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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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某种角度上讲,宜珍是热爱培训的。这倒并不是因为培训本身会让她有所提升,恰恰相反,她参加过的大多数培训枯燥且乏味,如果不是为了凑满所谓的学分,她根本连提都不想提。但凡事都有它的另一面。多少次,宜珍发现只要她一脚踩出校门,她就和那群学生彻底划清了界限,她不用再来来回回地叫他们订正作业,又或者扯着嗓子命令他们迅速安静下来。总之,她成了人流中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带着点新鲜、贪婪,若刚刚出锅的热气。这和她下班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而当她坐在其他学校的报告厅里——那种报告厅多半是阶梯式的,中央会放许多张多功能座椅,最边上那排座椅的外侧常常会有一面宽大的落地窗——那种感觉便益发明显了,简直像极了在工作日偷跑出去喝下午茶。她习惯在签到处拿一个纸杯,将自己带的速溶咖啡泡开了,再捧到某个靠近玻璃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有时是一片操场、一條花园小径,有时则是临街的马路。她呢,总是微侧着脑袋,这样既看得到外边的风景,又不至于太离谱——台上讲的东西虽没多大用处,但表现得太过总归不大好。
  今天的情况有些例外。本来,培训的地点在城西,宜珍该高兴的。上高中以前,她一直住在那里。那儿俗称松木场,自从她搬了家,又嫁了人,就很少回去了。同行的还有同事罗珏,她比宜珍大几岁,是上学期刚从外地调过来的。她们开车进到培训学校时,宜珍顺嘴说了几句。怕罗珏不知底细,又说,这儿算是老底子杭州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了,老杭大就在这一带。啊!罗珏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惊羡,只一下,又变得专注了。她们来得晚了些,车位早被停光了,她现在要按照保安的指示把车停进一条小路里。
  可惜我今天要回老家,不然,你可以带我到附近转转。她们说好等培训结束后由她开车把宜珍在学校附近放下,而她则直接上高架,再转绕城高速回老家。是啊,宜珍也嘟囔了声,可心下却想,亏得第二天是端午小长假,不然,她怎么回绝?她打定主意,不再多嘴,免得招惹上了人家,又扫了对方的兴致。她当时还没有料到这长假亦会带给她麻烦,等她意识到这点,已是三点钟。秦建林发来微信,问她几点结束。她前一天跟他讲过今天有培训,但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问了。老时间吧。她回道。一般情况下,培训总是在四点左右结束,等她折回学校,和平时下班时间差不多。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了一行字,好,你快点。否则,今天要堵。她看了会那条信息,将它删除了。
  2
  宜珍不会开车。早先,学校和秦建林的单位只隔着三条马路,秦建林通常会把她在学校附近放下,再去自己单位上班。
  学校里不会开车的很少,宜珍对此却并不在意。有专车接送嘛,方便,还省钱。而当她应付了一天的各类琐事再坐上副驾驶座,那简直成了一种享受。她用不着考虑路面是否拥堵,有无停车位,她要做的只是闭上眼,又或者,对着车窗。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树木、行人、各式建筑,广播里播放的是她喜欢的歌曲。偶尔,天气好一点,秦建林还会打开车上的那个天窗。风从天窗里直灌进来,微凉的,带着醉意,她的一头长发就在风中乱舞。
  贝贝上幼儿园后,情况发生了一些改变。关于贝贝上哪家幼儿园家里没少闹意见。秦建林的意思是,幼儿园就近读就行,他们家附近就有一所。宜珍却不那么认为,她几经打听,将目标锁定在了秦建林单位旁的那所幼儿园上。那是所甲级特等幼儿园,宜珍七拐八拐找了好几道关系,总算把贝贝弄了进去。
  但问题接踵而来。新上的幼儿园不比家门口那个,走几分钟就走到了。公交车站离得又远,有将近一站半的路程,贝贝便只好跟着他们走。每天早晨,宜珍从床上拖起贝贝时,贝贝的眼皮耷拉着,嘴巴翘得老高。我还想睡会嘛,贝贝撒娇道。她看着肉痛,但也只能硬下心肠。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她说着,拿起衣服,给他换上。
  这么小,就要起这么早,真是可怜啊。婆婆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了。婆婆原本是住另一个小区的,自从贝贝出生后就住了过来。贝贝已经换好衣服了,听到这话,两只脚在床上乱踢了起来,不嘛,不嘛,我就要睡嘛。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哟。宜珍听到了一记颤音,绵长、幽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但真正哭起来的是贝贝。贝贝的脚胡乱地踢着,小小的胸脯则在剧烈的哭泣中急遽起伏。秦建林的声音砸过来了,怎么搞的?还走不走啊?走了,走了。婆婆把贝贝抱起来了,贝贝乖啊,不哭啊……宜珍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团,只感到焦躁、无力,当然还有懊恼,就好比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跳了,被埋了,还得心甘情愿地接受别人的指责。可她难道不是为了贝贝?但她没时间再想下去了,她要准备好贝贝的书包、水壶、毛巾毯。对了,还有吸汗巾,老师昨天特别交代过的。
  这还仅仅只是开头。每天傍晚,手机铃声更是雷打不动地在办公室里响起。我们出来了,你抓紧。婆婆在电话那头的腔调是命令式的,不容她反驳。从秦建林单位开到学校大约是七分钟。宜珍挂了电话,开始理包,关门,再到校门口的那条马路上等他们。有两次,她才挂了电话,临时多出点事情,婆婆便说开了。怎么出来得这么晚?刚刚有点事,她解释道。好了好了,下次快点,贝贝还等着吃饭呢。婆婆打断了她。
  她心下不解,她前前后后总共只慢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的时间,至于吗?更何况,婆婆那套程序她再清楚不过。每天下午,她接了贝贝,就到秦建林公司底下的公园、超市溜达,她会在那里给贝贝喝水、吃水果,顺便等秦建林下班。既如此,贝贝又怎么会饿呢?不过,也只是想想。她的一根食指紧按着太阳穴,偏过头对准窗外,但这沿路的风景,她是怎么都欣赏不起来了。
  3
  宜珍的娘家人是不管贝贝的。宜珍上初三时,她父母离了婚。这对吵了十多年的夫妻,临分手前,客气得反倒像是陌生人。他们心平气和地做了一笔清算,结果是:他俩的积蓄对半平分,而宜珍以及松木场的那套房子则归男方所有。那大概是他们婚后最愉快的一次合作。那以后,宜珍母亲和她在舞场里的一个男伴结了婚,几年后,又生了个儿子。
  有一种说法是,宜珍母亲早在离婚前就和那个男伴勾搭上了。不过,也只是传言,没人拿出证据。而她父亲根本懒得理会那些闲言碎语,离婚后,他彻底从那段不太成功的婚姻中解放了出来,看书,下棋,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拿上钓鱼竿,拎一只水桶到江边钓鱼。   总的来说,父亲算不上个称职的监护人。家里的地面是脏的,做的饭菜总是放多了盐(后来还是宜珍学会了,自己烧的),在很多事上,他也并不怎么关心宜珍。不过,他好歹陪了她那么多年,并将她拉扯大。而等宜珍参加工作后,他索性搬去了乡下。他在那租了间房,种菜、养鸡,过上了他梦想的田园生活。
  对于父亲的离开,宜珍并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她是很早就领会了生活中“忍”这个真谛的。她父母离婚后,每个周末,她都会去她母亲那里。她会看到继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再过几年,则是她那个调皮捣蛋、不怎么讨她喜欢的弟弟。她母亲会问她最近怎么样?她会回答,还行。所有一切就跟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单调而乏味,可下个礼拜,她仍得再来。
  4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宜珍忘了自己头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是九岁还是十岁?反正,她一下就記住了。这倒不是因为她真的理解了什么,当时,她只是纯粹想把这句话写进作文里,能有个好分数。等再往后,她发现,这句话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信息:生活里到处都是暴风雨,而她一不小心便被打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
  卫生间里的头发丝东一根西一根,衣服几天不洗就堆得快要满出来,奶瓶没来得及消毒,尿布(有段时间贝贝红屁股,她只好改用尿布)不管她怎么洗都有股骚味。还有婆婆——她下意识咬了下嘴唇。下班出来得晚一点,要说;饭喂得少一点,要说。有一回,她带着贝贝参加同事的婚礼,婚礼上,贝贝不小心摔了跤,摔破了一块皮。怎么搞的,你要管牢他的呀。回家后,婆婆把那个伤口看了又看。几周后,她仍能从婆婆的话里听出一丝耿耿于怀。
  她只觉得委屈。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等她去扶时,已经晚了。可她难道就不心疼,不肉痛?但她只是缄默。她不是不知道婆婆的脾气,假若她多说上一句,她们两个人非吵起来不可。她会举出一大堆的例子,谁谁谁家的小孩因为无人看管从十八层楼上掉了下去,谁谁谁家的小孩又因为大人看管不力被车子撞倒在地……你以为这是什么?儿戏?
  她不否认管小孩必须得有责任心。可另一方面,这样难道就一定正确?就好比贝贝,很多时候,她觉得他就像是只被圈养的羊,他已经没什么可活动的地了,可就是这样,他仍是被套上了绳索,拴了起来。但她能怎么办?老人家嘛,她管孩子也辛苦,我们做小辈的多让着点她。秦建林一定会这样说。
  事实上,就算他不说,她也会想到的。孩子总得有人管,以她目前的情况,要么辞职,要么请保姆。她不可能辞掉工作,辞了工作,就意味着没了经济来源,且不说家庭地位,万一家里有了变故,她连孩子的抚养权都拿不到。交给保姆吧,可这年头,新闻里到处都是保姆虐童事件,叫她怎么放心?既如此,她便只能咬咬牙,乖乖闭上嘴巴。
  忍。忍。忍。她办公室桌头就摆有一张大大的“忍”字。那是她去河坊街时买的,上头还画有一朵兰花,其中一片的花瓣正好开在上半个“忍”字的那个点上。这种字国内哪条商业街上都有,但她还是买下来了。每每,她委屈、难过、心烦,便对着它看了又看。再大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可她恰恰忘了,忍字头上开的其实并不是花。那是一把刀,尖锐、锋利,随便晃动两下便在她身上戳出一道疤。
  5
  松木场车站距离宜珍培训的学校有一站多的路。十分钟前,她站在来时的那条小路上,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罗珏在打电话,她开出去时不小心撞到了前面那辆车。她该打电话给他吗?告诉他眼下的情况。他会等她处理好,回去,然后,一齐被堵在回家的路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后面的那辆车在按喇叭,左边那个车道上则开始不停地骂娘。他会把右手按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而婆婆呢,会抱怨这座城市的交通,抱怨不断涌进这座城市的外地人,抱怨着抱怨着抱怨到她头上来,怎么会回来得这么晚?又或者,干脆像那次那样将她丢弃。
  那次,她感到身体哆嗦了下。她临时被叫去开会,出门时,忘了带手机。等回到办公室,已经超出平常下班二十多分钟了。她慌忙打电话给他,却听到他说,他已经回去了。你回去了?她有点不敢相信。是啊,他的语气却显得再正常不过。妈要先回家烧饭,贝贝等得都饿了。打你电话又不通。
  生活有时就像一团巨大的稀泥,你越是想弄清楚,越是弄不清楚。譬如她认为的那次丢弃,到了他那里却理所当然地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事件,无非是贝贝肚子饿了,她又没接到手机。再者,她一个大活人,还不能一个人回去了?她就那么矫情?不——不——她难道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回去而生气吗?当然不,事情的关键在于他没有告诉她便自顾自走了。还有,那天晚上,当她搭乘公交车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他们竟也没有多问她几句。婆婆在给贝贝洗澡,秦建林在书房里看篮球比赛,见她回来了,只是照例问了声,便再也没说下去。
  如果我那天离开了,你怎么办?几天后,她终于问他。离开?他被问得莫名其妙。乱说什么呢?好好的,干嘛要离开?她没再说什么。多年来,她成功扮演了一个没有脾气没有自我的贤妻良母,连生气都显得如此悲凉。
  这里堵车,你先回家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出了这几个字,发给他。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现在,她不用急着赶回去了,当然,也不用再看婆婆的脸色。她把手机关了,塞进包里。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状的通畅感布及了她的全身。
  6
  和整座城市的建设相比,松木场的变化实在不算大:路面被拓宽了两米,两旁的人行道上,水杉树比之前高大了些。也仅仅只是这些,路的基本轮廓还是在的。宜珍走在这条路上,过去的点点滴滴一下变得丰沛了起来,仿佛她还是过去那个她,背着个书包,扎着马尾辫,嘻嘻哈哈地和同学们走在一块。
  偶尔,她也会在路上碰见阿伦。阿伦已经很高了,他剃着个小平头,穿一套深蓝色的校服,连底下的白球鞋都是清清爽爽的。她晓得再过半年,阿伦就要高考了,他在市区的一所重点高中上学。阿伦的功课很好。宜珍还在念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听楼道里的大人们夸阿伦。他们夸他聪明、懂事,夸着夸着便捋一下自己孩子的头,叫他(或者是她)向阿伦学习。   宜珍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她来说,阿伦之所以特别,还有另一层原因。宜珍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去阿伦家做作业。这是宜珍母亲的意思。你阿伦哥哥成绩好,你不懂的就叫他教。也有反过来的时候,阿伦父母上夜班或者有事出去,他就在宜珍家做作业、吃饭,再一道玩。
  宜珍还记得自己有次想要捉知了,阿伦知道后,二话不说,挽起裤脚就朝树上爬去。那是棵七米来高的法国梧桐,阿伦瘦小的身体在枝桠间行进着,一个没踩稳便从树上摔了下来。他的右腿在掉下来的时候擦到了,开了道口子。血溢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阿伦没哭,倒是宜珍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怎么止都止不住。阿伦母亲赶过来了,她边给阿伦清理伤口边打趣道,看这孩子哭的。以后,就做我们阿伦的老婆好了。宜珍那时候还小,听了也不害臊,两人照旧一块儿吃,一块儿玩。
  他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客气起来的呢?她想。是在她上了初中以后吧。开始还好好的,忽地,就变得生疏了。她不再到他家找他复习功课,他也不再来她家找她玩。即使在路上碰了面,也只是互相点一下头,又或者,索性装没看到。他们之间仿佛生出了一条巨大的不可转寰的鸿沟,但若要追溯起这鸿沟的源头,也只是一条不起眼的间隙。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们有些不一样了,对撞时的眼神,忽而浓重的呼吸声。假若她当时能稍微勇敢一点,结果大概就会不一样了吧。可她那会儿根本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再后来,她父母离了婚,她随父亲离开了这里。
  7
  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他以后的事都是她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听说他考上了重点大学,又报考了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某个政府机关就职。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了,而他对于她的了解,她猜想,也不会更多。
  倘若他们两人的关系仅仅到这里,倒不为一件幸事了,就好比是一颗遗珠,虽有遗憾,终归还是美的。可偏偏中间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五年前的夏天,住在乡下的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说要卖房。父亲说的是松木场的那套老房子,那房子租出去好些年了,她父母离婚后,他们就搬回了她爷爷那里。每年春节,他们几乎都要为来来去去的房客忙乎上好一阵子。这事累心。父亲说。反正我也不回来,倒不如卖了。话里头却有了要在乡下终老的意思。宜珍听了不悦,但父亲执意如此,她亦无可奈何。
  当下联系好了中介去看房,等洽谈好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大热天的,又是正午,简直跟碳烤了一样。她叉着个手,昂着脖子,站在车站前等公交车来。这时,她看到了他——他变胖了点,穿一件立领的白色衬衫,手上拿只棕色的大号公文包。他也看到她了,脸上随即浮现出了一股惊讶的神情。这种神情久未碰面的人都会有,但他的表情里显然还包含了另一层意味: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是啊,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肥了整整两圈的身体套在了一件更肥大的棉布裙子里,脸上没上妆,许多大大小小的雀斑一览无余。可在遇到他之前,她是已然接受,甚至习惯了这样的自己呀。她总是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哪个哺乳期的女人不这样?可这当口,他的眼神却还是刺到了她,她惊惶、羞赧,恨不得立马缩成一根针,一根刺,一股空气,好赶紧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一辆车开过来了,不是她要坐的车。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她胡乱地跟他挥了下手,朝车子跑去,跳上。等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她才发现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奶早涨出来了,她竟没发觉。某种熟悉而潮湿的腥锈味窜入了她的鼻孔,她皱了下眉头,又想起了他的眼神。那么说,他看到了?她这么想着,将那块地方揪紧了。
  8
  为什么偏偏是在那时?她低头看了下自己。如果是现在——她的身材虽没能百分之百地恢复,但同那时比,已经纤瘦了不少;她的穿着虽称不上时尚,但也还得体;特别是她那张脸,在一层白的薄透的粉底的掩盖下,甚至还有了点光彩照人的味道。她可以大方地同他闲聊,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也许,他们会发生点什么;又也许,什么也不发生。无论怎样,都好过那次的狼狈、仓皇。
  可要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人又是何等地难!整个松木场公交车站站满了人。她左边的一个少妇抱着个孩子,正唔哩哇啦地对边上的男人说着什么。她的右侧是一个体型魁梧的老太太。老太太背着个橘色的环保袋,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她往边上退开了点,看到一辆公交车穿过红绿灯,朝她这儿奔来。
  她没有上前,转而走到车站的长凳旁,坐下。头一次,她失去了时间感。她可以反反复复地观看来往的行人、车辆,寻找有无他的踪影。她想起初三那年,她曾计划过一次行动。具体去哪,带什么东西,她都没想好,但出走后的情景却在她的脑子里上演了无数遍:那里的天空是透蓝的,空气无比清鲜。她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平躺,甚至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反正,再怎样也不用听她父母的争吵。
  他们吵了多少次了?她想。每天都吵,难道不嫌烦?讽刺的是,他们离婚前的一天,竟奇迹般地没有吵。等第二天天亮,他们颇为平静地告诉她,他们已经商量好了,马上就离婚。
  那感觉,她这辈子都不会忘,就好像某只被遗弃的狗。她宁愿他们天天吵,吵个天翻地覆,头破血流,至少,她可以有所准备。可那晚,他们却像是一致对外的盟友,果断地将她排除了。她最后收到的只是一则通知,一份声明,无论她愿意与否,他们都不会改变。
  9
  那个计划便胎死腹中了,她再也没听到父母的争吵声。而等她搬回了爷爷家,她更是很少有地才会想起。那就像是个梦,又或者,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但此刻,它回来了。她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呼应。
  她在人群中来回搜索他的身影。这个不是,那个不像。她的身体慢慢地开始发困,眼皮也打起架来。只要她稍加思考,便可以想到其实他们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也许搬了家,又也许不再坐公交车,即便他仍旧住在这里,他也未必会在这个时间点同她碰头。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再等一会,说不定就能遇见了。她对自己說。
  在不知道第几辆车朝她驶来时,她终于意识到,她是等不到他了。恍惚中,她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车。车门被人卡住了,敞开在那里,司机半探着身子,不停地挥动着双手,喊,往后点,往后点。等那小部分人上来后,车门终于笨拙而艰难关上了。   她站在驾驶座的右后方,两只脚旁满是其他的脚、行李。她抓着扶手的胳膊撞到了边上的女人,而后边的男人又撞到了她,但在这种情况下,谁都懒得查看一眼。也就在这时,她感到背部一阵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划了她一下。那一下很轻,但也正因为轻,让它旋即和其他的动作分别了开来。
  她的背弓起来了,手心里冒出了一层汗。她听说过不少公交车偷窃事件。最夸张的一次,小偷直接从外面割破了皮包,拿走了钱,失主却浑然不知。硬拼肯定不行。这些人身上大多藏有家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只手则去拉肩上的那只包。谢天谢地!钱包和手机都还在。她把包捏紧了,移至了胸前。
  又是一下。这回不是划而是捏,轻轻软软的,还带着点力道。她明白过来了,那人并不是要偷她的钱。明白了这点后,她感到胃部一阵泛酸。她猛地扭过头,却看到了他:瘦长的脑袋,利落的小平头,鼻子很挺,下方是一片薄薄的向上弯起的嘴唇。
  一时间,她忘了要干什么。她想,这个人长得多像阿伦啊。更准确地说,是少年时期的阿伦。他当然不是真的阿伦,可是,这么年轻、俊朗的男人居然在摸她。她说不出是惊讶,新奇,还是高兴,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10
  车窗外,天完全黑了。车窗映着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在她那张脸的右侧,还有张脸,正拼命地示意她什么。那是个大妈,手里握着根艾叶,一对眼睛则不停地朝她眨巴着。她晓得她想要说什么,撇过脸,权当没看见。
  车子快要到武林门西站时,那只手再没了动作。透过车窗,她看到他侧过身子,朝后门移去。他要下车了。她想,心里头一阵失落。她听到车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人们推搡着下了车。一个女人突然喊了起来,来人啊,抓人啊。
  人群骚动了起来。她随着人群朝那边挪动了两步,看到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女人个头不高,一张小脸上两块颧骨高高凸起,看上去显得格外凶相。
  起先,他还挣扎两下,很快,便服了软——司机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按住了他。小西斯(杭州话,混蛋的意思)。司机将他的两只胳膊抓住,按紧了。他的脸压得很低,她看不到他那张阿伦式的脸,只能看到他那个小平头若皮球似的颠了两下。叫你耍流氓。司机又按了他一下,上一次也在我这辆车上,拘留所还没待够啊。
  一瞬间,她只觉得羞辱漫过了她。那只手——她现在看清了——那只细白得有些过分的手,摸过多少个女人啊。漂亮的,丑的,老的,少的……她只觉得脑袋发晕,两条腿虚得厉害。她勉强支撑着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现在好多椅子都空了,人们都围到车后门看热闹去了),看到那个拿艾叶的大妈朝她走过来了。
  哎,他刚刚也弄你了吧?大妈的声音异常刺耳。我一直在叫你,你怎么都没反应?一车子分散的目光登时聚拢了,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了她。她就像个被强行推至舞台中央的演员,上千只聚光灯毫无预兆地打在了她的脸上,还有身上。
  她的脸憋得通红。她应该说点什么的。譬如,车实在是太挤了,她还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擦碰;又譬如,她早知道了,可她怕那人手里握有刀。她明明可以解释的,可要命的是,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上下嘴唇被黏住了,嘴巴干燥得很,她只能若条搁浅的鱼,半张开嘴,发出微弱而无力的喘息声。
  她终于想起了什么,半是拉半是扯地拉开皮包拉链,打开了手机。手机里有一条新微信,那是秦建林发来的。秦建林说,好。除此之外,再沒有别的什么。她咽了口口水,对着手机说道,流氓,臭流氓。然而,没有人听到了。她的手因为颤抖没能长按住语音键,一车子的喧杂声盖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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