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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元平均每天火化6具遗体,他每天都要面对死亡和泪水,最大的感受是多陪陪家人比什么都强,亲人死后才后悔的人太多了。
在他做父亲后,遇到早夭的孩子心里会特别难受。他曾经看到一位与去世的姥姥特别亲的逝者家属,想到了和自己很亲的姥姥。现在他每周都会去看望姥姥,听老人一遍遍重复讲他小时候上树摘果子的故事。有时碰到同叫王元元的逝者,他会设想以后自己的葬礼是什么样——“我希望大家都高高兴兴来,别哭,因为我自己是特乐观一人。”
八宝山的大多数火化师都像王元元一样开朗、爱交朋友。但人们对死亡的忌讳,使他们在社会上交往并不容易,火化工师傅们现在出去吃饭大多是和同事以及工作前就结识的朋友。每逢朋友的家人住院,他们要先打听病情,因为忌讳,大病他们会选择不去探望。每逢新年,他们大多同事间彼此拜年,极少去别人家里。出去和不熟的人交往从不主动介绍自己的工作,如果对方问起,他们通常说自己在民政局工作——八宝山属于民政系统。
其他行业的人常说“有事儿打电话”。他们最常说的却是“最好别有事儿,有事儿一定办”。而找他们帮忙办事的人,在丧事结束之后,也大多不再和他们联系。火化工师傅们的婚姻问题大多在殡仪馆内部解决或通过亲戚介绍,主动去外界交往成功率不高,即便女友接受了,通常对方家属也不易接受。
工作后和朋友交往减少,也避免总是想着工作中见到的事,王元元业余时间有很多爱好:养鱼、说相声、变魔术。他最喜欢冬天下雪刮风时,看着碧绿的鱼缸里一排排游动的鱼。在每年的文艺晚会上,他都会去表演一段《中华神韵》。魔术远景近景都会,他说这东西逗姑娘很不错。采访那天他们正组织在奥林匹克公园长走,此外他们还会定期组织心理疏导、文艺活动排解工作导致的压抑。
殡仪馆是事业单位,人员变化小。上世纪90年代前大多为子承父业,90年代后开始面向社会招聘,招聘来的人大多是亲属有干这一行的,或石景山周边对殡葬业有所了解的。
王元元的父亲曾在八宝山殡仪馆做汽车维修,在他童年时,父母工作忙无暇照看,经常把他带到殡仪馆,以至他能准确地说出殡仪馆已经拆掉的建筑曾坐落何处。结婚前他就已经在殡仪馆工作,现在儿子已经7岁,儿子并不介意他的工作,“小孩子没有世俗观念。”有个亲戚曾对他说:“我就是要饭去也不干这个工作。”他理解这个亲戚的态度,就像理解社会上的误解一样,“但听了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王元元工作前曾服役3年,退伍后他先后在酒吧、酒店、墓地工作,时间都不长,直到1999年来到八宝山。来之前母亲担心他是否会害怕,他的父亲在殡仪馆的时候没事从不靠近火化间。他却很快适应了火化师的工作,这让他很自豪,父亲不敢做的事情他做到了,在这一点上他超过了他强势的父亲。“孩子要没有一点超越他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火化工师傅们多数时候在晚上9点前就已经入睡,早上6点半开始一天的工作。火化间有15个炉子,平均室内温度在50度上下,在夏天,衣服一直要湿到腰。火化一具遗体大多在50分钟内,火化前他们要观察逝者死亡原因、年龄、胖瘦、随葬品数目、冷藏时间,之后根据观察结果调整合适的风量和火柱。家属放置好的随葬品他们不能再动,其中有时会有子弹、酒壶、发胶等危险品,火化中他要侧身看观察窗以预防危险。过去工作中犯的最大错误是发错骨灰,现在遗体会在条形码的精准控制下走完殡仪馆全程。结束一天工作一般在下午两点左右,然后洗澡、换掉全身的衣服、回家。他们从来不穿工作服回家,到家了也从不聊工作中发生的事。
遗体火化大多在死亡后的第三、五、七天,11天之后才火化的大多因为打官司、意外、家庭纠纷。他们在和家属沟通时要避免说“你好”、“结束”、“再见”,移动骨灰盒不可以说“拿”“撂”“搁”,避免一切可能让家属不适和对逝者不尊重的用词。有时候机器故障,遗体会卡在火化炉前,他们就对家属说“老人不愿意走”。即便如此,还是常有被悲痛中的家属无故打骂的事件。有时信佛的逝者去世,家属会索要舍利,而王元元干了这么年火化,从没见过舍利。有时逝者有两个家庭,家属会要求把骨灰分成两份,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只能把骨灰给家属让他们自己分。5岁以下的小孩不一定能烧出骨灰,有时家属要求,他们会通过控制风量和火柱尽量满足。
低保家庭一系列的火化费用都会免除。而根据不同家属的不同需求,从骨灰盒到告别式的礼堂都有不同档次可以选择,骨灰盒最高达几万元,曾有一位逝者,光是鲜花就花了三十多万。
八宝山是个讲政治的地方,平均每两三年会有一次“重大政治治丧任务”。参与治丧的员工要求政审合格,在治丧前一天他们要检修炉子,有关部门会来殡仪馆安检。重大治丧的最高级别是国葬,距今最近的一次是1997年邓小平同志去世。在此期间暂停了对外的火化业务,封闭殡仪馆,火化师在馆内吃住,与外界沟通需要借用安保人员的电话。而对于生前涉及敏感政治问题的逝者,会尽量缩小影响,保密处理。
社会名流去世时记者和追悼的百姓通常特别多,侯耀文去世时北京相声界来了大半,罗京去世时场面一度失去控制,礼堂前的花坛被踩平,一位年轻女孩被挤晕。
在非典、H7N9时期接运遗体为了尽可能减少接触遗体的人数,火化师会穿防护服,遗体当天火化当天告别,防护服会扔进火化炉烧掉。
早些年刑场收尸不规范,通常一起运来几个死刑犯,无法区分身份。后来殡仪馆逐渐与检察院、法院沟通,现在会在死刑犯的脚上挂上号牌,运到殡仪馆后像平常一样登记,像对待正常逝者一样对待他们。“他已经接受了法律的惩罚,不管一生干了多少坏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同样会像对待一个逝者、一个亡灵一样,安排好他的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