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与山坡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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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和爹二位一体,而田犹如是爹的孩子,不管是坪田,或者墉田,还是山坡田,爹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一样深入骨髓地热爱。
  尽管山坡田先天不足,但爹却以后天的挚爱呵护着。山坡田,又名岗子田,与坪田、墉田大相径庭。顾名思义,山坡田是位于山岗上或者半山腰的田。这样的田,地理位置并不好,即使栽种,收成也并不好,但人们却毅然决然地将其开垦成田。
  山坡田是无法与坪田相提并论的。山坡田是靠天吃饭的田。若是春上久旱不雨,或者下雨不大,一丘丘山坡田就无水可做田,不能栽种稻谷。若是春上雨水充沛,山坡田就能被人们做好,为乡民的希望插上飞翔的翅膀。
  做山坡田需要做多方面的准备。比如,要将山岗上汇集雨水的自然流淌的小沟疏通、迁延到山坡田里。这样的工作平曰里就要做好,不能临时抱佛脚,冬闲时节,人们就要跑到山上看看,看那些汇集雨水的小沟是否被泥沙塞满,是否被捕猎的人挖了洞穴,是否被伐倒的树木雍塞。没有山坡田的人是不太顾及有山坡田的人的感受的,就像俗语里说的那样,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才心疼。
  做山坡田讲究的是三犁三耙,一定要将田里的泥犁得深,耙得匀。这样才聚得了水。要不然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做好山坡田,是考验一个人做田技术和功力的标志,也是与土地神形契阔深度交流的标识,更是一个农民成功与否的标志。
  我家有五分山坡田,据说是分给小弟的,爹负责耕耘。爹是做山坡田的好手,我以为他是一个较为成功的农民。他就像所有有山坡田的乡民一样,对于每一寸可以换取粮食的土地,都看得格外重要,就像喂养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爹说,我把每一滴汗水挥洒在土地上,我就希望土地能予以我一份回报。土地就像自家孩子,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意味深长。
  爹做山坡田的大多数时间是大雨倾盆骤雨初歇的时候,有时候更是披蓑戴笠冒雨去犁田。爹一年一年做山坡田,总是找准时间犁好田,然后关好水,为稻禾的生长提供有力的水分给养,记忆之中,我三十五岁以前,我家的那半亩山坡田似乎就没有栽种稻子以外的其他粮食作物。这与爹的安排和犁田的技术是分不开的。
  记得1989年春天的一天早上,天正下着大雨。年幼的我像往常那樣赖在床上睡懒觉。孰料,年过六旬的爷爷突然冲了进来,口里不住地咒骂着:“这样好的雨水,还不做田去,你死在床上挺尸,我教你挺。”他手里拿着的大木棒准备要打。我吓得急忙喊叫:“爷爷,是我,是我。”爷爷才罢手,否则就有我好受的了。闻声而来的娘跟爷爷说,孩子他爹早就到山上做那个山坡田去了。爷爷才拂袖而去。爷爷一直对爹不大放心,正所谓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样样需要操心。爷爷直到与世长辞之前的那一刻,他还在惦念着爹的农事……二道田是否犁好;秧是否准备栽。爷爷与土地的对话也是在他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才无声无息地落下帷幕。而爷爷就无形地成为了爹的榜样。尽管世事不断改变,爹对爷爷和土地留下的箴言,浸入骨髓。五十年来,那半亩山坡田,就那样郁郁葱葱,生长着令他欣喜令他骄傲的稻禾。
  其实,山坡田是人们藏在山上的一面铜镜。既能丰腴山野,也能以亮光照彻自己前行的路,为果腹增加一份潜在的可能。人们就这样把不可能的事实,用坚韧的信念、强大的勇气和坚决的行动改变着,这大抵也是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在冥冥之中规范着人们,让人们战胜客观环境。爹是深谙其道的,无师自通。
  十年之前的山坡田是活着的,因为爹,因为像爹一样的乡民。碧绿和金黄是十年前的山坡田引以为豪的外衣。山野也因为那一丘丘山坡田而活出了尊严和荣耀。山野并不寂寞,除了和鸟儿、野兽游乐之外,尚有那视土地为生命的老农身着雨衣,或在墨云翻滚、或在大雨如注的时候,高喊着“上驿上驿”,与牛对语。而牛亦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奋力前行,为把一片阒寂的山野改造成稻浪翻腾的画卷而奋斗着。老农就这样发自内心热爱着属于他们的每一寸田土。他们或在布谷鸟高喊着“割麦插禾”的时节,挑着一担担秧,嗨嗨嗨地把秧子一个个甩在田里,然后悠然地吊着嗓子肆意地唱\一曲山歌,山歌音韵高远,那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跌宕起伏的音调,羞了云朵,醉了年轻的妇人,一切似乎润物细无声。藉此,一个个风流韵事或许就有了些许可能。他们或在秋高稻熟的时节,眼看风吹那金色的稻浪,眼角眉梢都是爱,挥汗如雨终于换来了硕果累累,心中的那份喜悦,直冲云霄,听那山岗上飘荡的嗡嗡嗡短促而激越的打谷機响起的声音,人们仿佛骨头缝里都是劲,山坡田再度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落下了又一年丰收的帷幕。
  而爹耕种家里的山坡田,却没有那么多的诗意。爹总把悲欢藏着掖着,不喜欢轻浮地表达。家里爷爷年纪大,我和弟妹们年纪又小,并不能出什么力。只有他和娘肩挑日月。对于我家的山坡田来说,爹做好山坡田并不是难事。栽秧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收割的时候,如何将打谷机抬到山岗上的山坡田里去。到我家的山坡田,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从山脚向上不断攀爬,顺着羊肠小道爬上山岭,然后沿着山岭走一段时间,再往下一截就到了我家的山坡田。二是从山沟里沿着小径向上走,负重穿越茂密的树林,往上爬一公里路就到了。这两种抬打谷机的路径同时存在。有时候,爹怕山坡田的稻子因干旱而死,就栽早熟品种。栽早熟就要选择第一种抬打谷机的路径前去收割。抬打谷机的事,一直是爹和娘合作抬。爹年轻的时候,似乎很强悍,强烈地要求过娘,要将打谷机的铁滚子和打谷机一起抬,娘拗不过他,硬是硬撑着抬了好几回,娘最终因生养小妹大出血而导致的亏虚身体,无法承受重负。而我和小弟尚不能担负重任,爹就一次搬打谷机,一次搬打谷机的铁滚子,一分为二地完成了抬打谷机的任务。我和小弟认定爹是强悍的。
  爹独自搬过几年打谷机之后,抬打谷机的事,就是我和他合作。我的肩膀在通向遥远的山坡田的路途中得到了考验,也使我的精神内部产生了影响,对于山坡田,爹能征服,我也是能征服的,就像克服困难那样,爹说过,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山坡田,使我的肩膀和脚板更加像真正的农民那样名副其实。正是爹,我的内心也开始像爹一样变得强大和坚韧。   我家的这个山坡田,能割七担毛谷。每每看到满眼金黄的时候,爹总有一种无上的成就感。就像我們在学校每年的期末考试那样——当我们拿着奖状回家的时候,爹就会欣喜地肯定我们。我们情不自禁地表达着对爹的赞赏,而爹却被那秋风翻卷起的稻浪陶醉了,悠然地吸着烟,吐着烟圈,靜静地看着那低垂的稻穗,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饱含深情的乡村诗人。
  这时,乡民们并不放弃山坡田,把每一个田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爹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乡民还在稻子收获之后,种上油菜,刚好在油菜收割的时候,凑上涨端午水,就能把山坡田给做了,然后栽秧,倘若没有遇到下大雨的天气,那就只得种冬黄豆和栽红薯了。总之,山坡田不能荒,要名正言顺地活着。
  因为有许多山坡田存在着,我们放牛也要小心翼翼,不能撒手不管,任牛妄为。事实上,山坡田与牛有着深沉的默契。牛记得每一座山上山坡田的具体位置,每一块山坡田也是牛的战场。牛儿对身经百战的战场怎么会不熟悉呢?彼时,年幼的我们并未参透玄机,直到半晌没有听到牛的铃铛振响的时候,方才惴惴不安慌乱循着牛的脚印寻找牛,而找到牛的时候,牛正在那一片山坡田里吃得正欢。我们就傻了眼,倘若牛吃稻子吃得少就罢了,若是吃得多,一定要登门道歉,甚至要赔。爹对这种错误必不宽容,他总是阴沉着脸,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让我们长记性,而对别人所犯的错误,却总能宽容。爹的这份复杂的情感表达,似乎也是基于长年累月耕耘山坡田积淀而成的。
  山坡田就这样存在着,丰实着人们的粮仓,也丰满着我们以及如我们一样的乡村少年的羸弱身体。我们倒不觉得插秧割稻是一种负累,在爹的带领下,穷年累月栽种山坡田,爹的热情不减。山坡田里,散发着一缕缕稻香,引诱着麻雀老鼠做出具体行动,丰满着它们貌似强大的胃。曾经,爹还在那个山坡田里喂了鱼,他说所谓高山稻田鱼也不过如此。后来只不过因为偷猎鱼的蛇、老鼠、白鹤技术过于高强,最终使爹的理想终成梦幻。
  只是,岁月不断纵深,时间之镰也不断收割大地之上的事物。包括草木虫鱼,包括热爱大地的农人。2000年以后,汹涌的打工潮澎湃起伏的时候,固守在大地之上的每个人的心都在撼动。除了已被时间刻上划痕的老农,依然固守在乡土之上,作无可奈何的负隅顽抗之外,一片片大好的坪田、墉田都成了芳草萋萋的野地,山坡田野都走向了穷途末路。爹不断哀叹,幻想以一己之力捍卫山坡田的尊严,同我家一起的其他乡邻的山坡田都荒废了,爹仍然想让山坡田物尽其用,爹还想着种水稻。爹跟我们一沟通,结果被小弟训斥了一顿。小弟说你看人家都荒了,你把几个墉田和坪田搞起来不就完了吗?干了大半辈子的农民,还没干厌烦吗?爹并不作声,独自吸着烟卷,任凭小弟唠叨。我们以为年过七十的爹已被小弟做通工作,谁知,家里的那个山坡田竟被他种上了玉米和黄豆,还是套作。
  暑假期间回家,发现家门紧锁,我给爹打电话,爹说他在那个山坡田里摘玉米,还说今年玉米又丰收了,一身疲惫的我,溜到风光不再的山坡田里一看,眼前,玉米金黄,豆苗青葱,清癯的爹正在小心翼翼地采摘玉米。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山坡田成就了爹的性格和操守,爹似乎誓与土地与山坡田共存亡。他与山坡田与土地的情感,就像他手里至死也戒不掉的烟那样,成为土地之上执著的尊者,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精气神温养着土地,然后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回归土地。
  秋风吹过,风里带着玉米和豆苗的清香,看着倔强站立在乡土之上毅然决然耕耘在山坡田里已然苍老的爹,我忽地有一种泫然的感觉。我想我的泫然,大约是我为所有执著于乡土之上如爹那样倔强的农人而深深感动、并略带的一丝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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