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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违拉德上尉。
这是西贡,从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醒来,我站在百叶窗前看越南平原上明亮的阳光,确定了这是西贡。
几年前,我作为战士来到越南,除了打仗,在丛林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想念家乡,想念我的妻子。第一次休假时,妻子不等我兴奋的情绪缓和下来,就拿出离婚协议书请求我签字,我签了。那时,我拼命地思念越南的森林,从此以后,只要我在别的地方我总是思念森林。敌国的丛林竟成为我新的乡愁,这不可思议,但它是真的。所以,我又回到了西贡,我不知道这一次回来意味着什么。
我从又一个恶梦中醒来,窗外的阳光愈加明亮。我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在这房间里每呆一分,意志就消沉一分,森林里的越共却日益状大。墙壁向我挤压下来,我跳起来撕裂衣服,在房间里翻滚,拳打脚踢恨不能打碎房间里发霉的空气。然后颓然倒在床上,给白色的床单弄上斑斑血迹。
我从床上被拖进浴室,接着他们让我穿好衣服去军官办公室。在那里,我的上级先是放了一段录音给我听,那声音让我的骨头都跟着碎了。“蜗牛……爬在……剃刀笔直的刀锋上,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爬着、滑着、沿著……笔直……的剃刀刀锋,且苦求生存,……我不得不杀掉他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化为灰土,一只牛接一只牛,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杀了屠杀大王的杀人魔王,而我们还得宽容这些撒谎的人,那些混蛋,我恨他们……”他们告诉我,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华特可兹上校,38岁,他疯了,军方以谋杀罪要求我找到他,代表军方解除他的指挥权,并且干掉他,以任何方式。
我接受了任务,沿着湄南河准备去世界上最险恶的地方,执行一个我再也不想执行第二次的任务。我乘着海军巡视船顺流而下,河流弯弯曲曲就像穿越战场的电缆,插座就在可兹的地盘。从内心深处我不想杀可兹,甚至我想我喜欢他,我理解他那种剃刀边缘的厌倦和疯狂。
但我的任务是杀掉他,为此,军方派了四名年轻战士护送我,他们非常年轻,一位热爱烹饪、一位热爱冲浪,一位热爱迪斯尼乐园,一位热爱越南的阳光,他们共同热爱着摇滚乐。他们把这次任务当做一次有趣的湄南河漂流。
小伙子们在唱摇滚,我翻开上级给的可兹的资料。我无法相信军方要将这样一个人置于死地:三代军官出身,完善的个人素质,战功赫赫。他曾经是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曾被推荐出任将军、参谋长之类的要职。1964年他陪同越战副指挥官巡视返国后,他的精神开始倾斜,我不知道他在越南看见了什么。他上参谋长及总统的意见书被压制,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三次申请,才转调到乔治亚的空降训练中心,加入空降部队,他当时已38岁了,和他同期的学员年龄只有他的一半,他们一定奇怪班上怎么会有这么个老怪物。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1966年他参加特种部队重回越南。
按照上级的说法,可兹就是在加入特种部队后日渐疯狂的。
资料上详细地列着他的每一次战役记录,无法想象有人可能比他对战争思考的更多,领悟的更细致入微,完成得更勇敢更神奇,我想说,他真他妈有种。1967年10月,在广通省的一次特别行动中,他没有上级的批示,就与当地部队联合,取得莫大光荣,但因为是私自行动,上级本来要解除他的军职,后来因为新闻界的批露,他反而晋升为上校。
1968年夏秋之交,他的营地开始崩溃,11月,可兹下令暗杀四名越南人,他防区内的敌人迅速销声匿迹,显然他杀对人了。但军方就此指控他犯了谋杀罪。
后来,可兹组织了一支越南人组成的军队,这支军队拥有神话般的战斗力,他们是他的士兵,也可以说是他的子民,对他神明般的崇拜。
湄南河的阳光和新鲜空气让我头脑清凉,沿途山青水碧,我们的船开得很慢,这很好,我可以有悠长的时间思考可兹,我被一阵炮声炸醒了,是基尔高上校在例行早间轰炸,按照惯例,他的摧毁面积总是要大大超过目标,他告诉大家这是拍电影请向前方进军不要看镜头,当然谁都知道这是真正的袭击,而不是拍什么狗屁电影。他们杀了很多越共和当地人,基尔高上校给每个尸体发一张扑克牌,这种牌俗称死亡牌,意在让越共明白这些尸体是多才多艺的美国大兵的作品。晚上,基尔高上校开PARTY庆祝和欢迎我们,大家喝啤酒吃烤肉,基尔高和我的手下蓝斯(著名的冲浪手)大谈冲浪,并且决定次日清晨就去越共控制的一个村庄附近冲浪,那里的浪有6尺高,顺便护送我们经过那个越共基地。
基尔高上校是那种有特殊魅力的人,有点疯,热爱娱乐活动,打起仗来非常任性,兴致高涨时曾用燃烧弹烧光了整整一个山头的树林,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火熄灭时,连一具尸体甚至于一把枯骨都没留下,他说他喜欢闻燃烧弹的气味。我想,他在力求让战场有游乐场的效果。
第二天,我们在瓦格纳的华丽乐章中,几十架飞机盘旋在越共基地上方,燃烧弹沿海岸象种土豆一样遍地开花,上校命令身边的两个士兵要么去投弹要么去冲浪,他们选择了冲浪,不过,在震天炮火和越共的子弹林中冲浪,两个小伙子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单无依。上校光着膀子向海边冲去打算激情冲浪,谁知燃烧弹的气味虽然刺激得他兴奋不已,可风向却被燃烧弹的热浪改变了,这个浪是冲不成了。上校气得哇哇大叫,不过,更让他吐血的事还在后头。
我们五人上了船,我问蓝斯还想不想冲浪,蓝斯说想,我跳下船,回到岸上,抱起基尔高上校的冲浪板就跑,我们的船箭一般顺河开走,看基尔高上校在岸边大声咆哮,这个恶作剧让大家非常开心。自从回到西贡,我第一次这样纵情大笑。
然后我沉默了。
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可问题是我又重回了战场,却发现战争换了另一种形式进行,如果基尔高上校以这种方式打仗,我想不通军方为何要反对可兹。战争进行到这时,战场上的每个人都精神异常或者有杀人倾向,还有厌倦,要命的厌倦。
沿着河流继续漂流,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此行的目的,而连我也不知道,到了目的地,我会做什么,杀掉可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强烈地想见到他。
我们顺路拜访了一个美军基地,要了汽油,还得到五张兔女郎慰军演出票,他们甚至慷慨地提供大麻和吗啡给我的小伙子们,毒品在军中非常流行。这次演出很快因为士兵上台骚扰而中断,后来,我们的船遇见了失事的兔女郎演出团专机,我的小伙子们用两桶汽油换得和姑娘们春风一度。
我不知道,军中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娱乐和毒品,这就是我们的军队。而越共没有娱乐,他们藏匿深严行踪不定,唯一的生活享受就是冷饭和鼠肉,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胜利或者死亡,难怪可兹对上级的批示全当没听见,这场战争由那群四星小丑操作,注定要失败。
我的一个小伙子中了越共的枪,恰在这时,我们收到邮包,有一封信是他母亲写给他的,他母亲嘱咐他要服从命令远离子弹,安全地回家,母亲已为他准备了一辆跑车做礼物。可他读不到这封信了,荒谬的是,他到死都不知道他要护送的人,也就是我,去那该死的都郎桥以北75公里处干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出生入死送我去那里,就是为了要另一个同胞的命,他会心碎的。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法国家族,他们在越南经营橡胶种植园已经70年了。他们和我们一起安葬了我的小伙子,然后是一个丰盛的晚餐,餐桌上他们言辞激烈,对战争对法国近几十年来的战争不利,对美军的成就以及自以为是,每个人都有精彩而情绪激昂的见解,然后一个个愤然离开饭桌,最后只剩下新寡的沙拉特太太和我。沙拉特太太请我到她的卧房喝酒,我不喝,她自己喝了一杯,拿出一根烟枪告诉我这是她曾为已故的丈夫准备的。她的丈夫是杰出的军官,最终死在了战场上,但事实上他毁于悲伤和疯狂,她曾对他丈夫说“你有两个你,死去了的和被爱着的,”她也把这句话送给了我。
我们离开种植园,在晨雾中继续前进。我读到了一封可兹写给儿子的信。
“亲爱的儿子:
几星期没去信,你和母亲一定很担心,我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军方正式以谋杀罪控告我,那四名越南人是双面间谍,我们花了数周时间证实此事,当证据确凿后,我们杀了他们。战时不乏热情和温和的时刻,但也有残暴的场面,而这些暴行,在当时却是唯一的选择,而且必须直接迅速且冷静地执行。”你可以有选择性地告诉你母亲这封信的内容,至于对我的指控,我并不在乎,我早已看透了上级虚伪的道德,所以心中再无牵挂。我全然相信你,我的儿子。
爱你的父亲手书。”
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可兹。
我们的船开进可兹上校的领地,数百条木船,严阵以待,船上全是越南人,他们是可兹的子民,可兹是他们的神,他们对我们很戒备,让悬挂的尸体沿我们的船滑行,恐吓我休想从他们手里带走可兹。
山上到处是尸体,一个来自美国的摄影记者,大声给我讲述可兹的神经质、残暴、以及公正和天才,并且希望我这样的好青年不要动念头要杀死这样一个天才。我想在这里,除非可兹本人同意,我根本杀不了他。而我,只要可兹动一下小指头,就会被他的子民随时撕碎。可他好象不想杀我。
他让我见到了他,在他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他从脸盆里捧起一棒水,洗把脸,然后轻轻地用水拍又光又圆的脑袋。他抬起那张无法言喻的脸,那张脸又绝望又有力,象一个深渊让你渴望进入。
他问我你是来解除我的指挥权吗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们说你已精神失常行为……违反常理。
可兹的拳头紧紧地捏住。他的声音很低,但是轻飘飘的。
他说我期待着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他期待着一个理解他的人,我就是,他知道我是,我也知道。
你是杀手吗他问。
我回答说我是军人。
“不,你两者都不是,你只是替杂货店收帐的小伙计。”他说。
他说的对,但也不全对,是的,我会杀死他,但不是替军方杀死他,仅管他疯狂他让整个森林充满疯狂和死亡的气息,但我敬佩他,这是真的。
我被关在木笼子里,然后被关进黑屋子,几天几夜,没有水没有食物。在一个大雨的夜晚,可兹来了,在我膝上放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后来,他又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在一群越南孩子的簇拥下,给我念《时代》杂志上关于越战的文章。
以后的日子,我可以自由活动,他不担心我会逃跑,他知道我不会,有时,他会吟诗,他的语调总是让我的心跟着沉下去,沉下去。如果上级看见此时的他,还会想置他于死地吗?也许他们会让他死得更快。可兹的亲人曾力劝他归顺军方,可那显然已不可能。可兹和他的亲人早已断绝了关系,他甚至和自己也断绝了关系。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时我刚参加特种部队,一天我们到一个村庄做预防接种,替儿童种完痘后,我们离开了那个村庄,这时一个老人从后面赶来,他边走边哭。我们回到村子里,越共已经来过了,他们砍掉了每一只种过牛痘的手,堆成一个小山丘,一堆小手。我记得我哭得象个老太婆一样,我咬牙切齿,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忽然领悟了,像一颗宝石子弹直透前额,于是我就有了无比的才干和意志。然后,完美地、彻底地、完全地、精确地、断然地去执行我的才干和意志。我知道他们比我们强,他们有超常的忍耐力,可以忍耐残酷、贫困,他们并非怪物而是地道的农民,全心全意地爱他们的家园。我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支军队,我需要有血有肉的人,给我十营这样的人,这儿的麻烦可以马上解决。”
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全然的自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的看法。他说你无权称我为杀人凶手虽然你有权杀我,接着他问我你了解恐怖吗?听我说恐怖有形有貌,你必须与恐怖为友,否则它们将是最可怕的敌人,他还说他担心他的儿子不能了解他的作为,他希望我将来告诉他儿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说得越多,我越是感觉到他的破碎,我从未见过如此破碎的人。
这时,我已彻底明白我回到西贡并非偶然,我是为他回来的,我来结束他的生命,结束他的痛苦。他的军队、人民在举行祭祀狂欢仪式,他们在火堆旁跳舞,一头牛站在场中央,一动不动,它是这次祭祀的牺牲,人们围绕着它跳舞,它只是一动不动。几个状汉挥刀向牛砍去,我举起大刀向可兹砍去。
我杀了他,成为可兹上校痛苦的终结者、故事的记录者。这也许才是我这次回西贡的真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