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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六的夜晚,范钦结束加班回到家里,他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小道消息”:国税地税即将合二为一。那一晚,他失眠了。
范钦大学毕业两年,在县地税局当合同工。同事们都说,国、地税合并,一定会裁人,“临时工”首当其冲。可范钦觉得,今年地税要承担水资源税、环保税等新税种的征收任务,合并不会来得这么快吧。
3月17日,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批准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宣布将改革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把省级和省级以下国税地税机构合并。范钦心中的靴子还是落地了。这也意味着,在“分家”24年之后,国税地税将再次“联姻”。
从合作到合并
近些年,这两个征税机构合二为一的消息从未间断,这是因为国地税分设的征管模式付出了太高的成本。
李春乐同时给三家小企业当会计,他对纳税成本之高深有体会。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国地税的业务完全分开,每个月报税或者办理注册、注销手续时,李春乐都要向两个单位分别递送材料,比如缴纳增值税需要到国税局,代扣代缴个人所得税要到地税局。他所在县的国税局设在老城区,地税局则随地方政府搬到了开发区,两处相距十几公里,乘公交要40多分钟。办税大厅常常人满为患,办一次手续得排一两个小时的队。李春乐说,一项并不复杂的业务,两边跑下来却要一整天。
每个纳税人都对应着两个单位,递送重复的材料;相应的,税务部门的征收成本也很高。从政策宣讲、税务征收到核查账务,国税与地税的工作重合度很高,却要分别耗费人力物力,相当于同一件事要做两次。
王芳在市一级国税局工作了20多年,一直负责企业所得税的征收。问及国税地税分设的弊端,她给《南风窗》记者举了一个例子。按规定,部分在2002年以前创办的企业,其所得税是由地税征收的;但从2002年起,所有新设企业的所得税都要由国税负责征收。但在实际操作时,年限的分界可能是模糊的,这是因为存在着企业合并、分离、重组等特殊情况,有的新企业是2002年以后分离出来的,但其前身却是2002年前创办的老企业。一些定位模糊的企业可以趁机钻政策的空子,他们对两个税务部门分别声称自己在另一边交税,这就导致了漏征漏管。
在地税乡镇税务所工作的刘嘉文也深有体会。他过去曾负责增值税附加税的征收,对税源的摸底调查是颇让他头疼的工作,因为把那些不愿如实申报的小企业识别出来要花费他大量的精力。其实,哪些企业应该上缴增值税附加税,国税部门在征收增值税时已经掌握了,但因为两家不是一个单位,业务数据没有打通,地税只好把国税做过的工作再重复一遍。
意识到国地税分设耗费了高额征税成本,国家在2015年推出了《深化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方案》,加强了国地税的合作。最明显的变化是“联合办税”,大多数地区的国地税办税大厅合在了一起,同一个窗口可以办理两家的业务,这减少了纳税人两头奔波的成本。同时,随着税务系统信息化程度的加强与“放管服”改革,报税的流程已经简化,企业常规的交税手续可以在网上完成,不需要再往税务部门跑了。
近些年,这两个征税机构合二为一的消息从未间断,这是因为国地税分设的征管模式付出了太高的成本。
但“合作不合并”并沒有彻底解决问题。一方面,国税局与地税局是平级单位,联合办税过程中“谁主导、谁从属”的问题处理不好,很容易出现两家闹矛盾的情况,影响办税效率。另一方面,这两家税务机构仍使用独立的报税系统,纳税人交税时还是要准备两套材料分别提交。在乡镇一级,国税的税务分局与地税的中心税务所分开设立,乡村企业在办理一些手续时还是要跑两趟腿。
更重要的是,国地税合作没有完全解决重复劳动的问题,税务稽查就是一个例子。国税与地税都下设有稽查局,负责监督企业的纳税行为。刘嘉文说,偷税漏税的企业往往在国税、地税两边都动了手脚,但是作为地税的稽查人员,他们在查账时只关注地税的问题,即便发现企业在缴纳国税时有不法行为,也不会主动告知同级国税局,因为“两个单位各管各的,国税的问题地税不能干预”。这样一来,一次稽查就能完成的工作,国地税要各做一次。
水到渠成
陈世勋是县级地税局的局长,他告诉《南风窗》记者,国地税合并是水到渠成的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2016年5月“营改增”全面实施之后,地税系统的主体税种营业税全部划归国税,这使得国税局的业务量激增,而人员编制却没有及时扩充,基层国税人员工作压力非常大,需要经常加班。与此同时,地税的日子也不好过。营业税取消之后,地税局只负责征管一些零散的小税种,存在的必要性下降了。随着营业税发票一并移交国税局管理,地税局“以票控税”的管理方法失效,征管难度大了很多,要“好言好语地求着纳税人办理业务”。
税务系统的另一个顽疾是“老龄化”,这尤其体现在一线的征收、稽查队伍中。刘嘉文所在的税务所,人员的平均年龄超过了45岁,许多50多岁的老同志仍然在一线工作;而分配到他们所的年轻人根本留不住,过不了几年就会上调到县局乃至市局。这是因为最近几年税务系统的信息化水平提高很快,许多对技术要求高的岗位都得年轻人来做,老同志学习新技术比较慢,学习的动力也不足,只好长期留在基层,做征税和稽查工作。
陈世勋说,不管国税还是地税,现在都面临着基层人数少、年龄大、工作繁重的困扰。他认为这次机构合并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合并不仅能节约工作精力,还能挤压两套系统中重复设置的机构,把更多人力转移到征管业务上去。 据统计,分税制实施之前的1993年末,全国共有不到60万税务人员,这一数据在1994年国地税分设后达到了100万。可想而知,机构分设后,税务系统的人力与公务开支必然有明显的上涨。目前,中国共有80万税务人员,不少是非业务人员。各级国地税局都设有办公室、监察室、人事科等服务型科室,这些重复设置的机构其实是不小的浪费。国地税合并之后,必然会有一部分非业务人员分流到其他部门。
在分税制建立之初,征税、缴税都要用现金、靠人工操作,过程很不透明。那时,中央的担心是地方政府会截流税款,使得中央财力不足。中央专设国税系统,就是要越过地方政府,将税款直接征收至国库。但随着技术的升级,缴纳税款已经全部转为网上办理,税务数据一目了然,地方政府几乎没有截流国税的机会,国地税分家的必要性就大大降低了。按照王芳的理解,国地税两个系统合一后,纳税人只需要申报一次表格,交纳一次税款,计算机会根据央地分成的比例,将款项直接划入国库和地方财政。
也有财税专家担心,国地税合并可能会影响地方和中央“两个积极性”,尤其是地方政府征税的积极性。因为合并后的税务局主要由国家税务总局领导,地方政府的话语权相对较少,征税人员可能会“重国税、轻地税”。
对于这种说法,陈世勋并不认同:“之前地方政府对地税的干预不是太弱了,而是太强了。”他说,此前一些地方主政者出于政绩的需要,总要在财政数据上弄虚作假,地税部门往往不好推脱。两家合并之后,税务局更多受上级业务主管部门的领导,地方政府再想往财政数据里“注水”就难得多了,这有助于遏制“唯GDP论英雄”的趋势。
按照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的说法,国地税机构合并后,实行以国家税务总局为主与省(区、市)人民政府双重领导管理体制。也就是说,地方政府对税务部门仍能起到一定的领导作用。虽然税务局的人、财、物都由业务上级管理,但是局里的工作人员大都是本地人,地方政府也把税务局看作本地部门。刘嘉文说,目前两个税务部门的党建、扶贫等工作都受地方政府的領导,地税的征税指标也由地方政府决定,合并后不太可能出现地税收入锐减的情况。
等待另外一只靴子
上级税务部门与地方政府的领导权问题,只是国地税合并的一个看点,这场时隔24年的再“携手”还有更多值得重视的实际问题。
杨语在乡镇一级的国税分局上班,负责审阅报表、监控税源的工作。在得知国地税行将合并的消息后,杨语和身边的同事都有不少顾虑:“市局专门开了会,要求稳住军心,平稳过渡,但大家心里还是会犯嘀咕。”
目前两个税务部门的党建、扶贫等工作都受地方政府的领导,地税的征税指标也由地方政府决定,合并后不太可能出现地税收入锐减的情况。
杨语说,同事们最在乎的还是合并后的人事问题。领导层关心职务怎样分配:县里的国税局长和地税局长都是正科级,合并之后谁当新局长呢?像杨语这样的年轻人更担心晋升的空间:如果人员都不降级,短期内会有大量副职候补,年轻人想要提拔就难得多了。而年纪大一些的员工则会为可能的提前退休而焦虑,因为“退休后的待遇肯定比不上现在”。在采访中,一位国税局的工作人员还透露出对“小圈子”、“局中局”的担忧,他说地税局人多、副局长也多,合并之后的势力肯定比国税大,“老国税”们怕是会受排挤。
人事之外,业务能力也是税务人员要考虑的问题。拿杨语来说,入职三年,他只熟悉国税的相关业务,对地税业务所知甚少。在税务之外,这次机构改革还将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等社会保险费,以及行政事业性收费等非税收入交由税务部门统一征收,这对一线税务人员的业务能力提出了更大的考验。
一线人员以老同志为主,他们学习新业务并不容易。刘嘉文就表示,自己已经过了学习的年龄,很难再静下心来看书、学知识了。看到身边有勤奋的同事早早买了国税业务的书籍,他直言压力很大。
陈世勋告诉《南风窗》记者,目前只是确认了两家单位的合并,大致给出了合并时间,但没有公布具体的方案,同事们有担忧的情绪可以理解。他开会时常常宽慰下属,要他们只管做好本职工作,合并后一定不会受委屈的。
“临时工”范钦也在等待合并方案出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地税局工作多久,但他已经开始浏览招聘信息,为可能的失业做准备了。
他说,他是在等待另外一只靴子的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