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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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小刚一直想和沈金昌打一架,想了很多年了。
  沈小刚已经很久没喊过沈金昌“爸”了,久得仿佛有一辈子。自打沈小刚有记忆起,他就不记得自己喊过爸。
  沈小刚也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妈”了,沈小刚十五岁死了妈。不过,有妈没妈区别不大,要不是断了零花钱,沈小刚早就把蒋来娣忘了。
  蒋来娣没有死在东亭镇上,据说是客死他乡,一个叫云阳还是东阳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条并不热闹也不冷僻的街道,正值汛期,连天大雨,这条并不热闹也不冷僻的街道的某一个窨井出现雨水倒灌现象。工人紧急抢修,揭开井盖,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东西堵住井口,可是水还在漫出来。工人动用了疏通器,沿着下水道一路探测,在一千米之外的出水口,挖出了蜷成一大团的蒋来娣。
  蒋来娣以一己之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下水道的终点,令一千米之外的窨井雨水倒灌,这实在是令人
  匪夷所思。人们认为,倘若不是多日的雨水把蒋来娣泡发得胖了一大圈,兴许她是可以被冲出下水道,冲到终点的。东亭镇的下水道,终点是川杨河,云阳或者东阳的下水道通往哪里,人们不得而知。然而,不管蒋来娣会不会被冲出下水道的终点,问题是,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她是从窨井口掉入下水道的,还是直接被人塞进了下水道的出水口,人们更是无从获知。
  其实,蒋来娣的死,人们并不觉得突然。沈金昌和蒋来娣做了十六年夫妻,格斗或搏击伴随着他们的日常,基本上三日一小架,一周一大架。虽然蒋来娣的搏击能力和格斗水平都可谓女人中的“战斗机”,但男女混合竞赛,女人终究是吃亏的。小镇居委会马主任就说过:沈金昌总有一天会把蒋来娣打死的。
  蒋来娣果然死了,却并不是以小镇人想像的方式死的。倘若某一日,一阵男女混骂声和桌椅锅碗撞击声过后,沈金昌悲怆而粗犷的吼声响起:蒋来娣你个臭女人,你娘的起来,不要给我装死,我数到十,一、二、三……人们确定,当这样的声音响起,蒋来娣肯定是死了,因为,以蒋来娣睚眦必报的脾气,装死是不可能的,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她也绝不會放弃反击。
  然而,蒋来娣客死他乡,这结果令小镇上的人们颇觉疑惑。死讯传来的时候,沈金昌正在西市街的朝阳酒家门口和贩鱼的阿武相骂,骂到快要打起来,很多人都看见了。似乎,蒋来娣的死,和沈金昌没关系。这可真是太遗憾了,人们见证了这对夫妻十六年亢奋而又激烈的生活,他们怎么能不以“相爱相杀”的方式结束彼此的生命呢?更“武侠小说”一些,沈金昌应该在发现失手打死蒋来娣之后,朝自己的头颈里抹一刀,这样才是完美的。
  那些年,港台武侠小说大肆流传,小镇上的人们一点儿都不落伍。弹丸之地,还有谁能证明书中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是有现实原型的?只有沈金昌和蒋来娣可以证明,可惜的是,他们让小镇上的父老乡亲失望了。
  其实,在蒋来娣的死讯传来之前,居委会马主任就发现,沈金昌和蒋来娣已经久未打架。到底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马主任觉得反常,决定去探访一下沈金昌家。说来也是稀奇,人家是夫妻打架,居委会主任去调解,沈金昌夫妇是久不打架,居委会主任才要出场。
  那日晚饭后,马主任反背双手,貌似无意实则目标明确地逛到沈金昌家门口。十八平米的一间房,两米高一米宽的一扇门,屋里的物事人等一目了然。少年沈小刚正捧着一只蓝边大碗喝粥,喝得一脸横眉冷对。沈金昌捏着一只蓝边汤盅喝散装料酒,喝得满脸苦大仇深。黑漆漆油腻腻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块大头菜,地上布满烟头和痰迹,更深处折角摆着两张床,床上脏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条,果然是很久没有女人打扫的样子。马主任明察秋毫的眼睛没有发现蒋来娣,朗声招呼:金昌,吃夜饭啊,蒋来娣呢?
  蒋来娣去外地打工了。沈金昌闷声回答,去的是哪里,打的什么工,一概不知。马主任无从深入了解情况,问沈小刚,沈小刚只说,他很久讨不到零花钱了。沈金昌比蒋来娣难搞多了,蒋来娣骂归骂,最后还是会给沈小刚五角、一块,沈金昌却从不。沈金昌会说:滚你娘的蛋!
  沈小刚不敢回骂沈金昌,毕竟,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为了来骂沈金昌的,而是,他要和沈金昌打一架。
  可是,蒋来娣还没来得及见证沈小刚和沈金昌打一架,就先死了。那天沈金昌在朝阳酒家门口和阿武相骂正欢,派出所民警小陈带着两个显然是上面派下来的更高级的公安,从西市街口挺进直下。没有人怀疑,沿着沈金昌炸药包引爆般的骂声巡行而去,必将会找到这个满脸胡子拉碴眼珠子暴突在眼眶之外的高壮而落魄的男人。
  一看见小陈,沈金昌的骂声戛然而止,眼珠子霎时突出得更为积极。
  上面派下来的公安宣布了蒋来娣的死讯,宣布得很随便,就像贩鱼的阿武告诉买鱼的沈金昌:橡皮鱼卖光了。没有了!
  沈金昌很少有余钱买鱼,有也只能买最便宜的橡皮鱼,可是阿武居然很随便地宣布橡皮鱼卖光了。更让他觉得耻辱的是,上面派下来的公安很随便地向他宣布:蒋来娣死了。沈金昌的自尊心受到了双重的打击,他几乎就要对着上面派下来的公安破口大骂,却听小陈说:沈金昌,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录一下口供……
  沈金昌终于意识到,蒋来娣死了和橡皮鱼卖光了是不一样的。
  蒋来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沈小刚正在家门口磨一把锈迹斑斑的甘蔗刀,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捡来的。马主任说,沈小刚,你妈妈走了,你妈妈不在了……马主任都要把自己说哭了,他尽量委婉地表达蒋来娣的死讯,以免沈小刚崩溃大哭做出过激行为,他还准备花一个小时左右来安抚沈小刚。事实上,沈小刚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一直在磨他的甘蔗刀,直到甘蔗刀的边沿闪出一道银光,沈小刚才抬起头,说了一句:你们都立在这里看我做啥?我又没害死蒋来娣。
  蒋来娣死了,沈小刚一声都没哭过。那一年沈小刚十五岁,十五岁的沈小刚显然营养不良,身高远没有超过沈金昌,体重也才七十四斤,看上去像一只瘦筋筋的猴子。沈小刚早就想和沈金昌打一架了,只不过还没找到最佳的时机。沈小刚想好了,等自己过一百斤就开打。沈小刚没有想过他这辈子有没有可能永远过不了一百斤。   这一日的地理课,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沈小刚低头朝校门外走,他要回家吃饭,尽管家里的午饭不会有任何精彩之处,但他还是要回家去吃昨晚剩下的冷饭和大头菜。
  自从蒋来娣客死他乡,沈小刚总是低着头走路。低着头走路的沈小刚忽然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并且,头顶上掉下来几个字:沈小刚,你等等。
  沈小刚停下,抬头,地理老师架着黑边框眼镜的方脸冲着他,然后,一只大手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脸说:云阳在重庆,东阳在浙江,方弟弟讲你到处在找答案,我没去过云阳,也没去过东阳,我只能告诉你这么一点点。
  地理老师说完转身走了。沈小刚立在原地,眼睛忽然像两口被堵住的窨井口,倒灌的雨水霎时间喷涌而出。
  沈小刚一边哭,一边冲着早已看不见的地理老师的背影痛骂:操你娘的汪林森!我又没问你,要你讲,要你讲个屁!
  回到家,沈小刚没急着吃饭,沈小刚坐在黑漆漆油腻腻的饭桌前。沈金昌没在家,他大概又到外面找人打架了,自从蒋来娣死后,他打架输了好几场。
  沈小刚摸出蒋来娣留给他的最后一角钱,心里想好了,正面是云阳,反面是东阳。


  东亭镇上终于开出了第一家网吧,沈小刚成为网吧的第一批常客。沈小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一所环卫技校,学开垃圾车。如今,沈小刚已经是环卫所的一名驾驶员。每天清晨,沈小刚开着他那辆载重四吨的垃圾车到城里的各条街道和各个小区,收取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再把装满垃圾的车开到东海边的垃圾场。不管是垃圾桶、垃圾车还是充当垃圾场的东海滩,都弥漫着沤肥的恶臭,沈小刚在浓烈的恶臭中从凌晨四点工作到中午十一点,收工后的下半天,沈小刚就把自己安顿在网吧里。
  最近几年,沈金昌打架很少赢,毕竟年龄渐长,体力和火气都大不如前,眼珠子却比以前突暴得更厉害了。沈金昌也跑不动单帮了,市场管理越来越严,挣不了几个钱,被城管抓了还要罚款。沈金昌重拾旧业,找出搁置多年的补鞋工具,在家门口摆起了修鞋摊。
  沈小刚至今没有在体重和身高上超越沈金昌,这个残酷的事实令他怀疑,沈金昌当年隔着蒋来娣的肚皮踢他的那一脚,是不是真的有一定道理?
  沈小刚学会了上网聊天和打游戏,不过他对聊天的兴趣显然更大。他进入各地的BBS,上各种聊天网,最后只在两个聊天室里穿梭,一个叫“云阳人”,另一个叫“东阳吧”。沈小刚给自己起了一个叫“复仇者”的网名,在“云阳人”和“东阳吧”里到处问人家:有没有听说过五年前的夏天,你们城里发生过一起杀人藏尸下水道的凶案?
  沈小刚在网吧里泡了整整一年,没打听到与“蒋来娣案”有关的任何信息,却泡上了“云阳人”里一个叫“幺妹”的网友。沈小刚喜欢骂人,幺妹也喜欢骂人,喜欢骂人的人,哪怕打字也要骂人。幺妹和沈小刚聊得很投合,两人骂来骂去,就成了聊天室里关系最好的网友。
  幺妹打字给沈小刚:狗日的复仇者,你总是讲要来看我,到底啥子时候来嘛?
  沈小刚打字回去:他娘的,我不是不想去看你,我要上班,我要赚钞票。
  幺妹说:龟儿子,你不会请假啊?来吧,来云阳,我带你去看长江,看淹掉的三峡……
  沈小刚忽然想起什么,问:幺妹,你们那里有很粗很大的下水道吗?
  幺妹说:有啊!我家门口的街上就有好几个窨井口,下面连着下水道。
  沈小刚一激灵,又問:汛期的时候,下水道会堵住吗?
  幺妹回复:堵啊!下暴雨的时候,窨井口会倒灌水,有时候井盖会被冲掉,去年我们这块儿有一个人掉进去了,一天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样?沿着下水道被冲到了终点,没死,狗日的自己爬出来了哈哈哈……
  沈小刚又是一激灵:幺妹,你们那里的下水道,终点在哪里?
  幺妹说:下水道的终点?长江撒,我们县城靠着长江,下水肯定流到长江嘛!你问这个做啥子?
  沈小刚说:他娘的,我要是不问问清楚,到时候怎么去找你?
  幺妹说:狗日的,你来找我和下水道有朗个关系嘛!哎,你真格要来找我?那我们就约在长江边上见吧。你在长江的下游,我在上游,你可以坐船到重庆,再乘大巴到云阳……哦对了,照这么说,我们这里的下水道,终点应该在上海,因为长江的终点是东海,上海不就是在东海边吗?
  沈小刚愣了一愣:他娘的,长江的终点是东海?你怎么知道的?
  幺妹说:狗日的你文盲啊!这都不晓得?不是有一首歌这么唱的吗?你从雪山走来……你向东海奔去……唱的就是长江。
  这首歌沈小刚听过无数次,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这首歌唱的就是长江。沈小刚坐在电脑前嘴都要笑歪了:那可惨了,幺妹你知道吗?东海滩上有个很大的垃圾场,他娘的,臭翻天!
  幺妹也在电脑上笑:哈哈哈,臭死你个瓜娃子,反正臭不到我。
  沈小刚就说:我可真的去找你了哦,说吧,你长什么样,到时候我好在长江边找到你。
  幺妹说:要得!我们在滨江公园的江堤上汇合,我长什么样呢,告诉你吧,白皮肤,丹凤眼,都说我像张曼玉。
  沈小刚说:他娘的,我要去看你,一定要去,一言为定。
  那会儿,沈小刚想起五年前,一枚一角硬币已经替他决定了,他应该去的地方正是云阳,看来,这就是命运的召唤了。
  沈小刚翻箱倒柜,找出那枚他珍藏了足足五年的硬币。硬币的反面被他用红油漆涂没了,正面的“1”字清晰依旧。五年前的沈小刚口袋里只有一枚一角硬币,他无法去往东亭镇以外的任何地方,现在,沈小刚有钱了。沈小刚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沓纸币,这是他除却吃饭、泡网吧之后攒了整整一年的工资,一共八百元。他想,他可以去云阳了,从云阳回来,不管身高和体重有没有超过沈金昌,他也一定要和他打一架了,势在必行。
  沈小刚的个头依然没有沈金昌高,体重也还是没有沈金昌重,可沈小刚从没有放弃要和沈金昌打一架的念头。临走前夜,沈小刚躺在床上瞪天花板,沈金昌坐在黑漆漆油腻腻的方桌前喝袋装料酒。沈金昌一天要喝三顿酒,市场上没有散装料酒卖了,只有袋装的,五角五分一袋,沈金昌一天要喝一元六角五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沈金昌多加了一袋,这是第四袋。沈金昌把袋装料酒倒在碗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喝得有点多,话也比平时多。他指着沈小刚说: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他娘的挣钱了也不给老子买瓶好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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