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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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张国华,笔名张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十月》《长城》等各类杂志发表小说共约100万字,诗歌100多首。著有长篇小说《鲁镇》《耳顺》《美猴王》《玻璃女》《三日蝉》《陶笛》《大运河风云》《大织造》等。长篇小说《鲁镇》获省级大奖并签影视合作协议。
  1
   阿强“五七”这天,老王用木棍挑起成山成丘的纸钱灰烬,平整的沙土上显现出一个强劲的“拳头”。他骂道,狗日的,走了,还那么硬气!娘说阿强走得冤,她偷抹了两把眼泪,不让老王看见。刚才的青烟笼在几层雾气里,山丘掩埋在她的心里,无数个深夜流着不眠的小溪。谁都知道这是一座枯山。
   老王点上一支烟,他望见坟园的石狮子瞪着他。他一惊,红星的烟头竟然灼伤了他的手臂。他又骂了一声,狗日的。这是王家坟园,前几年老王买下来的。阿强竟是第一个。老王有些不甘心。他占了最好位置,将来自己怎么办?坟园再扩大些,就是山了。以前山前山后只有几个坟头,哪知这几年坟头像村子里的孩子猛增了一倍,他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昨日一早,他漫过一道山梁,满眼映进碧绿田野和青色山脉,呼啦啦的风直钻他的脑仁。风从哪个来,他不知道。他在路边摘了两个红枣。过水库的时候,他被一阵放炮声吓了一跳。他没有骂人。他很少骂人,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算是个奇迹。老伴曾问他去几家,老王说就去一家吧。老伴问哪一家?老王说还是张老师家吧。太阳升起一竿子的时候,张老师骑着电动车行进在大路上了。
   老王恭敬并且亲热地唤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认识老王,他们是前后庄,前村只一家姓王,后村姓张的也独此一家。张老师问他,有事吗?老王一惊说,你忘了?张老师将眼镜向上推了推,眉宇有段深沟,他反问,什么事?老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白纸黑字。张老师手脚麻利,腾身上车,一溜烟跑了。老王的嗓子不够亮,吼了两声就破了。老王直摇头。他望见一辆轿车挡住了他的视线。
   张老师脚下的路直通山脚下,道路两旁是种植园,数个妇女在路边摆上地摊,眼珠子般大小的葡萄瞪着路人。老王望着远山叹了一口气,这多少年他都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的肺有些问题,山巒、道路以及原野上的所有阴云都罩在他胸中了。这条道的一侧转到了“省道”,然后通到山前,行驶一里路,过了香树坡,就是“国道”了。阿强整日里在那一代转悠,结果还是围着盘山路转到坟园里去了。
   眼前这条路保养得不太好,大小石块硌着大小汽车,最怕的便是汽车崩起石子伤了路人,没有不巧的事情,火炭落在谁脚面谁知道疼。这一段属于老王养护,临时工,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但是他乐意做。他总是天不明过来,早一次,为了孩子上学,晚一次,为了孩子放学。这一条路还有几班客车,大型的客车能坐三十多个人,小型的汽车只能坐上十多个。有一次,小汽车塞满了大客车的人数,老王劝说司机,不能这样胡塞,出了事故你担当不起。司机和阿强年龄相仿,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出了山坳,转了拐角,被交警逮个正着,罚了两千块。回来后,司机又对老王的背影骂了一座山。
   学校在山前,坟园与学校之间隔着一座石庙——土地庙。有些破旧,不碍的。土地庙都是如此。无论哪家殡葬“攉汤”都要从土地庙绕过,磕上无数个头。从坟园看学校很清楚。学生的读书声能传到地下好几十米深。老王要赶往学校。他看到有头羊很规整地带领着它的伙伴顺着山路缓走。各种青草,它们并不多吃,点到为止,它们的目的地应该是山上。后腿的力量大些,能将整个身体支撑住,前腿呈爬状,脸庞抬起,再蹬,再爬,很快就上了一大截。羊群中有小羊羔,也不咩咩咩地叫,都像近处老汉般沉默。
   老汉低着头,起初没有看到他,他也不乐意与他交谈。
   老王像尾羊随在身后,老汉戴着一顶草帽,背着双手,高而瘦,脚下的布鞋简练而轻盈。他的余光瞟见了他。张老师没有到学校,而是在前面台阶抽烟了。他是在等老王。他问明日“五七”了吧?老王说是的。他说没有将阿强教好,很愧疚,对不起老王。老王说哪里,表示愧疚的应该是我。他们都坐定,这里能望见山脚下的村庄,梯田般葱绿了整个世界。张老师一支烟后,老王又给他续上了。张老师说这一毛钱害了多少人!老王说阿强脑瓜子好使,不过没有用到正路上去。张老师同意,他说阿强学数学比谁都强,他总是另辟蹊径,其他人都哼哧哼哧半天。老王说可是先死的都是聪明人。张老师倚靠着身后的大树,他说不适应时代了,确实该退休了,教了一辈子,都没能为山沟培养出几个过得硬的人才……
   “这些钱,没有按照阿强给你许诺的那么多,但是我也加了一些利息在里面。”老王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老王在前几日专程到镇上购买了十多个信封。
   “阿强并没有向我借钱,你笔记本上所记,一定是阿强感念我的教育,想有个机会报答我。”
   “不会的,你绝对是可怜我,不需要,我们祖上有言‘冻死迎风站,饿死打嗝得’,阿强把我每日的嘱托当放屁才招致祸害。”
   “那人也枪毙了吗?”
   “可怜,两个家庭……”老王不愿意说了。老汉的几头羊又被他往回赶,头羊竟然毫不避讳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嘴角抖动很有规律,一张一翕,寸草茎与叶甚至遗露在外的草根都被它卷进去了,嘴巴不大,含量却不小。随后,脚下、山上落下黑色的颗粒像掉线的珠子啪啦啪啦的。
   “钱,您是必须收下的,无论你怎么处理,都和我无关。”老王最终还是将信封放在张老师手里,随后,他像一头山羊梗直着脑袋下山去了。
  2
   见表嫂是在阿强“五七”之后。表嫂家在鲁镇吊脚楼,身后的大水让老王想起人生,人生是什么?就像吊脚楼身后的大水。大水与运河间有狭长的沙洲,表哥在的时候,他们时常在此玩耍,抽烟,唠嗑。他感觉沙洲凸起倒像一座小山,长满茅草与芦荻,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尽管时有大雨大水磅礴,不要紧,它们点头,微笑,肆意,还忘不了各种舞蹈。
   美,自然是。    表哥姓何。五十岁的那年年關,他看到有人在水中拼命挣扎,他即刻驾船前往,一个猛子扎进去,就再也没有上来。当尸体被船夫们打捞出来摆放在吊脚楼前的一片空地上的时候,全满眼是白花花一片了。
   老王与老伴赶往鲁镇,公交车上,他们没有言语,急速后退的行道树似乎要将他们带到过去。转过一座山丘,老王看到大水了,水上有木船,像表哥的老头在放鹭鸶,它们像一个个倒霉的孩子被掐着脖子倒挂着。泛着金光的水波连着岸边的松林,成为老王中堂上的一片布画。
   下了车,顺着吊脚楼后的小路延伸到一条小巷,表嫂家就是其中之一了,四方的砖石缩小些像极了网,越接近目标,越在老王心里烙下点状,一旦扩大,势必危害他的性命。实际上,他早已觉得无所谓了。
   “表嫂?!”透过门,这里原本有很多欢笑。全是一个快乐的孩子,老王曾将本村李半仙找来给他算了一卦,他说全将来是当“状元”的命,要在古代走到哪里一定是“黄沙铺道,铜锣开道”。
   谁曾想这样的结局。
   “表嫂!”老伴也唤一声。轻推门板,英子跳到眼帘了,她是全的女儿。老王将一些点心放在墙角的马扎上。
   “过‘五七’了?”表嫂在给英子梳头,四个小辫着实可爱,她的眼睛很像全,会说话。
   “过了。”老伴接过话。
   “就是为了一毛钱,至于吗?”
   “我也这样想。”
   “我们应该具有某种责任,或者说使命,英子上学,从小学到未来的大学,甚至成家,我们都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绝不亏待孩子,算是一种报偿。表哥知道,也会赞成我的。”
   “你表哥不在了,完全不需要如此做。”表嫂说得很冷淡,她一直没有示意他们坐下的意思。
   “没有表哥,还有表嫂。”
   表嫂嘴角“哼”了一声。她的轻蔑像一把刀子,老王的心隐隐流血,他知道止不住的。表嫂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有攀在墙上的藤萝一股脑地扑盖在墙垣上,长长的藤蔓、花枝还有万千各色花朵撒满四处。这是一种不可理喻地开花。怎奈,它们是植物。
   英子蝴蝶一般飞出小院找同伴玩去了,老王有些担忧,但是他没有说。老伴将准备的被面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她知道不时兴了,可表嫂热衷这些。表嫂坐在马扎上从怀里掏出烟,翘起二郎腿。她很瘦,并且单薄,这让老王想起她刚进入何家大门的时候,是他代替表哥迎接的。表嫂出落得真好看,很多人都将她形容为“美人蕉”。表哥家原本不种植美人蕉,表嫂来了后,众多淡黄、粉红色的美人花便溢满小院。可是现在它们杳无踪迹了。
   “花都砍了?”
   “砍了,你上几次来可能没有注意,老何不在的那年全部砍了。”
   是的,老王带着阿强来过很多次,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也没有发现表嫂日益单薄了。表嫂没有给老王烟抽,相反却给老伴一支,老伴抽烟,可是,她很少抽,她给老王。表嫂说他不够格抽她的烟。
   “是的,他从来都不够格。”老伴接着话了。
   “是你害死的阿强!”表嫂四周升起烟雾,像个狐仙。
   老王知道与表嫂争辩没有意义,他便将一个信封放在石凳的被面上了。老伴让表嫂清点一下。
   “不清点了,我们都失去了儿子,这算扯平了。”表嫂将一支烟猛抽了几下,一摞白灰落在脚下。随后,她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续上了。
   老王见那烟灰很熟悉。表嫂的话不中听,老伴要走,老王意犹未尽。老伴让老王给表嫂磕头。老王问为什么,老伴踢了他一脚。老王梗直的腿脚怎么也不愿意弯下。
   走出吊脚楼,四处的空气迅速占领了老王的五脏六腑,身体无限制扩大起来。他没有急着走,脚下慢起来。老伴唤他,他没有听见。老王顺着吊脚楼右侧的一条小道转入大水沿岸去了。那是一段阶梯,石板做的,尽管有些斑驳不堪,但是还算结实。下了阶梯,大水似乎包围他了。他用眼睛丈量了一下老何当年落水的地方,也就是一手指的距离。再向前走,便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水域了。
   那时,表嫂还是村里的“小花”。
   晚霞酡红如浸在明油里,山、运河、码头以及近处的吊脚楼都显出暗黑色。这只舢舨在芦苇荡中划行,老王坐船头,表嫂坐舱里,她认为船舱最安全。表哥撑着竹篙。一会儿芦苇遮住了小船,一会儿小船划到一片清幽幽水域,一会儿小船平平稳稳,一会儿小船歪来歪去。老王随着节奏应和着,表嫂可不行了,她吓得叫嚷起来。
   表哥笑说,你胆子太小了,其实这片芦苇荡水很浅,即使掉到水中,也不会淹死,不信我下去让你看看。说时表哥两脚往后一蹬,便倒仰水中,小船一阵摇摆,他在水中不见了。老王见表哥如此爽快,自己怎能落后,也随着跳入水中。
   表嫂立刻慌了,逡巡四处,不见表哥与老王再冒出来,她害怕了,坐小船上叫起来,叫了半天,还是不见他们俩,她又不敢下水,不会划船,她望着远远的岸边。岸上有人头攒动,可是因为远,叫嚷他们也听不到。只见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芦苇,芦苇隐没在白浪之中,她不禁吓得哭起来。
   表哥听到表嫂哭了,才从小船后艄下探出头来,冲她哈哈大笑,表嫂发现水刚漫到他肩膀。老王双手搭着船舷望着哭泣的表嫂。
  3
   老王适才放松的心随着老伴的唤声又揪起来了,他不由得骂道狗日的,嚷什么,还未到傍晚,这余粮店小任家是非去不可。眼看晚霞如血,老王头脑有些眩晕,老伴搀了他一把,问他怎么样?老王停顿一下,让眼神、心境还有众多骨血暂时消停片刻。好些了,他说刚才上那段长堤有些用力。他也知道最近这一段时间状况确实不太好,有股浓重的血似乎从脚下一直向上蹿,早上他在田地除草,午时他晾晒粮食,晚上抽两口休闲烟。总之,它们算是不速之客。
   “没事,死不了,还有小明子,他不上大学,狗日的阿强别想把我拽拉走,当初他不是给我闹,非得放贷款,表嫂那张脸死人般,我哀求了好几个月,现在还嫉恨呢。”    “如果你不惯着他,还不會有这一出。”老伴说话向来不呛人,今儿嚷了他两句。老伴脸色好看,映着光,七十岁的女人倒像六十来岁,直嫉妒得表嫂一眼都不愿意看她。
   “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的,他给我们没完,咱们早晚要死在他手里,结果,……他有千万种死法,也不能被小任一刀子扎在胸口吧,他们算是一对冤孽,可苦了小媳妇,听说也是一个丫头,才满周岁。”
   走在通往余粮店的道路上,老王不希望碰到熟人。两个月来阿强的案子成了头号新闻,说人死如灯灭,哪知各种传言像火苗一般四处蔓延。乡间人说话从不忌讳,见了面问来问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当然,也会说些宽慰的话。没用的,一切都是多余。不过,他的熟人太多,因为他早年在集市上贩卖青菜,倒像演习一般,道具为一辆三轮车,一个不算准确的杆秤。秤砣像个铁蛋。有一次砸在脚面上,他疼了一整天。晚上,老伴扳过来放在怀里捂了五分钟,真怪,不疼了,那时他们都还年轻。
   小任小两口原本开小饭馆,正好坐落在这条路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至古城,北至铁山口的省道,它的身前,是从省道上叉过来,又向度假村伸展开去的镇道。开大车的司机从省道窜到国道,顺着铁栏杆,漫着水泥土,一路下去,过了几个月,再折回来,上了这路面,又见到这片铁栏杆,从国道到省道,眼前的小饭馆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坐标。
   眼前小饭馆关闭了。老王下了车便探着头顺着一块破旧的窗户向里张望,桌椅板凳横七竖八摆放,地面灰尘污秽不堪,有些时日不经营了。老伴也过来看。她说不在?老王说不在。老王说还是到村里询问吧。拐到右侧,村路不算太宽敞,一辆三轮车飞奔而过。两旁是成排的瓦房,不过村人大多不精于设计,建造得像座庙宇——灰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杂乱不整。有人说那样不更好吗,活着的都像个神仙;还有人说,你就不懂了,北方人的传统住宅,原本就是仿制庙宇的。
   村路上的人不多,偶有一些看孩子的中年妇女待在家里,也很少出来的。
   “我向你打听路旁开饭馆的小任媳妇?”终于有人走出来了,是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头,步履蹒跚,依然干瘦。
   “走了……”老头停下脚步,他没有再走的意思了。
   “走了,能到哪里去?”老王不解地询问,老伴在身旁,她不插话的,这是一个规矩。
   “还能上哪,回娘家了吧,听说一回去就找了主,你想,人模样不错,又能干。任老二这小子就是没有那个好命,滥交朋友,那句话怎么说着,哦,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走到这步,也不应该一刀子插进去,可好,捅个透心凉,你呢,也不得枪毙吗。不,好像是注射,一根针下去,比子弹还干脆呢。”
   老头提到了“注射”,老王只感到身体发轻,一阵阵虚汗从四肢百骸缓缓冒出,千万血管在无休止地流淌,那里有种什么东西在注入,刚开始隐隐得有些疼,两分钟后,好些了,再过三分钟,所有药力一起发作,就像一股强劲的气流一下子统治了他的所有重要器官。旁边的一间白色房间内有诸多仪器,仪器的显示屏上很快由波浪线变为直线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老王越想越害怕,不禁哆嗦起来。
   “你发烧了吧?”老头望着脸色肿胀的老王。
   “我的血压高一些,血糖正常,尽管脸色有些肿胀,但是还不至于烧坏我的大脑。”
   “我真的不明白,都说‘一毛钱’,这‘一毛钱’就能分生出诸多钱来,是他们傻,还是我有些傻。”
   老王知道老头真的不懂,但是他还是想解释一些,不过,简单说说就可。他说,“‘一毛钱’是利,高利贷,这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利滚利,就像怎么说,今天下了一场大雪将乡村覆盖了,明日又来一场,久而久之……”这个例子还略显含蓄了些。
   “那个放贷的真该死,你看这样个家就被毁了,小任是一个多么板正的人,我们爷俩相处很好,家里来客了,到小店炒几个菜,他总是收一半的钱。他也总是那句话,钱是身外之物。可想,现在……”
  4
   老嫂子躺在床上。老王称呼小任的母亲为“老嫂子”。她比表嫂差得多了,似乎只剩下一口气。原本老王想回去,老伴说不行,不能见死不救。老王说这不没死吗?老伴瞪了他几眼。老王一生都怕这双眼,硕大的瞳仁像粗重的钟石能把他的骨节撞得支离破碎,还像阎王爷额头上的“月牙沟”。
   “老嫂子,没人照顾你了,不还有个儿子吗?”老伴让老王倒杯水,她坐到床上想搀扶她。
   “没用的,唯独一个孝顺的,这不给枪毙了吗?”
   老王没有纠正这一概念,“注射”与“枪毙”虽然方式不同,所造成的结果,事情本身的性质都没有多大区别。他没有上前,将碗端给老伴,随后坐到门前的小马扎上了。碗上有些灰尘,老王刚才用清水洗涮了一遍,水有些凉,在水管旁还有些杂草长得茂盛。此时,老王又望向庭院了,他倒像一个串门的亲戚。
   屋后是一大片平川地,两面都有些小山头屏障着,山上长着树林,多数是针叶树。他似乎从这里都能看到。这里那里,到处看得见砍掉了树的空地和绿油油的草地,上面疏朗地点缀着一些稚嫩白净的花草,在草地与田野之间逶迤着一条河,它直接流过老嫂子老房子的右侧,河岸上密密地长着赤杨和垂柳。
   这一切都很安谧,是安享晚年的好地方,自家那里就不行了,后山采石矿白天黑夜地放炮,轰隆隆的“雷声”像打仗。将来买下来,改造一下。老王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有些不地道,或者叫趁人之危。但是他又想谁不是趁人之危?阿强是,他小任受“一毛钱”利诱惑不也是趁人之危?他曾经将阿强所说的“蝇头小利”一算,可把他吓得不轻。
   “儿子,不能这样干,双方都没有好处。”
   哪知阿强的笑脸呈在朝霞的五彩光中,像个大娃娃,身材高大的缘故吧。若是一个小矮墩,肯定不这样。
   “让老王给你送终,他该的,小明子给你打影布旗。”老伴说话一向口不遮掩,老王真想抽她两耳掴子。    “人家還有大儿子呢!”
   “哎,有与无都是一样。”老嫂子这话似乎还真有希望老王给她送终的意思。她喝完水,继续道,“只是这孩子不放心……”
   “小任的儿子?”
   “是的,被她娘带走了。”
   “他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嫂子嘴角流出惨色,干瘪的眼睑微闭了一下。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
   “不,我们是……”
   “是,我们是新搬来的。”老王有些喜色,他示意老伴要随着她。老伴的双眼又撞击了他一下。她终于还是说出此行的目的。老嫂子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因为紧闭的双眼好久没有看老伴了。
   “她太累了!”老王说。
   “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给她大儿子打个电话。”
   老王不情愿,从怀里掏出手机,是阿强的。他没有让阿强带走。省得到了那边整日里摆弄着这个东西,好事做不来,坏事一大片,狐朋狗友都通过这个东西招来了,到那边安分地投胎,去个好人家,或者干脆做个和尚,落得清闲。
   没有电话号码,老王正想推脱责任,猛然,他想起刚来时,外墙上倒写着“此房出售”,确实留着电话,想必正是了。老王试着打了,果真是。那人刚开始说话很柔和,像个乡村教师。张老师说话都是这种滋味。当老王说到他母亲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口气立刻变了,像个暴躁的雷公,并且“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犹如一块大石砸在老王的脚上,生疼生疼的。
   老王给老伴说了,气得老伴直骂。
   “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会儿。”老伴知道老王的心事。
   老王没有走,而是踱到庭院里。小院真不错,植着一簇丁香,一簇樱桃,一簇石榴,几簇月季,任鸟啁啾,任风肆意。栅栏上爬着翠翠柔柔的喇叭,蒺藜,静静巧巧,缀着各色彩朵。院里几垄显然还没有犁开,应该种植些许豆角或黄瓜,因为竹竿在两侧已经架设起来,附近是规整的辣椒与土豆,生得丰硕。栅栏应该是小任的杰作,他心很巧,栅栏上勾悬着数条铁丝,那些花朵探出头来羞涩地望着老王。
   买下来,真不错。老王想。他点燃一支烟,从烟里他又想到了表嫂,自己俨然一个神仙哩,坐在祭坛上。
   买下来,给谁,还有一个女儿,但是人家毕竟是外人。老王将大半截烟扔在地上,碾碎,骂了一声,狗日的!
   老王走出去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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