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布丁和富人的菜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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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之一,与纳撒尼尔·霍桑齐名。梅尔维尔生前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在20世纪20年代声名鹊起,被普遍认为是美国文学的巅峰人物之一。英国作家毛姆认为他的《白鲸》是世界十大文学名著之一,其文学史地位更在马克·吐温等人之上。梅尔维尔也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
  画面一:穷人的布丁
  “你瞧,”诗人布兰德摩尔说道,语气热情洋溢——大约四十年前,在三月末,我们冒着轻柔而湿润的飞雪,沿公路步行——“你瞧,我的朋友,那位神圣的施予者,大自然,她无限仁爱,而且不仅如此,她的善行还经过深思熟虑,堪比任何一位人类慈善家。眼下,这场雪,看上去是那么不合天时,其实恰好是一位贫苦的农夫急需的。这场三月的小雪赶在播种之前降临,真可谓‘穷人的粪肥’。这些仁慈天国的精华,纷纷扬扬地降落到大地上,滋养每一寸泥土、每一道山梁、每一条犁沟。对贫农来说,它就好比富农的沃壤。穷人毫不介意拿它与大伙共享,而富人也不得不共享他自己那一份。”
  “兴许是这样,”我拍去落在前襟的湿雪,情绪并没有他那么高涨,说道,“可能正如你所言,亲爱的布兰德摩尔。但请你告诉我,风儿为何把‘穷人的粪肥’从穷人库尔特那巴掌大的两英亩土地上吹走,让它们堆在富人斯奎尔·提姆斯特的二十英亩农田上?”
  “啊!肯定是——没错——好吧。库尔特的田地,我想已经足够湿润,不需要进一步增加水分了。你知道,过犹不及嘛。”
  “是啊,”我说,“也差不多够湿润了。”我抖掉了身上的另外一大片雪。“正如你所言,这场温润的春雪没准儿非常善解人意。但请你告诉我,本地漫长冬季降下的寒冷大雪,又是怎么回事呢?”“咦,难道你忘记了赞美诗里的句子?——‘上帝降雪如羊毛’①,意思不仅仅是雪像羊毛一样白,而且也像羊毛一样温暖。我认为,羊毛让人感觉舒适的唯一理由是,它充满了空气,因此它的纤维可以保暖。不妨在十二月找一块覆满积雪的农田,测量一下温度,你必然会发现它比气温要高几度。所以,你瞧,冬雪本身就有益,它犹如一位冷淡的慈善家,伪装成严寒,实际上在给大地保温。此后,三月的轻柔飞雪又将滋润土壤,使之更加肥沃。”
  “我喜欢听你说话,亲爱的布兰德摩尔。但愿在你仁慈心灵的引导下,这些‘穷人的粪肥’能往穷人库尔特的农田里多落一些。”
  “不止于此,”布兰德摩尔热切说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穷人的眼药水’?”
  “从来没有。”
  “往瓶子里装一些松软的三月雪,让它们融化,让它们保持酒精般的纯净。这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眼药水。我自己存有一坛子。而最贫苦的老百姓犯了眼病,照样可以拿它来医治,这药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多么美好的物质!”
  “那么说‘穷人的粪肥’同时也是‘穷人的眼药水’啰?”
  “完全正确。还有什么人造的东西可以比它更好使?一物二用,而且成效卓著!”
  “确实,非常卓著。”
  “唉!你又来了。认真点儿好不好。不过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谈雪,但普通的雨水,常年从天而降的雨水,其实更妙。且不提它对农田的滋养效果,单说它的某个小用处。请问,你听说过‘穷人的鸡蛋’吗?”
  “从来没有。那是什么意思?”
  “厨艺书籍推荐我们用鸡蛋清来处理即将下锅的生肉和面粉,而一杯冷雨水也可以代替鸡蛋清,充当酵素。于是这样一杯冷雨水就被家庭主妇们称作‘穷人的鸡蛋’。许多富户的女主人有时候也用它。”
  “我估计,亲爱的布兰德摩尔,除非她们用完了母鸡下的鸡蛋。不过你刚才讲的——我真心这么觉得——非常令人愉快。继续呀。”
  “雨水还被称为‘穷人的药膏’,可用于受创和其他身体损伤。它具有缓解疼痛和治愈病痛之功效,并由简单、自然的物质组成。正因为如此,它非常便宜,最贫困的患者也负担得起。富家子弟经常使用这种‘穷人的药膏’。”
  “但是,还应该听从执业医生的明智建议,亲爱的布兰德摩尔。”
  “毫无疑问,他们首先会咨询医生。不过此举有可能并无必要。”
  “可能吧。我没什么好反驳的。请继续。”
  “嗯。你吃过‘穷人的布丁’吗?”
  “我既没吃过,也没听说过。”
  “不出所料!那你还真应该尝一尝。而且应该尝一尝贫家主妇平时制作的,你应该走进穷人的屋子,坐在穷人的餐桌旁尝一尝。来吧,如果你吃过之后,不覺得‘穷人的布丁’跟富人的一样美味可口,我也将放弃这么一个观点,简略而言就是:穷人虽穷,但仁慈的大自然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我们关于这个话题的交谈不必再述(上文已有不少内容——当时为了休息疗养,我去布兰德摩尔的乡间住所做客),在一个湿漉漉的星期一中午(因为积雪融化),我根据布兰德摩尔先前的提示,动身去拜访库尔特一家,并假装自己是个想歇歇脚的赶路人,希望能休息一两个钟头。
  我受到欢迎,场面挺尴尬——我猜是因为本人的衣着——但主人的好客既真诚又自然。库尔特太太刚洗完衣服,正在准备一点钟的午餐,她丈夫到时会从一英里之外的山林中返回,他白天在那儿伐木——每日赚75美分,自得其乐。洗衣服的场地在屋子外头,位于一个看起来不大牢固的棚子下面。库尔特太太站在一块破破烂烂的湿木板上,大概是为了不让又潮又冷的地面刺痛双脚。她脸色苍白,身体发抖。但她之所以脸色苍白,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这是一位孕妇的苍白。此外,某种悄无声息、不可捉摸的心脏病,潜伏在她温良柔顺、贤妻良母的淡蓝色眼睛下方。她冲我微笑,抱歉说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混乱在所难免。她把我领入厨房,请我坐到最好的椅子上——那是一张快散架的老式座椅。
  我向她致谢,然后坐在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小炉子前搓手取暖,不时偷偷扫一眼屋内的摆设。善良的妇人朝炉子里丢进更多枝条,说房间这么冷她很过意不去。她还说——当然,言语间未含抱怨——柴禾又陈又湿,是从斯奎尔·提姆斯特的林子里拾来的,她丈夫在那儿大量砍树,以供应斯奎尔家的壁炉。无论如何,我根本不必听她解释,就很清楚这些枝条多差劲,其中不少在无数个秋季所积累的层层枯叶之间躺了很久很久,因此覆满苔藓,遍生毒菌。它们伤感地嘶嘶作响,噼噼啪啪的声音十分空洞。   “您起码得休息到午餐时间,”库尔特太太说,“我诚心诚意邀您留下吃午饭。”
  我再次向她致谢,请她绝不要为我张罗,去忙活她日常的事务就好。屋子的光景令我惊异。房间很旧,潮到了骨子里。窗台潮得渗出了水珠。破败的窗框在木架子上晃荡,绿色的窗玻璃一片模糊,上面全是融雪的长长印迹。女主人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去了隔壁房间,房门半开半掩。屋内没有铺地毯,像厨室一样。我周围只有最不可或缺的器物,而且档次一般。墙上没有一张画,烟囱架上搁着一卷老旧的多德里奇①。
  “您想必走了很长一段路,先生。您的叹气声听上去很疲惫。”
  “不,我敢说,我的叹气声不像你的那么疲惫。”
  “哦,但我习惯了。而您,我觉得,却不是这样。”她温婉、哀伤的蓝眼睛扫视着我的衣饰。“我必须把这些木屑清理干净。我丈夫今早天不亮时给自己做了一根新斧柄,而我一直忙着洗衣服,没工夫收拾。眼下这堆木屑刚好可以用来烧火。如果它们再干燥些,就更好了。”
  倘若布兰德摩尔在这儿,我思忖,他会把这些青绿的木屑称作“穷人的火柴”或“穷人的引火棍”,抑或诸如此类的动听名字。
  “我拿不准,”女人再次朝我转过身来,同时搅拌着炖锅,它下方的炉子腾腾冒烟,“拿不准您会不会喜欢我们的布丁。它是用牛奶、大米和盐一块儿煮成的。”
  “哦,他们把它叫作‘穷人的布丁’,你是指这东西吗?”
  她脸上飞快掠过一道红晕,有点儿厌恶。
  “先生,我们不用这个名字。”她说,随即沉默不语。
  我一个劲儿责备自己口无遮拦,又忍不住想到,假如布兰德摩尔看见那道红晕,听见那句话,他会怎么回应。
  这时传来一阵缓慢、沉重的脚步声,继而房门吱呀作响,有个男人开口说道:“嗨,老婆。嗨——我必须抽空回来一趟——如果你要我在家里把饭吃完,你就必须快一点儿。因为斯奎尔家——你好,先生。”他大声说,进门后第一次注意到我。他转向自己的妻子,面露探寻之色,一动不动站着,雪水从他打了补丁的靴子上缓缓渗出,滴向地板。
  “这位先生在这儿休息一阵子,恢复恢复体力。他还会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很快就好。坐到凳子上,老公,耐心等一等。您瞧,先生,”她轉向我,继续说道,“早上威廉想把一顿冰冷的午餐带到林子里,好节省一个钟头的来回时间。我可不准他这么干。为了一顿热乎乎的午餐,走一趟远路完全值得。”
  “我不这么认为,”威廉摇摇头说,“我常常在想,是不是真值得。干完累活之后走一轮湿了吧唧的路,跟之前吃一顿湿了吧唧的饭,依我看差别不大。但我很乐意听我的好妻子。您也知道,先生,女人有她们的奇怪想法。”
  “我希望她们都像你妻子一样,有这么好的奇怪想法。”我说。
  “哦,据说女人并非个个是枫糖。不过,因为很满意亲爱的玛莎,我对其他女人没什么了解。”
  “你在树林里找到了世间罕有的智慧。”我低声说。
  “好了,老公,如果你还有力气,动手铺个桌布吧。”
  “不,”我说,“让他休息,我来帮忙。”
  “我不累。”库尔特站起来说。
  “您坐。”他妻子对我说。
  收拾好桌子,餐盘很快摆在了我们面前。
  “请看我们都有什么,”库尔特说,“腌猪肉、黑麦面包和布丁。我来帮你。我从斯奎尔家搞到的猪肉。去年剩下的,他允许我赊账。当然比不上今年的新鲜猪肉,但我发现这猪肉的营养足够我干活了,而我之所以要吃喝,就是为了能干活嘛。只要不得风湿,也不犯其他什么毛病,我不向任何人乞求恩惠施舍。你怎么不吃猪肉?”
  “我知道了,”女主人说道,语气又轻柔又沉重,“这位先生能分辨出今年的猪肉和去年的猪肉。或许他喜欢吃布丁。”
  我竭力控制自己,微笑着同意她关于布丁的提议,没有再看腌猪肉一眼。但是,说实话,我不太可能(这时候我尚不至于饥肠辘辘,仅仅有一点儿饿)去吃猪肉。布丁表面有一层浅黄色的硬皮,我觉得应该很不好吃。而且我也注意到,女主人并没有吃布丁,尽管当库尔特看过来时,她不得不往自己的盘子里盛上少许,并假装忙着吃它们。不过她吃了黑麦面包,于是我也照做不误。
  “来,吃些布丁,”库尔特说,“快动叉子,太太。斯奎尔正坐在他起居室的窗户前,远远近近望个通透。他真在计时。”
  “他不会监视你吧?”我问道。
  “哦,不!——我可没这么说。他人挺好。他雇我干活。但他很特别。太太,帮客人盛一些布丁。你瞧,先生,如果我丢掉斯奎尔的活计,就得变成……”这时候,他撇了妻子一眼,我察觉这道目光里满是关怀体贴。随后,他腔调稍改,继续说,“变成我准备买回来的那匹好马?”
  “我估计,”妇人说,语气奇特而克制,含着某种徒劳的假正经,“我估计,你隔三岔五就想得要死的那匹好马,会长久待在斯奎尔的马厩里。不过有时候我可以在星期天骑一趟。”
  “在星期天骑一趟?”我问道。
  “是这么回事,”库尔特继续说,“我妻子喜欢上教堂,可最近的一座在四英里开外,得翻过那些积雪的山丘。所以她没法走路去。而我也不能抱着她去,虽然我可以抱着她上楼。不过正像她说的,斯奎尔家的人有时候会让她骑马走一程。因此我才说,有朝一日我要买下那匹马。不过在买下它之前,我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玛莎’。啊,我在干什么?赶快吃,赶快,太太!吃布丁!帮客人盛一些,快啊!斯奎尔!斯奎尔!想想斯奎尔!把布丁分了。好,一口,两口,三口,我吃完了。再见,太太。再见,先生,我走了。”
  抓起他湿乎乎的帽子,这位高尚的穷汉急匆匆步入潮湿和泥泞之中。
  我想,布兰德摩尔会诗意地说,此刻他要去作一次穷人的悠闲漫步。
  “你有一个好丈夫。”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对女人说。
  “威廉依然向婚礼当天那样爱我,先生。有时他讲话很急,但从不难听。为了他,我真希望自己更好,更有力气。哦!先生,既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她温柔、美丽的蓝色双眸变成了两眼清泉。“我多希望小威廉和小玛莎还活着——现在的日子太寂寞了。威廉用了他的名字,而玛莎用了我的名字。”   当同伴向你吐露心曲,最好什么也别做。我坐下来,望着还未品尝的布丁。
  “要是你见过小威廉就好了,先生。这孩子又聪明又刚强,只有六岁——真冷,真冷啊!”我赶紧用勺子舀起布丁,送进嘴里,防止自己说话。“还有小玛莎——哦!先生,她很美!苦啊,真苦啊!却又不得不承受!”
  这一口布丁让我尝出了味道,它透着一股咸咸的霉味儿。我知道它所用的烂大米价钱很便宜,而食盐来自去年的腌猪肉桶。“啊,先生,真希望那些还没生下来的小孩子,就是那些悲惨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小孩子。真希望他们是重返人间的朋友,而不是陌生人,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不过一位母亲很快能学会爱他们。先生,其他人去的地方,必然是他们来的地方。先生,难道您不相信?没错,我晓得所有大好人一定是这样。但我依然,依然——而且我害怕这想法很邪恶,是十足的坏心肠——依然极力想象小威廉和小玛莎生活在天堂里,读着多德里奇博士的赞美诗,这让我非常开心——可是黑暗的悲伤依然渗进来,就像雨水渗进我们的屋顶。如今我过得很寂寞。一天又一天,时日那么漫长,亲爱的威廉又不在。悲伤在潮湿的漫长时日一点一点滴落到我心间。但我祈求上帝原谅我悲伤欲绝。至于其他事情,我尽量做好。”
  “穷人的布丁”真是又霉又苦,我喃喃自语,几乎被一小口这玩意儿呛到,而且难以下咽。
  我再也没法忍受女主人的悲泣诉怨,最真挚的同情怜悯皆不足以安慰她这份哀伤。圆融的信仰除了已有的证据,不需要更多证据来支持。同样,烦冗的言辞多多少少将损害这种信仰。面对无缘无故的自责,任何劝慰都不能打消的自责,我并未像一位王子那样,付出无偿而可贵的热忱。我很清楚这么做不仅会遭到拒绝,还会适得其反,招致怨恨。
  我假装还得继续赶路,起身向女主人告别,握了握她冷冰冰的手,最后一次看了看她柔顺的蓝眼睛,朝屋外的泥泞走去。然而世界是如此阴郁,处处潮湿,万物无不潮湿,沉重的大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清新意象。突如其来的反差使我意识到,身后那座屋子的空气饱含特殊的毒素,其浓度之高——对某些访客而言根本无法忍受——与济贫院房间的状况相去无几。
  穷人的屋舍在冬季通风不畅——这同样是一个顽症——往往会归咎于他们忽视了保持身体健康的最简单手段。但穷人的本能比我们料想的更高明。使空气流通,即意味着让它降低温度。而对于一个瑟瑟发抖的人来说,通风不良的温暖胜过通风良好的寒冷。在所有我们关于别人的可笑臆断当中,最可笑的莫过于那帮锦衣玉食、身居华屋之辈针对穷人习惯的大部分批评。
  “布兰德摩尔,”那天夜里,躺在他舒适的沙发上,靠近烧得正旺的炉火,膝头坐着他脸蛋红扑扑的两个小孩,我说道,“你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富人,你有一技之长,再无其他。这样讲没错吧?那么,当我说曾有个富人喋喋不休地谈论穷人时,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是指你。我该给自己定一条规矩,再也不去提及这个字眼。”
  画面二:富人的菜渣
  1814年,在我第一次尝到“穷人的布丁”之后接踵而至的那个夏天,我的医生推荐了一次海上航行。滑铁卢战役使拿破仑漫长的战争大戏落下了帷幕,许多异邦人纷纷造访欧洲。我抵达伦敦时,获胜的巨头们正聚集在那里,享受着天方夜谭般尊荣而奢华的礼遇,以及众多绅士和君主——摄政王乔治①——的热情赞颂。
  我拒收全部信件,除了有一封要转给我的银行经理。我随意闲逛,想发现一个探险家的最佳去处。所谓这样一个去处,是指你在冒险旅途中碰到的出乎意料的机缘和从天而降的际遇。
  我省略了其他所有情节,以便好好讲述一位友善的男士陪我周游的一小时奇遇。我在齐普赛街②结识了此人。他穿着制服,隶属于某个市政部门,具体什么部门我没记住。那天他不用上班,他主要在谈论伦敦城高尚的慈善机构,领我去参观了其中两三家,并且令人赞赏地介绍了更多情况。
  “但是,”我们再度走过齐普赛街时,他说,“如果你对这些事情好奇,让我带你,先生——假如时间还来得及——去一个最有意思的地方——本城的市长慈善会。当然,它不是市长一个人开办的慈善机构,准确地说,以此为例,它也是诸位皇帝、摄政王和国君开办的。你还记得昨天的那件事情吧?”
  “你是指发生在河边的悲惨大火?让许多穷人无家可归。”“不,我是说在市政厅为王公勋贵们举办的盛宴。谁能够忘记?先生,晚宴使用的餐盘全是银质或金质的,价值二十万英镑,亦即一百万美元。而仅仅是肉食、葡萄酒、服务人员和桌椅装饰等的开销,已不低于两万五千英镑,换算成你们的货币也就是十二万美元。”
  “可是,朋友,你当然不会说这是一场慈善活动——那么奢华的王公晚宴。”
  “不,昨天的盛宴是打头阵,今天才是慈善活动。不这样你如何做慈善,王公大人该关注什么地方?我想我们肯定还赶得上。你瞧,我們眼下在国王街,再往前就是市政厅。你要去吗?”
  “非常乐意,我的朋友。带我上哪儿都行。我来旅游不过是想到处走走看看。”
  绕过已禁止出入的大厅正门,他领着我走进一条私人通道,抵达一个高墙环绕的天井。我惊奇地四下张望。这里十分肮脏,犹如五角地③的一座后院,挤满了枯瘦、饥饿、狂暴的人群,他们你推我搡,彼此争斗,抢夺某种神秘的优先位置,手上都拿着脏污的蓝色票券。
  “没有其他通道了,”我的向导说,“我们只好跟这群人一块儿进去。要试试吗?我希望你没把起居服穿在身上。你说什么?待会儿很值得一看。如此高尚的慈善活动可不是经常遇得到的。这回紧接着市长日的年度餐宴——所以必然是一次很棒的慈善活动——精彩的场面肯定不会少,对吧?”
  说话间,远处一间地下室的大门打开了,污秽不堪的人群立即涌入那个黑暗的拱顶。
  我冲自己的向导点了点头,与他一起从旁边加入了队伍。不久我们便发现退路已经被身后喧嚷的乌合之众阻断,我只能庆幸自己有一位先生相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向导,同时,他的制服清楚表明了他的权威。   我周围的男女因饥馁而咆哮。毕竟在这座强盛的伦敦城里,穷困使人发疯发狂。在乡间就没那么严重。我注视这帮瘦弱、凶残的家伙时,想起了穷汉库尔特家中那位温柔妻子的蓝眼睛。我的向导腰带上原本挂着个弯曲、闪光的钢制物件(并非佩剑,我不知道是什么),此刻他把它举过头顶,不停挥动,吓唬身边的人,防止他们的暴力升级。
  我们缓缓前进,保持楔形队列,步入昏暗的拱顶,大伙的呼吼声阵阵回荡。我似乎跟随迷失的人们在坑洞中沸腾。队伍一点一点穿过黑暗和潮湿,走过一条石阶,来到一个宽大的入口。这时候,散播瘟疫的群氓涌向一片光明,置身于壁画之间,站在彩绘的穹顶之下。我想起了混乱中遭到洗劫的凡尔赛宫。
  又过了一会儿,我不知所措地混在乞丐当中,来到著名的市政大厅。
  我站立的地方,不到十二小时之前还端坐着至高无上的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陛下、尊贵的普鲁士国王弗雷德里克·威廉陛下、尊贵的英格兰摄政王乔治殿下、名扬四海的大公爵威灵顿阁下,连同一帮贵族,包括战功卓著的陆军元帅、英国的伯爵、欧洲大陆的伯爵①,以及其他无数的知名贵族。波状起伏的墙壁,犹如插满征服者旌旗的一片森林。墙外事物一无可见。窗户的位置统统高于24英尺。由于什么也看不到,我陷入了唯一的恢宏景致之中——所谓恢宏,是指当我的目光朝地面扫去,这番景致无所不在。它散发着臭味,像是搁在低矮的小木屋或狗窝里一样。光秃秃的板子上铺满了晚宴残留的肉屑饼渣,而纵贯大厅的两条平行长桌上,台布已经撤走,破旧、肮脏的松木桌面上堆着稍稍完整的剩菜剩饭。彩色绦带与昨夜的君王们相配;地板则适合今天的叫花子。绦带之于地板,恰似阳台上的戴福斯之于拉撒路②。一排穿制服的男子手持棍棒,阻止不耐烦的暴民往前冲,若非如此,他们会立即把一场慈善活动变成一轮劫掠。另一队服装华丽的官员负责分发剩肉——君主们的残羹冷炙。乞丐们一个接一个上缴各自污迹斑斑的蓝票子,你拿到一只野鸡的狼藉残骸,我收获一块肉馅饼的硬边——如同没了顶的旧帽子——精华部分已经被吃掉。
  “多么高尚的慈善活动,”我的向导低声说,“瞧瞧那只肉馅饼,那个苍白的姑娘攥住了它。我敢打包票,那是俄罗斯沙皇昨晚吃过的。”
  “很有可能,”我喃喃道,“似乎是某位无所不吃的皇帝动过那只馅饼。”
  “再瞧瞧那只野鸡——那边——那一只——那个穿破汗衫的男孩拿到了——看啊!摄政王可能吃过它。”
  两块胸脯肉被无情地挖掉了,露出白骨,配上原封不动的鸡翅和鸡腿。
  “没错,天知道!”我的向导说,“尊贵的摄政王殿下很可能吃过同一只野鸡。”
  “我相信,”我喃喃道,“据说他对胸脯的兴趣非比寻常。但箩筐里的拿破仑脑袋在哪儿?我猜这应该是主菜才对。”
  “你可真风趣,先生。在市政大厅里,即使是哥萨克人也能获得宽恕。看啊!著名的普拉托夫③,哥萨克的首领——(他昨晚也跟诸位大人物一样在场)——毫无疑问,他用长矛刺穿了那只猪肉馅饼。看啊!那个光膀子的老头分到了它。他吃得满嘴是油,既没有想到也没有感谢那位留下食物的好心哥萨克!哦!另一个更强壮的家伙来抢了。馅饼掉地上了。老天爷啊!——餐盘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丁点儿撕碎的面包皮。”
  “朋友,据说哥萨克极其喜欢肥肉,”我评论道,“他们的首领根本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心肠。”
  “尽管如此,总体上,这还是一场高尚的慈善活动。瞧,那边,甚至大厅另一端的歌革和玛各④,看到此情此景也开心得哈哈大笑。”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我暗示道,“那位雕刻家,无论他是谁,将这笑容塑造得过于龇牙咧嘴,以致变成了某种狞笑?”
  “嗯,先生,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瞧——我赌一个畿尼⑤,市长夫人用她的金匙子舀过那块金灿灿的果冻。瞧啊,那个眼睛像果冻似的老家伙,偷偷摸摸把它塞进了嘴巴,好个狼吞虎咽,直奔喉咙。”
  “但愿果冻别噎到她!”我低呼道。
  “多么豪爽、高尚、慷慨的慈善活动!把金灿灿的果冻分给本国的乞丐吃,除了英格兰,在其他任何国家还闻所未闻。”
  “可并不是一天三顿,朋友。而且你真认为果冻是你们能给乞丐提供的最佳救济品?来些普通的牛肉和面包,让他们干点儿活再发放,岂不更好?
  “但这里不是普通的牛肉和面包。诸位皇帝、摄政王、国君以及陆军元帅很少吃普通的牛肉和面包。所以剩余的食物不是它们。请问,你能指望国王的食物残渣与松鼠的一样吗?
  “你!我说你!靠边站,不然就把你弄走!过来,拿个肉馅饼,感谢上天吧,你和德文郡的女公爵殿下尝了同一道菜。听到没有,你这个一身破烂的叫花子!”
  站在桌子附近的一名红衣官员大喊大叫,吼声穿过一片喧杂朝我涌来。
  “他肯定不是冲我嚷,”我对向导说,“他并没有把我和其他人搞混。”
  “我们为世人所识,往往要凭借身边的同伴,”我的向导微笑道,“瞧!你头上的帽子戴得歪歪斜斜,不仅如此,你的外套也又脏又破。不,”他对红衣官员喊道,“这是一位没交上好运的朋友,我向你保证,他纯粹是个旁观者。”
  “啊,老伙计,是你呀!”红衣官员回答,认出了我的向导是老熟人——估计私交还可以。“好吧,立即送你的朋友出去。提防大乱子,它近在眼前。听着,快走!你们一起走!”
  太迟了。最后一道菜已瓜分完毕。还没吃够的众多饿鬼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嚷,犹如疾风扫过那些绦带,令空气中充满了仿佛是来自阴沟的恶臭。他们扑向桌子,冲破一切阻碍,在大厅里涌动——他们裸露的胳膊挥舞摆荡,好像一堆船骸的破烂肋拱。我认为他们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由凶残的嫉妒所引发的虚弱狂怒冲昏了头脑。这群人觊觎君王盛筵的余晖已足足一个半小时;满嘴是掏空的肉馅饼、支离破碎的野鸡,以及吮掉一半的果冻让他们很不痛快,并提醒他们这些救济物蕴含着深刻的蔑视。在此等情绪的主导下,又或者是在什么神秘之物的操控下,这帮“拉撒路”似乎已准备好翻脸大骂,唾弃“戴福斯”那使人备受侮辱的残汤剩饭。   “走这边,这边!务必跟紧我,”向导语气强烈地低声说,“我的朋友答应帮忙,给咱俩打开那个私人通道。挤啊——挤过来——快,拿上你的破帽子,千万别为了保住燕尾服停下来——揍那个家伙——把他撂倒!顶住!推啊!赶紧啊!要活命就得使劲挣!哈!这下子我们舒坦了,谢天谢地!哟,你可别晕倒!”
  “不用担心,来点儿新鲜空气就好。”
  我连连深呼吸,觉得又可以前进了。
  “好吧,带我离开吧,朋友,马上找一条路去齐普赛街。我得回家。”
  “但不能走人行道。看看你的衣裳。得给你叫辆马车。”
  “没错,我想也是,”我忧伤地注视着自己的烂外套,再羡慕地瞟了一眼向导紧紧扣好的大衣和鸭舌帽,所有揉搓和撕扯根本奈何不得它们。“那么,先生,”这个诚实的家伙弄来马车,把我和我的破衣烂衫塞进去,说道,“等你回到贵国,可以自称见识过全英国最伟大的慈善活动。当然了,拥挤是难免的,你得适当忍耐。再见。当心点儿,耶户①,”他对马车夫说,“你的乘客是位绅士。刚参加过市政大厅的慈善活动,所以落得这副模样。现在,驾车去舰队街的伦敦酒馆②,记住这个地址。”
  “终于,好心的老天爷让我从伦敦‘高尚’的慈善活动中捡回一条命,”那一晚我满身青肿瘀伤,躺在床上感叹道,“老天爷既让我从‘穷人的布丁’那儿捡回一条命,也让我从‘富人的菜渣’那儿捡回一条命。”
  注:本文1854年6月发表于《哈泼斯新月刊》(Harper’s New Monthly Magazine),作者生前并未结集,后收录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22年编辑出版的梅尔维尔短篇小说集《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The AppleTree Table and Other Sketches)。
  ①“上帝降雪如羊毛”(The?Lord?giveth?snow?like?wool),出自《圣經》,原句为“He?giveth?snow?like?wool”(他降雪如羊毛)。
  ①多德里奇(Doddridge),应指菲利普·多德里奇(Philip? Doddridge,1701—1751),英国新教徒领袖,赞美诗作者。
  ①摄政王乔治(George?the?Prince?Regent),即乔治四世(George?IV,1762—1830),他于1811—1820年因父亲乔治三世精神失常而担任摄政王,1820年1月29日正式继任英国国王。
  ②齐普赛街(Cheapside),伦敦的金融中心。
  ③五角地(Five?Points),美国纽约下曼哈顿的一个街区,从19世纪开始成为贫民窟和帮派分子寄身之所,如今有市政中心、哥伦布公园等设施坐落其间。
  ①“英国的伯爵、欧洲大陆的伯爵”原文为“earls,?counts”。“earl”为英国的爵位,位阶在侯爵(marquess)之下,子爵(viscount)之上。“count”是欧洲大陆沿用的一个爵位,该词从法语单词“comte”演变而来,在英国和爱尔兰,“count”的位阶与“earl”相当。因此,权将这两个爵位译作“英国的伯爵”和“欧洲大陆的伯爵”。
  ②戴福斯(Dives)和拉撒路(Lazarus),出自《圣经》中的寓言故事《有钱人和拉撒路》The?rich?man?and?Lazarus,又称为《戴福斯和拉撒路》Dives?and?Lazarus。
  ③普拉托夫(Matvey?Ivanovich?Platov,1753—1818),顿河哥萨克首领,伯爵,俄国骑兵上将。
  ④歌革和玛各(Gog?and?Magog),《圣经》中将在世界末日时进攻以色列的敌军首领。十九世纪,某些犹太教哈西德派的拉比将拿破仑率领法国军队入侵俄罗斯称为“歌革和玛各的战争”。在本文里,歌革和玛各应指两尊雕像。
  ⑤畿尼(guinea),英国的旧金币,值1镑1先令。
  ①耶户(Jehu),《圣经》里的人物,是一位先知,这个名字的希伯来语含义是“生存”。耶户斥责过两位国王,很受世人敬重。另有一名耶户,是以色列王国的第11任君主。
  ②伦敦酒馆(London?Tavern),十八十九世纪伦敦城内非常著名的一处聚会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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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的荒原: 阿尔金山  地点: 甘、青、新三省交界处的阿克塞  居民: 居住着哈萨克、汉、回、维吾尔、撒拉等十多个民族  村镇: 由于周边残酷的自然条件和雪山荒漠的阻隔,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境内人迹罕至,全县人口不足万人。博罗转井镇原是阿克塞县的老县城,坐落在当金山脚下,镇东南是一座凸起的山包,形似馒头,蒙古族牧民曾在此游牧,用石头在山包上垒起了鄂博(敖包),故称博罗转井。它南靠山,北临滩,抬头
中午,天空刚被雨水刷过,蓝得有些刺眼,漫开的云朵途经飞鸟掠过的轨道。空气凝固,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吵嚷声在屋子里炸开,可掀起整个屋顶。  我看着这被墨水泼溅的试卷,情绪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朝墙角的弟弟大声吼道:“你说怎么办,墨水全泼我试卷上了,我怎么交呀!”弟弟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小声嘟囔着:“我又不是故意的。”这时,妈妈闻声而来,指着我训道:“你干什么呢?都这么大了,弟弟还小,不懂事,犯点
踏进温馨的校园,  把梦想的天空照亮,  看——  鸟儿在树上欢跃,  瞧——  花儿在枝头摇曳。  迈进宽敞的教室,  捧起崭新的书本,  一字一句,  细细品读。  一双双求知的眼睛,  遨游于知识的海洋。  走进多彩的学校,  一起感受——  美妙与和谐,  自信與上进,  信心满满地,  奔向未来的成长之路。  (指导教师:杨少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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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的夜晚  艾川  北方呼啸的夜晚  村里一匹马走丢了  我记得那是一匹黑色的母马  它在夜色中奔跑的样子  不会被人看到  因为它的鬃毛,比夜色还黑  但它眼里的明亮,是炫白的  尽管它眼里的世界  早已沉沉睡去  有人说那匹马  根本就没有走丢  因为拴它的木桩也不翼而飞了  试想,一匹带着木桩奔跑的马  能跑到哪里呢  蹄下风生水起  而木桩,已经生根发芽  (艾川,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