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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篇
那句话，是的，我说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那就是我想说的话。
急救车的笛声刺耳地尖叫着，但那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你。你合着眼睛，安详地躺在担架上，任由护士把你匆匆抬上车去。我好想大声地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那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
可是疼痛阻止了我。我已经无法动弹，我感觉断裂的肋骨已经深深刺进了我的内脏，以致只要我一张嘴，就有血水会顺着嘴角流出来。我只好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甜腥味道，紧紧闭上嘴，顺从地遵照医生的嘱咐——不要动，千万不要乱动！
可是我多么想动一动啊，转一转头，再看你一眼；伸一伸手，再拉你一把……如果一切能回到不远的从前，那该多好啊。
我把眼睛闭上，就这样看到了你。
那一天，我们都是来学校报到的新生。我慵懒地靠在大奔舒适的座位上，这所全市闻名的重点高中的景色并不能令我如何激动。老爸早已经告诉过我，这所学校不过是我目前的一个台阶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把我送到美国去读书。相对于这所学校，遥远的美国还能引起我的一点点兴趣……
“吱……”车忽然刹住了。司机按了三声喇叭。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祥叔，怎么搞的？”
司机忙不迭地按下车窗玻璃：“喂，你不能靠边点吗？”
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扎马尾巴、穿白衣裙的女生拖着一个老旧的行李箱挡在我的车前。她瞥了一眼我们的车，不吭声，抬手指了指前面一个禁止机动车通行的标志。
司机越发不满：“叫你靠边就靠边嘛！小丫头片子……”
那女生冷冷地看着司机，目光穿透挡风玻璃，竟直射到我的脸上。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我，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我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祥叔，靠边停车，我下车自己走。”
“那怎么成？这离宿舍还远着呢，那么多的行李，你自己怎么能拿得了啊？”
“没关系的，你停好车后，慢慢给我一样一样送过来好了。”
“好的好的，那你先去宿舍等着，不要乱跑，我把你的上学手续办好就来……”
早已经听烦了司机的唠叨，从我六岁上学开始。
下了车，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拎着行李来报到的学生，几乎都有三两个家长陪伴着，说说笑笑。而那个孤单的白色身影，在远处的白杨树的树阴下闪动了一下，就不见了。
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或许，那一次，你并没有看清我的面孔，我也没能仔细端详你的眼睛。但是我坚持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相见，因为仅仅那一面，你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你，不同于别的女生呢。
现在想想，大约就是你那冷冷的目光触动了我——从来没有哪个女生那样不屑地看着我的奔驰６００，和“帅呆酷毙”的我呢！
我忍不住笑了。顿时从肋骨间传来刺痛，血水又从嘴里冒了出来，趵突泉一样。我伸手想去擦一下，被护士按住了：“大夫说了，叫你不要动的嘛！”
可是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是脏兮兮不忍目睹啊。不过好在你现在看不到我这副德行。担架往车上抬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呻吟了，真的，很痛。你呢？痛吗？有没有哭？
忽然就想起了你那一次哭泣的模样。
得知我们是同一班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高兴了一个晚上，说不出为什么。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竟然破天荒地早早到了教室。但是我还是晚了，透过窗户，我看到你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还是那件白衣裙，还是那条马尾辫。你伏在桌子上，肩膀微微地耸动。我推开门，做出潇洒的姿势，对你说：“嗨，早安啊，真没想到，我们居然……”
你惊愕地抬起头，对我的突然出现流露出毫不隐瞒的不满——因为你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来得及擦去。
看清是我，你冷冷地拿起书本，重新埋下头去。
我自讨没趣，只好自言自语地找了个离你不远的位置坐下，悄悄地看着你。好想问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问。因为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我去问你同宿舍的同学，给她们买了八喜冰淇淋，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探听到关于你的一点点信息——你在城里上学，而你的父母在乡下辛勤地耕作，他们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小牛给你积攒学费。而那头小牛，是你亲手喂养大的，你给它洗澡，带它去吃草，夏天里为它扇扇，驱赶蚊虫，冬天里带它睡在你的房间……如今想到它可能落在屠夫的手中，你只有偷偷地哭泣……
你的室友讲起这些的时候，如同讲一个离奇的童话故事。她们嘲笑你的白衣裙是为小牛戴孝，她们说你的身上似乎还有牛的气息，她们甚至给你取了织女的外号……
那一天，我很惊诧地发现，我居然对她们的言行感到愤怒。天知道，仅仅是几天之前，我还和她们一样，对乡下人感到格外的鄙夷和反感。
“我是一个乡下人。”那天，你站在我面前，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封，那里面是厚厚一叠钞票。“但是我不需要怜悯。”你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说得我满面通红。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学着帮助别人啊。
看着你转身离去的身影，被拒绝的我着实有些恼怒。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呢？我想不明白，如果我把这些钱随便给一个什么人，保证他会激动得说不出话，视我为天大的好人呢！可是在你面前，我连好人也当不成吗？真想把这个倒霉的信封就这么扔进垃圾桶！哦，不，不能。如果被你知道了，你会更加看不起我的吧？还好，学生会那个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信箱还开着……
急救车在夜色里急驰着。
你就躺在我旁边的担架上，这是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哪怕身体再承受一次剧烈的疼痛。
怎么你还没有醒来呢？你的眼睛已经被蒙上了纱布，你的嘴巴紧紧地闭着，你急促的呼吸令你的胸膛急速地起伏……啊，好疼啊！是我的心好疼啊！你一定是在怪我吧？就像那一次，那一次你是那么地生气，可是看着你生气的模样，你知道吗，我却在心里偷偷喜欢呢！
那是我们高三即将毕业离开学校的前夕，学校为我们这些刚刚迈入十八岁门槛的学生举行了一次毕业舞会。当学校礼堂闪烁起七彩的霓虹灯，校园里飘荡起悠扬的舞曲时，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当中，我却找不到你的身影。
问到你的室友，她们还是那副不屑的样子——
“她啊，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会跳舞呢？”
“再说，她也没有漂亮的裙子可以穿到舞会上来嘛……”
“而且，有哪个男生会愿意邀请她这样的女生跳舞呢……”
当然有！比如我！
终于，我看到你出现在舞会上——你不是来跳舞的，而是报名来服务的，你低着头，穿梭在你的同学中间，为他们送上一杯速溶咖啡，或者一瓶冰镇可乐。学生会会为每一个像你这样的服务生支付一笔小小的劳务费。
而我，我好想请你跳一支舞！可是我不敢，我怕影响了你的工作，我怕你误会我在令你出丑，我怕你再一次拒绝我……总之我这个从来不知道害怕的人，怕了你了……
我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目光牢牢地锁定你，幸好舞会的灯光很昏暗，让你难以发现我放肆的眼光。我悄悄地请了很多同学喝饮料，不让你知道是我在埋单。我只是希望这一次舞会的收入能稍稍多一点，学生会给你的报酬也能稍稍多一点……
舞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别的班的男生叫住了你，整个舞会他都很失败，没能邀请到那些漂亮女生共舞，忽然，他发现了你——你知道吗，你也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哦——他希望你能和他跳个舞。
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他。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很没风度地把你手中端着咖啡杯的托盘打翻了！
我看到你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摔碎杯子是要赔的，而众目睽睽下受到的轻慢更是你难以容忍的。
我想都没有想，就冲上去把那个男生拎出了舞会。
“哥们，你得跟她道歉，还得赔这个杯子的钱。”
“钱我有的是，道歉，没门！”
“为什么？”
“打碎个杯子怎么了？几块钱而已。她一个乡下人，不跟我跳舞，扫我的面子……”
“你这样的人还有面子？”
“我老爸是……”
“少提老爸。跟我比这个，你还差很多呢，打碎个杯子不过是几块钱而已，打你一顿，也不过是几千块而已……”
“你……你凭什么……”
“凭你欺负到我女朋友身上！”
那小子落荒而逃，我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十元钱，一抬头，看见你愠怒地站在我面前。
我赶紧把钱递给你：“那个……同学……叫我转达……抱歉……这是他赔杯子的钱。真的是他主动赔的，他说，不是故意的……”
你不吭声，大眼睛眨啊眨，瞪着我。
“真的是他的钱，不是我的……你别生气了……”
你终于说话了：“这是他应该赔的，我收下。不过，我还是很生气！”
“还生气啊？别啊……要不，我明天去揍他一顿？”
“我是生你的气！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什么？”
你满脸通红，气得直跺脚：“你说谁是你的女朋友啊？你这人真是讨厌！”
你跑出很远了，月色下，我仍旧站在那里，傻笑。
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想笑。但是我笑不出来了，我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我的思想正在渐渐的迟钝。护士已经给我罩上了氧气罩，她告诉我，医院马上就要到了！
医院？我模糊地想着，我们为什么要去医院呢？今天晚上，我们班上不是组织大家到郊区的山上去看流星雨的吗？说是毕业前的集体许愿活动呢。
据说，这是百年不遇的流星雨。班长号召家里有车的同学贡献力量，年满十八岁的学生有个驾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很快大家就分坐几辆车奔赴郊区那座不知名的小山。
我没有叫司机祥叔开那辆奔驰过来，而是特意嘱咐老爸，找一辆他们公司比较旧的捷达过来给我就成了。
我知道，你对那辆奔驰印象不好。
山上的夜风很冷，很想为你披一件衣服，却见你脱下自己的外套，让给了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女生。
夜空真美，那么深，那么远，点点流星划过，让人感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奈。
不知道是谁开始嚷嚷：“许愿啦，许愿啦，今天这么多的流星，总能有愿望实现的！”
哦，愿望！
“我要中个五百万！”“我要周游世界！”“我要嫁给周杰伦！”“我要……阿嚏！”……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旁边的同学把我推起来，“别傻坐着啊，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我的愿望——”我看着你的眼睛，犹豫着那句话要不要说出口，要知道，那句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你也转头，正遇上我的目光。
“我要我爱的那个女孩也爱上我，就是死也情愿！”
最亮的一颗流星飞过，同学们纷纷做呕吐状哄笑成一片。他们也许不相信这样的愿望，你呢？
我看到你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是一句什么话？开车下山的时候，我执意邀请你坐我的车，我一定要知道你说的那句话！
可是你一直不肯开口。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纨绔子弟？是的，我爸爸的确很有钱，但是那与我无关。你知道吗？我已经放弃去美国读书的事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踏实地做一个人，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的未来。请你相信我吧！”
你摇摇头。
“我可以不要城市的生活，我想考农业大学畜牧专业呢！我还想，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去你的家乡好吗？对了，我们可以养一头小牛呢……”
你还是摇摇头。
“要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呢？你没听到我在山上许的愿吗？”
你终于点点头。
“那……你说了句什么？我看到你说了一句话！请你告诉我，好吗？”
你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有一滴泪水滑落下来，像一颗流星无声地陨落。你一字一字地说——
“我说的是，除非我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方向盘在那一瞬倾斜了，因为心在那一瞬颤抖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忙把方向盘向反方向扳过来，我不能让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你处于危险的位置！然而，这倒霉的旧捷达，没有安全气囊！
挡风玻璃破碎了，我看到你捂着眼睛倒在座位上。我想去拉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卡在那里，根本动弹不了！我用尽力气摸出手机……
然后就是这样了。
越来越疼了，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只是懊恼还没来得及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那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我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急救室里，身旁是纷乱的白色的人影。我用尽力气抓住其中的一个问：“她，怎么样？”
“生命保住了，不过，眼睛被碎玻璃扎了……如果不做移植手术，就会瞎了……”
你说过，除非瞎了，才会爱上我……傻丫头，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宁愿你不爱我，也不要你瞎了啊！
“医生，把我的……给她！”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流失，觉得冷，很冷……是不是我们还在山上？我只相信，我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女孩篇
那句话，是的，我说了。
可是我非常后悔。因为那不是我想说的话。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用手指尖够到我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说：“别怕……”
好想大声地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想说那句话，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一刻我不知道你的情形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帮助你，只有安静地闭上眼睛，顺从地按照医护人员的要求去做，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心才好。
眼前被鲜血染成了黑暗。可是你的样子却清晰地浮现出来，你还是那样歪着嘴角冲我笑着。你知道，第一次见你这样对我笑的时候，我很讨厌你呢！因为你那辆不守交通规则的豪华车——我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奔驰宝马的牌子，也因为你那个说话不客气的司机，所以，连同你和你的微笑，我都讨厌。
说不好我是清高还是自卑，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以后，我越发想躲你远一点，再远一点才好，虽然我们是天天上课都要碰面的同学，尤其是当我辗转听说，你竟然无聊地和我的室友凑在一起，嘲笑起我和我的小牛的时候，我在梦里把你当成了那个杀害我的小牛的屠夫……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对你，莫名怨恨了好几天。
当然你不会知道，就是因为你在我的梦里表现不好，我才故意忘记通知你一次临时的换课，让严厉的班主任当众批评你“旷课”。
也许我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你在哪里？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疼痛搅得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慌乱让我难以平静自己的心情，虽然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可是你在哪里呢？看不见你，我竟然感觉恐惧。想伸出手去摸摸你，却听到护士的声音：“你的手别乱动，躺好，打着吊针呢！”
想起来了，那一次，也是我生病打吊针。一个人坐在校医院又硬又冷的长椅上，看着吊瓶里的药水顺着管子“滴答滴答”地溅落，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滴答起来——要是在家里，妈妈会给我做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吧？虽然家里穷，汤里没有鸡蛋，没有香油，但是有妈妈那温暖的手会时时按在我的额头，轻声地询问：“丫头，好点了没？”
“好点了没？”你就这样愣愣地出现在我身边，把手伸向我的额头。我吓了一大跳，险些蹦起来碰倒了吊瓶的架子。“你为什么病了也不说一声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呢？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好，脱离班集体，自由散漫，不主动团结同学，还不让同学主动团结你……”你严肃地说。
我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虽然眼泪还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干。可是想了想，我又笑不出来了，我知道班上的很多同学都在背后叫我乡下人，我不懂得名牌，不知道网络，不清楚时尚，她们和我连共同的话题都没有，怎么会想要“团结”我、帮助我呢？至于你，也一定是觉得我这个乡下丫头又土又傻，和我逗逗乐比较好玩吧？
你坚持要送我回宿舍，我坚持不许你送。
“你还发烧呢！怎么能没人照顾？”
“呵呵，这算什么啊，我们乡下孩子，从来没那么金贵，发烧也要去放牛打草，跟你们比不了。”
你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转身就走，虽然脚下像踩着棉花，仍然努力把步子迈得飞快。你还是追上来，把一袋子水果塞进我的手里：“在我的心里，没城乡差别。”
你跑得那么快，以至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你：“在我的心里，有城乡差别！”
那一袋子我以前没吃过的水果，全都分给了我的室友。她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问起是谁送给我的。没人相信我这个吝啬鬼会给自己买这么高级的水果。当我说出你的名字，她们集体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发出酸溜溜的惊叫。熄灯以后，我还听到她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看不出来啊，还以为她是个很朴实的乡下孩子呢！”
“哼，就是这样的乡下人才有心计呢，以为自己有张漂亮脸蛋，就可以傍上帅哥呀！”
“肯定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呢！谁不知道人家不但有钱还有势力！”
“有什么用，人家会真的看上她？门不当户不对，做梦吧！”
“是为了以后能继续赖在城里上学吧，真豁得出去啊！”
我用被子捂住耳朵。我知道她们说的不是真的，可是我却无法辩驳。让事实作证吧，我要离你远远的，我不要背负这样的名声！
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太天真了呢？我拒绝你的关心，躲开你的帮助，硬是做出高傲的样子，心里却总是软软的，不敢触动，因为……你悄悄地在那里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了你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吗？对了，那个信封，那个你悄悄投进希望工程捐款箱的信封……我其实偷偷地看到了，看到了你这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是真的在想要帮助穷困的孩子。你不是在向我炫耀你的财富，也不是在用钱打动我的心灵，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你有一颗真诚的心灵呢！
此刻，在急救车上，我听到医护人员在紧急地救护你。你一定伤得很重吧？你疼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呻吟呢？是怕我担心吧？我努力想要睁眼看看你的伤势，可是那一层层纱布挡住了我。
哦，如果就这样再不能看见你了，也好，这样在我的记忆中，你永远是那个高大帅气、喜欢歪着嘴角冲我笑的男生！说实话，如果看到你受伤流血，我会心痛的！
心痛，如同刚刚在山上看流星雨的时候，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我的感觉只有心痛。你认真地、慢慢地、说出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流星一样在我的心里划过、陨落，在心上留下一个悲哀的伤痕。你明明知道，我们相差得太多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地位，我们的前途，我们的未来，那明明是两条不能交叉的平行线，你为什么还要执著地去追寻那个肥皂泡一样的梦想呢？
对了，还有同学们夸张的表情，他们假装呕吐的样子，我的室友们还特意用怪怪的眼神看我呢。
我的心刺痛了。一个女孩子，听到一个心仪的男孩子说出那样真挚火热的话来，应该是满心欢喜笑面如花啊，可是我，不但要假装没听明白，还要故意做出冷漠的样子……你知道吗，我也是多么想对你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啊！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宁愿就这样默默地苦苦地暗暗地喜欢着你，却不想叫你喜欢我，因为我……配不上你的。
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能是童话。而他们结婚以后的故事，连童话都不敢继续去讲述呢。
我看到那颗最亮的流星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我忍不住轻轻地说出那句话……
没想到我嘴唇轻微的翕动也被你看在眼里，坐在你的车里，你像个孩子似的固执地要我告诉你那句话是什么内容。
我怎么能告诉你呢？我并不能许你一个未来的！
看着你火一样热切的眼睛，我决定要给你冷冷地浇上一盆水，于是，我说出了那句让我后悔的话——
“我说的是，除非我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天知道，那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啊！可是你并不知道，那一瞬，你颤栗了，我的世界黑暗了。
我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一阵眩晕之后，眼睛刺痛，你就那样从我眼前消失了……
刺耳的救护车的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竟然有微微的失望。我居然偷偷希望就这样不被打搅，和你安静地在一起，直到永远呢。
但是我不可以这样自私，自私到想要占有你的生命。你自己也许都没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生吧！
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生平参加的那第一次舞会。虽然我只是一个服务生，只能穿梭在那些点燃着蜡烛的桌子旁，为别人端上一杯咖啡或者果汁，然后低头微笑着说着谢谢后退着离开，但是我还是偷偷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等待王子的灰姑娘，也许，只要许一个愿望，善良的仙女就把我变成舞会上最美丽的那个姑娘？
“喂，帮我们来两瓶可乐，要冰镇的！”那边桌子旁，两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在招呼我。
“好的，请稍等。”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她们的议论——她们在议论你——“他真的好帅哦。”
“家里还很有钱呢……”
“不过他并不骄横啊……”
“是啊，我还见过他喂校园里的流浪猫呢！”
“这算什么啊，我见过他打架！”
“啊？”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为有几个人欺负一个乞讨的小脏孩子……”
“好喜欢他哦！”
“我也是！”
我也是……可是……
远远地，看见你站在霓虹灯下，你还是那样歪着嘴角笑着，我看不清楚你是在向谁笑着，多希望是我啊，然后你慢慢走过来，伸出手，邀请我，跳一支舞……
怎么搞的！我怎么又开始做梦了呢！
我赶紧去端了饮料过来，却再不敢抬头看你的脸。
你却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那个外班的男生打翻了我手中的托盘……你气汹汹地拽他出去，我慌了神，等我醒悟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只听见你说——
“凭你欺负到我女朋友身上！”
我怎么会是你的女朋友呢？我怎么能是你的女朋友呢？我很生气，骂你讨厌，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生我的气，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女朋友呢？
转身跑开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水，不能让你看见。
现在我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被层层的纱布阻挡着，你应该还是看不见吧？那就让我尽情地在你面前哭一次吧！那个冷冰冰傻乎乎的乡下孩子，她也有着一颗水做的柔软的心呢！
似乎是到了医院，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车门打开的时候，我好怕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离开你！我伸手去抓你，被护士阻止了。我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我听到他们把你抬走了，你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的心头突然掠过不安，你似乎还有句话要说，但是来不及了，我们，就那样，在担架上各分两头……
在急救的时候，我拼命地问着医生：“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医生只是按住我，叫我安静：“那个男生在另一个抢救室里，你不要激动，现在我们在等你的老师、家属来……”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手术。”
“他呢？”
“他……已经上手术台了，他的家长已经来了……”
“哦，那就好了……他还好吧？告诉我，他没事的！”
外面有医生在叫：“赵主任，您出来一下，病人家属找您……”
医生匆匆出去。
也许是眼睛看不见了，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
“怎么样……”
“我们决定了，就按照孩子的愿望吧……”
“好的，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的。”
“我们能看看那个女孩子吗？”
“她就躺在里面那张床上……”
“哦……”
我听到有脚步声，在我床头不远处停下来，然后，是一声轻微、轻微极了的叹息……
再也支持不住，我昏沉沉地睡去了。
恍然一梦，你站在我的面前，歪着嘴角笑眯眯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不该说出那句话的……”我说。
“不。我知道，那并不是你想说的话。”你安静地说。
“是的……”我坦白。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山上，在那颗流星落下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
“可是我就要走了……你忍心叫我就这样走吗？带着一个永远不知道的疑问走？走那么远那么远的路？”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那句话……”
“那句话……”
我终于决定要告诉你，可是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你竟然在慢慢离我远去！不！不要走啊！
你向我挥挥手：“不论怎么样，都请你记得我的话吧！就是那句话，我说了，不后悔！”
……
当纱布一层层缓缓地揭开，再一次看见久违的阳光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你永远地走了，但是你把你的眼睛留给了我。现在，我就是用你的眼睛，再重新看着这个世界，原来，这是一个如此温暖的世界啊！
好想回到那座小山上，好想在同一个流星雨的夜晚，好想大声地勇敢地说出那句话，我真心想说的那句话——
“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我心里的那句话，你在那盛开着流星雨的夜空听见了吗？
我知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那句话，是的，我说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那就是我想说的话。
急救车的笛声刺耳地尖叫着，但那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你。你合着眼睛，安详地躺在担架上，任由护士把你匆匆抬上车去。我好想大声地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那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
可是疼痛阻止了我。我已经无法动弹，我感觉断裂的肋骨已经深深刺进了我的内脏，以致只要我一张嘴，就有血水会顺着嘴角流出来。我只好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甜腥味道，紧紧闭上嘴，顺从地遵照医生的嘱咐——不要动，千万不要乱动！
可是我多么想动一动啊，转一转头，再看你一眼；伸一伸手，再拉你一把……如果一切能回到不远的从前，那该多好啊。
我把眼睛闭上，就这样看到了你。
那一天，我们都是来学校报到的新生。我慵懒地靠在大奔舒适的座位上，这所全市闻名的重点高中的景色并不能令我如何激动。老爸早已经告诉过我，这所学校不过是我目前的一个台阶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把我送到美国去读书。相对于这所学校，遥远的美国还能引起我的一点点兴趣……
“吱……”车忽然刹住了。司机按了三声喇叭。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祥叔，怎么搞的？”
司机忙不迭地按下车窗玻璃：“喂，你不能靠边点吗？”
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扎马尾巴、穿白衣裙的女生拖着一个老旧的行李箱挡在我的车前。她瞥了一眼我们的车，不吭声，抬手指了指前面一个禁止机动车通行的标志。
司机越发不满：“叫你靠边就靠边嘛！小丫头片子……”
那女生冷冷地看着司机，目光穿透挡风玻璃，竟直射到我的脸上。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我，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我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祥叔，靠边停车，我下车自己走。”
“那怎么成？这离宿舍还远着呢，那么多的行李，你自己怎么能拿得了啊？”
“没关系的，你停好车后，慢慢给我一样一样送过来好了。”
“好的好的，那你先去宿舍等着，不要乱跑，我把你的上学手续办好就来……”
早已经听烦了司机的唠叨，从我六岁上学开始。
下了车，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拎着行李来报到的学生，几乎都有三两个家长陪伴着，说说笑笑。而那个孤单的白色身影，在远处的白杨树的树阴下闪动了一下，就不见了。
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或许，那一次，你并没有看清我的面孔，我也没能仔细端详你的眼睛。但是我坚持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相见，因为仅仅那一面，你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你，不同于别的女生呢。
现在想想，大约就是你那冷冷的目光触动了我——从来没有哪个女生那样不屑地看着我的奔驰６００，和“帅呆酷毙”的我呢！
我忍不住笑了。顿时从肋骨间传来刺痛，血水又从嘴里冒了出来，趵突泉一样。我伸手想去擦一下，被护士按住了：“大夫说了，叫你不要动的嘛！”
可是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是脏兮兮不忍目睹啊。不过好在你现在看不到我这副德行。担架往车上抬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呻吟了，真的，很痛。你呢？痛吗？有没有哭？
忽然就想起了你那一次哭泣的模样。
得知我们是同一班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高兴了一个晚上，说不出为什么。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竟然破天荒地早早到了教室。但是我还是晚了，透过窗户，我看到你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还是那件白衣裙，还是那条马尾辫。你伏在桌子上，肩膀微微地耸动。我推开门，做出潇洒的姿势，对你说：“嗨，早安啊，真没想到，我们居然……”
你惊愕地抬起头，对我的突然出现流露出毫不隐瞒的不满——因为你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来得及擦去。
看清是我，你冷冷地拿起书本，重新埋下头去。
我自讨没趣，只好自言自语地找了个离你不远的位置坐下，悄悄地看着你。好想问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问。因为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我去问你同宿舍的同学，给她们买了八喜冰淇淋，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探听到关于你的一点点信息——你在城里上学，而你的父母在乡下辛勤地耕作，他们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小牛给你积攒学费。而那头小牛，是你亲手喂养大的，你给它洗澡，带它去吃草，夏天里为它扇扇，驱赶蚊虫，冬天里带它睡在你的房间……如今想到它可能落在屠夫的手中，你只有偷偷地哭泣……
你的室友讲起这些的时候，如同讲一个离奇的童话故事。她们嘲笑你的白衣裙是为小牛戴孝，她们说你的身上似乎还有牛的气息，她们甚至给你取了织女的外号……
那一天，我很惊诧地发现，我居然对她们的言行感到愤怒。天知道，仅仅是几天之前，我还和她们一样，对乡下人感到格外的鄙夷和反感。
“我是一个乡下人。”那天，你站在我面前，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封，那里面是厚厚一叠钞票。“但是我不需要怜悯。”你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说得我满面通红。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学着帮助别人啊。
看着你转身离去的身影，被拒绝的我着实有些恼怒。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呢？我想不明白，如果我把这些钱随便给一个什么人，保证他会激动得说不出话，视我为天大的好人呢！可是在你面前，我连好人也当不成吗？真想把这个倒霉的信封就这么扔进垃圾桶！哦，不，不能。如果被你知道了，你会更加看不起我的吧？还好，学生会那个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信箱还开着……
急救车在夜色里急驰着。
你就躺在我旁边的担架上，这是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哪怕身体再承受一次剧烈的疼痛。
怎么你还没有醒来呢？你的眼睛已经被蒙上了纱布，你的嘴巴紧紧地闭着，你急促的呼吸令你的胸膛急速地起伏……啊，好疼啊！是我的心好疼啊！你一定是在怪我吧？就像那一次，那一次你是那么地生气，可是看着你生气的模样，你知道吗，我却在心里偷偷喜欢呢！
那是我们高三即将毕业离开学校的前夕，学校为我们这些刚刚迈入十八岁门槛的学生举行了一次毕业舞会。当学校礼堂闪烁起七彩的霓虹灯，校园里飘荡起悠扬的舞曲时，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当中，我却找不到你的身影。
问到你的室友，她们还是那副不屑的样子——
“她啊，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会跳舞呢？”
“再说，她也没有漂亮的裙子可以穿到舞会上来嘛……”
“而且，有哪个男生会愿意邀请她这样的女生跳舞呢……”
当然有！比如我！
终于，我看到你出现在舞会上——你不是来跳舞的，而是报名来服务的，你低着头，穿梭在你的同学中间，为他们送上一杯速溶咖啡，或者一瓶冰镇可乐。学生会会为每一个像你这样的服务生支付一笔小小的劳务费。
而我，我好想请你跳一支舞！可是我不敢，我怕影响了你的工作，我怕你误会我在令你出丑，我怕你再一次拒绝我……总之我这个从来不知道害怕的人，怕了你了……
我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目光牢牢地锁定你，幸好舞会的灯光很昏暗，让你难以发现我放肆的眼光。我悄悄地请了很多同学喝饮料，不让你知道是我在埋单。我只是希望这一次舞会的收入能稍稍多一点，学生会给你的报酬也能稍稍多一点……
舞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别的班的男生叫住了你，整个舞会他都很失败，没能邀请到那些漂亮女生共舞，忽然，他发现了你——你知道吗，你也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哦——他希望你能和他跳个舞。
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他。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很没风度地把你手中端着咖啡杯的托盘打翻了！
我看到你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摔碎杯子是要赔的，而众目睽睽下受到的轻慢更是你难以容忍的。
我想都没有想，就冲上去把那个男生拎出了舞会。
“哥们，你得跟她道歉，还得赔这个杯子的钱。”
“钱我有的是，道歉，没门！”
“为什么？”
“打碎个杯子怎么了？几块钱而已。她一个乡下人，不跟我跳舞，扫我的面子……”
“你这样的人还有面子？”
“我老爸是……”
“少提老爸。跟我比这个，你还差很多呢，打碎个杯子不过是几块钱而已，打你一顿，也不过是几千块而已……”
“你……你凭什么……”
“凭你欺负到我女朋友身上！”
那小子落荒而逃，我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十元钱，一抬头，看见你愠怒地站在我面前。
我赶紧把钱递给你：“那个……同学……叫我转达……抱歉……这是他赔杯子的钱。真的是他主动赔的，他说，不是故意的……”
你不吭声，大眼睛眨啊眨，瞪着我。
“真的是他的钱，不是我的……你别生气了……”
你终于说话了：“这是他应该赔的，我收下。不过，我还是很生气！”
“还生气啊？别啊……要不，我明天去揍他一顿？”
“我是生你的气！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什么？”
你满脸通红，气得直跺脚：“你说谁是你的女朋友啊？你这人真是讨厌！”
你跑出很远了，月色下，我仍旧站在那里，傻笑。
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想笑。但是我笑不出来了，我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我的思想正在渐渐的迟钝。护士已经给我罩上了氧气罩，她告诉我，医院马上就要到了！
医院？我模糊地想着，我们为什么要去医院呢？今天晚上，我们班上不是组织大家到郊区的山上去看流星雨的吗？说是毕业前的集体许愿活动呢。
据说，这是百年不遇的流星雨。班长号召家里有车的同学贡献力量，年满十八岁的学生有个驾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很快大家就分坐几辆车奔赴郊区那座不知名的小山。
我没有叫司机祥叔开那辆奔驰过来，而是特意嘱咐老爸，找一辆他们公司比较旧的捷达过来给我就成了。
我知道，你对那辆奔驰印象不好。
山上的夜风很冷，很想为你披一件衣服，却见你脱下自己的外套，让给了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女生。
夜空真美，那么深，那么远，点点流星划过，让人感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奈。
不知道是谁开始嚷嚷：“许愿啦，许愿啦，今天这么多的流星，总能有愿望实现的！”
哦，愿望！
“我要中个五百万！”“我要周游世界！”“我要嫁给周杰伦！”“我要……阿嚏！”……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旁边的同学把我推起来，“别傻坐着啊，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我的愿望——”我看着你的眼睛，犹豫着那句话要不要说出口，要知道，那句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你也转头，正遇上我的目光。
“我要我爱的那个女孩也爱上我，就是死也情愿！”
最亮的一颗流星飞过，同学们纷纷做呕吐状哄笑成一片。他们也许不相信这样的愿望，你呢？
我看到你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是一句什么话？开车下山的时候，我执意邀请你坐我的车，我一定要知道你说的那句话！
可是你一直不肯开口。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纨绔子弟？是的，我爸爸的确很有钱，但是那与我无关。你知道吗？我已经放弃去美国读书的事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踏实地做一个人，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自己的未来。请你相信我吧！”
你摇摇头。
“我可以不要城市的生活，我想考农业大学畜牧专业呢！我还想，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去你的家乡好吗？对了，我们可以养一头小牛呢……”
你还是摇摇头。
“要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呢？你没听到我在山上许的愿吗？”
你终于点点头。
“那……你说了句什么？我看到你说了一句话！请你告诉我，好吗？”
你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有一滴泪水滑落下来，像一颗流星无声地陨落。你一字一字地说——
“我说的是，除非我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方向盘在那一瞬倾斜了，因为心在那一瞬颤抖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忙把方向盘向反方向扳过来，我不能让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你处于危险的位置！然而，这倒霉的旧捷达，没有安全气囊！
挡风玻璃破碎了，我看到你捂着眼睛倒在座位上。我想去拉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卡在那里，根本动弹不了！我用尽力气摸出手机……
然后就是这样了。
越来越疼了，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只是懊恼还没来得及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那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我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急救室里，身旁是纷乱的白色的人影。我用尽力气抓住其中的一个问：“她，怎么样？”
“生命保住了，不过，眼睛被碎玻璃扎了……如果不做移植手术，就会瞎了……”
你说过，除非瞎了，才会爱上我……傻丫头，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宁愿你不爱我，也不要你瞎了啊！
“医生，把我的……给她！”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流失，觉得冷，很冷……是不是我们还在山上？我只相信，我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女孩篇
那句话，是的，我说了。
可是我非常后悔。因为那不是我想说的话。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用手指尖够到我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说：“别怕……”
好想大声地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想说那句话，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一刻我不知道你的情形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帮助你，只有安静地闭上眼睛，顺从地按照医护人员的要求去做，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心才好。
眼前被鲜血染成了黑暗。可是你的样子却清晰地浮现出来，你还是那样歪着嘴角冲我笑着。你知道，第一次见你这样对我笑的时候，我很讨厌你呢！因为你那辆不守交通规则的豪华车——我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奔驰宝马的牌子，也因为你那个说话不客气的司机，所以，连同你和你的微笑，我都讨厌。
说不好我是清高还是自卑，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以后，我越发想躲你远一点，再远一点才好，虽然我们是天天上课都要碰面的同学，尤其是当我辗转听说，你竟然无聊地和我的室友凑在一起，嘲笑起我和我的小牛的时候，我在梦里把你当成了那个杀害我的小牛的屠夫……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对你，莫名怨恨了好几天。
当然你不会知道，就是因为你在我的梦里表现不好，我才故意忘记通知你一次临时的换课，让严厉的班主任当众批评你“旷课”。
也许我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你在哪里？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疼痛搅得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慌乱让我难以平静自己的心情，虽然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可是你在哪里呢？看不见你，我竟然感觉恐惧。想伸出手去摸摸你，却听到护士的声音：“你的手别乱动，躺好，打着吊针呢！”
想起来了，那一次，也是我生病打吊针。一个人坐在校医院又硬又冷的长椅上，看着吊瓶里的药水顺着管子“滴答滴答”地溅落，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滴答起来——要是在家里，妈妈会给我做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吧？虽然家里穷，汤里没有鸡蛋，没有香油，但是有妈妈那温暖的手会时时按在我的额头，轻声地询问：“丫头，好点了没？”
“好点了没？”你就这样愣愣地出现在我身边，把手伸向我的额头。我吓了一大跳，险些蹦起来碰倒了吊瓶的架子。“你为什么病了也不说一声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呢？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好，脱离班集体，自由散漫，不主动团结同学，还不让同学主动团结你……”你严肃地说。
我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虽然眼泪还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干。可是想了想，我又笑不出来了，我知道班上的很多同学都在背后叫我乡下人，我不懂得名牌，不知道网络，不清楚时尚，她们和我连共同的话题都没有，怎么会想要“团结”我、帮助我呢？至于你，也一定是觉得我这个乡下丫头又土又傻，和我逗逗乐比较好玩吧？
你坚持要送我回宿舍，我坚持不许你送。
“你还发烧呢！怎么能没人照顾？”
“呵呵，这算什么啊，我们乡下孩子，从来没那么金贵，发烧也要去放牛打草，跟你们比不了。”
你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转身就走，虽然脚下像踩着棉花，仍然努力把步子迈得飞快。你还是追上来，把一袋子水果塞进我的手里：“在我的心里，没城乡差别。”
你跑得那么快，以至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你：“在我的心里，有城乡差别！”
那一袋子我以前没吃过的水果，全都分给了我的室友。她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问起是谁送给我的。没人相信我这个吝啬鬼会给自己买这么高级的水果。当我说出你的名字，她们集体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发出酸溜溜的惊叫。熄灯以后，我还听到她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看不出来啊，还以为她是个很朴实的乡下孩子呢！”
“哼，就是这样的乡下人才有心计呢，以为自己有张漂亮脸蛋，就可以傍上帅哥呀！”
“肯定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呢！谁不知道人家不但有钱还有势力！”
“有什么用，人家会真的看上她？门不当户不对，做梦吧！”
“是为了以后能继续赖在城里上学吧，真豁得出去啊！”
我用被子捂住耳朵。我知道她们说的不是真的，可是我却无法辩驳。让事实作证吧，我要离你远远的，我不要背负这样的名声！
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太天真了呢？我拒绝你的关心，躲开你的帮助，硬是做出高傲的样子，心里却总是软软的，不敢触动，因为……你悄悄地在那里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了你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吗？对了，那个信封，那个你悄悄投进希望工程捐款箱的信封……我其实偷偷地看到了，看到了你这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是真的在想要帮助穷困的孩子。你不是在向我炫耀你的财富，也不是在用钱打动我的心灵，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你有一颗真诚的心灵呢！
此刻，在急救车上，我听到医护人员在紧急地救护你。你一定伤得很重吧？你疼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呻吟呢？是怕我担心吧？我努力想要睁眼看看你的伤势，可是那一层层纱布挡住了我。
哦，如果就这样再不能看见你了，也好，这样在我的记忆中，你永远是那个高大帅气、喜欢歪着嘴角冲我笑的男生！说实话，如果看到你受伤流血，我会心痛的！
心痛，如同刚刚在山上看流星雨的时候，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我的感觉只有心痛。你认真地、慢慢地、说出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流星一样在我的心里划过、陨落，在心上留下一个悲哀的伤痕。你明明知道，我们相差得太多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地位，我们的前途，我们的未来，那明明是两条不能交叉的平行线，你为什么还要执著地去追寻那个肥皂泡一样的梦想呢？
对了，还有同学们夸张的表情，他们假装呕吐的样子，我的室友们还特意用怪怪的眼神看我呢。
我的心刺痛了。一个女孩子，听到一个心仪的男孩子说出那样真挚火热的话来，应该是满心欢喜笑面如花啊，可是我，不但要假装没听明白，还要故意做出冷漠的样子……你知道吗，我也是多么想对你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啊！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宁愿就这样默默地苦苦地暗暗地喜欢着你，却不想叫你喜欢我，因为我……配不上你的。
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能是童话。而他们结婚以后的故事，连童话都不敢继续去讲述呢。
我看到那颗最亮的流星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我忍不住轻轻地说出那句话……
没想到我嘴唇轻微的翕动也被你看在眼里，坐在你的车里，你像个孩子似的固执地要我告诉你那句话是什么内容。
我怎么能告诉你呢？我并不能许你一个未来的！
看着你火一样热切的眼睛，我决定要给你冷冷地浇上一盆水，于是，我说出了那句让我后悔的话——
“我说的是，除非我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天知道，那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啊！可是你并不知道，那一瞬，你颤栗了，我的世界黑暗了。
我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一阵眩晕之后，眼睛刺痛，你就那样从我眼前消失了……
刺耳的救护车的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竟然有微微的失望。我居然偷偷希望就这样不被打搅，和你安静地在一起，直到永远呢。
但是我不可以这样自私，自私到想要占有你的生命。你自己也许都没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生吧！
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生平参加的那第一次舞会。虽然我只是一个服务生，只能穿梭在那些点燃着蜡烛的桌子旁，为别人端上一杯咖啡或者果汁，然后低头微笑着说着谢谢后退着离开，但是我还是偷偷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等待王子的灰姑娘，也许，只要许一个愿望，善良的仙女就把我变成舞会上最美丽的那个姑娘？
“喂，帮我们来两瓶可乐，要冰镇的！”那边桌子旁，两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在招呼我。
“好的，请稍等。”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她们的议论——她们在议论你——“他真的好帅哦。”
“家里还很有钱呢……”
“不过他并不骄横啊……”
“是啊，我还见过他喂校园里的流浪猫呢！”
“这算什么啊，我见过他打架！”
“啊？”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为有几个人欺负一个乞讨的小脏孩子……”
“好喜欢他哦！”
“我也是！”
我也是……可是……
远远地，看见你站在霓虹灯下，你还是那样歪着嘴角笑着，我看不清楚你是在向谁笑着，多希望是我啊，然后你慢慢走过来，伸出手，邀请我，跳一支舞……
怎么搞的！我怎么又开始做梦了呢！
我赶紧去端了饮料过来，却再不敢抬头看你的脸。
你却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那个外班的男生打翻了我手中的托盘……你气汹汹地拽他出去，我慌了神，等我醒悟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只听见你说——
“凭你欺负到我女朋友身上！”
我怎么会是你的女朋友呢？我怎么能是你的女朋友呢？我很生气，骂你讨厌，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生我的气，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女朋友呢？
转身跑开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水，不能让你看见。
现在我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被层层的纱布阻挡着，你应该还是看不见吧？那就让我尽情地在你面前哭一次吧！那个冷冰冰傻乎乎的乡下孩子，她也有着一颗水做的柔软的心呢！
似乎是到了医院，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车门打开的时候，我好怕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离开你！我伸手去抓你，被护士阻止了。我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我听到他们把你抬走了，你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的心头突然掠过不安，你似乎还有句话要说，但是来不及了，我们，就那样，在担架上各分两头……
在急救的时候，我拼命地问着医生：“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医生只是按住我，叫我安静：“那个男生在另一个抢救室里，你不要激动，现在我们在等你的老师、家属来……”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手术。”
“他呢？”
“他……已经上手术台了，他的家长已经来了……”
“哦，那就好了……他还好吧？告诉我，他没事的！”
外面有医生在叫：“赵主任，您出来一下，病人家属找您……”
医生匆匆出去。
也许是眼睛看不见了，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
“怎么样……”
“我们决定了，就按照孩子的愿望吧……”
“好的，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的。”
“我们能看看那个女孩子吗？”
“她就躺在里面那张床上……”
“哦……”
我听到有脚步声，在我床头不远处停下来，然后，是一声轻微、轻微极了的叹息……
再也支持不住，我昏沉沉地睡去了。
恍然一梦，你站在我的面前，歪着嘴角笑眯眯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不该说出那句话的……”我说。
“不。我知道，那并不是你想说的话。”你安静地说。
“是的……”我坦白。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山上，在那颗流星落下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
“可是我就要走了……你忍心叫我就这样走吗？带着一个永远不知道的疑问走？走那么远那么远的路？”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那句话……”
“那句话……”
我终于决定要告诉你，可是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你竟然在慢慢离我远去！不！不要走啊！
你向我挥挥手：“不论怎么样，都请你记得我的话吧！就是那句话，我说了，不后悔！”
……
当纱布一层层缓缓地揭开，再一次看见久违的阳光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你永远地走了，但是你把你的眼睛留给了我。现在，我就是用你的眼睛，再重新看着这个世界，原来，这是一个如此温暖的世界啊！
好想回到那座小山上，好想在同一个流星雨的夜晚，好想大声地勇敢地说出那句话，我真心想说的那句话——
“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我心里的那句话，你在那盛开着流星雨的夜空听见了吗？
我知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