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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日本美学,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场景,就是日式客厅壁龛里,画轴之下,装点着一抹简朴而不失明艳的日式插花。
如果说,壁龛里面的字轴或者画轴,彰显的是主人自身重视的精神气质,那么字轴之下的插花,便是主人自身审美情趣,和对室内空间审美氛围把握的重要体现。
日式插花被称为花道,日语写出来是“生け花”,意思是使用技术,让花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饱含着岁月痕迹的陶器或瓷器之上,常常点缀着楚楚可怜却又蕴藏生命力的当地应时应景的花材和草木。
某种程度上,陶器和应季花材,正好对应了日本审美体系的两大内核,也就是近年来讲起日本文化老生常谈的“侘寂”(wabi-sabi)和“物哀”(mono no aware)。
“侘寂”与“物哀”
什么是“侘寂”?普通人如何理解“侘寂”这一来源于佛法的艰涩概念?
我想到的一个通俗例子,就是杉浦日向子在《一日江户人》中描绘的江户时代贵公子形象。
比如发型,比起刚刚修剪好的样子,已经修剪过一段时间的发青的绒色更显高级。衣着打扮以深黑等深色系为主,一眼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发旧而让人显得漫不经心,但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显露出的衣料“里子”,总能够显示出布料质感的非凡。
也就是说,“侘寂”作为日式审美体系中最为重要的审美特質之一,凸显的是一种不显山露水,同时带有时间打磨痕迹的岁月之美。
日本庭院中特意营造随时间而动的阴翳,日式园林中以细砂、石块和苔藓组合而成的枯山水,茶道中使用的淡雅甚至略显粗糙的陶制茶具,都是“侘寂”作为一种审美特质的具象体现。
“侘寂”注重的不是“面子”,而是经过岁月打磨的“里子”。
正如导演小津安二郎位于镰仓的墓碑上刻着一个“无”字。比起浪漫煽情,日本审美,讲究的正是这样的隐忍克制。相较激烈的情绪,更倾向于通过留白和余韵引发人们对事物本质的思考。深知世事无常,于是更加珍惜春花秋月和生活中的点滴确幸。
花开不如花落,满月不如残月,这样的审美意识或是“物哀”这一美学概念的来源。
与“侘寂”相比,“物哀”初听让人觉得陌生而费解,可谓是一种更为普世的日系审美特质。
所谓“春天樱花,夏天烟花,秋天红叶,冬天白雪”,四季分明的日本,不断变换的美景固然令人心动,而美好的事物却总因时间流逝而不断变幻、消逝。“物哀”强调的就是在不断变换的自然环境中,见微知著,在瞬间的美感中感受永恒的静寂。
花开不如花落,满月不如残月,这样的审美意识或是“物哀”这一美学概念的来源—对佛教中“无常”的日式诠释。
“物哀”,即是人对于人以及世间流转、自然与万物变化深切体会,因感而情动,因情动而心生爱恋和感触。体会到了这一点,大概也就能够明白为何“我爱你”会被夏目漱石诠释为“今夜的月色真美”了。
身处于大陆边缘的日本列岛,我们要是拿起“显微镜”对准日本的审美基因,将其不断放大、仔细研究,大概总能找到大量来自中国以及经由中国传播的佛教文化的影响痕迹。
少女团体组合AKB48,大概是这一以“可爱”和“萌”为美的审美风潮的突出代表。
然而另一方面,当今的日式审美体系之所以独一无二,正是因为外来文化在被接纳的同时进行了取舍,从而谙合自身社会特点和自然风貌。
或许这就是我们欣赏和风之美时感到亲切的同时,体会到别样美感的原因所在。
“可爱文化”与“禁欲风格”
在当代日本,以京都、奈良为首的传统和风之美,仍然在日本文化名片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与此同时,以东京秋叶原、原宿为代表的次文化引擎,也在日本的审美领军上加足了马力。
其中不得不提的莫过于近年来的“可爱文化”。无论是在国内早已为人熟悉的“卡哇伊”,还是已经完全融入国内流行日常用语的“萌”,都可谓是可爱文化在日本内外巨大影响力的体现。
不为人所熟知的是,日语中“可愛い”一词,最初来源于11世纪紫式部所著的日本经典《源氏物语》,原意实为“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现代日语保留了表达该含义的用法的同时,更多的时候用来表达“可爱”的意思。
“可爱”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但协同铸就了当今价值数千亿美元的日本文化产业及其在东亚乃至全世界的巨大影响力,还拓展了日本审美的定义。
除了一直在服装时尚和动漫文化中都非常流行的萝莉风和幼龄化的审美潮流,最能反映社会审美的大概莫过于大众对于流行偶像的审美。以基数庞大的宅男群体作为目标受众的少女团体组合AKB48,大概是这一以“可爱”和“萌”为美的审美风潮的突出代表。
而时下最为火热的日本当代艺术家奈良美智、村上隆等人的作品中,也很难说没有幼龄化、可爱化的风格倾向。 以“可爱”为美的审美风潮相对应的,则是以简约、实用的设计理念为代表的审美潮流。注重实用性,强调事物美的自然性,比起在事物原来的基础上添砖加瓦,更倾向于删繁就简、突出重点,大概可以说是一种“做减法”的审美风潮。
依稀记得,我与这股简约审美风潮的初次相遇,大概是从十多年前踏入香港铜锣湾的那一家无印良品开始。
彼时,无印良品还没入驻中国,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曾经在香港流行杂志中看到过几次的日本品牌。那些大概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的既没有图案也没有标签的衣服,以及那些以外表黑白灰为主的文具和日常用品,所体现的风格被当时的时尚杂志称为“禁欲系”。
而在短短十年之间,无印良品的中国门店已经铺满了中国各大城市乃至海外。与此同时,以日式简约设计为卖点的服饰、家具、生活方式品牌和买手店(即若干买手从世界各地搜集各种时尚品牌的商品,汇聚在一家店面售卖),也如雨后春笋般扩张。甚至后来的科技厂商Apple、小米,都明显地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
回溯历史,其实这两股以“可爱”和“简约”为代表的审美风潮,都不难在日本文化历史中找到起源。
和風阵阵
在英语里,“china”除了指代中国,还指瓷器。而“japan”除了指日本,其实还指日式漆器。
可以想象,在西方人眼里,正如瓷器之于中国一样,漆器是他们最初认识日本的媒介之一。
17世纪,日式漆器传入欧洲市场。正如瓷器一样,由于欧洲市场对于漆器的巨大需求,以至于在意大利开始出现了仿效东方上漆技术制作而成的漆器器物。穿行在欧洲的博物馆,如果发现一些感觉似曾相识的瓷器和漆器展品,却又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八九不离十你眼前的就是因东方工艺品供不应求时制作的欧洲替代品。
历史的长卷一经铺开,日本艺术对于西方艺术和审美意识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为人熟知的是日本浮世绘和版画对于西方艺术的影响。
在梵高、莫奈、马奈、高更等一大批19世纪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总能找到他们对于浮世绘绘画风格的“致敬”,以及他们对于浮世绘里面描述的那个东方世界如痴如醉的向往。而紧随其后的新艺术运动中,诸如克里姆特等艺术家,将日本艺术中对于自然界优美线条的描绘,运用到了自身极具装饰性的艺术作品中。西方艺术的现代主义进程,也因此更进一步。
自19世纪后半期中国“西学”兴起以来,谈论西方抽象概念时所必备的许多词汇,经由日语翻译成中文才正式传播进了中国。比如“美学”“美术”,比如“哲学”“文学”,比如“抽象”“象征”“理念”等,正是来源于日语的外来词。
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古以来一直向日本出口汉字、文学、艺术、宗教等文化产品的中国,近代成了日本国力崛起后的文化内容的优先输入地。以鲁迅、郭沫若为代表的文学巨匠,也由于日本留学经历,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多多少少留下了这个彼岸邻邦的印记。
以词汇的进口为基,随着中国近代化进程的加速,日本对中国审美意识的影响,开始更多地以设计和文化产品作为载体。
由于地理上的距离关系,上海大概是日本文化在中国传播的前沿阵地。
到上海较受年轻人欢迎的书店里逛一圈,在杂志版块里面除了西方的杂志以外,无论是着眼日本文化、艺术和生活方式的日本杂志,还是从设计、主题,甚至是标题与日本相关的本土刊物,都占了很大比例。
放眼望去,《知日》《食帖》《日和手帖》,无论本身主题就介绍的是日本当代生活文化,还是杂志的内容主题、内页排版设计,抑或是杂志的命名本身,总与日式审美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文字和书本以外,日系审美对于当下中国年轻人日常生活的影响,更是多元而立体的。
以“断离舍”为代表的日式生活方式,以B站为代表的二次元动漫文化,和以日剧、日影、日本小说为代表的文化产品,都在不知不觉间拓展着普罗大众的审美框架,让人们对生活和美的内涵外延,有了更广泛的理解和更多元表达的可能性。
在互联网将世界变得越来越扁平化的今天,日本的形式“美”提供了认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