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的午后,母亲说,你们去看看外公吧。母亲看看老二,老二躺在沙发看电视,好像没听见。母亲看看老三,老三说, 妈,我这几天加班没睡好,改天再去吧。母亲最后看向我,我有些犹豫,但嘴巴答应了,说,妈,我去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长大后,我们都不喜欢去外公那边了。母亲望了一圈我们仨,感觉到了我们的为难,她叹口气说,外公老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我们仨都不说话。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们都约定回乡下父母家吃一餐饭,蹭饭也好,陪父母也好,这是我们三兄弟一直遵守的约定。但久而久之,似乎也变成了一种应付,好像人回了,义务也就尽了。
外公虽跟我们同村,但中间隔一座山, 我们住在山的这边,他住在山的那边,一南一北。我们是一个大村,几百户人家,分成十五个小队,外公和我们不同小队。山的轨迹是椭圆形,左半圈是稠密的房舍,大街接小巷,小巷连小巷,小巷又通大街,外人扎进去,半天找不到北。右半圈也有零星的几户人家,多是果园、菜地、鱼塘,往外连着大片的树林、草地。去外公家,可以走山的左半圈,也可以走右半圈,都有路,左半圈绕得很远,右半圈抄近路。母亲收拾了一些糖果,我难为情地拎着出门了。
踏上去外公家的路,光溜溜的石头向前铺展延伸,斑驳的树影从头顶斜射下来, 儿时的画面电影般纷至沓来,记忆如春天的小草般苏醒了,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妈,我想去外公家!这是我们儿时的口头禅,我们总是这样不停地跟父母念叨, 表达我们内心的迫切。我们三天两头往外公家跑,有时候干脆在外公家住一段时间,算一算,儿时住在外公家的时间可能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要多。后来上学了,一放学或者盼到了周末,去外公家的瘾就犯了,扔下书包,兴冲冲地就往外公家跑,我像一个中了毒的瘾君子,而外公家则像藏着鸦片,时时刻刻诱惑着我,让我着迷。
彼时,去外公家的路上充满了凶险。逢年过节,母亲回娘家一般走山的左半圈, 她提着礼物走街串巷,经过一排排密集的老房子,一路上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我们则低着头,扯着母亲的衣角只顾走路,头也不敢抬。一个人我们从不敢走左半圈。密集的老房子里藏着一些性情古怪的小孩,他们像极了《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凶狠而霸道。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小巷,突然旁边蹿出一个比我高一点的男孩,脚一抬,拦住我说,不给走!我说,为什么不给走?他说,去哪里?我说,你管我去哪里。他说, 这是我们的路!我说,写了你的名字?他明显被我的话激怒了,突然大喊一声,四周又冲出了几个小孩,把我团团围住。为首的小孩推我一把说,路在我家门口就是我家的, 不给走就不给走!几个围着的小孩面露凶相,我吓得不敢说话,只能低头认输,原路返回。后来,抱着侥幸,我又走过几次,几乎都被无处不在的小孩逮住。有过几次经历,我已战战兢兢,对左半圈那些窄长的街巷充满了恐惧。可是,去外公家的瘾仍像蜜糖一样撩拨着我。所以,逼着我只能走右半圈。
只是,右半圈也不太平。右半圈的路, 要穿过一条幽深的小路,小路两边是参天的大树,阴森森的,鸟叫得有些凄厉,冷不丁冒出一点声响,可以吓破人的胆。更要命的是,小路的中间有一个破败的神庙,据说时常闹鬼怪。我屏住呼吸,也不敢乱看,一路猛跑,耳边的风呼呼地响着。冲出了小路, 心脏也蹦到了嗓子眼,左右望一圈,平安无事,终于大口大口地喘出气。气还没喘透, 前面的凶险跟着又来了。小路出来,是一个十多亩的池塘,池塘边住着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孩子跟我认识,倒不为难我,但是他家养着两条半人高的大狗,只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狂吠着冲了出来。我只好老实站定,大叫他家小孩的名字,屋里听见有人喊,赶紧吆喝两声,大狗立即垂下头,围着我嗅了嗅,乖乖地跑回去了。心惊肉跳地过了人家门口,沿着池塘边的大路走,此時池塘里水草丰茂,荷花的叶子一张比一张大, 像一张张撑开的大伞,偶尔有大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我正看得赏心悦目,迎面被一群灰色的大鹅挡住了去路。我嘴里发出声音,做出驱赶的样子,可是这群大鹅动也不动,仍旧优哉游哉地踱步,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小屁孩看在眼里。我往前几步,发出了更粗的声音,同时手舞足蹈地驱赶它们。突然,鹅群里冲出两三只高大的公鹅,它们长着高高的红冠,垂着头,气势汹汹地朝我冲了过来,我吓得转身就跑,可公鹅的速度比我还快,腿上屁股上还是被它们狠狠地啄了几下,痛得我立马溅出泪来。我站在池塘边,远远地望着鹅群,想着过了池塘很快就可以见到外公了,现在被一群鹅挡住了去路,我心里难受极了。越难受,去外公家的瘾就越迫切,虫子一样叮咬着我。站在原地等了好久,鹅群好像跟我作对一样,就是不下水。我望着池塘的对岸,快要哭出来了。绝望中,我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转身往回跑,穿过阴森森的小路,穿过恐怖的神庙,急切的心情让我战胜了恐惧,绕过好大一片圈满荆棘的果园和菜地,我终于绕到了池塘的对岸,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以为可以顺利通过了。谁知道鹅群真是跟我作对,它们趁我绕圈的时候,也游到了对岸, 耀武扬威地挡在路中央,看我走近了,突然呃呃呃地大叫起来,严厉地警告我。我被公鹅啄怕了,不敢再走,只能远远地站住,望着不远处外公家露出的屋角,心里塞满了委屈,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传来了外公的声音:春晓儿别哭,外公来了!外公嘴里嘘嘘地吆喝着,几下就把猖狂的鹅群赶下了水。此时,我的委屈更是到了极点,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了。看见高大而健壮的外公朝我走来,我哭着扑到了外公的怀里。外公心疼地搂着我,一只大手轻轻地帮我抹着眼泪, 一边抹一边说,坏鹅又欺负我们春晓儿,我们改天杀它吃肉好不好?我含泪点点头说, 好。想到有外公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然后,外公让我爬上他的后背,像骑马一样骑着他回家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路过看见我一个人在池塘边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外公家的时候就告诉了外公,外公就跑出来接我了。
到了外公家,我就成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时,外公外婆还年轻,舅舅们没结婚,小姨也还没出嫁,一家都是劳动力,又和睦齐心,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我自己家,爷爷奶奶早过世了,爸爸妈妈结婚没几年,正处于奋斗阶段,家里一穷二白。记忆里,爸爸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们,不是把我们关在家里,就是把我们交给邻家的老人顺便看着,饱暖不知。所以,到了外公家,我就感觉到了天堂一般。外公一家,就我一个小人儿,心疼得不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争相留给我。八十年代,农村刚刚温饱,很少买肉,外公为了给我吃好,常常半夜爬起来,提着油灯去照夜鱼,得了塘角鱼、黄脚钉这些好鱼都留着, 炖了或者焖好给我吃。白天,外公去田地里劳动,也是念着我,总是顺手抓些青蛙、狗婆蛇回来,变着花样做给我吃。偶尔得闲了,外公也闲不住,砍根毛竹,做成老鼠夹,放到田地里夹田鼠。田鼠弄干净放灶间烘干了,就剩下枯叶般又薄又小的一点大, 虽然变成了一点大,但毕竟是肉,而且是美味绝伦的一点肉。外公把鼠肉洗干净了,加上干辣椒,再加上一大把的葱蒜,慢火翻炒,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巷子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闻到香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咽下口水。外公一边帮我夹肉,一边看着我吃,外公夹得快,我吃得更快,外公叫我慢点,我越要快点。看外公仓促,我得意极了。扒完碗里最后一颗饭,我已是满头大汗顶上冒汽,抬眼看外公,外公也正注视着我,脸上早已绽开了花,抑不住的欣慰。此时,我心里痒痒的,仿佛心里有一团软软的东西,要化了一样。
我小时候有尿床的习惯,一觉醒来, 内裤总是尿湿的,有时候一个晚上还尿好几次,换了裤子又尿湿,连被子也要遭殃,这是一个招人恨的毛病。为此家里人都不愿意跟我睡,嫌我身上有股尿骚味,父母也从不愿带我出门,因为我总是尿湿别人的被子, 让他们难堪。我从小只喜欢跟外公睡,因为外公从不像父母一样责骂我。外公是个勤快的人,他每天早早起床,趁我睡着,就帮我把湿裤子脱下拿去洗了,然后一边煮猪食一边晾在大灶旁烘着。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光着屁股,只要长长地喊一声外公,外公就会从外面匆匆赶来,一边亲切地念着,我们春晓儿醒了,一边给我穿上已经烘得干干爽爽的裤子。这时候,我总喜欢用小脚丫调皮地蹭外公的脸,外公作势装出要咬我的样子, 把我逗得滚在床上哈哈大笑。这样的场景, 像电影胶片一样刻在了我心里。偶尔有一天早上,我可能因为晚上着凉了,直喊肚子痛。外公进来了,把他温暖的大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我的肚皮,问清楚哪里不舒服, 然后帮我掖好被子出去了。记忆中,我生病了,外公很少给我吃药,都是用他掌握的土方帮我治疗。外公回到灶间,从大灶里扒出一堆火灰,仔细地把还红着的小碳头拣了出来,然后拿一张报纸将暖烘烘的火灰包好, 端进房间里,轻轻地塞进我的腹部。火灰暖暖地贴在我的肚子上,它的热量很快让我的肚子暖了起来,然后身体也暖了起来,腹痛一点点的消失,等火灰的热量散尽,我的腹痛竟然神奇地好了。此时的我,满心喜悦地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身体暖暖的,心也是暖暖的。这样的早晨真是太美好了。有时候, 为了享受这种暖暖的感觉,某个早上,我会故意跟外公撒谎,假装肚子又痛了,然后等着外公进来嘘寒问暖,又是摸头,又是摸肚子。看着外公忙进忙出,最后把火灰包暖暖地贴在我肚子上的时候,我心里像住了一个明亮的太阳,暖乎乎的。
有关外公的记忆里,还少不了夏日里明媚的阳光。外公去河边洗衣服,总喜欢带着我去洗澡。小河从村边蜿蜒而过,浅浅的水清澈见底,一群群的小鱼游来游去。我到了河里不得了,摸石头,抓小虾,开心得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叫。外公洗好衣服,拿肥皂给我抹了全身,帮我舒舒服服地搓了个澡。回到家,喝杯水,再给我神清气爽地睡一觉。记忆里,这一觉,很长很长,像睡了几天几夜一样,有很多美妙的五颜六色的梦,可以听到我在梦里发出一串串的笑声。有一次,我睡醒以后,外公发现被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他翻遍了我的全身,终于在我的腹股沟发现了一個红点。外公顺着血迹慢慢地搜索,床单,床底,地板,找了很久,终于在堆满杂物的墙角里找到了咬我的元凶,一条蜷成一团的蚂蟥。外公孩子一样兴奋地喊我,春晓儿,快来看,外公找到咬你的家伙了!我赶紧冲过去看,外公伸手用力地捏起蚂蟥,蚂蟥受惊突然伸长了身体, 我吓了一跳。外公说,敢喝我们春晓儿的血,我让你好看。外公捏着蚂蟥,领着我到了灶间,把蚂蟥投进一块红得像血的炭火上,很快就烧焦烧成灰烬了。外公拍拍手, 我对着灰烬噗出一口气,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如果不出意外,午休起床后,外公还会给我一分钱。这时候,小小的我仰着脸, 睁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高大的外公慢慢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变魔术般掏出一张一分钱的纸币,轻轻地放进我的小手掌里。那一刻,我的脑袋麻麻的,被外公的形象电晕了一样。然后,我揣着钱,端着搪瓷口杯,蹦蹦跳跳地跑出巷子,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坐下,等着卖冰棒的年轻人推着单车经过。给了钱,年轻人把老冰棒放进我的搪瓷口杯里,我对着它又亲又舔,就是舍不得咬一口,老冰棒一点一点地融化,流进了我嘴里,流进了我的心里,在我的身体里到处游走,甜滋滋的感觉久久不去。
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冰棒,也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田鼠肉。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外公家就是一个最香最甜最暖的所在,一个让我无时无刻不充满向往和迷恋的地方。妈,我想去外公家!我不停地跟父母念叨这句话,语气里饱含了迫切和坚定,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我去外公家的决心。
此刻,双脚不自觉地就踏上了山右半圈去外公家的路,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内心有什么东西驱使,原因说不清楚,但感觉得到心里多了一些东西,是憧憬、期待之类的东西。一段石头铺就的村路弯弯扭扭地向前延伸,这些石头的表面经过人们几百年日日夜夜地踩踏,已经光滑得找不到一个棱角,一块块像被精心打磨过的器物一样,但现在它们被一层泥土和树叶覆盖了大部分的容貌,或许一场大雨才能够让它们完全展露。
村路尽头,突然一个直角右转,就是去往外公家的幽深小道。可是,此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曾经小路两侧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都不见了,据说几年前被一场台风吹倒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灌木丛、小山包一样的刺蓬和足有一层楼高的无名杂草,一副野蛮生长、欣欣向荣的景象。短短几年间,小路已经面目全非,俨然换了一个世界。不由感叹这些自然生物的强大和野蛮,不经意间就会占领原本属于人类活动的空间。也不由心生感悟,有些东西或者有些事物,我们抛荒了,其他东西就会乘虚而入。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行进,曾经的小路已经模糊不清,估计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仅仅能依稀认出一些小路的影子。我左手抓紧糖果,右手一会使劲地折断挡路的灌木枝,一会轻巧地拨开那些挡路的荆棘和杂草,偶尔还要跳起来,躲过那些不知哪来的拦路石,走得相当艰难和狼狈。约摸走到了神庙的位置,我竟然毫无儿时的恐惧感,不由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曾经遮蔽在神庙上的老樟树还在,只是似乎不再繁茂了,叶子稀稀疏疏地,很快就要枯死了的样子。树下的几堵矮墙不见了,变成了几个矮小的土堆, 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依稀可见下面的砖块和瓦砾。我在神庙旁站了一会,认真地听了一阵虫鸣,然后伸手拨开蛇一样的荆棘枝蔓,继续往前走。费些力气也就算了,走着走着,心境竟然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儿时来来回回、每周每天甚至有时一天穿行几次的小路,一条通往亲爱的外公家,通往一个儿时温暖甜蜜的精神家园的小路,一把开启我童年全部的美好回忆的钥匙,不经意间,竟然草木丛生。我忍不住反省,我是多久没去外公家了?三年前,或者是四年前, 还是前年春天?也许我跟母亲走了山的左半圈,所以毫无印象。想到这里,我心里宽慰了些。但很快又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感到无耻。迷糊中,我被脚下的乱藤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爬起来,索性坐到了地上, 心里还想着刚刚的事,不由得唏嘘不已,这是我该摔的啊。
出了小路,我習惯性地往池塘望去。原来挺大的一片水域,现在也被茂盛的芦苇和杂草包围了,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二,池水绿幽幽的,像铺了一层油彩在上面。荷叶没了,鹅也没了,大狗也不见了踪迹,因为池塘边上的人家也搬走了,剩下几间破败的房子,提醒我这里也曾经鸡犬相鸣、生命蓬勃。至于这家人搬到了哪里,我竟然一无所知。这几年,老家是经常回,却极少走动, 回到家就闷在家里,说是陪父母,其实是内心的懒惰和懈怠,所以对村里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疏远了。走过池塘,心情也不觉暗了下来。没有荷叶没有鹅的池塘,无疑是让人失望和落寞的。还好,很快就要到外公家了, 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外公家的屋角正在柔和地望着我,不由心中一紧。
外公家就在山脚下的菜园子旁,大门却是朝南面的巷子开的。我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巷子深处走,速度不快,坚硬的皮鞋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异常响亮。我边走边看,却撞不见一个人影,仿佛误入了一个无人的空村。绕过祠堂,终于听到村口的一家小卖部传来了电视播放的声音。我不由松了口气。
外公家的大门是敞开的,屋里的陈设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更破更旧了。屋中一张竹制的躺椅靠着墙,一个老者安静地躺在里面,呆呆地对着另一面墙。外公!我大声喊。外公扭头看着我,缓缓地站了起来。终于看清楚后,外公有些惊喜,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些异样的光彩。外公说,是春雨啊,你来了!我大声说,我是春晓,不是春雨。外公点点头说,哦,你是春晓儿啊,我都认不出你们了。我说,是啊,我是春晓儿。说完这话,我心下黯然,也许是我们回得太少了,外公已经连我和弟弟都分不清楚了。外公说,春晓儿啊,你怎么有空来看外公?快坐快坐。我说,外公你也坐。我扶着外公坐下。外公慢慢朝躺椅靠了下去,却仍是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嘴巴轻轻地翕动着,默默地念出声来,是春晓呢,不是春雨,我以为是春雨呢,他是春晓……
外公真是老了,黝黑,枯瘦,头发全白了,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 扶在扶手上的两只手掌仅剩一点皮包着骨头,因为干枯所以显得指节异常粗大,手背上的皮肤薄得透明,像一张白纸。如果没有记错,外公应该是一九三三年生人,已经八十六岁了。时间悄悄地偷走了外公的年华,将他变成了一个羸弱的老者。我正在端详外公,他突然站了起来,缓缓地走进堂屋后面的偏房。记忆中,外公一直睡这间偏房,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间偏房里尿床、撒娇、捣蛋长大的。现在看来,既亲近,又陌生。过了一会,外公从房间捧了几块红糖出来,颤巍巍地递给我,叫我吃糖。我难为情地说,外公,我不喜欢吃糖了。我忍不住哑然失笑,外公还当是三十多年前呢,小时候物质匮乏,他常常用一块红糖来疼我,可现在谁还吃红糖呢。但是,转眼我就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虽然外公老得有点糊涂了,但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疼我。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却陷入了无形的尴尬之中。您身体怎么样呀?您平时去哪里玩?能吃就多吃点!想吃什么就叫舅舅打我电话,我给您买!……我想通过这些关切的语言来表达我对外公的关心,以缓解我内心的愧疚,可是外公却一句也听不到。外公耳背很多年了,以前大声喊,他还能依稀听到一点,再结合口型,他能猜出个大概。现在的外公似乎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我使劲地对着外公的耳朵喊,外公也很认真地侧着耳朵听,我重复了两遍三遍,外公最终还是无奈地看着我,摆摆手说,听不见了!这个结果无疑是一件我们都颓丧的事情。最后,我和外公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办法也没有机会再交流,只能慢慢地等着时间流走。
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想走,可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不走,又没有办法跟外公交流。我跟自己说,一定要再坐一会,强迫自己坚持下去。我尝试着再次跟外公说话,说慢一点,短一点,希望他能通过口型猜到我说的话,这方面他以前好像挺厉害的。我用力地说,您照顾好身体!外公伸长脖子靠近我,啊?狐疑地看着我说,吃饭?我吃了, 吃过了。看得出来,外公也很努力想跟我交流。我心中黯然,但仍忍不住再努力一次。我又说,吃好一点!外公这次把脖子伸得更长了,几乎贴到了我的脸,然后还是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下,说,都是你舅舅他们煮,我早不煮了,煮不动了。我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外公真的老了。也许外公看出了我的失望,他摇着头,抱歉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那面斑驳的墙。世界又安静了下来,无言的尴尬像一堵墙横亘在我和外公之间,时间走得很慢,我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心中像有一群蚂蚁正在慢条斯理地叮咬着我,既痒又痛,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我并不甘心让这种颓丧的感觉继续蔓延下去。踌躇了许久,我终于开口说,外公,您要保重身体!然后顺着说话的勇气, 趁机慌乱地抓住了外公的手。外公的手凉凉的,僵硬的,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双温暖的大手。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陌生感,这就是我的外公?这双手就是儿时时常抚摸我小脑袋瓜的那双手?可是为什么如此陌生?如果说无法交流是隔了一堵墙,那么陌生感就是我和外公之间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让我迷失了走向外公的路。这使我想到了去外公家的小路,我和外公之间似乎就隔了这样一条路,一条荒芜的路,一条杂草丛生的路。出乎意料,外公这回好像听懂我说什么了,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亮色,他抖着手抓紧了我。我感觉得到外公用了力。外公点着头说,外公知道,外公知道。这时,我脑袋麻麻的感覺又回来了。
长大后,我离家拼搏,读书,就业,成家,育儿,似乎每一条都足以成为我没有时间去看望外公的理由。现在该有的都有了, 交通比以前更便利了,回村的沙石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我也买了四轮小汽车,回村的时间从以前的三个小时缩短到了一个小时, 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我为什么却心灰意懒了?
尴尬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忍不住想走了。为了弥补心中的内疚,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两百块钱,塞到外公手里说,外公,要吃好一点!外公拿着钱,不安地塞回来给我,好像两百块钱卖掉了他和外孙之间的感情一样。外公嘴里反复念叨着,外公不缺钱!外公不缺钱!我也很坚决,躲着不接, 非要外公收下不可。外公见推不掉了,只能怏怏地把钱收下了。
我终于说出我要走了。外公说,好,早点回去吧。他起身进了灶间,过了一会,出来塞给我一个红色塑料袋,袋里装着小半袋米。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寓意是希望我像大米一样健健康康。我无声地收下了。跟外公道了别,我心情复杂地走出大门。外公也跟着走了出来。我说天要黑了,您别送了。
外公嘴里答应着,却又跟着我出了门口。我只想着尽快离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大步地往回走。到了祠堂拐角处,我突然想起外公给的米袋,用手捏了一下,原来外公又把两百块钱塞回里面了。此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外公正站在巷口的高处, 伸长脖子目送我,我不由喊了一句,外公, 回去吧!外公动也不动,像个矗立的石头人一样。然后,外公突然奇怪地朝我低头鞠了一个躬。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暮色很快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外公, 淹没了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