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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伟扛着拐杖，和小亮一起走在出村的路上。
太阳刚刚升起来，在东边的树梢上晃着，将白花花的光线洒在路面上。公路笔直笔直的，像一根长尺延伸到远方。几里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一片低矮的村落，影影绰绰的，家伟知道，那就是下角村。
他们迎着太阳走，发现原本平坦的黑色柏油路面上，被太阳照得白白亮亮的，好像铺了一层细沙。恍惚中，家伟觉得脚下有点飘，仿佛路面以及自己的鞋子都有些不真实。他深吸一口气，挺挺胸，让自己兴奋起来，还伸着脖子喊了几声。
“噢——噢——”家伟喊得很投入，闭起眼睛，脸冲着东方。
路上静静的，家伟的喊声就没遮没拦地向前冲，冲得远远的，将白白的阳光冲得滚来滚去。几只鸟儿从路边浓密的枝叶中腾空而起，受了惊吓一般尖尖地叫了几声，快速地消失在空中。
小亮在家伟的胳膊上捅了捅，提醒他：“你瞎嗷嗷啥？当心被你爹听见。”
家伟不叫了，说：“我爹天刚亮就骑摩托车去镇上干活了，他听不见。”说着，他仰头看看晃在头顶的拐杖。
他们俩步子轻快，不一会儿，一大截路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家伟和小亮都感觉，他们离下角村越来越近了。
“你说，小碗见到咱们俩，会不会高兴得叫出来？”家伟将两只胳膊甩得很开。
小亮美滋滋地说：“那是肯定的，说不定，小碗会乐得跳起来呢。你想想，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家伟一下子站住了，看着小亮：“小碗怎么可能跳起来呢？”
小亮也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冲家伟笑：“对，对，我忘了。小碗的右脚没有了。”
两个人继续走的时候，没有再说话。
2
小碗的右脚被截掉了，是家伟爹说的。
那天，家伟和小亮站在女儿河边，伸着脖子望着河对面的后山。当时他们俩的动作很相似，连歪着的身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像两只挺胸抬头的白鹅。
家伟爹啥时候来的，他们没在意。“你们俩干什么呢？”家伟爹的问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家伟爹从他们略显滑稽的站立姿势中看出了门道，也向河对岸的后山上望了望，然后瞪起眼睛，厉声说：“你们两个少打后山的主意！”
家伟爹骑着摩托车，用脚蹬着地面，给摩托车加了加油门，车子发出尖利的轰鸣声。
“告诉你们，不许去后山玩！那里危险，有黑条子蛇。”家伟爹晃着身子，将摩托车拐到出村的路面上，回头继续说，“知道小碗吧？小碗不听话去了后山，结果被黑条子蛇给咬了，右脚都被截掉了！”
家伟爹丢下这句话，骑着摩托车走了。
家伟和小亮站着，呆呆地看着家伟爹的身影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听得出来，家伟爹是在对他们发出最为严厉的警告。
“小碗被黑条子蛇咬了？”
“小碗的右脚被截去了？”
家伟爹的话，让家伟和小亮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家伟愣愣地看着小亮。
小亮也是一副惊呆的神情，看着家伟：“没有了右脚，那小碗连走路都很费劲了？”
两个男孩子呆呆地站在女儿河边，吃惊、心疼、难受，还有惋惜，种种滋味搅在一起，将他们的心灌得满满的。
小碗是家伟和小亮的同学，他们在一个班级读了四年书。后来，小碗跟着改嫁的娘搬到了下角村，也转了学。一晃，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河水平静地流着，没有一丝波澜，如今已经到了立夏，风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家伟和小亮的心却是凉凉的，小碗那笑嘻嘻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们应该去看看小碗！”家伟说，他的心里很堵。
小亮点点头，他的心里也很难受。
他们仨曾经是好朋友，现在小碗离开了上角村，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好朋友出了事，家伟和小亮应该去看看。
“可是……”小亮说，“我们俩去下角村看小碗，不能空手去啊！要不，我们给小碗买点好吃的？我手里还有点零花钱。”
家伟没说话。家伟手里没有零花钱，他爹是泥瓦匠，每天骑着摩托车去镇里干活，挣现钱，家伟爹也很少给他零花钱。
“你说，小碗的右脚没有了，他最需要的应该是啥？”家伟问。
小亮想了想，说：“应该是……拐杖啊！”
家伟拍了下手，说：“对啊，小碗最需要的是拐杖！我们就弄一個拐杖送给小碗。这不是给他最好的礼物吗？”
小亮很是赞同家伟的主意，可他很快蔫了下来，他慢吞吞地说：“我们自己不会做拐杖，得去求苑木匠，可苑木匠脾气不好。”
“我们去试试！”家伟的兴致很高，猛地站了起来。
3
苑木匠正在用刨子刨木板，那一团一团的刨花拥在他的脚下，像一簇簇花朵。
苑木匠干活的院子很小，阳光把小院子照得亮亮堂堂。可家伟和小亮的心里却亮堂不起来，苑木匠那冷峻的脸，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苑爷爷，我们来是有事求您，帮我们做个拐杖好吗？”家伟说。他走到苑木匠的面前，看着他。
苑木匠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回答。
“苑爷爷，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我们不会做拐杖啊！”小亮说。
来的时候，家伟和小亮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知道苑木匠是个怪人。苑木匠一辈子没成家，那个小院子既是他的家，也是他干活的地方。村里几乎没有人见过苑木匠笑，他的脸总是那么冷冷的。他的话很少，话好像都被他用刨子刨掉了。但村里人对苑木匠并不反感，家里有了木匠活都找他。因为他手艺好，收费合理公道。
“咋办？”小亮一脸的无奈，看着家伟。
家伟说：“你等着。”他转身走进自家院子，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还多了半根钢锯条，“我们自己去弄树桠！” 小亮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个主意好！”
家伟一边往女儿河河滩上走，一边说：“不过还得让苑木匠帮忙，弄来了适合做拐杖的树桠，我们再去找他。”
两个男孩子在河滩上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适合的树桠。河滩边的树大都是挺拔高大的杨树，没法弄下来做拐杖。另外，家伟和小亮都知道，杨树枝脆，缺乏韧性，不适合做拐杖。
于是，他们找到河面狭窄的地方，往水里扔几块石头，踩着跳到女儿河的另一边。这里树很多，而且什么品种都有。
家伟举起钢锯条，指着树丛说：“这里一定能找到。”
他们一头钻进林子，拨开树枝，把眼睛睁大，寻找着高矮粗細都适合的树桠。
林子里略显昏暗，宽大浓密的树叶将天空挡在外面，形成了一个带着神秘气息的独特空间，只有不多的细碎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亮点。鸟儿的鸣叫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它们跳跃着，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却看不清它们的身影。
家伟兴奋地看着小亮，轻声说：“这儿可真好啊！”
小亮也满脸喜色，四下张望着。
置身在这样的陌生环境里，两个男孩子都觉得很新奇。他们踩着不高的青草，向前走着，寻找着他们心中最适合制作拐杖的树桠。给好朋友小碗制作拐杖是件大事，不能将就和糊弄。
在鸟鸣的陪伴下，他们走得很顺畅，不知道走了多久，家伟忽然发觉头顶上的细碎阳光不见了。他伸着脖子努力地望向天空，天空依然湛蓝，只是阳光照不到这里了。
小亮突然冲家伟大叫起来：“你看！”小亮指着的，是一棵不高的树。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叶子不大，圆圆宽宽的，一人多高的地方，分出一个树桠，正好适合做拐杖！
家伟奔过去，抓着树干摇了摇，他依稀觉得，这树的柔韧性挺好的。
小亮问：“这是啥树？”
家伟摇头：“不知道，不过能做拐杖就行。”
两个人换班干活，用钢锯条把树锯倒了，家伟还细心地锯掉了没用的枝枝杈杈。
他们端详着手上的树桠，不由得笑了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家伟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小亮：“我们……是不是上了后山？”说着，他回头张望。
小亮也站住了，望了望他们锯树桠的林子：“家伟，我们现在好像真在后山上。”
家伟的心立刻紧了起来，他想起了爹的警告。
“我们上后山了……”家伟嘟囔着，声音颤颤的。
“我们得……保密！”家伟紧紧地抓着树桠。
“保密，一定保密！”小亮说。
家伟和小亮机警地躲避着村里人，快速溜进了苑木匠的小院子。
看到树桠，苑木匠那张铁青着的脸上，居然有了惊异的神色！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苑木匠不愧是个怪人，变化无常。他接过树桠，端详了一阵，啥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做起了拐杖。
4
上角村和下角村距离大约四里路，家伟和小亮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来到小碗家门前，家伟不再扛着拐杖，而是紧紧地拿在手里。
苑木匠的手艺确实好，他把家伟和小亮锯来的树桠打磨得很漂亮，还在树桠处贴心地缠上了厚厚的一层布，架在胳肢窝下更舒服。拐杖的最下端呢，他居然找来了一个圆圆的铁箍套上了。这样，拐杖着地的一端，就不容易开裂。
苑木匠好像变了一个人，细心地帮助他们把拐杖做好了。而且，他似乎看透了家伟和小亮的心思，提出把做好的拐杖先放在他的小院子里，免得被家伟爹发现。
“真是怪人啊！”家伟的心里发出惊叹。
看着完全不同的苑木匠，家伟和小亮都有点不知所措，想感谢苑木匠几句，却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停地冲他点头。今天早上，他们俩到苑木匠这里取出拐杖，就出了村。
小碗家的院子很大很长，院子里很敞亮。几只鸡正在找吃的，见到生人进来，警惕地伸着脖子，叫了几声。
一个妇女端着簸箕从屋里走出来，眯着眼睛看着家伟和小亮。突然，她把簸箕放在井台上，快步迎上来，说：“家伟、小亮，你们咋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婶。”家伟和小亮跟小碗娘打招呼。
小碗娘冲着屋里喊：“小碗，小碗！快看谁来了？”
家伟和小亮跟着小碗娘走进屋子，小碗正坐在八仙桌前写作业呢。
“嘿！”小碗发出兴奋不已的叫声，他没想到，家伟和小亮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你们咋来啦？”
小碗要从椅子上跳下来，被家伟拦住了：“你别动，你别动！”他把拐杖放在一边，按住小碗。他没有回答小碗的问题，而是蹲下身，看小碗的右脚。
小碗娘问：“你们，咋还……拿个拐杖？”
家伟和小亮都没有回答小碗娘，他们盯着小碗的右脚。
家伟的心一下一下地翻腾着，那种难受又一次涌上心头。他伸出手，去翻小碗的右腿裤脚。也许是家伟弄痒了小碗，他发出“嘻嘻嘻”的笑声，问：“你干什么？”
“我……看看。”家伟拨开了小碗的裤脚。
家伟看到，小碗的右脚长在他的右腿上，还穿着鞋子，家伟居然没有看出小碗的右脚是假的。“小碗安装假肢了？这假肢做得真好，像真的一样！”家伟在心里暗暗吃惊。
小亮也凑过来看。
小碗再次笑起来，他摆了摆右腿，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家伟和小亮面前：“你们咋怪怪的？”
小碗的双脚着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响，家伟和小亮的心都狠狠地颤了一下。
小亮干脆猫腰在小碗的脚踝上掐了一下。
“哎呀！”小碗被掐疼了，惊讶地叫起来，“你干什么掐我？”
这回轮到家伟和小亮惊讶了，他们盯着小碗，不约而同地问：“你右脚没事？”
小碗娘看懂了家伟和小亮的心思，她拿起拐杖，笑着说：“小碗的右脚没事！”
5
“我要问问我爹，为啥骗我们！”家伟气愤地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变形，脚下的“嚓嚓”声也短促而冲动。 小亮扛着拐杖，走在家伟的后面：“不管咋说，小碗的脚没事，就是好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原来，小碗确实被黑条子蛇咬了。他在进后山时，右脚不小心踩到了身体盘成一盘正在晒太阳的黑条子蛇，结果被蛇咬中了右脚踝。他痛苦地走出林子，急匆匆蹚过女兒河，被村里人看到后送到了镇医院。因为蹚水，伤口感染了，小碗的脚踝红肿起来，只好在镇医院输液消炎。几天后，他的伤就全好了，出院回家了。
小碗说，黑条子蛇是无毒蛇，他被及时救治，所以没有大事。说着，小碗还跳了几下给家伟和小亮看。
小碗很高兴，和他们说这说那。小碗娘也很热情，留家伟和小亮吃了中午饭，还给他们做了不少好吃的。但是，家伟的心始终觉得别扭。
回村的时候，路面上不再有阳光晃眼睛，家伟和小亮走得很快。回到家里，家伟发现娘不在家，只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
“咋啦？”小亮问。
家伟放下纸条，说：“我爹摔伤了，在镇医院呢。”
两个男孩子急匆匆地赶到了镇医院。
家伟爹摔伤了，他在给墙面抹灰的时候，不小心从一米多高的跳板上跌了下来，摔伤了右脚，医生已经给他做了手术。他的整个右脚包着厚厚的纱布。
家伟没有质问爹，心里的怨气被压住了，因为他开始心疼爹了。
爹的嘴唇上起了水泡，家伟知道爹上火了。现在是五月，立夏时节，正是家居装修的好时候，爹是泥瓦匠，活儿多得排不过来。他这一住院躺下，不能干活了，就一分钱也挣不到。
出院的时候，爹的右脚还没有消肿，不敢沾地，无法走路。家伟和小亮的拐杖，就派上了用场。
把拐杖架到爹的腋窝下时，家伟的心“怦怦”地跳着。因为爹仔细端详了一阵手里的拐杖，但并没有问起这个拐杖的来历。
回了村，家伟爹在家休养，闲着无事，他架着拐杖来到苑木匠的小院子。
“你不该指使俩孩子上后山，后山上有黑条子蛇。”家伟爹埋怨苑木匠，“这是柞木，只有后山的阴面山坡上才有。”他拍打着拐杖。
极少说话的苑木匠平静地告诉家伟爹：“我没指使他们，为了弄树桠，俩孩子是无意中上后山的。”
“再说，俩孩子多善良啊！”苑木匠说完，继续埋头干活，不再理会家伟爹。
家伟爹愣了一下，无声地走开了。
家伟担心爹知道自己去了后山会骂他，可家伟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他还惊讶地发现，爹时常站在女儿河边，向后山上望。
张望时，他那歪着的身子，像一只挺胸抬头的白鹅。
家伟扛着拐杖，和小亮一起走在出村的路上。
太阳刚刚升起来，在东边的树梢上晃着，将白花花的光线洒在路面上。公路笔直笔直的，像一根长尺延伸到远方。几里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一片低矮的村落，影影绰绰的，家伟知道，那就是下角村。
他们迎着太阳走，发现原本平坦的黑色柏油路面上，被太阳照得白白亮亮的，好像铺了一层细沙。恍惚中，家伟觉得脚下有点飘，仿佛路面以及自己的鞋子都有些不真实。他深吸一口气，挺挺胸，让自己兴奋起来，还伸着脖子喊了几声。
“噢——噢——”家伟喊得很投入，闭起眼睛，脸冲着东方。
路上静静的，家伟的喊声就没遮没拦地向前冲，冲得远远的，将白白的阳光冲得滚来滚去。几只鸟儿从路边浓密的枝叶中腾空而起，受了惊吓一般尖尖地叫了几声，快速地消失在空中。
小亮在家伟的胳膊上捅了捅，提醒他：“你瞎嗷嗷啥？当心被你爹听见。”
家伟不叫了，说：“我爹天刚亮就骑摩托车去镇上干活了，他听不见。”说着，他仰头看看晃在头顶的拐杖。
他们俩步子轻快，不一会儿，一大截路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家伟和小亮都感觉，他们离下角村越来越近了。
“你说，小碗见到咱们俩，会不会高兴得叫出来？”家伟将两只胳膊甩得很开。
小亮美滋滋地说：“那是肯定的，说不定，小碗会乐得跳起来呢。你想想，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家伟一下子站住了，看着小亮：“小碗怎么可能跳起来呢？”
小亮也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冲家伟笑：“对，对，我忘了。小碗的右脚没有了。”
两个人继续走的时候，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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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碗的右脚被截掉了，是家伟爹说的。
那天，家伟和小亮站在女儿河边，伸着脖子望着河对面的后山。当时他们俩的动作很相似，连歪着的身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像两只挺胸抬头的白鹅。
家伟爹啥时候来的，他们没在意。“你们俩干什么呢？”家伟爹的问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家伟爹从他们略显滑稽的站立姿势中看出了门道，也向河对岸的后山上望了望，然后瞪起眼睛，厉声说：“你们两个少打后山的主意！”
家伟爹骑着摩托车，用脚蹬着地面，给摩托车加了加油门，车子发出尖利的轰鸣声。
“告诉你们，不许去后山玩！那里危险，有黑条子蛇。”家伟爹晃着身子，将摩托车拐到出村的路面上，回头继续说，“知道小碗吧？小碗不听话去了后山，结果被黑条子蛇给咬了，右脚都被截掉了！”
家伟爹丢下这句话，骑着摩托车走了。
家伟和小亮站着，呆呆地看着家伟爹的身影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听得出来，家伟爹是在对他们发出最为严厉的警告。
“小碗被黑条子蛇咬了？”
“小碗的右脚被截去了？”
家伟爹的话，让家伟和小亮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家伟愣愣地看着小亮。
小亮也是一副惊呆的神情，看着家伟：“没有了右脚，那小碗连走路都很费劲了？”
两个男孩子呆呆地站在女儿河边，吃惊、心疼、难受，还有惋惜，种种滋味搅在一起，将他们的心灌得满满的。
小碗是家伟和小亮的同学，他们在一个班级读了四年书。后来，小碗跟着改嫁的娘搬到了下角村，也转了学。一晃，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河水平静地流着，没有一丝波澜，如今已经到了立夏，风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家伟和小亮的心却是凉凉的，小碗那笑嘻嘻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们应该去看看小碗！”家伟说，他的心里很堵。
小亮点点头，他的心里也很难受。
他们仨曾经是好朋友，现在小碗离开了上角村，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好朋友出了事，家伟和小亮应该去看看。
“可是……”小亮说，“我们俩去下角村看小碗，不能空手去啊！要不，我们给小碗买点好吃的？我手里还有点零花钱。”
家伟没说话。家伟手里没有零花钱，他爹是泥瓦匠，每天骑着摩托车去镇里干活，挣现钱，家伟爹也很少给他零花钱。
“你说，小碗的右脚没有了，他最需要的应该是啥？”家伟问。
小亮想了想，说：“应该是……拐杖啊！”
家伟拍了下手，说：“对啊，小碗最需要的是拐杖！我们就弄一個拐杖送给小碗。这不是给他最好的礼物吗？”
小亮很是赞同家伟的主意，可他很快蔫了下来，他慢吞吞地说：“我们自己不会做拐杖，得去求苑木匠，可苑木匠脾气不好。”
“我们去试试！”家伟的兴致很高，猛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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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木匠正在用刨子刨木板，那一团一团的刨花拥在他的脚下，像一簇簇花朵。
苑木匠干活的院子很小，阳光把小院子照得亮亮堂堂。可家伟和小亮的心里却亮堂不起来，苑木匠那冷峻的脸，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苑爷爷，我们来是有事求您，帮我们做个拐杖好吗？”家伟说。他走到苑木匠的面前，看着他。
苑木匠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回答。
“苑爷爷，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我们不会做拐杖啊！”小亮说。
来的时候，家伟和小亮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知道苑木匠是个怪人。苑木匠一辈子没成家，那个小院子既是他的家，也是他干活的地方。村里几乎没有人见过苑木匠笑，他的脸总是那么冷冷的。他的话很少，话好像都被他用刨子刨掉了。但村里人对苑木匠并不反感，家里有了木匠活都找他。因为他手艺好，收费合理公道。
“咋办？”小亮一脸的无奈，看着家伟。
家伟说：“你等着。”他转身走进自家院子，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还多了半根钢锯条，“我们自己去弄树桠！” 小亮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个主意好！”
家伟一边往女儿河河滩上走，一边说：“不过还得让苑木匠帮忙，弄来了适合做拐杖的树桠，我们再去找他。”
两个男孩子在河滩上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适合的树桠。河滩边的树大都是挺拔高大的杨树，没法弄下来做拐杖。另外，家伟和小亮都知道，杨树枝脆，缺乏韧性，不适合做拐杖。
于是，他们找到河面狭窄的地方，往水里扔几块石头，踩着跳到女儿河的另一边。这里树很多，而且什么品种都有。
家伟举起钢锯条，指着树丛说：“这里一定能找到。”
他们一头钻进林子，拨开树枝，把眼睛睁大，寻找着高矮粗細都适合的树桠。
林子里略显昏暗，宽大浓密的树叶将天空挡在外面，形成了一个带着神秘气息的独特空间，只有不多的细碎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亮点。鸟儿的鸣叫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它们跳跃着，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却看不清它们的身影。
家伟兴奋地看着小亮，轻声说：“这儿可真好啊！”
小亮也满脸喜色，四下张望着。
置身在这样的陌生环境里，两个男孩子都觉得很新奇。他们踩着不高的青草，向前走着，寻找着他们心中最适合制作拐杖的树桠。给好朋友小碗制作拐杖是件大事，不能将就和糊弄。
在鸟鸣的陪伴下，他们走得很顺畅，不知道走了多久，家伟忽然发觉头顶上的细碎阳光不见了。他伸着脖子努力地望向天空，天空依然湛蓝，只是阳光照不到这里了。
小亮突然冲家伟大叫起来：“你看！”小亮指着的，是一棵不高的树。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叶子不大，圆圆宽宽的，一人多高的地方，分出一个树桠，正好适合做拐杖！
家伟奔过去，抓着树干摇了摇，他依稀觉得，这树的柔韧性挺好的。
小亮问：“这是啥树？”
家伟摇头：“不知道，不过能做拐杖就行。”
两个人换班干活，用钢锯条把树锯倒了，家伟还细心地锯掉了没用的枝枝杈杈。
他们端详着手上的树桠，不由得笑了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家伟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小亮：“我们……是不是上了后山？”说着，他回头张望。
小亮也站住了，望了望他们锯树桠的林子：“家伟，我们现在好像真在后山上。”
家伟的心立刻紧了起来，他想起了爹的警告。
“我们上后山了……”家伟嘟囔着，声音颤颤的。
“我们得……保密！”家伟紧紧地抓着树桠。
“保密，一定保密！”小亮说。
家伟和小亮机警地躲避着村里人，快速溜进了苑木匠的小院子。
看到树桠，苑木匠那张铁青着的脸上，居然有了惊异的神色！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苑木匠不愧是个怪人，变化无常。他接过树桠，端详了一阵，啥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做起了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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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角村和下角村距离大约四里路，家伟和小亮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来到小碗家门前，家伟不再扛着拐杖，而是紧紧地拿在手里。
苑木匠的手艺确实好，他把家伟和小亮锯来的树桠打磨得很漂亮，还在树桠处贴心地缠上了厚厚的一层布，架在胳肢窝下更舒服。拐杖的最下端呢，他居然找来了一个圆圆的铁箍套上了。这样，拐杖着地的一端，就不容易开裂。
苑木匠好像变了一个人，细心地帮助他们把拐杖做好了。而且，他似乎看透了家伟和小亮的心思，提出把做好的拐杖先放在他的小院子里，免得被家伟爹发现。
“真是怪人啊！”家伟的心里发出惊叹。
看着完全不同的苑木匠，家伟和小亮都有点不知所措，想感谢苑木匠几句，却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停地冲他点头。今天早上，他们俩到苑木匠这里取出拐杖，就出了村。
小碗家的院子很大很长，院子里很敞亮。几只鸡正在找吃的，见到生人进来，警惕地伸着脖子，叫了几声。
一个妇女端着簸箕从屋里走出来，眯着眼睛看着家伟和小亮。突然，她把簸箕放在井台上，快步迎上来，说：“家伟、小亮，你们咋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婶。”家伟和小亮跟小碗娘打招呼。
小碗娘冲着屋里喊：“小碗，小碗！快看谁来了？”
家伟和小亮跟着小碗娘走进屋子，小碗正坐在八仙桌前写作业呢。
“嘿！”小碗发出兴奋不已的叫声，他没想到，家伟和小亮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你们咋来啦？”
小碗要从椅子上跳下来，被家伟拦住了：“你别动，你别动！”他把拐杖放在一边，按住小碗。他没有回答小碗的问题，而是蹲下身，看小碗的右脚。
小碗娘问：“你们，咋还……拿个拐杖？”
家伟和小亮都没有回答小碗娘，他们盯着小碗的右脚。
家伟的心一下一下地翻腾着，那种难受又一次涌上心头。他伸出手，去翻小碗的右腿裤脚。也许是家伟弄痒了小碗，他发出“嘻嘻嘻”的笑声，问：“你干什么？”
“我……看看。”家伟拨开了小碗的裤脚。
家伟看到，小碗的右脚长在他的右腿上，还穿着鞋子，家伟居然没有看出小碗的右脚是假的。“小碗安装假肢了？这假肢做得真好，像真的一样！”家伟在心里暗暗吃惊。
小亮也凑过来看。
小碗再次笑起来，他摆了摆右腿，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在家伟和小亮面前：“你们咋怪怪的？”
小碗的双脚着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响，家伟和小亮的心都狠狠地颤了一下。
小亮干脆猫腰在小碗的脚踝上掐了一下。
“哎呀！”小碗被掐疼了，惊讶地叫起来，“你干什么掐我？”
这回轮到家伟和小亮惊讶了，他们盯着小碗，不约而同地问：“你右脚没事？”
小碗娘看懂了家伟和小亮的心思，她拿起拐杖，笑着说：“小碗的右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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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问问我爹，为啥骗我们！”家伟气愤地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变形，脚下的“嚓嚓”声也短促而冲动。 小亮扛着拐杖，走在家伟的后面：“不管咋说，小碗的脚没事，就是好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原来，小碗确实被黑条子蛇咬了。他在进后山时，右脚不小心踩到了身体盘成一盘正在晒太阳的黑条子蛇，结果被蛇咬中了右脚踝。他痛苦地走出林子，急匆匆蹚过女兒河，被村里人看到后送到了镇医院。因为蹚水，伤口感染了，小碗的脚踝红肿起来，只好在镇医院输液消炎。几天后，他的伤就全好了，出院回家了。
小碗说，黑条子蛇是无毒蛇，他被及时救治，所以没有大事。说着，小碗还跳了几下给家伟和小亮看。
小碗很高兴，和他们说这说那。小碗娘也很热情，留家伟和小亮吃了中午饭，还给他们做了不少好吃的。但是，家伟的心始终觉得别扭。
回村的时候，路面上不再有阳光晃眼睛，家伟和小亮走得很快。回到家里，家伟发现娘不在家，只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
“咋啦？”小亮问。
家伟放下纸条，说：“我爹摔伤了，在镇医院呢。”
两个男孩子急匆匆地赶到了镇医院。
家伟爹摔伤了，他在给墙面抹灰的时候，不小心从一米多高的跳板上跌了下来，摔伤了右脚，医生已经给他做了手术。他的整个右脚包着厚厚的纱布。
家伟没有质问爹，心里的怨气被压住了，因为他开始心疼爹了。
爹的嘴唇上起了水泡，家伟知道爹上火了。现在是五月，立夏时节，正是家居装修的好时候，爹是泥瓦匠，活儿多得排不过来。他这一住院躺下，不能干活了，就一分钱也挣不到。
出院的时候，爹的右脚还没有消肿，不敢沾地，无法走路。家伟和小亮的拐杖，就派上了用场。
把拐杖架到爹的腋窝下时，家伟的心“怦怦”地跳着。因为爹仔细端详了一阵手里的拐杖，但并没有问起这个拐杖的来历。
回了村，家伟爹在家休养，闲着无事，他架着拐杖来到苑木匠的小院子。
“你不该指使俩孩子上后山，后山上有黑条子蛇。”家伟爹埋怨苑木匠，“这是柞木，只有后山的阴面山坡上才有。”他拍打着拐杖。
极少说话的苑木匠平静地告诉家伟爹：“我没指使他们，为了弄树桠，俩孩子是无意中上后山的。”
“再说，俩孩子多善良啊！”苑木匠说完，继续埋头干活，不再理会家伟爹。
家伟爹愣了一下，无声地走开了。
家伟担心爹知道自己去了后山会骂他，可家伟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他还惊讶地发现，爹时常站在女儿河边，向后山上望。
张望时，他那歪着的身子，像一只挺胸抬头的白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