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是最不好定义的感情，因为它离我们最近,甚至近的有些琐碎，但它同样也是最容易定义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用生命去体会它，诠释它，并从中汲取着一生都用不尽的营养。
　　我哭着说，陈扬你再睁开眼笑一下，我要让儿子记住他在你怀抱里的温暖。陈扬好像听到了我的话，艰难地睁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儿子偎依在他怀里，舞扎粉色的小手，我喀嚓喀嚓按快门，任泪水在脸上纵横地流……
　　和陈扬结婚的第二年，他跟我商量把婆婆从乡下接来安度晚年，我想也没想就说好啊。婆婆辛苦了一辈子，应该有个安详的晚年。
　　我们的愿望是好的，结果却是：灰暗从此开始。婆婆有很多习惯和我们不合拍，这我都能忍了，只是婆婆帮我家务，她一做我更忙。比如她不舍得用洗洁水洗碗，每次洗完盘子，上面还粘着油腻，为了不伤她的自尊，我只好偷偷再洗一遍。一次，我晚上偷偷洗碗被婆婆看见了，她啪地摔上门，趴在自己房间放声大哭，陈扬跑过来瞪着我说：你就不能迁就一下，碗再不干净也吃不死人吧？
　　一天早晨，我喝着婆婆烧的稀饭，忽然地一阵反胃，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抢着向外奔跑。我拼命地压制着不让它们往上涌，还是没压住，我扔下碗，冲进卫生间，吐得稀哩哗啦。当我喘息着平定下来时，听见了婆婆夹杂着家乡话的抱怨和哭声。陈扬站在卫生间门口，愤怒地望着我，我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解释不清楚。
　　我和陈扬开始了第一次激烈争吵，婆婆先是瞪着眼看我们，然后，起身，蹒跚着出门去了。陈扬恨恨地瞅了我一眼，气咻咻地下楼追婆婆去了。
　　整整三天，陈扬没有回家，连电话都没有，我正气着，想想自从婆婆来，我够委屈自己了，还要我怎么样？
　　但从那个早晨，莫名其妙的，我总想呕吐，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加上乱糟糟的家事，心情差到了极点。后来，还是同事说：芦荻，你的脸色很差，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去医院的结果是我怀孕了。我拿着化验单，心情糟糕透了，也明白了那天早晨我为什么突然地呕吐，而陈扬和作为过来人的婆婆，他们怎么就不问一下，我为什么会呕吐？
　　在医院门口，我看见了陈扬，仅仅三天没见，他憔悴了许多，茫然地站在医院的门口，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本想转身就走，但陈扬的模样让我心疼，没忍住，我喊了他：陈扬。陈扬循着声音，看看我，好像不认识了，在他的眼神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厌恶，它们冰冷地刺伤了我。
　　我跟自己说不要看他不要看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这时，我多想跟陈扬大喊一声：亲爱的，我要给你生宝贝了，然后被他举起来，幸福地旋转。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想陈扬，想他满眼的厌恶，我握着被子的一角哭。眼泪流完了，我迷糊着睡了。夜里，家里有翻抽屉的声音。打开灯，我看见了陈扬泪流满面的脸，他正在拿钱，我冷冷地看着陈扬，一声不响，他对我视若不见，拿着存折和钱匆匆离开。或许陈扬是打算彻底离开我了，真是理智的男人，情与钱分得如此清楚。我冷笑几下，眼泪刷拉刷拉地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没上班，我想彻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找陈扬好好谈一次。找到陈扬公司，秘书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说：他母亲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呢。
　　我飞一样往医院奔。找到陈扬时，婆婆已经去了，车祸后她一直昏迷，医生回天无术。陈扬一直不看我，一脸僵硬，我望着婆婆干瘦苍白的脸，眼泪止不住，怎么会是这样？直到安葬了婆婆，陈扬没跟我说一句话，甚至看我一眼都带着深深的厌恶。
　　关于车祸，我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一点大概。婆婆出门后，迷迷糊糊地向车站走，她想回老家，陈扬越追她走得越快，过马路时，一辆公交车迎面撞过来……
　　我终于明白了陈扬的厌恶，如果那天早晨我没有呕吐，如果我们没有争吵，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在他的心里，我已是间接杀死他母亲的罪人。
　　而我无力辩解。
　　处理完婆婆的丧事后，陈扬默不做声地搬进了婆婆的房间，晚上再回来，满身酒气。而我一直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想跟他解释，想跟他说我们快有孩子了，但看着他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我宁愿陈扬打我一顿或者骂我一顿，虽然这一切事故都不是我的故意。
　　日子一天一天地窒息着重复下去，陈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一次，我路过一家西餐厅，穿过透明的落地窗，我看见陈扬和一个年轻女孩面对面坐着，他轻轻为女孩拢了拢头发，我就明白了一切。先是呆，然后我进了西餐厅，站在陈扬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看，眼里没有一滴泪，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无话可说。女孩看看我，看看陈扬，站起来想走，陈扬伸手，按住她，然后，同样死死地，绝不示弱地看着我。我只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动在濒临死亡般的苍白边缘。输了的是我，如果再站下去，我会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倒下。
　　那一夜，陈扬没回家，他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明白：随着婆婆的去世，我们的爱情也死了。
　　陈扬再也没有回来，有时，我下班回来，看见衣橱被动过了，我不在时，陈扬回来拿一点自己的东西。我不想给他打电话，原先还试图向他解释一番的念头，自从在西餐厅死死地对望后，都彻底失去。
　　我的腹部逐渐隆起，同事渐渐知道了我们家的事，很多人劝我把孩子打掉算了，我坚决说不，我发疯了一样要生下这个孩子，也算对得起婆婆的死。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回来，陈扬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张纸，没必要看，我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我看着他，摘下帽子，说：你等一下，我签字。我边解大衣扣子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哭，不哭……挂好大衣，陈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已隆起的肚子上，我笑笑，走过去，拖过那张纸，看也不看，签上自己的名字，推给他。
　　芦荻，你怀孕了？
　　自从婆婆出事后，这是陈扬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再也管不住眼睛，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我说：是啊，不过没事，你可以走了。
　　陈扬没走，他在床边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不需要我的解释，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天早晨，我并不是嫌弃婆婆做的饭不干净而呕吐，而他，根本就没给我机会解释。
　　黑暗里，我们对望着，陈扬慢慢趴在我身上，眼泪渗透了被子，而在我心里，很多东西，已经很远了，远到即使我奔跑都拿不到了。
　　不记得陈扬跟我说过多少遍对不起了，我也曾经以为自己会原谅，却不能在西餐厅里陈扬当着那个女孩的面，看我的冰冷眼神，这辈子，我忘记不了，那样穿心般的冷。
　　我们在彼此心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我的，是无意的；陈扬是刻意的。
　　除了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时心里是暖的，面对陈扬，我心冷如霜。不吃他买的任何东西，不要他的任何礼物，不跟他说话，从在那张纸上签字时起，婚姻以及爱情统统在我心里消亡。
　　有时陈扬试图回卧室，他来，我就去客厅，陈扬只好睡回婆婆的房间。
　　夜里，从他房间有时会传来轻微的呻吟，我一声不响。这是他惯玩的伎俩，以前只要我不理他了，他就装病，这里那里疼，我就会乖乖投降，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就一把抓住我哈哈大笑。
　　他的呻吟断断续续持续到孩子出生。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孩子买东西，婴儿用品、儿童用品，以及孩子喜欢的书籍，一包包的，快把他的房间堆满了。我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感动我，而我已经不为所动，他只好关在房间里，用电脑噼里啪啦敲字，或许他正网恋，对我已经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转年春末，孩子快要出生了，偶然一次。我发现陈扬消瘦得厉害，脸色非常难看，都有点脱相了，我扫了他一眼说：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医生吧。
　　陈扬看着我，眼睛闪了几下。
　　一个深夜，剧烈的腹疼让我大喊一声，陈扬一个箭步冲进来，好像他根本就没脱衣服睡觉，为的就是等这个时刻的到来。
　　陈扬给医院打电话，背起我就往楼下跑，拦车，一路上紧紧攥着我的手，不停地给我擦掉额上的汗。到医院，他背起我就往产科跑，我趴在他干瘦而温暖的背上，一个念头忽然闯进心里：这一生，谁还会像他这样疼爱我？
　　陈扬扶着产房的门，看着我进去，眼神暖融融的，我忍着阵疼对他笑了一下。
　　从产房出来，陈扬望着我和儿子眼睛湿湿地笑啊笑啊的。
　　我摸了一下他的手。陈扬望着我，微笑，然后，缓慢而疲惫地软塌塌倒下去。
　　我喊陈扬，陈扬……陈扬笑着，再也没睁开疲惫的眼睛……
　　被送去抢救的陈扬，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医生说，陈扬的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他能坚持这么久是绝对的奇迹。
　　我问医生什么时候发现的？医生说五个月前，然后告诉我：准备后事吧。
　　我不顾护士的阻拦，回家，冲进他的房间，打开电脑，心一下子被疼窒息了，陈扬的肝癌在五个月前就已发现，他的呻吟是真的，我居然还以为……
　　电脑上的二十多万字，是陈扬写给儿子的留言：
　　孩子，为了你，我一直在坚持，等看你一眼再倒下，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我知道，你的一生会有很多快乐或者遭遇挫折，如果我能够陪你经历这个成长历程，该是多么快乐，但爸爸没有这个机会了，爸爸在电脑上，把你一生将可能遭遇的问题，一一地写下来，等你遇到这些问题时，可以参考爸爸的意见……
　　……孩子，写完这二十多万字，我感觉像陪你经历了整个成长过程，真的，爸爸很快乐，好好爱你的妈妈，她很辛苦，是最爱你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从儿子去幼儿园到读小学、读中学到大学，到工作以及爱情的方方面面，都事无巨细地写到了。
　　陈扬也给我写了信：亲爱的，娶了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原谅我隐瞒了病情，因为我想让你有个好的心情等待孩子出生……亲爱的，如果你哭了，说明你已经原谅我了，我就笑了，谢谢你一直爱我……这些礼物，我担心没有机会亲自送给孩子了，麻烦你每年替我送他几份礼物，包装盒子上都写着送礼物的日期。
　　回到医院，陈扬依旧在昏迷中，我把儿子抱过来，放在他的身边，我说：陈扬，陈扬，你睁开眼笑一下，我要让儿子记住他在你怀抱里的温暖……
　　陈扬好像听到了我的话，艰难地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儿子偎依在他怀里，舞扎粉色的小手，我喀嚓喀嚓按快门，泪水在脸上纵横地流……
　　编辑/燕春 E-mail:yanchunmeimei@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