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中篇小说)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p5144371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最后,老大夫用毋庸置疑的口气给出了诊断:“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综合征……”
  单洁欣听见了,心猛地往下一沉,可脑子却执拗地抵触着,不可能。但单洁欣仍然礼貌地望着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大夫,看着老大夫从老花镜的上框散射出来的目光,耐着性子听她絮叨。然而耳朵里像钻进了两只蚊子嗡嗡直响,什么也没听清。直到老大夫讲完,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起身向老大夫笑着点了点头,拿起药方,快步地从门诊室走了出来。她觉得再在里面待一会儿,哪怕一秒种,也会像个溺水者一样被闷死。
  然而,走廊里的“84”消毒液的气味,又把她呛得喘不上气来。她屏住呼吸,赶紧走到楼梯口,迫不及待地吸了口气。这时,对面的电梯停了下来,门自动打开,她便一步跨了进去。宽敞的轿厢里罕见地空无一人,就在电梯门缓缓关上的一瞬间,她看见电梯崭亮得像一面镜子的门壁上,印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把脸凑近镜子般的壁沿。她看见了两道皱纹,从一张脸上的鼻子两翼沿着颧骨内侧坠向嘴角,硬楞楞地像两道刀刻的疤痕。她猛然意识到那人就是自己。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单洁欣照镜子时无意中看见鼻翼的一侧,若隐若现地有一道条纹,起初以为是睡觉压出来的印。不久,鼻翼的另一侧也生出一道条纹,一长一短像姊妹俩。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短的条纹憋着劲地疯长,几乎和那道长的条纹一般长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两道皱纹,医学的名称叫法令纹,那是由于人体衰老,肌肉松弛,岁月留在脸上的印记。尤其是今天,那条短的皱纹似乎又长了,和那条长的皺纹一模一样,跟一对张扬的孪生姐妹似的,非要向好奇的人们显示它们的相同。她沮丧地靠在电梯的壁沿上。难道衰老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就在弹指之间?她感到一阵被鬼追似的恐惧,仿佛死亡就在眼前,身子不由得颤栗起来。好在电梯到了一楼,门又一次自动打开,她赶紧冲出电梯,推开电梯口簇拥的人群,慌乱中把一个人撞了一个趔趄,只听那人骂道:“着急忙慌地干什么,急着上火葬场呀!”
  一场北方少见的春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春雨扫尽了数日灰蒙蒙的雾霾,天空像水洗了一样,湛蓝湛蓝地透着莹莹的亮,路旁的松树也褪去了一冬的灰头土脸,现出油光翠绿的神采。可单洁欣的心仍像是被雾霾笼罩着,混沌、压抑、郁闷,让人窒息。从医院的门诊大楼出来,她没去停车场开车,而是茫然地望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大街上空洞地走着。脑子里想的还是刚才老大夫跟她说的话。
  “焦虑急躁,郁闷失眠,出燥汗,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综合征。”老大夫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老大夫告诉她,只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更年期的反应就不会那么强烈。可她愉快得了吗?上个月家里包饺子,她想吃三鲜馅的,可丈夫朱津贵非要吃纯肉丸的,俩人就像任性的孩子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着谁,最后她气得把和好的面往地上一摔,推门走了。家里不舒心,到公司上班也不好过。集团总裁申宇庆总是越过设计室的主任,直接向她这个副主任了解情况,布置任务,让她夹在他们之间左右为难,非常尴尬。
  “可我才五十二呀。”她怯怯地争辩道。
  “女人四十五到五十五岁正是更年期的年龄,也是人生不可逾越的生命过程。”
  “我也老了?”像是问老大夫,更像在问自己。
  老大夫笑笑:“不老。九十今不稀,八十一大批,七十算老几?六十小Baby!”
  可她没有笑。“真可怕。”她仍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前两天,小区里跳楼自杀的那个女人,据说是更年期得了抑郁症,深夜趁家人熟睡的时候,偷着跑出来,爬到十八层楼顶上跳了下去。那惨状她至今还记得:水泥地上,一个摔扁的脑瓜和变了形的身子,浸在一摊血污里。
  “不可怕。”尽管她小声地自言自语,老大夫还是听见了。“更年期虽有阵痛,但可以蛹蜕成蝶,迎来生命的新周期——第二个青春期。”
  对衰老的恐惧,让她不寒而栗,老大夫的话全然没有听进去。什么第二青春期,那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宽心丸吃,或许这正是那个老大夫的心理疗法,而这正说明她确确实实老了。这么一想,她更加郁闷懊丧了。
  悦耳的铃声从远方飘来,一阵紧似一阵,她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自己手包里的手机在响。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一个关切的声音,“洁欣,你病了?医生怎么说?”她愣住了,立刻就听出来是申宇庆打来的,那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像天籁之音,让她不敢相信。他一改平时叫她“单工”的称谓,叫她洁欣,她还有点不适应,可很快心里就涌满了暖暖的温馨。她习惯地想称他“申总”,可说出来的却是,“是宇庆呀!没啥大事。医生说我老了,到更年期了。”话一出口,她感到脸忽地一热,难为情起来。
  电话里的申宇庆笑了,调侃地说,“常春藤怎么会老呢,不可能啊。”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班里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大男孩,也就是这个看似腼腆的男生却暗自给学校的女生“美商值”(容貌、身材、气质)打分数,她得了九十五分,全校最高。
  《常春藤》,那是她高中时写的一首诗,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依然记得。她不禁有些得意,窃窃地笑了,刚从医院出来时的懊恼和郁闷顷刻间荡然无存。
  然而只是片刻,电话里声调一转,仿佛另一个人在说,“噢,对了,单工,你们设计室的考核方案马上报给我,最关键的是要更新观念,跟上集团的发展步伐。你告诉设计室主任,明天下午三点我听你们俩人的汇报。”不容置疑的命令,让沉浸在往事回忆的单洁欣猛地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忙说,“申总,申总,我……”可申宇庆已经挂断了电话。
  路的中央,一辆红色的沃尔沃轿车,横在一辆乳白色的宝马车前。两个同属“路怒族”的女人,因为超车并道较上了劲,下车没说两句,就骂了起来,接着俩人动起了手。一个女人被抓了个满脸花,另一个女人的乳罩被拽了出来。路过的行人没有一个过去劝阻,只是匆匆地瞥过一眼,就火急火燎地朝前走去。路上被堵塞的汽车排成了一长溜,焦急的司机们一个劲地按着喇叭。   单洁欣暗暗想,现在的人们怎么了,一个个都变得那么急躁,火气大,难道她们也到了更年期?
  2
  开车往家里走的时候她就已经饿了。原本她可以找一家餐厅吃点什么,她现在有这种条件。可是童年和父母在五七干校生活的经历,让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一个人吃顿饭花二三十元,她还真舍不得。一进家门,屋里,丈夫朱津贵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听到门响,头也不回地喊道:“别跟我说话,这一关我马上就要过去了。”
  单洁欣顿时感到不快,径直走到厨房,连着掀开几个锅盖都是冷冷的。她觉得一股火往头上涌,顿时冒了一身躁汗,没好气地说:“你一个大活人在家待着,为啥不做饭?”
  朱津贵头也不回地说:“我今天有饭局,一会儿就走。”
  “你就可着自己乐呵,我呢?你就这样,这日子还想过吗,你?”
  被紧张的游戏刺激得满脸通红的朱津贵,一屁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地吼道:“我就这样,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看着气势汹汹的朱津贵,单洁欣一下愣住了。
  这话最伤夫妻感情了,结婚二十多年了,以前俩人几乎从未红过脸,偶尔有些龃龉,也不说伤感情的话,即使这几年来俩人脾气都变了,时不时地争吵,但也从未提过一个“离”字。单洁欣怎么也没想到“离婚”这个词竟然会从他嘴里说出来,还说得那么顺溜,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时,门锁一响,女儿朱珠一步从屋外跨了进来,赶紧把门关上,冲着他们一脸反感地说,“吵,吵,整天没完没了地吵,全楼道都听见了,不难为情?让我回来就是听你们吵架的?烦死了。”
  单洁欣早晨打电话,让朱珠中午下班回家。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要尖使性,结婚半年多了,也不知过得怎么样。这几月她在公司忙得脚打后脑勺,一直没有机会和女儿聊聊。昨晚女儿和女婿回来看她,没说上两句话,公司的电话就把她叫走了。今天她去看病,请了假,正好有时间。不想女儿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他们吵架,一进屋没大没小,没鼻子没脸地像教训“熊孩子”一样数落了他们一顿,单洁欣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坏透了,她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吼道,“吵了,也轮不到你管。不爱听,你滚!”
  朱珠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委屈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她一扭身,拉开屋门,回头甩了句:“滚就滚,我再也不回来了。”
  门,剧烈地撞在门框上,在寂静的屋里回荡着沉闷的巨响。她手足无措地呆愣住了。刚才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出嫁的女儿进了门,再不对,当妈的也不能这样说话呀。这一年来,一向有涵养的她,不知怎么搞的,遇事就急,点火就着,这是不是就叫更年期?片刻,她望了望屋门,又看了看朱津贵,说:“你,你们怎么都这样呢?我更年期了,医生说的。”她原本想说几句狠话,撒撒气,可不知怎么,一张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她委屈地流出了眼泪。
  朱津贵伸着脖子,瞪着个斗鸡眼准备硬碰硬接着吵,可一见到单洁欣流泪,他的心软了,一腔的斗志像是一锤砸在麻包上。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会儿,他讷讷地说:“谁知你今天中午回来呀?往常没有饭局,我啥时饿了,就随便对付一口。”
  听朱津贵这么一说,她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早晨上班一走一天,朱津贵每天中午都吃点什么,她还真没琢磨过。她中午都在公司高管食堂吃工作餐。她很喜欢食堂的饭菜,家常风味,吃着顺口,还不用担心地沟油。一起吃饭的几个高工说,她一进公司,总裁申宇庆特批她到高管食堂就餐,他们几个星星跟着月亮走,借她的光从职工食堂转到高管食堂来吃饭。其实高管食堂就是比职工食堂小些,环境安静些。每天只有几十个人吃饭,打饭不用排队,每天中午两荤三素外加一个汤,想吃啥就盛啥,想吃多少盛多少。除了比职工食堂多一个荤菜,也没有太特殊的,但它体现了区别。她非常享受在高管食堂吃饭的那种感觉——被人认可,受人尊重。尤其是当她经历过从企业的主人沦为国家的难民,依靠父母救济度日的巨大失落——那种屈辱她至今想起来也不寒而栗。与薪资相比她倒更看重这份像政治待遇的尊重。她也問过自己,不就是吃个高管的工作餐,至于吗?然而,每每的诘问之后,她都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优越,尊严,幸福?那感觉像大海涨潮一样,即刻涌满了她的全身,让她特别的享受。要不是请了假看病,今天中午她不会回家吃饭。
  单洁欣叹了口气,挥挥手说:“算了,咱俩今天无战事。”
  朱津贵绷紧的面容放松了,说:“我叫外卖,给送个披萨饼?”
  “别了。咱们做点面汤吃吧。”
  这时,单洁欣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常丽娜打来的,让她马上赶到爱伦堡大酒店。见她有些犹豫,马上补充了一句,“你们申总也在,是他钦点的你。”稍一停顿,常丽娜一本正经地说,“我找你也有事。”站在一旁的朱津贵像是听见了什么,有些不经意地问,“是不是申宇庆的饭局?”
  “不是,常丽娜张罗的,跟申宇庆有什么关系?”单洁欣不假思索地说,好像说慢了就要出什么纰漏。说完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她不这么说又怎么办。当初朱津贵听说她去了申宇庆的公司还挺高兴,后来在一次闲聊中,常丽娜无意说了句申宇庆当年追求过单洁欣。朱津贵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哈哈一笑,什么也没说。但从那以后朱津贵总拐弯抹角地打听申宇庆。有一次申宇庆带她去外地谈一个项目,朱津贵揶揄地说,这么大的公司老总,出门也得多带几个人呀!看着他极力掩饰的醋意,她心里真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告诉他是一行五人,朱津贵忙说,人多好,人多热闹,人多壮门面。说完还刻意地笑了笑。
  见单洁欣迟疑不决的样子,朱津贵说:“有饭局,你就去吧,省得做饭了。”
  单洁欣无可奈何,却又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
  3
  中午这个时间段,正是城市交通拥堵的高峰,单洁欣没敢自己开车,而是打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她想起常丽娜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说要找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直嘀咕。这个常丽娜整天神神叨叨的,她不是到迪拜旅游去了吗?啥时回来的?她一回来就有事,出了什么事?是朱珠小两口闹别扭了,还是朱珠惹了常丽娜,让她做婆婆的脸上挂不住?单洁欣的心不禁“咯噔”地一颤。可一转念,朱珠的性格她知道,那张脸就是她情绪的“晴雨表”,什么也藏不住,都在脸上挂着。朱珠昨晚上回来,还是一脸的晴空万里,要是有什么事,她这个当妈的早就看出来了。一路上她的心就这么忐忐忑忑的,要不是车里有出租车司机,她恨不得立刻打个电话问问常丽娜,你风风火火地又搞什么鬼名堂。   车在爱伦堡大酒店门口停下,她推开车门刚从车里出来,就被一个人一把搂住,把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常丽娜。她没好气地在她的后背捶了一拳,“你吓死我了。”
  常丽娜今天刻意修饰了一番,描眉,擦粉,涂口红,咋一看好像年轻了不少。半老徐娘的脸庞显得白皙细嫩,但白里没有血色,细嫩中不见生气,就如同戴上了一副假面具。她知道那是刚做完美容的缘故。她不喜欢常丽娜扮嫩的样子,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几乎没有乳房,但总穿特别低胸的衣服,性感没有显示出来,倒把满脖子豆角筋似的褶皱暴露无遗。说心里话,她不喜欢常丽娜。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她俩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却相互没有好感,参加工作后,各过各的日子,也不往来走动。然而命运竟是那么捉弄人,越不喜欢的人,越往跟前凑,常丽娜的儿子成了她的女婿,她俩成了躲不开、甩不掉的儿女亲家。
  “你有什么事急着找我啊?”她问。
  常丽娜嘻嘻哈哈地搂着她说:“走了二十多天,我想你呗。”边说边拉着她进了酒店的大堂,上了自动滚梯。当推开一间包房的屋门时,单洁欣愣住了。屋里除了申宇庆和总经办的秘书外,还坐着七八个陌生人。常丽娜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桌前。落座之后,常丽娜把桌上的人挨个向她介绍,可其中有三个人常丽娜也不熟悉,只好由别人代为介绍。原来桌上的人们也互不相识。每介绍一个人,单洁欣都很不情愿地抬抬屁股,向前欠欠身,礼貌地点头示意一下。介绍了一圈,不是这个长就是那个老总的,但她一个也没记住。当最后把主位上的一个什么公司的老板介绍完之后,她立刻明白了,常丽娜今天又搞了个“大拼盘”。买单的当然是那个坐主位的公司老板。别看是别人买单,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主角是常丽娜。
  单洁欣很厌烦这种饭局,明明是朋友间私密的聚会,可生不嚓地来了几个不明不白、不知底细的外人,什么话该说不该说的都得掂量掂量,把一个轻松愉快的聚会弄得那么拘谨尴尬,毫无情趣可言,参加这样的饭局就像赴“鸿门宴”,紧张得比干一天家务活都累。以前,她曾被常丽娜“绑架”参加过几次这种饭局,每次之后她都数落常丽娜一顿,可常丽娜就像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仍时不常地来拉她,并振振有词地说,人就是关系,社会就是网,而饭局就是编织关系网的那根梭子,吃饭能把不熟悉变为熟悉,把陌生的变成亲近的,最终纳入网中。别看上学时学习不好,社会上这些处世哲学,常丽娜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平心而论,她也感谢常丽娜张罗的饭局,她就是在常丽娜张罗的饭局上,与失去联系近二十多年的申宇庆邂逅。尽管这样,她还是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掉了常丽娜组织的好多个饭局。她曾劝过常丽娜,别这么胡吃海喝的,当心吃胖了,吃出“三高”来。常丽娜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当我傻呀。我发明了一种方法,叫“泄馋”。到外面吃了頓大餐,回家赶快吃两粒“果导”片,把吃到肚里的大鱼大肉泄出去。她当时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果不出她所料,今天的饭局是为常丽娜迪拜之行接风而设的。从桌上人们逢迎常丽娜的样子,她知道一桌子的人或是曾经有求于她,或是正在有求于她,或是将要有求于她。当然求的不是她,而是她当政府秘书长的丈夫。然而,酒过一巡,恭维的话说过之后,桌上的人们拿捏身份端坐着,不咸不淡吃着,屋里的气氛异常沉闷。
  “到迪拜一去真开眼,到那我才知道什么是富丽堂皇,什么是挥金如土。可也把我饿坏了。”常丽娜声音不高,恰到好处停顿,像是不经意间的睃巡,一下调动起人们的兴趣。
  一桌人都疑惑地望着她,像是在问,怎么会呢?不可能吧?
  “在那哪叫吃饭呀,天天顿顿是面包抹黄油,腻呼呼的恶心死了,没办法,我只好饿着。在那我天天做梦,梦见我正在吃豆腐脑油条、大米粥咸菜、八爪鱼炖五花肉。”
  屋里的人们都笑了起来。常丽娜不失时机地端起酒回敬了大家一杯。为了助兴,她拿出手机给大家念了一条段子,“‘解开裤腰带,硬的掏出来,插到眼里去,白的冒出来。’你们说这是什么?”
  一桌人听了后,脸上都露出了猥琐暧昧的坏笑。常丽娜却不露声色一脸严肃地说,“我就知道你们想歪了。”说着叫服务员拿来一盒中华烟。她先是在烟盒外面那层防潮的塑料薄膜上轻轻一撕,拽下一根细细长长的薄膜条,说这叫解开。接着她打开烟盒,从里抽出一根烟,说这叫掏出。之后她把烟放到嘴里,说这叫插进。完了她点着烟,狠吸了一口,把一股浓浓的白烟一口喷了出来,说这叫冒出。她告诉大家这叫素段子荤说。
  恍然大悟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都说这段子编得好,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望着风头出尽的常丽娜,她有些恍惚了。怎么也没想到常丽娜是那么深谙吃饭的学问,把一个维持人们最基本生存的吃饭,都弄出了花样,玩得炉火纯青。而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当年嘴上总是挂着两条湿漉漉的鼻涕,以至于上小学时,同学们给她起了个“二道河”的外号。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毫不起眼的小脏丫头,现在竟也这般叱咤风云了。
  一桌的山珍海味,她吃得没滋没味,没觉得饱却再也不想吃了。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一桌的人们一句话也插不上,倦怠中她盼着饭局早点散了。可是酒桌上,放开的人们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拼酒高潮,几个男人打起了酒官司。一个局长舌头已经打不过弯了,还拽着申宇庆的手不放,非要再干一杯。申宇庆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抱歉,兄弟,兄弟实在不行了。我让秘书,代喝,喝。”局长不高兴了,常丽娜赶忙过来打圆场。局长不好驳面子,勉强同意了。申宇庆见秘书摇摇晃晃站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厉声呵斥道,“干了,一口干了,我还管不了你了!”
  常丽娜看出了她的厌烦,悄悄地把她拽出了屋,送她回去。走在餐厅外面的走廊上,单洁欣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视前方,就像身边没有常丽娜这个人似的。常丽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知趣地跟在一旁,一声也不吭,只是不时地用眼睛看看她的脸色。直到她上了出租车,常丽娜才赔着笑脸说:“别生气了,就算你陪我散散心还不行。”说着递给了她一个精致的手提袋:“送你的,法国的化妆品。”   她像烫着似的向后一闪,忙说:“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要。”她知道这么一套化妆品得花好几千块钱。她心里有气,本想再说几句重话,后面的一辆奥迪车一个劲地按着喇叭催促。常丽娜趁势一把关上车门,出租车响了一声喇叭,然后一个流畅的拐弯,驶出了酒店的雨厦。
  车尾扬起的淡蓝色尾气,宛若一只缠缠绵绵的手牵起了她的鬓发。她突然想起来,原本想问问常丽娜,朱珠他们小两口过得怎么样,不想被一场乱哄哄的饭局给搅了。她懊丧地靠在椅背上,这顿饭吃得真堵心。
  4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自打那场春雨之后,这二十多天来,气温像股市里的牛市大盘,疯了一样,一个劲地往上蹿。春天像流星似的转瞬即逝,街上爱美的姑娘已经穿上了裙子。自从那天吵架,单洁欣留意起朱津贵的饮食。晚上下班,她总要把两人的饭菜认真地打理一番。昨天朱珠来电话说,晚上回来吃饭。正好下午在市里开会,会散得早,她也没回公司,就去菜市场绕了一圈,准备认真地做几样拿手的菜。
  俗话说,早吃饱,中吃好,晚上吃点就拉倒。可是在单洁欣看来,那是人们可望不可及的饮食境界。在快节奏的现代城市里,早晨一家人草草地扒拉一口饭,便火急火燎朝班上赶,中午又都在各自的食堂凑乎吃一口,只有晚上回到家里,一家人才能吃一次团圆饭。所以人们非常珍视这一天离多聚少的温馨时刻,总愿认真地炒上几个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天南地北、国内国外、家长里短地聊一聊,或是边吃边看着电视,借着电视里的由头发一番感慨。吃完了,人也就累了,困了。匆匆地一番洗漱,倒头便睡。结果美味的热量变成了脂肪,得了肥胖病,出现了三高症。她原以为只是中国人这样,前不久,她从一份资料看到英国人,甚至所有西方发达国家的人们都非常注重晚餐。看来这不是哪个民族的习俗,而是现代化的副产品。
  只一个小时,单洁欣就把四菜一汤,外加一個凉拼摆上了桌。她还专门启开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刚在三个高脚杯里倒上酒,那父女俩就踩着点地进了屋。
  “这是要干啥呀?”朱津贵不解地笑着问。
  “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朱珠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
  一家人围在桌子上你一口我一口吃着,还不时地举杯相碰,父女俩都夸她菜做得好。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全没有了几天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单洁欣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甜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野鸡打得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到底是一家人啊。
  “好吃,我就把工作辞了,天天在家给你们做。”她笑着说。
  “我,我看,行。”朱津贵今天高兴,不善酒的他,只两杯红酒脸竟红了。
  “那你养着我?养着家?”单洁欣说。
  “那才用几个钱,算个啥。老婆、闺女我一块养。”说着朱津贵一手一个搂住了她和朱珠。
  这几年朱津贵和别人合伙开了个“再生资源开发公司”,搞废品回收加工,效益很是不错,人财大气也变得粗了。她见不得他得意忘形的样子,顺嘴说:“不是你刚下岗时……”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赶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那段日子是朱津贵不可触碰的伤疤。
  刚下岗的那阵子,朱津贵整天蛰伏在家里,像个被通缉的逃犯躲在屋里不敢见人。只有到了夜晚大街上行人寥寥时,他才像个蝙蝠似的出去转一圈,透透气。一向开朗爱说爱笑的人,突然失语了,像个哑巴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跟他说话,逼急了,就那么几个词——嗯、是、不、不是,每句话不超过两个字。单洁欣劝他,别老在家里窝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去。那一刻,她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一股柔柔的感动,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是咽了回去。她非常清楚朱津贵的想法,他觉得一个大男人靠老婆养活已经矮了半截,要是再对老婆感恩戴德,这个家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像个吝啬的收藏家,把那份感激像珍宝一样仔细地收藏在内心深处,从不示人。那时朱津贵像个怨妇似的特别敏感,常常无事生非。她见他吃不好睡不好,人日渐消瘦,关心地问,是不是哪不舒服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不想他一下蹦了起来,你咒我?咒我死呀!一张嘴,顶风臭了八十里,把她噎得半天喘不上来气。她生气地对他嚷道,抱着驴屁股亲嘴不知香臭,好歹不知,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说是不管,但她能躲得开吗?好不容易熬到他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敢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了。可从人才市场回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小屁崽子,跟我摆谱,老子上班的时候,你还在和尿泥玩呢!进家就摔摔打打,看什么都不顺眼。走到阳台上,看见那盆养了好几年的君子兰宽硕的叶子绿油油的,一副雍容华贵、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更气恼了。他一把抓起君子兰的叶子,连根带土地把它从花盆里拽了出来。君子兰连根带土有好几斤重,像极了一个人的脑袋——事后他说,就像那个招聘会上的小屁崽子。他说,我让你牛哄哄,我让你狂。说着推开窗子,把君子兰从楼上扔了下去。从天而降的大土块,险些砸到在楼下草坪上玩耍的孩子们。几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家长们不干了,找上门来理论,单洁欣赔着笑脸,说了几大筐的好话。
  她原以为自己说漏了嘴,会惹得朱津贵不高兴。不想朱津贵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哈哈大笑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啰!”钱,不是个坏东西,眼前的朱津贵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恢复了从前的自信、大度,这让她颇感意外。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把桌子收拾完,单洁欣感到有点累,她冲了个热水澡就上床休息。然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刚才她洗澡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卫生间墙上镜子中的自己,她感到近来皮肤明显松弛了,由于皮肉分离,身上的皮肤不再光洁润滑,跟抹布一样皱皱巴巴。原本丰满挺立的双乳,怎么看怎么像两个破布鞋底子,瘪瘪地贴在胸前。她不甘心地用手把双乳往上托了托,想让它们再次挺立起来,可她的两手一松,双乳又像死人耷拉头一样垂了下来。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想这日子真不经过,怎么说老就老了呢!突然,她感到一阵发冷,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从五脏六腑往外冒火,烧得浑身滚烫燥热,然后从头到脚涌出了一身大汗。更年期的症状让她感到浑身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她从床上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天仍是一片漆黑,整个城市如同劳累一天的人们正在酣甜的沉睡中,大街上静悄悄的。她先是走,继而又跑了起来。她不知要到哪去,两条腿却不知不觉地奔向了南山公园。许多年没去那里了,年轻的时候南山公园是她经常晨练的地方。她循着当年的小径走到了南山的眺望石。那状若少女的巨石紧邻悬崖旁,坐南朝北地憧憬着远方,是期盼爱情,还是美好的未来?记得当年她就是从这里出发,追寻着梦想。然而,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梦想就像玻璃的碎片散落在追梦的脚印里。随着更年期的到来,用不了多久,等待她的就是疾病缠身的耄耋暮年。想到这,她的身体禁不住地一阵觳觫。正在她恓惶感慨时,脚下的石头一动,一头栽下了悬崖。身体在空中飞快地坠落,冷风迎面吹来,啄得她两眼酸疼,她呼叫着,挣扎着,就在她将要跌到深渊底下时,一只手拉住了她,将她稳稳地扶住。
  单洁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这奇迹仅仅是一场梦。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申宇庆几乎脸对脸望着她,暖暖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痒痒的。她的脸一热,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申宇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用手不经意地揽着她的腰。她没有一点矜持,只是羞羞地依偎了过去,两个人的身体像两块磁铁紧紧地吸在一起。突然,黑暗中一束探照灯似的强烈的光柱照在他们身上。前来寻找她的朱珠惊喊道,妈妈,你……她猛然一惊,奋力挣开申宇庆臂膀的缠绕,挣扎地喊着,不,不。
  单洁欣惊醒了,满头冷汗地从梦中回到了现实。躺在床上,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惊悸的心在胸腔里捶得咚咚响。
  一次,在常丽娜张罗的饭局上与申宇庆不期而遇,之后的一天下午,申宇庆请她喝茶。坐在茶室里,他们四目相对,她感到局促不安,而申宇庆却从容自信,谈笑风生。她突然意识到岁月就像神奇的魔法,能将一切都改变。申宇庆再也不是高中时那个爱脸红的腼腆的小男生了。
  她还记得三年高中她和他在一个班,居然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俩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放假回家和开学返校的火车上,她觉得渐渐熟悉了申宇庆。她学的是建筑,而他学的是机械,但在学校的蜿蜒小径上,在图书馆和食堂里,俩人常能不期而遇。一次在校园湖畔散步时,她跟申宇庆谈起了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提出的建筑三要素——“实用、坚固、美观”,不想他接过话题和她聊起古希腊石制柱式建筑是西方古典建筑的代表,还讲到古埃及吉萨金字塔群庞大无比的简单几何形象,象征着奴隶主绝对的权力。他说他对拜占庭时代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的形制、灿烂夺目的色彩推崇备至。而她却故意说自己更喜欢已有5000年历史的中国古代木构架建筑体系。他听了会心一笑,说起徜徉在北京故宫午门和天安门广场之间的感受——天安门广场的开阔、故宫午门的压抑,刹那间引起了她的共鸣。她在强词夺理的争辩中,惊愕地发现一种朦胧的情感油然而生,敬佩?爱慕?那以后只要有几天没见到他,她的心就空落落的。
  就在那天喝茶时,申宇庆请她到自己的公司担任设计师,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她和申宇庆又走到了一起,在他们的打拼中公司一天天发展壮大,可是……一想到刚才的梦境,她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羞愧和歉疚,已经到了更年期的人,怎么还会有少女般的春心?一阵懊恼、惶惶不安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
  5
  清晨,已经睡不了懒觉的单洁欣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催着朱津贵去医院。这两年不管多累,睡得多晚,早晨六点以前准醒,想再迷糊一会儿比登天还难。人老觉就少,这是不是更年期?是不是人们常说的衰老?
  这些日子朱津贵血压突然高了起来,晚上睡不着觉,动不动就一身躁汗。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不疼不痒有啥好看的。朱津贵这一年来添了个打呼噜的毛病。那呼噜打得震天动地,她根本就没法入睡。没办法,俩人只得分房睡。常丽娜知道了,说她还挺潮的,尽赶时髦。说时下兴夫妻分房睡,条件差点的分床睡,再不济的也要分被窝睡。说不总在一起腻乎,反而更有吸引力。然而分房睡以后,她是能入睡了,可夫妻间的床笫之事反而不如从前,偶尔,俩人在一起亲热亲热,也是匆匆了事。
  倆人吃完早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出了门。刚出了小区门口,就见马路上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随着震耳欲聋的礼炮十响,一辆车前挂着大红花的考斯特,缓缓驶入马路对面的皇朝大酒店的院子。车门一打开,几个披着红色绶带的人走下车来。早在酒店门口等候的人们,热情地迎了上去,与车上下来的人一一握手。这时单洁欣发现酒店的大电子屏上打着“热烈欢迎省劳动模范宣讲团前来传经送宝”的醒目大字。余光里她看见朱津贵一脸的亢奋,两眼闪闪发光,奋力地拨开人群,挤到酒店围墙旁,用双手紧紧地攥着铁栅栏,目不转地盯着那些披着红绶带的人。
  单洁欣的心一颤,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也是一个欢迎省劳模的场面。在工厂大门口,身披红色绶带的朱津贵,从上海牌轿车里走出来时,没有衣锦还乡的洋洋自得,倒是一脸恍若隔世的茫然,面对前来欢迎的众多工友,他拘谨得脸一红,露出难为情的微笑。她作为青年职工代表向他献花时,他只是冲着她傻笑。
  欢迎劳模的仪式还在进行着,几个身穿白衬衣、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跑上前去,向宣讲团的劳模们献上鲜花。单洁欣怕耽误看病,赶紧去叫看热闹的朱津贵。听到喊声朱津贵一激灵,他忙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在转过身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眼圈红红的。那一刻,单洁欣感到一阵怅然,鼻子发酸。去医院的路上,两人默默地坐在车里,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然而,往事一经撩起,就像被剧烈摇动过的啤酒瓶,一旦开启,那绵密、浓稠的泡沫便不可遏制地一股脑往外涌。单洁欣清楚地记得,当年朱津贵能当上省劳动模范,完全是命运的一次不经意的眷顾。
  那年,五金工具总厂搞了一次“三结合”的安全生产大联查,联查队伍里有领导、技术人员、工人代表,老厂长亲自挂帅。铸造车间原来安排朱津贵的师傅去的,不巧那天师傅生病了,车间临时让他去顶缺。那时单洁欣在总厂办公室当秘书,作为工作人员也参加了联查。   查到第八成品分库的时候,那个能说善道的主任,对联查提出的几个问题对答如流,老厂长很是满意,微笑地接连说了几个好。许是因为高兴,刚一出库房门,老厂长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跟在身后的成品分库主任立刻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全然不顾“仓库重地,严禁烟火”的警示。陪同检查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但谁也不好意思说。朱津贵却一本正经地说,厂长,仓库不让抽烟。老厂长抬头一看,库房墙上用红油漆刷写的跟洗澡盆一样大的字,刹那间,脸红得像红油漆,赶忙把烟掐灭了。他用眼打量了下朱津贵,然后回头瞪了那个成品分库主任一眼,沉着脸瞥了瞥周围的人们,闷闷地走了。
  不久,那个第八成品分仓库的主任出事了。他和保管员内外勾结,靠虚增库存,空开出库单,把库里的成品套购出去转手倒卖。第八成品分库成了个贼窝子,公安局一次就抓走了七个人。老厂长气得拍着桌子骂道,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下决心要为第八成品分库选一个好的当家人。
  计划经济永远是卖方市场,成品分库主任在厂里连中层干部都算不上,但是很牛。仓库的东西,主任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东西他管着,仓库台账他把着,他说什么是什么,天王老子拿他也没办法。东西卖不卖跟他有啥关系,多卖又不多得,少卖倒弄个省心省事。不少采购员为了能拿到产品,自己花钱给主任送礼。那阵子老厂长的办公室人来人往,毛遂自荐的、选贤荐能的把门都要踢破了。为此,老厂长在大会上放出狠话,人品第一,宁缺毋滥。其实老厂长心里早有了人选,他让单洁欣把朱津贵叫到办公室,亲自点将让他上任。不知好歹的朱津贵不管老厂长怎么说,他就是一句话,只想学技术,当个好工人。老厂长把脸撂了下来,说,给你三天考虑,不行,你每天就到我这来上班。
  朱津贵一听,居然脖子一拧,二话没说,推门就走了。单洁欣赶忙追了出去,再三地劝说,可朱津贵就是油盐不进。他说,有逼着人还钱的,没听说有逼着人当官的。单洁欣又气又急,说,你真是癞狗扶不上墙。也不知怎么了,说完她竟然委屈地啜泣了起来。朱津贵本来已经转身要走了,一听这话猛地扭过身来,瞪着一双大眼恼怒地说,你敢说……可当他一看见她伤心的样子顿时惊愕了,一丝柔情从他脸上掠过,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三天后,朱津贵如期到第八成品分库上任了。生性要强的朱津贵,爱学肯干,没多久就把倉库的整套业务熟烂于心。接着他又创建仓库管理新方法——账物卡三相符,物品五五摆放,还在全国率先搞起了保管员技能竞赛。他因此当上了厂劳模、市劳模、省劳模、部劳模,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总库的主任,成为总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她至今还记得为了整理他的劳模事迹,她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厂办公室和仓库之间。
  医院的大夫看完朱津贵的病以后,说他是更年期,没有啥大事,给开了点药。从诊室出来下楼去药房取药的时候,朱津贵与一个着急忙慌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小伙子急忙一把扶住了他,连声说,“大爷,对不起,对不起,大爷。”朱津贵听了一愣,很不以为然地问单洁欣,“他叫我大爷?哼!”他沉着一张脸,冲那急三火四的小伙子的背影,大声地喊道,“兄弟,去吧。哥,我们没事。”
  从医院出来已经过了午饭的点,朱津贵说:“中午,我请你去喜来登饭店吃西餐。”
  单洁欣摇了摇头,她就想吃一碗离小区街口不远的“老马家兰州抻面”。那抻面汤清、萝卜白、辣椒油红、香菜蒜苗绿、面条黄亮,“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是正宗的兰州抻面。不想朱津贵一脸不屑地说:“还去那个小饭馆吃饭?”
  单洁欣不高兴了:“怎么,有钱就不能去了,嫌掉价?以前咱俩可是面馆的常客。好吃不如爱吃,你不去我去。”
  6
  傍晚,在公司忙了一天的单洁欣开着车回来,刚进小区,她就远远地看见家里的灯亮了,不禁有些奇怪。这半个月来,每天都是她睡了以后,朱津贵才回来。每天早晨她还没起床,他就走了。他们俩住在同一屋檐下,却难得见着几回面。今天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当她狐疑地打开屋门时,只见朱珠坐在餐桌旁自斟自饮。朱珠见她进来,一仰脖子,一口把满满一杯的红酒全喝了。她赶紧上前两步,一把夺过朱珠手中的酒瓶子,埋怨道,“你怎么学会酗酒了。”
  “你别管,你管不了。”朱珠醉眼蒙眬地对她说,“世界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属于我们的。”
  单洁欣的心一颤,觉得朱珠一定出了什么事,忙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喝完一杯她递过去的水,朱珠打了一个酒嗝:“妈妈,我离婚了。”话说得那么淡然轻松,就像在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件事,为了表示此事无足轻重,不值得大惊小怪,她还特意地笑了笑。“十天前我们到民政局办的手续。办完手续的当天下午我就出差去了。您也别瞎想,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可就是再也没有恋爱时的感觉了。”
  一阵彻骨的寒冷,接着浑身像被火烧了似的滚烫,忽地一下冒了一身冷汗,她难受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愣愣地望着朱珠,却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朱珠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呜呜地哭出了声:“妈妈,我怎么就是忘不了他呢!”
  她用手擦去朱珠挂在眼角的泪水,静静地说:“你累了,早点休息。有话咱们明天说。”
  把朱珠安顿好睡下,单洁欣马上给常丽娜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她早就知道俩孩子离婚的事。这么大的事常丽娜竟没给她透一点口风,在电话里她一连埋怨了常丽娜好几个不是。要是搁在以往,常丽娜要么只是嘿嘿一笑,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是憨皮赖脸地服个软。可今天还没等到单洁欣把话说完,常丽娜就已经不耐烦了,她把话一拦,毫不客气地说:“算我们倒霉。你们家的朱珠是千金小姐,我们养不起,也惹不起,那我们总能躲得起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离就离了吧,大家心里都清净。”
  单洁欣原想两个孩子年轻,不谙世事,可婚姻是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两家大人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做点工作。不想上来就遭到常丽娜一顿抢白。她气得嘴唇直哆嗦,但为了女儿,她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可是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起来。一开门,老父亲走了进来。她不高兴地埋怨道,“跟您说过几次,别一个人往外跑,尤其都这么晚了。您当您还是小伙子呢?您今年八十有七了。”
  “没事,我坐车来的。末班车还早着呢!”说着从兜里掏出红彤彤的老干部证,在她的眼前炫耀地晃了晃,“我坐车不花钱。”
  父亲这几年越老越往回长,变得像个贪玩的孩子,拿着个老干部证,免费坐公共汽车到处逛。开始,母亲不放心还陪着他,后来实在太累了,陪不了了,父亲就自己一个人玩。凭着老干部证,他把市区周边凡是公共汽车能到的几十个旅游景点都免费玩了个遍。一次,从景区出来急着赶公共汽车,摔了一跤,牙齿把内嘴唇嗑了一口子,鲜血直流,到医院缝了两针。可是父亲嘴刚一消肿,线还没拆,就又坐着公共汽车到处跑。
  她想说父亲两句,想想又算了,说也白说,就问:“您有事?”
  父亲说,“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脏不太好,你带我到北京住院查一查。不用跟老干部局说,这次我自己花钱。”
  她笑了笑,没吭气。她知道父亲虽然老了,但身体没啥大事,真要有什么病,母亲的电话早就打过来了。父亲又是在家待烦了,想到北京去玩玩。再说去北京看病,哪能不跟老干部局打招呼。许是父亲看出了她的不以为然,脸上露出了不悦,“你要是不管,我找你哥哥去。”
  她赶忙搪塞地说:“谁说不管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父亲听了,沉着的脸这才阴转多云见晴天:“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就在父亲从沙发站起来的瞬间,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扑鼻而来,她一惊。父亲近半年来添了一桩毛病,大小便失禁。以往每遇到这种事的时候父亲都是让母亲和哥哥帮他收拾,决不允许她沾边。为这事哥哥没少发牢骚,他揶揄地对父亲说,谢谢领导您的信任。不过这样的好事您也让妹妹分享分享,不然她会说您偏心。父亲说,不行,你妹妹是个女孩子。于是她忙问,“您是不是又把屎拉在裤子上了?”
  父亲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绷着个脸说,“胡说,我又不是小孩,没有,根本就没有。”
  单洁欣走到父亲的身边一闻,臭味就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便赶忙把他拽到卫生间,让他把裤子脱下来。父亲难为情地两手紧紧抓住皮带,死活不脱裤子。单洁欣一着急,一把将裤子拽了下来,果然父亲又將屎拉到裤子上了。她刚想埋怨他几句,不想父亲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全没有了。”
  爸爸真的老了,他已经不是当年指挥战士冲锋陷阵的智勇双全的团长,也不是万人军工大厂的让人敬重的党委书记,而是一个在生活上需要别人照顾,在精神上需要人尊重和呵护的老小孩。看着伤心的父亲,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她说不清是委屈,是内疚,还是心疼。
  那天晚上,她给父亲擦洗完,送回家,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尽管累得像散了架,可躺在床上却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想想父亲,她仿佛看到了明天的自己,她想到生命的短暂,衰老的不可抗拒,不由得心灰意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和无望。然而,只片刻她又想到了朱珠,今后她怎么办?明天和她怎么谈呢?今晚她要等着朱津贵回来,和他商量商量。但是,那天晚上朱津贵彻夜未归,后来她才知道朱津贵陪客户吃饭喝醉了,睡在公司里。
  7
  夏日,北方的桑拿天一点也不比南方好过。尤其这个滨海的城市,空气中几近饱和的水分和盐分,伸手一抓,都能攥出一把水来,伸出舌头一舔,都能尝到咸味,家里床上的被子湿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湿热咸涩的热气紧紧地包裹着人们,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吃完午饭,单洁欣从高管食堂出来,快步地走回办公室。屋里的空调送来爽人的微风,她靠在椅背上刚迷糊了片刻,手机就响了。是朱津贵公司的阿黑打来的。他张口叫她嫂子,问她能不能立刻找到老大,有急事。她蒙住了,老大,谁是老大?她一问才知道是朱津贵。这哪是现代企业,简直就是封建帮会。阿黑说工商局来人要查封公司,理由是证照不符,超范围经营。打朱津贵的手机,他怎么也不接,估计正在喝酒没听见。
  她一听就感觉一股血往头上涌,心里说你们都找不着,我上哪去找。前些日子,朱津贵跟她说近来特别忙,他要在公司盯些日子,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她也没多问,最近父亲、女儿的事,让她心烦意乱,实在没有精力管他的事。谁知你想躲事,事还偏找你。她强忍着心里的不快,跟阿黑说让他派人到朱津贵常去吃饭的酒店找找看。
  放下电话,她越想越不踏实,索性开车到朱津贵的公司看看去。她开着车越着急,路上的红灯越多。想想朱津贵这二十多年就像行走在城市早晚高峰的大街上,红灯多,绿灯少。当初他失业羞于见人,后来终于敢出去走走了,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企业当会计。可上班没多久,老板为了省钱让他财务、出纳一人兼,他说这违反财经纪律,坚决不干,一赌气把老板炒了鱿鱼。他自谋职业当过菜贩子,卖菜的时候,怕碰到熟人,戴个大口罩蒙着脸。初入菜道的他不懂得菜市场也有黄金地段之说,跟房地产商盖房子一样。菜市场最好的摊位是靠近马路的入口处。卖菜的第一天,他在一个旮旯找了个摊位,一天下来,同样的菜,同样的价,人家卖了好几十斤,他连人家的十分之一都没卖出去。眼看天快黑了,菜再卖不出去第二天就没人要了,他一咬牙低价处理,菜很快销售一空,正当他庆幸总算没怎么大赔的时候,市场里的几个小贩把他围住了,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把他打了一顿,说他扰乱市场价格。
  炎热的中午,正是人们休息时候,路上的车并不多,可她还是觉得车速怎么也快不起来。好不容易到了朱津贵的公司,阿黑告诉她,工商局的人刚走一会儿,临走撂下话,明天上午他们来贴封条。听阿黑一学,她这才知道,前两天,工商局的人踩着饭点来检查。原本请他们吃一顿,临走再给点礼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朱津贵见不得他们假公济私、吃拿卡要的霸道劲。几句话不对,他和人家吵了起来。今天工商局的人就上门找茬了。末了,阿黑怯怯地望了她一眼,说,“嫂子,老大现在不知咋搞的,脾气越来越大。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大伙私下都说,老大‘更’了。”   更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说的是更年期。这可是个私密的话题,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可阿黑说起来却那么肆无忌惮,褒贬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她心里特别别扭,接茬不是,不接茬还不是,尴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屋里的空调吹出凉爽的风,可她却出了一身大汗。
  这时朱津贵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大声骂道,“奶奶的,几个穿着灰皮的大灰狼,跑到老子这呲牙,当心我把牙给你掰下来。”
  她看见朱津贵的脸被酒精灸得通红,隔得老远都仿佛闻到了他浑身的酒臭。阿黑赶紧推门迎了出去。朱津贵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大声地对阿黑说,“封门?他们敢,我借他们个胆。我今晚就去找人把事情摆平。我就不信了。”
  单洁欣见事情要闹大,赶忙拉开屋门追了出去。
  阿黑跟在朱津贵的身旁,脸上陪着小心,嘴里却小声地嘟囔道:“早知尿炕就睡筛子了。反正钱早晚都得花,当初就别惹那个骚。”
  朱津贵边走边扭过头,眼睛一瞪:“你嘀咕啥?你懂个屁。他们跑到咱这装爷,你要是真把他当爷了,你就永远是孙子,总受气。找个能管他们的人,罩着咱,他们再来,咱是爷,他们成孙子了。懂不?”
  突然,朱津贵在废品堆前站住了脚,单洁欣随着他的目光看见废品堆里有一卷黄黄闪闪的金属团,阳光下反射着灼人眼球的光亮。朱津贵快步走到跟前,试着用手拎了一下,大声地问,“这卷铜丝是谁收的?”阿黑赶紧走到跟前,炫耀地说。“老大,这回咱可占大便宜了。上午一个小个子的人把这卷铜丝拿来,我一看这东西不是好道来的,我就狠狠地压了压价。二十块钱一斤的收购价,我压到了十三块钱一斤。这三十多斤的铜丝,咱咋也能多赚二百块钱。”
  朱津贵瞥了阿黑一眼,用脚踢了踢那卷铜丝说,“把捆打开。”见阿黑不情愿地望着他,朱津贵不耐烦了,“让你把捆打开,没听见?”
  单洁欣立刻明白了朱津贵的用意。他和她说过,废铁八毛钱一斤,废铜二十块钱一斤。有一个专门走家串户收废品的小贩,跟朱津贵玩起了猫腻,在铜丝里缠了个大铁疙瘩,想把母鸡卖个凤凰价。朱津贵没上秤量,只用手一掂,就把小贩的伎俩识破了。事后朱津贵感慨地跟她说,真功夫没白练。当年他在仓库搞技能竞赛练就了“一把清”“一摸准”“一口对”的本事。库房里的任何工具在手上一掂,他就能说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几斤几两沉;蒙着眼睛用手一摸,他就能说出是什么物件,何种规格,多大尺寸;随便从库里拿出一件物品,他就能说出摆放在第几区、第几列、第几排、第几层、第几号位置。
  院子里的员工也都围了过来。酷暑下,阿黑满头大汗,一百个不情愿地把铜丝一点点往下绕,一边绕一边嘟囔道,“都用磁铁吸过了,没事的。”然而,剥开外表那层捆扎密实的铜丝,人们不由得大吃一惊——铜丝里面竟然裹着一块花岗岩的大石头。阿黑顿时傻了眼。
  正当院子里吵吵嚷嚷,议论纷纷的时候,一辆警车开了进来,在那卷废铜丝跟前,一个急刹车停住。三个警察押着那个卖废铜丝小个子从车里下来。
  其中一个胖警察绷着脸对朱津贵说:“我们是刑警队的。”
  朱津贵赶忙拿出烟迎了上去。那人把递过来的烟一挡,不客气地告诉朱津贵,他们是专门来收缴被盗赃物的,按照治安处罚条例规定,除了没收赃物,还要对协助销赃的单位处以一万元的罚款。
  站在一旁的单洁欣一听脑瓜顿时大了,这不是偷鸡不成倒舍了把米吗?干点啥不好,非干这种打擦边球、走钢丝的玄事?这种事迟早要撞在枪口上。
  朱津贵不自然地笑笑,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脸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懊悔样,他说,“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是赃物。我们认倒霉,真是人不走运,放屁都能蹦出屎星子。公安兄弟,高抬贵手少罚点。我不要发票。”
  那胖警察扭头望了望一同来的几个人,沉吟了片刻,“我看你态度还不错,少罚一千。”
  单洁欣看见朱津贵的目光在那几个警察之间来回穿梭,还想再讨价还价。胖警察不耐烦地训斥道:“你以为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呢?”朱津贵不情愿地说:“那好,我让出纳去取钱。”就在他转身朝屋里走的时候,单洁欣看见他侧身用手机悄悄地拨了个号。就在朱津贵进屋的同时,屋里的电话也响了。他拿起了电话。“什么?你是公安分局?”屋门敞着,他扯着嗓子喊道,满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刚收了一卷铜丝。什么,是被盗的赃物?你说巡警五分钟就到。行,行,我们等着。”
  朱津贵打完电话从屋里出来,小个子和那几个来人都慌张了,那个胖警察胡乱地用手抹了把汗,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把这案子移交给分局办。嫌疑人我们先帶走。”说着匆忙上了车,一溜烟地跑了。
  望着车后卷起的滚滚尘埃,朱津贵无不得意地说:“小子,跟我这玩碰瓷,你还嫩了点。给我挖坑,哼,还不知埋谁呢!”
  直到阿黑的一声“嫂子”,这才提醒了朱津贵。他猛然发现人群中的单洁欣,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
  她狠狠瞪了朱津贵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说也没用。她曾劝他悠着点,钱永远挣不完,够花就行。朱津贵把眼一斜,不着急能挣着钱吗?没钱,你就是个孙子。看着他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她的思维像短路了,头脑一片混沌,茫然中什么也说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她感到一阵寒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像是被扔进火炉里,浑身滚烫,忽地一下冒了一身大汗。朱津贵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变得像弗尼吉亚的魔鬼三角洲似的叵测迷离。片刻,她扭过身扔下一句“你,就好自为之吧”,生气地拉开车门开车走了。
  朱津贵一愣,想笑却没笑出来,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8
  北方的气候四季分明,一立秋,立刻天高气爽凉快了,不像南方的秋老虎比盛夏的酷暑还熬人。可是今年的气候有些异常,立秋后没凉快几天温度又上来了,阴沉沉的天空,闷热闷热的。
  早上一上班,单洁欣刚进设计室的屋子,总裁办的电话跟着就进来了,说申总要审厂区扩建的图纸,还顺带说了句,申总很不高兴。屋里的人不禁忐忑地相互望了望,继而把目光投向了扩建图纸的设计者,然后划过设计室主任,最后将目光沉甸甸地搁在单洁欣的身上。   集团公司的人都知道她和申总的关系不一般。当初她来公司时,人还未到,集团大楼里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老板请来个美女高工做设计室的副主任,当花瓶。还有人说,不仅用来看,还……说的人一脸的龌龊,听的人一脸的暧昧。初来公司时,她觉得人们都戒备着她,常常人们正说得热火朝天,一见她来立刻鸦雀无声。后来她听说了人们的议论,愤恨中她想立刻辞职离开公司。然而也是人们的议论,让早已淡去的往事,又如烟般在眼前缭绕。
  那天傍晚,大学毕业的前夕,申宇庆突然对一同散步的她说,想和她交个朋友,不一般的朋友。她哑然了。当时别人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俩人正在相处,她不得不婉拒了申宇庆。许多年后,常丽娜告诉她,申宇庆上高中时就暗恋着她,为了能经常看到她,高考后他跟她填报了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两个人虽在同一个城市,却再也没有彼此的音讯。她觉得不能这么不清不白地走了,这么一走不正应了那些流言蜚语,遂了嚼老婆舌人们的心愿。她相信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一次,设计室的人们聊起了中国当下兴起的现代派的建筑风格,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单洁欣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她如数家珍地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西欧出现的现代主义建筑思潮,讲到了现代主义的薄壳结构、折板结构、悬索结构、空间网架结构,以及由此派生出的野性派、典雅派、人情化派、几何形体派、象征主义派。她还特意举例说到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美国的摩天大楼就是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杰出代表。那天,她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同仁们听得津津有味,却又面面相觑,那有些惶惑的目光像是在说,她今天怎么了?说完了的那一刻,她像是把淤积心中多日的郁闷全都轻吐了出来,那么的畅快淋漓。然而只一瞬间,她的脸羞得通红,为自己这近乎炫耀似的表现难为情,已经年届中年的人,怎么像个爱慕虚荣的少女似的。可是她确实需要证明自己。或许,就是从那一次开始,设计室的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花瓶。
  设计室的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申宇庆已经端坐在椅子上。当把设计图纸展现在他的面前时,还没等设计人员说话,申宇庆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前不久,设计室承担了集团厂区扩建的设计任务。其中有一个有特殊承重要求的厂房,在第一个设计方案拿出来时,申宇庆为了省钱,要求设计人员改变建筑结构,用更便宜的建筑材料。设计人员说,如果那样厂房质量难以保证。申宇庆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的公司厂房盖了那么多,我心里有数。设计人员没办法,只好把方案拿了回来,象征性地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申宇庆不耐烦地把设计图纸往旁边一拨,愤愤自语道,“儿花爹钱不心疼呀!”他对着设计人员说:“你们花拳绣腿地虚晃了几下,这是糊弄谁呀?你们以为我不懂?”设计室的人们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
  按说方案不是单洁欣设计的,她原本什么都可以不说。可更年期的急躁,让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申总,这个设计方案我们是经过认真研究和仔细计算的,请你三思。”
  申宇庆瞥了她一眼,忍了又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公司是你的,还是我的?谁说了算?”
  单洁欣像是被人羞辱似的,一股血直往头上涌,把她的脸憋得通红:“公司是你的,厂房也是你的,可生命是工人自己的,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这么多年,公司里还没有人敢和申宇庆这么说话,他气得嘴唇直哆嗦,抓起图纸狠狠地往桌上一摔:“就按我说的改,出了事我负责。”说完把门一摔走了。
  她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家都劝她别太认真了,干活不随东,累死也无功。再说万一没事呢?咱们岂不是杞人忧天。单洁欣说,“要是万一出事呢?对公司是万一,可对工人就是一万。”
  她要找申宇庆,一定要说服他。然而她连着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他。随着事业的发展,申宇庆的事业越做越大,有限公司变成了集团公司,他也越来越忙,忙得同在一幢辦公楼里上班,竟一两个星期见不着他一面。即使明知他在办公室里,也进不去,秘书就把你挡在门外。要想见他,先填预约单,能不能见,什么时候见,得有申宇庆来定。单洁欣觉得,成功让申宇庆膨胀起来,像充了气的气球,晕乎乎地悬在半空中。面对他时,她越来越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一个过去平等相待的朋友,现在不得不抬头仰望,单洁欣每每想起,俨然吃饭时看见一个被菜汤泡得鼓涨涨的苍蝇,心里别提多别扭了。为此,每当见着申宇庆远远走来,她宁肯绕个大圈子,也不愿和他碰面,避免俩人面对面时出现的尴尬。要不是设计方案人命关天,她绝不会三番五次地主动去找申宇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早晨上班,她不顾秘书的阻拦,硬是闯进申宇庆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俩人就在屋里吵了起来,秘书进去劝,被申宇庆骂了出来。最后,单洁欣含着眼泪走出了申宇庆的办公室。但是那个被申宇庆催得火急火燎的厂区扩建方案,却不置可否地搁置了起来。
  天空上的云层越积越厚,直到再也不能承受自身之重,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在一阵暴雨之后,天空仍阴沉着脸,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后楼梯和楼道里踩得全是泥脚印,单洁欣看不过眼去,拿个拖布擦了起来。正巧申宇庆从外面回来看见了,他沉着脸说:“我找你来,一个月好几千块钱地养着你,不是让你当清洁工擦地的。”好心换来了驴肝肺,她真想把拖把一扔,扭身就走,可她还是忍住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默默地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拎着拖布走了。
  申庆宇望着单洁欣的背影,在楼道里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9
  晚上下班,单洁欣把车一开进小区,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窗户黑黑的,心里就有些打怵。她实在不愿回这个家,偌大的屋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她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朱津贵最近特别忙,朱珠每天不到晚上十二点不回来,小两口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她问朱珠到底怎么想的。朱珠说不知道,就是愿意俩人待在一起,但没有复婚的打算。那天朱珠问她,妈妈,我是不是不适合结婚啊?说着声音哽咽了。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子,她鼻子发酸,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
  单洁欣刚把车在小区里停好,从黑暗中蹿出一个黑影拦住了她,仔细一看是常丽娜。这些天常丽娜连着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发了好几个短信,约她出来吃个饭。单洁欣明白常丽娜是什么意思,可是朱珠始终没考虑好,所以她一直拖着没和常丽娜见面。常丽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亲热地挎着她的胳膊说:“我托朋友从法国买来一件披肩,想了半天,觉得特别适合你的皮肤和气质,只有你才配用。”单洁欣见她还东拉西扯,云山雾罩地忽悠,便说:“丽娜,你是不是有事呀?”常丽娜长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孩子的事。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两个孩子又好了。依我的意思,让他俩人复婚吧。”   “就这么简单?”单洁欣吃惊地问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决不让朱珠委屈,跟新婚一样,搞个隆重的婚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两个孩子在一起到底合不合适?再有他们对结婚准备好了吗?”
  常丽娜见状赶忙说:“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还没准备好?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呀?那些日子听说小两口离婚了,我心里着急,不是冲着你。你还不知我的狗脾气,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
  “你……”她觉得常丽娜根本就没有听明白,还想再说什么,却无语了。
  晚上,她躺在床上又失眠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从一数到了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一遍又一遍。直到远处的大钟已清晰地敲了四下,她才昏昏地睡去。清晨七点,迷糊中她醒了,想要下床,可身子软得像被抽掉了筋骨,一阵彻肌砭骨的寒冷,火又从里往外烧了起来。她只得打电话请了病假。
  傍晚时分,一阵手机铃声把单洁欣从睡梦中惊醒,她不知何时睡着了,她只知道又做了许多梦,可醒来什么也没记住。电话是朱津贵打来的,说晚上陪客户,不回来吃饭了。她起床漱洗完,草草地吃了口饭就出了门。她开着车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驶着,跟随着车流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当她把车停下来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到了集团公司的办公大楼前。月光勾勒出大楼高大的轮廓,那一扇扇黑黑的窗户,像一双双黑色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突然,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一个在她心中隐藏许久,却始终模糊不清的东西,此刻变得十分清晰起来。她快步走进了大楼,乘上电梯,拧开办公室的门。坐到电脑前,一口气写完了一个东西,然后把它打印出来,将那张纸折叠好,放在信封里,摆在了室主任的办公桌上。当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
  单洁欣从公司大楼出来的时候,走得很慢,东张西望的好像在寻找什么遗失的东西。当她走到车前,打开车门低头准备坐进去的时候,猛然直起了腰身,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望在黑暗中矗立的公司大楼,心中不禁掠过一种怅然若失、茫然无措的感觉。然而,片刻之后,她就被久违的尊严紧紧地围裹住,她没觉得有多么神圣,多么了不起,只是感到不再压抑了,心中悄然泛起一种她从未体味过的轻松和欣然。
  她把车刚开出集团公司大院,单洁欣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阿黑在电话里跟她要家庭住址,他说,朱津贵陪客户喝醉了,问他家住在哪,他说他忘了。她一听恼了,心一阵烦躁,顿时出了一身燥汗。她强忍着内心的不悦说,别往家送了,就让他在公司住吧。阿黑以为她在说气话,电话里还想再说点啥,可她已经挂掉了电话。
  车一拐进小区,她就看见家里亮着灯。打开屋门一看,父亲和朱珠两人正默不作声地看电视。她望着俩人,感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长沙发上,俩人远远地隔着,各坐在沙发的一头,都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以往朱珠早就搂着姥爷的胳膊腻在身旁了。
  朱珠见她进屋,像是盼到救星似的赶忙起身说,“妈妈,您可算回来了。”她走到单洁欣身旁低声耳语道,“姥爷身上有股味。”说完皱着眉头进了自己的卧室。
  还没等她开口,父亲不高兴地问:“陪我到北京看病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她早就把这事忘了,确切地说原本就没打算带父亲去。现在只好找托词,“北京的医院床位紧张,还得再等等。”
  父亲一听着急了,用手指敲着茶几:“为什么你妈去北京看病就有床位,到我这就没有。”
  “我妈是急病。”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父亲听了一拍茶几,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好几度,“那我的病就不急?我是没病装病?”
  她被父亲的话噎住了。随着父亲挥动的手臂,一股难闻的气味飘了过来。她忐忑又婉转地说,“我想上卫生间,您去不去?要不您先去?”
  父亲厉声地呵斥道,“放屁!我不去,我没把屎拉在裤子上。”说着父亲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天黑,父亲一个人走她不放心,赶忙叫朱珠去送。朱珠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应声从卧室出来,身后还拉着一个粉红色的旅行箱。看着她疑惑的眼神,朱珠赶忙低下了头,“妈妈,我们商量好了,我俩还是回去一块住。”
  她一愣,忍了又忍:“你想好了吗?婚姻是人生大事,不能儿戏。”
  朱珠很不屑地把眼睛一瞥:“我又不是小孩,我是认真的。”
  她把脸沉了下来:“你要觉得你们还有感情,还想在一块过,俩人就正大光明地去办复婚手续。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说得好听点叫同居,说得不好听,那叫什么?”
  朱珠不以为然,“都什么时代了,您这是啥观念,人家外国……”
  她声音不高却很严厉,“住嘴,你是中国人,就要准守中国的公序良俗。”
  朱珠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我不跟您说,永远也说不清。我还要送姥爷。”她拉起旅行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股火从心里往外烧,她感到浑身滚烫,接着冒了一身燥汗。刚才还热闹得一锅粥的屋子瞬间寂静了下来,这截然相反的两种形态的转换是那么短暂,仿佛就在倏忽之间。时光不也是这样吗,昨天、今天,去年、今年,上世纪、本世纪,好像都是一眨眼的工夫。时光过得太快了,不!确切地说是时代变化得太快,快得就像坐在高铁列车看近处的景物——一处景物没看清,另一个景物又闯入了眼帘,让人眼花缭乱,茫然无措。就好像前天还跟着父母在五七干校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昨天又随着父母的平反解放回到城里,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工业时代;今早一觉醒来又进入了五花八门的信息社会。过去、现在、未来像一锅五味杂陈的大烩菜全炖在了一起,她即使是高明的美食家也辨别不出各种食材原本的滋味。
  空调吹着忽忽的冷风,她还是从心里往外蹿火,一阵阵冒着躁汗。她精神高度兴奋,头却昏沉沉的。她知道今夜又无眠了,索性穿上衣服走出了屋。凌晨的城市静静的,马路上阒无一人,偶尔驶过的出租车,车轮在地面磨出一阵“沙沙”的响声,那声音柔软熨帖,似乎要把她躁烦得褶皱的心,熨烫得平平整整。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晚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几个晚归的青年男女擦肩而过,让她不禁一阵紧张。忽然,她看见路灯下朱津贵的身影一閃,转瞬不见了。正纳闷时,身后传来朱珠的声音,她赶忙循声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突然,寂静的大道上,涌来了一群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得不敢相认的人,他们拥挤着喊着,有如电影特技一样叠印在一起,在她的眼前频频闪过,晃得她头昏脑涨,眩晕不止。她赶忙在人行道上的休息椅上坐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多日的失眠,自己竟有了幻觉幻听。   10
  清晨的一缕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单洁欣的脸庞,痒痒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她像是刚从阴冷的冥界逃出的幽魂,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屋外,公鸡清脆的啼鸣,鸟儿婉转的啾啾,一缕从门缝钻进来的柴烟,让她终于想起来此时她正躺在农家热乎乎的大炕上。这几天,每次清晨醒来,她都会在这清新和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一阵紧张和惶惑。
  那天片刻的午休后,她驾车驶出了市区,向北一头扎进了绵延起伏的大山。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终极的目的地。她只是想走,远远地走开,逃离纷繁喧闹的城市,躲开那些她茫然无措的人和事。她沿着蜿蜒的山区公路一直向前开去,从车窗吹进来的阵阵山风透着甜甜的清香。在穿越林区的时候,满山的松树苍翠葱郁,在风中掀起如同海浪拍岸般的“松涛”声。傍晚时分,远处的村庄冒起了袅袅的炊烟,归圈的羊群在路上缓缓行进。单洁欣在村里找了一户人家住下。这家的男人前两年得病去世了,儿子进城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大嫂和她十五六岁的姑娘。单洁欣说自驾游到了这里,想吃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
  吃晚饭的时候,热情的农家母女俩把她让到炕上,围着炕桌盘腿而坐。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切成丝,拌上蒜末,淋上几滴香油,一盘黄橙橙中透着青绿的大葱炒鸡蛋、一盆小米熬的粥、一小笸箩玉米面的贴饼子,让她的胃口大开,吃得特别香。晚上,她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盖着主人家刚拆洗过还散着洗衣粉清香的被子,睡得特别沉,没有失眠,没有梦魇,一觉到天亮,醒来一身的清爽。原本,她说好第二天一早就走,可是她却住下了,一住就是几天。大嫂不知是木讷,还是另有想法,不打探缘由,也不问她的归期。开始她以为大嫂算计的是钱,多住一天,就能多收一天的钱。可是她很快发现,大嫂时不时地会用忧心忡忡的目光望着她。每次她出门,大嫂都说山深林密,让姑娘跟着她。
  听见屋里的响动,大嫂家的姑娘推门进来,叫她去吃早饭。
  吃饭的时候,她看见大嫂又用那种眼神在看她,于是,吃完饭趁姑娘在院子里忙活时,她问,“大嫂,你不觉得我有些奇怪?怎么就不问我点啥?”
  大嫂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你不说,是有不能说的难处,你能说,我不问你也会说。”
  单洁欣的脸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哎!”大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一辈子谁还不遇到点难事,咬咬牙挺过去,回头再一看,那都不算啥。早些年前,孩子他爸在外面有了个相好的。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死的心都有。可又一想,我死了孩子咋办。我不吵不闹,还跟从前一样待他,我想你就是块石头,我也要把你捂热了。没多久,他和那个相好的散了。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事,直到临终前他才向我坦白。我说我早知道了。他一听‘呜呜’地哭出了声。”
  单洁欣的心一颤,情不自禁地重新打量起这位不起眼的农家妇女。
  这时,在院子里干完活的姑娘走了进来,大嫂说:“再带着大姨爬回山。路上当心,早些回家。”大嫂说这话时,把重音用在了“回家”两个字上,让单洁欣感到一种弦外之音。
  其实,单洁欣还不知道,家里因为她的失联早已炸开了锅。就在她走的那天早晨,朱珠回来拿东西,看见了桌子上醒目地放着一封信。
  你们:
  都不要找我。我走了,我想离开家,躲开你们所有的人,也许还有我自己。不用乱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可你们,或许还有我自己,却跟从前不一样了,甚至陌生得让我不敢相信,更不知所措。我累了,身心疲倦,而更年期又火上浇油地折磨我。我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要走多久。祝你们安好!
  我
  信开头没有称谓,落款没有署名,但朱珠还是从熟悉的字迹中认出是妈妈写的。朱珠感到事情不妙,赶忙给朱津贵打了电话。朱津貴一听耳朵“嗡”地一响,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想起给单洁欣,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打电话。
  也是在那天早晨,刚一上班,设计室的主任就把单洁欣的辞职信交到了申宇庆的手里。他看着辞职信,犹如晴天霹雳,喃喃自语道:“不会的,这怎么可能?”直到夹在手指里的烟蒂把他烧疼了,他才如梦方醒。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单洁欣的手机,电话里只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按照单洁欣的要求,今天姑娘带她去爬这一带最高的山峰——鸡冠顶。当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一阵躁热,她以为更年期又要来折磨自己,然而大汗淋漓后,她感到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突然,她看见不远处的树上一个小东西随风一闪,金灿灿的。她走近一看,一缕金黄色的细丝从树枝上悬垂下来,牵挂着一个黄黄的椭圆形绒球。身旁的姑娘忙说:“这是天蚕茧。”难怪这么眼熟,当年随父母下放到五七干校,她跟着大人们上山采过天蚕茧。这是柞蚕在没有人工干预的自然生态中做出的蚕茧,因为罕见而格外珍贵。她知道再过几天,那些在茧中的天蚕蛹即将羽化成蝶。蝶蛾在拱出茧壳前,会从尾巴里喷出一种米黄色的液体浸湿蚕茧,然后用纤细却有力的爪子,不断地抓挠被浸湿的部位,最后蝶蛾从抓挠出的茧孔中湿漉漉地钻出来。和熙的微风很快就吹干它潮湿的身体,阳光下它身上的磷羽闪着五彩的光辉。那时它只需微微振翅,展开有一双假眼的美丽翅膀,轻轻一跃便飞向大山的深处。
  她情不自禁地回头一望,巍峨矗立的群山此时匍匐在脚下,俯首称臣,起伏逶迤的山脉如同海岸边浸湿双脚的浪花,波澜不惊。遥望天与山相连的远方,她突然想起了大嫂的话——回头再一看那都不算啥。
  她的心一颤,下意识地拿出来一直关闭了的手机,情不自禁按动了启动键,刹那间提示的铃声响个不停,几十条短信顿时飞了进来……
  责任编辑 高 鹏
  苗 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理事、河北省作协小说艺委会副主任。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小说选刊》《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河北文学》《长城》《时代文学》《山花》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其中小说《人面石》被《小说选刊》选载,又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小说《别人的生活》被《读者》杂志选载。
其他文献
吴佳骏  黎 明  公鸡一声“咳”,将胸腔内赭红的鲜血,溅上天幕。一张皱纹纵深的脸,从血的背景中爬上山坡。锅——盆——碗;铁锄——弯刀——犁铧碰撞的声音,惹怒了正在沉睡中的茅屋:冒出了青烟。  生活开始之时,一只垂死挣扎的猫,从一扇破旧的门板缝里爬过。  三次进城  第一次进城,爷爷牵着我,开始认识生活,我就迷路了。跟我一起迷路的,还有一篮子鸡蛋。那时,我便知道了,我的世界只有一个村庄。就像一只鸡
期刊
我叫王国省,人们都喜欢亲切地叫我“阿国”。 2003年初,我到广州寻梦时,兜里只有10块钱;2006年,我经过不懈努力,成为一家大型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2009年,我成立自己的人力资源公司。如今,我的公司员工已有五千余人。创业之余,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笔耕不辍,目前已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黄埔区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了五部文学专著《野性的沉默》《灿烂的忧伤》《优雅的沦落》《一地清凉》《
期刊
前几年,我一个大学同学范宜坤,外号“饭袋”,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范宜坤在一所中学里混得不错,已当上了副校长。那次聚会,“饭袋”带了他一个朋友来,是他中学里一位退休老师,姓廖,一个老头,七十多岁,干瘦,面色苍黄,微笑少语。后来不知怎么,那位廖老师听说我是个作家,并且看过我写的一本小说,他便主动来跟我聊天。谈论起那本小说,用了些让我受宠若惊的赞美之词。他还问我要了住处的地址,说有空要来拜访我。  几天
期刊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广东。  躺在狭窄的硬卧铺上,望着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乘客拿着毛巾牙刷去洗漱,听着列车播音员睡意浓浓慵懒的播音,知道已出两湖,进了两广的地域。抬头望向窗外,那不同于湖北湖南的风景,果然如画卷一样,正被前行的列车徐徐拉开,又像早藏于列车中的风俗画,正吐展而出。  翻开一些史籍,常见某某封了或者任了湖广总督的记载,心想这两湖和两广,多少年前归一个官儿管,也算是一家吧,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期刊
|雨 雪 之 间|  下雨的那天我想走  可想远行的心却无法带动脚步  旷野之林在一阵风花雪月之后开始  用幻想的华盖孕育蓝色极光  盼雪的冬天和想雨的春带我行走四季  其实我知道今天不可能下雪  因为我和春姑娘的第一个儿子才刚刚诞生  就在三月的淡紫色苜蓿花的产床上  黑土壤里睁开的眼睛一个变成太阳一个变成月亮  而我也必须正视夏天  一江满族汉族饮过的春水突然淹没整个家园  天热的时候我焦急的
期刊
看上去玄奘瘦了,大唐的繁华、长安的安逸都没留住他,他还是执意向西出发,几年间顶着厉风、暴雨或者烈日,每天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走——走过兰州,走过瓜州,走过玉门关,走过伊吾,走过高昌国,再走,就经过屈支、凌山、碎叶城、迦毕试国、赤建国、飒秣建国……然后他抵达了蓝毗尼。  那一年是公元635年,他刚过而立之年不久,生命正饱满丰盛,目光如炬,内心如洗,健步如飞。  大概是夏季吧,天空像一口大锅当头扣下,
期刊
一帧老照片  时光无法倒流,它只能被追溯。  当然,身体的追溯会更艰难一些,因为身体是有生命极限的,从日渐丰腴到日渐干瘪,看似拖沓,但其实它只承载时光的某一段落及其倒影,这就难免令人心生沮丧。不过,即使身体无从亲历,也总有无法抹杀的人事拥挤在漫漫时光中,我们需要做的,是打开时光过滤器进行筛选,让鲜活的、饱满的身体与已经过往的特定瞬间发生应激反应,直至感觉酸痛或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疤痕。  回溯到1
期刊
楼兰亡国后,从唐代以后的罗布泊区域就进入了长达近10个世纪的晦暗难明的时期,古道他移,繁华不在。  不过,在罗布泊岸边有一支楼兰遗民哪儿也不去,被后来的人们称为罗布泊人。他们主要居住的村庄叫阿不旦,意思是“有水有草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据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四缘绿洲的居民似乎不大看得上罗布人,他们并不把罗布泊人看成是“自己人”,说他们不与人为敌,也不与人交往。  这支罗布泊人世代生活在罗布泊探
期刊
1  嫲嫲对我和对我的饿哥是一样的,就连问这话的时候都是一样:“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  她把重音落在“死”字上,像一缕阴风在我耳边嘶嘶地响,听得我的身上发冷。我不回答,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古怪而多余。我的身边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像呼喊口号一般喊了起来:“你不会死,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神仙咋会死呢?”  那个时候,在我的老家小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呼喊口号。伴随着口号声的还有同样雄壮
期刊
我喜欢长时间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上,这样,我才会有一种流淌在血管中的感觉,才能体会到城市的体温和心跳,体会到她的拥入和呵护。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粒头屑,早晚要被洗濯涤荡而去……  —— 下载于朵的网页  一  昨天,朵说过,对于她的老板曼来说,夜不是自然的法则,而是人类虚拟的空间,城市欲望作蛹的温床。  此时,朵刚走进河姆渡休闲T厅,一个打着蝴蝶结,穿着黑色背心的男服务生就快步迎了上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