真理。所有这些康赫式的美食游戏,都欢迎你去针锋相对,说其实不是这样的,你是胡整,炸鸡要炸三道才会有北非鼠尾草的香气。但你要有所准备。你必须给出同样量级的品尝力和想象力,还有行动力。
我认识两个爱喝工业啤酒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康赫。他不具备任何的啤酒知识,但他品尝。他喝,准确地描述香气、口感、温度、苦度,但他仍然爱喝那种像是洗啤酒瓶的水的东西。另一个人解释过这种知白守黑的态度:对呀,我就是喜欢喝那种掺水的味道。
现在是中午,12点52分。我已经休息了一下。吃过了晚饭和早饭。今天是我生日。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为朋友写一点东西也是一种在一起: 游戏中有一种神性。
游戏中有一种弹性。
游戏中有一种禅性。
游戏中有一种蝉。
上边这些更像是写给另一个朋友的,康赫对语言的态度,更偏向于建构。某种程度上,我想说他是一个现代主义者。一个散沙世界中的建构者。他们不相信任何现成的幻象,不相信神,但他们也绝不是软塌塌的。当然我不会说他是一个现代主义者。毕竟现代主义者这个词在1920年代就已经结束了,至少在法国和意大利是这样。也许现代主义还没有过时,至少在二战前的全世界,在二战后民族独立浪潮中的第三世界,在1980年代中国文艺的二手现实里。
康赫会比我更激进地破坏对“现代主义”的定义。对任何的定义来说,他都是个灾难。他打电话来问我一些音频处理的问题,简直气死我了,他根本没有兴趣使用现成的、共通的语言:立体声扩展、采样率、均衡、宿主软件、vst 插件……没有这些词,就没有交流。然后我们就真的没有交流,我们只是通电话,热情地各说各话,让他的欲望更加蓬勃。然后他挂掉电话继续听,尝试,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就要成为一个民间科学家了,但是他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民间艺术家:他正在这两者之间挣扎,并且开始建构自己的秩序。
这件事可以从康赫的“影像写作”上看到。
顺便说一下,不要在不恰当的地方滥用“影像写作”,不然他会追打你。
他还用过一个词叫作总体艺术,我说这他妈的是一个古老的词,最早瓦格纳就用过,然后在1970年代成为一个重要的术语。他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要用它来谈论爱森斯坦。也许他不是要用它来谈论爱森斯坦,而是用来骂邱志杰,搞不好他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那都不妨碍他说:但是。在1910年代,让·考可多甚至会说毕加索是现实主义,同时也是超现实主义。不要低估这些人对术语的敌意。他们在抵抗词语的身份,在把词语变成更具体的东西……在交流和彻底不交流之间,是用词语建构。也就是说,考可多也罢,康赫也罢,热内也罢,都不是具体派艺术的爱好者,甚至不是语言哲学的爱好者:对他们来说,具体诗、字母诗、概念艺术,都缺少一个建构的主体,哪怕是被怀疑的主体,但即使怀疑也是满怀热情的、主动的,哪怕怀疑到了一种自我毁灭的程度,就像《纣王》,也仍然是向命运挑战。语言哲学里没有命运,那个陈旧的东西。康赫在他古老的身体里玩着人类最早的游戏:我不知道,但是。
对……影像写作。在很多人看来,康赫有一点太戈达尔了。声画不同步,突兀的切换,噪声和噪点,叠加,一闪而过的视觉错觉……但康赫可能比戈达尔要更古老一些,或者说更民间一些,或者说更绍兴更萧山更北漂一些。他总是暴露出一种浓烈的身体感。他可能总是暴露出。我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看过他全部的影像作品。但这几天我们正在排练一个新的作品:它的影像和我的表演,在近乎静止的画面中,暴露出了他自己的身体,主要是端着机器端到手抖。戈达尔的语言是机器和材料的身体,在康赫这里是身体的语言和身体的材料,就像是关于让·热内的那个作品里,有一个镜头是热乎乎的生殖器,它代表其他的影像:一个热切的身体:热内的热乎乎的热切的康赫,在用自己的身体,而不是现成的知识,去操作摄影机和电脑,你甚至能从影像中看出两只手在软件里东翻西找、摩擦。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好,暂且说到这里,接下来我可能会再花上几个月,考虑一下要怎样讨论这里面的“民间”,我知道康赫和庞麦郎是一样的,但这需要揭示。
在写《人类学》的时候,康赫会专门去观察月亮,测算月亮盈亏的形状、位置,然后在这本书里,每一次写到月亮都会是具体的,最后整本书串联起了一个完整的时间周期。他的游戏是古老而热乎乎的。从这一点看,他比冰冷迷幻的庞麦郎更具实证能力,他是庞麦郎身上的科学家。对,有时候我们需要科学,但不是国家科学和资本主义科学。当庞麦郎本能地唱出一种单调的、貌似极简主义的、单线条的、重复的、非表现性的歌曲,康赫却是靠手工劳动,一帧一帧抠画,拼接出一幅奇怪的循环影像:一只手拿着燃烧的火柴,在抖动的时间里转动;而与此同时,另一些人,要么雇人,要么自己动手,用 MAX/MSP编程写出精准的循环往复。所以康赫不是民间科学家,他是民国科学家,他没有机会接受编程教育。这样,康赫手工劳动的结果,是把极简主义的纯粹形式打回到了民国和民间的道教仪式,那就是他向电影史致敬的方式。
而他本人仍留在此地,此时间,他和盗版 final cut 同在。
面對现代性而产生的焦虑,一百多年来,已经是一个全民的精神危机。比如说,现代性所导致的纯粹形式、从纯粹形式中衍生出来的药物文化、影像技术对感觉的改造、语言和身体的分离、多重感官自身的相互分离、语言系统的冲突……对一个中国人来说,现代性的问题,是而且仍然是今天文化的唯一问题。
对,对一个中国人来说,现代性的问题,是而且仍然是今天文化的唯一问题。这句话像不像一个傻逼说的?一个忧心忡忡同时振振有词的老文艺青年,可能还读了一些左派批评理论的,但并不像左派理论家那么热爱瓦格纳的,也许假装喜欢皮娜·鲍什的,实际上喜欢周云蓬的老文艺青年?
语言中住着文艺青年。我能说的,只是:我身上的文艺青年是我今天中午的唯一问题。
语言中住着各种各样的身份。语言中有身份的密码。康赫几乎不使用密码。密码是那种可以翻译的东西,等价的符号,它没有余韵,也不会发疯。举个例子来说吧,康赫是我身边的人里,离亚文化最远的一个。前几天我们聊了一下90年代中期的grunge摇滚,他说最近一直在听。我们聊了一下grunge对重复旋律的迷恋,也许是一种自恋,就像保罗·策兰在他的诗歌中暴露出来的自恋。很少人可以这样聊摇滚乐,从亚文化中剥离出来,不考虑它和一代人或者一种人的关系,也不考虑它的格子衬衫,它的自毁英雄,它的社会学。直接面对它,有必要的话宰了它,烹煮,吃掉。车前子身后追杀着一个苏州,夏宇身后追杀着一个流行文化,我身后追杀着摇滚乐,康赫身后是一片荒地,可能还有一个厨房。我们这样讨论摇滚乐,就好像讨论一种动物:我们可能会把它吃掉,然后替它活下去。 我的社会身份,基本上是一个表演者。我需要观众的参与,还有遍布全球的地下音乐网络,包括欧洲的文化基金。从这个角度来说,康赫是我最大的挑战者。他从未属于任何一个文化上的群体。他不了解僵尸电影和烂电影,对激浪派没有兴趣,没有参加过朋克巡演,可能也不知道维也纳行动派艺术,至于即兴音乐要如何突破它自身的传统,他完全听不懂。这不是术语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更彻底摆脱身份的问题,他为了独立而拒绝做一个现代人。毕竟,这些身份,是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在遭受文化碾轧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反抗。然而康赫从来就没有在这个意义上年轻过,他搞不懂为什么我们需要“永远年轻”这样的泪水和幻觉。这态度果然散发着疯狂的气息,他几乎不具备社会属性。在这些反抗者看来,最为奇怪的事情就是,为什么他既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佛教徒。也许我应该说,因为康赫并不是一个反抗者啊,他不想借助一个对立面来存在,他花了很多年才逃脱了辩证法啊。或者我应该这样说:因为存在一种这样的可能:没有加密的知识可以共享,也就没有那个关于交流的神话,也就没有那个关于民主的神话,也就没有那个关于现代的神话……
我可以原谅他对即兴表演一无所知,也可以原谅他的戏剧没有烂到底。毕竟,他为了不断地排练而感到痛苦,也为施行导演的权力而感到痛苦,他说,并不是演员太烂而让他放弃了戏剧,而是戏剧这个体制建立在极权的基础上。我想,他当然也为自己对影像和文字施行的权力而感到痛苦。在即兴音乐和实验作曲的传统中,的确这是一个貌似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但只有通过康赫,我才能继续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并不需要消除这种痛苦,就像也许并不需要放弃戏剧。
我想,因为缺乏足够清晰的语言,去理解和创造一个当下的世界,大多数人应该已经选择了现成的模型,要么回到浪漫主义的怀抱,去模拟完美的大自然和终极的真理,比喻和象征的泛滥就是一个证据,我有时候也会说,那是诗学的泛滥。要么就像加速主义者所说的那样,更激进地放弃这个母体,也许吴稚晖、鲁迅和瞿秋白在呼吁废除汉字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去你妈的流浪地球,我们自己流浪好了。但康赫不会放弃汉字的,他放弃了戏剧,然后是小说,也许也会放弃影像,甚至他会同意汉字在这场冲突中所连带的危机,但他可能会说:没有关系,这张脸很烂但是没有关系。他根本就是拉斯·冯·蒂尔的《忧郁症》里面的那个病人,她是唯一张开怀抱去迎接地球末日的人。
不不:经典的欧洲式对抗焦虑的方法,是成为一个精神病人。不经典的北漂式的方法,是这样的:康赫写了一本关于影像的书。他夜以继日地看电影,备课,开办私人影像工作坊,一帧一帧地分析影像语言,眼袋愈加突出。然后他写了这本书。我还没有读过。我相信他写到的大多数作品我都没有看过,我可能会带个移动硬盘去找他。他说电影也已经死了。就好像他是电影之死中唯一的受益人似的:小说死了,他写了《人类学》;电影死了,他写了《影像写作》;鸡死了,他炸鸡。
尾声:
没有尾聲。康赫说你怎么能这样,淡然消逝,不不不你应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要不你就像尼采说的,做一棵老树,迎接闪电赐予的死亡。
不行,这个我不能接受。我喜欢无聊。我喜欢的康赫的结尾是《斯巴达,一个南方生活的样本》:让我们就此衰老。
【责任编辑】 陈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