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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期,外贸出口逐渐恢复,苏北东台有家小厂筹办了国画车间,将苏州、无锡等地下放到农村的绘画、刺绣、装裱等专业人才寻访招聘到厂里。当时我是个插队知青,因习字多年,由朋友介绍,也列于招工计划名单之内,进厂之前曾到国画车间去参观过。所谓车间,是在一废弃的小学内,几间破旧的房间里放上几张画桌。由于设计人员和工人多是从农村调到城镇,从事自己熟悉的行当,按件计酬,有比在田里挣二分多得多的收入,所以都认真工作,亦可谈笑,其乐融融。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两张画桌,一个身材较小,皤然白发的老者在打画稿,另有一年轻人在画画。朋友向我介绍,老先生是从苏州请来的著名画家,专门作设计的。墙上挂了两幅绢本画芯,是青绿山水,我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画,十分惊奇。出来问朋友:“那两幅画大概是老先生画的吧?画得真出色!”朋友说:“是那位年轻人画的,沈老先生的学生。”我很惊讶,觉得老先生胸中丘壑,深不可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子丞先生,印象极为深刻。
我进厂工作后,发现厂里上下都对沈先生十分尊敬,苏州、无锡人不问是否师从,晚辈几乎都称他为“先生”而不冠姓氏。我从事的工作是书写,老师是王能父先生,所以称“沈老”而不称“先生”。后来车间领导要我兼管图书资料,沈老因有时要来借画册,他设计的画稿也需先交给我登记,然后再能出借,这样很快就熟悉了。我对沈老非常景仰,有空常去看他写字作画。沈老擅诗词,工书法,精画艺。所作人物、山水、花卉、蔬果,能工能写,苍劲浑厚,无不精妙。其中以人物最著,一般皆不打底稿,随手画出,勾勒线条,面容造型,不因袭前人,仕女童叟,都憨态可掬,气息高古,在改七芗、费晓楼之上。山水取法王蒙、石溪、石涛。晚年山石不多皴擦,以渲染为主,树木也删繁就简,意境清远。设计画稿,以人物、山水为主。每日傍晚常小酌,饭后在灯下趁微醺挥毫,或书或画。画多为花卉蔬果,间作山水。我最喜爱沈老的花卉,因为都是趁兴而作,不名一家,最富笔墨情趣,百看不厌。他每画应时花卉,冬春多画梅花,或老干丛生,千朵万蕊,或疏影横斜,一枝独秀;夏季则写荷花,或亭亭静植,或摇曳生姿,水墨淋漓,令暑气全消;秋天常画菊花、雁来红,或傍疏篱,或旁有酒一甏,紫蟹三四,乳姜二枚,色彩斑斓悦目。画好也不装裱,即作钉壁之玩,按季节更换,有喜爱者常取去珍藏。若是写字,更是笔下生风。沈老书法初学恽南田,也临过《张黑女志》,后获钟繇《荐季直表》,反复研习,结体扁密,运笔拙厚,深得其神韵,行草也是从中化出。沈老写字用小笔,先蘸水,再用纸吸干,然后笔端蘸浓墨,浓淡枯润相间,过渡自然。若写小字,是纯用中锋,写大字则卧笔或按到笔根疾扫。小笔因含水墨较少,枯湿浓淡过渡分明,节奏韵味表现丰富。但是用来写大字,就必须把笔毫铺开,这样笔锋散开不能聚拢,线条就单薄,失却含蓄浑厚之美。而沈老能扬其所长,避其所短,与一般写字执着于中锋,笔管不能欹倒的成规不同,挥毫时指腕翻动,处处将散开的笔锋随着笔画的正中运行,奋疾发力,顿驻蓄势,如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由沈老起稿的一幅《古寒山寺图》,用发绣绣成,获得全国旅游工艺品优秀奖,其诗堂是请费新我先生写的张继诗《枫桥夜泊》行草。费老的字健笔纵横、倔犟古拙。沈老看了说道:“费老才是写字,而我则是画字。”沈老这话是自谦,但这一“画”字极为恰切地道出了他的书法特点。他将画法融入书法,由于谙熟用笔理趣,又善用水墨,结字修短大小,随机应变,章法虚实调合,游刃有余。所以书法作品耐人寻味,不同凡俗。
沈老也擅诗词,常以诗入画,有画也必题诗,造语清隽,回味无穷。20世纪70年代中期,由数位青年随同,先游黄山,作纪游诗18首,并有写生稿。后又游泰山、洛阳、华山、西安、成都、重庆,经三峡至庐山,历时月余,时年逾古稀,尚壮游万里。
1978年,我参加了高考,被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录取。临行前,沈老将一枝金笔和一本日记簿赠我,以作勉励。我也把一只古陶罐送给了沈老,送去时,他正在作画,画的是月夜芦苇丛中一只小舟,上有一位吹笛的仕女。他见我喜欢,又将这幅画送给了我,以我喜欢的萨都刺诗句“江上月凉吹紫竹”为题,并跋数语:“人德兄即将离台,余亦不日南归,再见难期,作小画留念,之淳。”
我在大学三年级刚开学不久,沈老应文化部邀请,到北京中国画研究院创作数十天,住在颐和园藻鉴堂。一天晚上,我骑车去看望了他,同邀请的还有夏承焘、许麟庐、徐邦达诸先生。过后我陪他还有张倩华女士一起去游览了圆明园遗址。沈老来时用手帕包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水蜜桃,说:文化部送他们每人两个,他舍不得都吃掉,留一个带给我吃。从圆明园回来,再到北大我的宿舍里小歇,看看我的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这一年冬天,“首届大学生书法比赛获奖作品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北大的几位获奖者去参加了开幕式。看展览时,遇到了几位北京的老书法家,其中有黄苗子先生。许多学生出于好奇和求知欲,围着老先生请求指点自己的作品,或者提些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人问黄苗子对目前书坛状况的看法。他说:“名气大的不一定就好,有些真正有本事的却不一定广为人知,比如苏州有位老先生沈子丞,……”黄苗子接着对沈老的书画艺术极口称赞。我正好在旁边,就接口说:“沈老我很熟悉,他不久前还被请到颐和园创作书画。”黄苗子说:“是我向文化部推荐的。一次我和几位朋友到苏州虎丘,在山顶致爽阁见到正中挂了一副大对联:‘花逢微雨好,山爱夕阳时。’大家驻足观赏了很久,于是去寻访会晤了沈老,他的艺术造诣确实高。”
翌年,苏州市工艺美术学会成立,沈老任理事,并由上海市长汪道涵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数十年前编著的一些书陆续再版,不久又分别在上海、苏州、桐乡、香港、新加坡等地举办书画展,出版了《沈子丞书画集》,作品也广为书画刊物登载。一时荣誉交臻,名声日隆。1983年秋,我从南京大学调至苏州大学,沈老也一直寓居苏州,每年我去看望他一两次。1996年6月5日沈老因病去世,享年93岁。我夫妇得讣闻即赶去吊唁,献上花篮一只。追悼会上作挽联一副:“东台曾蒙教泽,而今哲叟沦西界;南国长留丹青,当世画坛仰北辰。”今年十一月,值沈老百年诞辰,写此小文以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