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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接到幸福社区片警罗秉亮的电话时,张玉福奶奶正在抗癌协会里忙活中秋晩会的筹备工作,确切说是后勤保障工作。她要亲手制作一个晚会上吃的大月饼。她煮好糖浆,将一大碗低筋面粉拿到漏筛上筛,纷纷扬扬的面粉像雪花一样均匀下扬。和面时使点儿劲,张奶奶枯瘦的手背青筋暴露,像虬结在一起的钢筋,一杵一杵的,似要戳破薄薄的肉皮,看起来触目惊心。
嗡嗡嗡的震动声吓了张奶奶一跳,揣在衣兜里的老年机响了起来。
张奶奶扯过案板上的纱布,擦下沾满面和油的手,眼睛瞟了一下显示屏,心“咚咚”地紧张了起来。
张奶奶和小罗也算是“老朋友”了,她却最怕接到这位“老朋友”的电话。张奶奶屏住了呼吸,鼓膜敏感地捕捉着电话另一边的声音。
小罗在电话里的声音简洁明了,请张奶奶去一趟派出所,石磊又犯事了。
果然如此。张奶奶来不及抠净指缝间的面泥,匆匆在自来水管下冲了冲,用毛巾揩了揩,一把抓下挂钩上的手包,便急急地出了门。
派出所值班室里,小罗坐在桌子后面泡着普洱茶。小巧的花梨木茶盘纹理清晰,褐红色的底色反射着淡淡的釉光,他将洗出的茶水浇在茶宠“小猪拱槽”摆件上,一头头原本铁锈颜色的小猪在滚水的浇灌下变成了“金猪”。小罗二百来斤的大块头坐在椅子上,几乎看不见椅子,就像他永远都在练“马步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高人”。凉爽的中秋天气里,口里仍止不住呼噜噜往外喷着热气,整个像一堆叠起来正在蒸锅里冒气的粉蒸肉。那套小巧的茶盘在他肥手的摆弄下,活像一套儿童玩具。
张奶奶拎着包站在门口,气还没喘匀,一眼就看到墙角沙发上坐着的石磊。他的右眼肿得眯成一条缝,嘴角也是青紫的。石磊瞥了一眼张奶奶,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此刻正是中午下班、放学高峰期,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嘈杂的喇叭声、警哨声充斥在空气中。
张奶奶走进门,小罗让座。
还是打架,群架。小罗拎起公道杯,给张奶奶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十二年的無量山红饼,尝尝。说话间一杯红茶已下肚,他又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完全是喝啤酒的方式。张奶奶慢嘬细品,茶水色正味纯,的确是难得的好茶。只是这样的好茶,被小罗这种豪爽的喝法,弄得有些糟蹋。张奶奶从眼角瞅小罗,小罗喝茶喝得风生水起,“滋溜、滋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完了还“呼——”地长吁出一口气,一脸享受的模样。张奶奶从手袋中摸出钱包,头也没抬地问,多少?
这回不用麻烦您,得他自己来。四百九十九,而且今后每打一次就这个价。打得起,你老兄继续哈。小罗拿眼角乜着石磊,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眼里满是得意,像是一个小孩儿想到了一个绝妙高招来制服同伴似的。
凭什么?上次不就罚了三百元,你,你乱收费……石磊的身体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梗着脖子瞪着小罗。
哈,凭什么?你这愣头儿青。就凭法律法规。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规定:殴打他人的,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两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咋?莫非嫌我没留你住下来?那就住上几天?小罗白眼一翻,“滋溜”一声,一杯普洱又下了肚。
石磊嘴皮动了动,黧黑的脸皮憋得通红。他默不作声,掏出一个钱夹,从里头数出五张红票子,“啪”一声拍在茶几上,震得那尊陶瓷的弹簧小老头不停地点头哈腰。
他从眼底悄悄睃一眼张奶奶,露出复杂的神情,然后转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小兔崽子,签字——小罗粗脖大嗓喊出来的声音拖得老长,他将一枚硬币连同《治安管理处罚通知书》和罚没款收据拍在茶几上。石磊走回来,不耐烦地龙飞凤舞般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轻车熟路地摁了大拇指印。
拿着,别让我犯错误。小罗将那枚一元硬币拍到石磊掌心,诡秘地眨了眨眼睛。
得了便宜还卖乖。石磊咬紧了牙关。
什么?大声点儿,我听不到。小罗似笑非笑。
噢,没有。没在说你。我现在可以走吗?石磊耸了耸肩,也似笑非笑地瞅着小罗。
当然,请便。小罗指指门口。
石磊立马朝外冲去。
等等我啊,这孩子……张奶奶忙不迭地起身,撵着石磊的脚步朝外追去。
二
哎……张奶奶唤出这拖长的一声,杵着后腰喘吁不已。
石磊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张奶奶。
石头,别忘了明晚来协会吃团圆饭……晚上还有月饼和晚会……哎……张奶奶的那声“哎”撂在了半空,石磊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头转角处。
石磊小跑的原因是,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头红发,他敏锐地转头看去,正是与他打架的那伙人的二头目“小红毛”。石磊撵了上去,在天福巷发现了那伙人。四五个二流子模样的人蹲在墙角晒太阳,“小红毛”一脚踩着一块竖在一户人家门口却不知哪个年代的“上马石”,叼根“大红河”,吞云吐雾。一见石磊,他心虚地将腿从“上马石”上移了下来。蹲在墙角的几个人立马站了起来,流里流气地抖索着腿围上前去。
让开,我找红毛。石磊阴沉着脸,声音不大,自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
放开他。一直盘腿坐在大门口的大头目“光头”低吼道。擒住石磊衣领的一个小喽啰松开了手,其他人都听话地让出一条道。
石磊径直走向“小红毛”。“小红毛”右手上了夹板,用纱布带吊在脖颈上,脸上是一副欠揍的臭模样,一直抖索的腿此刻却失去了节奏,开始像抽风般痉挛着抖动起来。
干吗……你想要干吗?“小红毛”像失去了靠山的丧家犬,眼看着朝自己逼近的石磊,惊惶失措起来。 不干吗。就问你一个事:我那椅子是不是你搞的鬼?石磊指的是,在桥头那家他常驻扎的游戏室,他在最南角靠窗边有一把固定的椅子,逃课和熬夜都在这儿打游戏。
上个周末,他从椅子底下摸到一把未干透的红油漆,刺眼得像染了一手鲜血,翻过椅子一看,他立马怒火中烧,上面写着:×你妈,死石子。
“小红毛”咬了咬嘴皮,一副想要发狠的表情,只是眼神已经示弱了。其实不用“小红毛”承认,石磊知道,就是他指使手下的小喽啰弄的。当时石磊扭过头一眼找到了嗤笑的方向,“小红毛”正跟几个小跟班挤眉弄眼,一副等看好戏的无赖表情。当时,石磊感觉身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大了几百分贝的不怀好意的嘲笑声。
石磊就是在那一刻爆发的,他顺手抄起墙角的一只啤酒瓶,朝“小红毛”一伙撵了过去,“小红毛”一伙反应快,一溜烟逃到了门外。他们并不是想跑,仗着人多势众,他们怕啥啊。再说挑事的目的,就是想治一治这头不识好歹的“犟牛”,他们不在游戏室打架,只是不想损坏东西后“吃”赔偿。
一伙小流氓将石磊引到附近一条偏僻的胡同,忽然转身朝石磊包抄过来,恶战就此开始。他们早有准备,分别从后腰抽出一根根台球棍、链条子,武器挟着风声呼啸着向石磊招呼,石磊单枪匹马对付一伙人,幸好顺手抄了只啤酒瓶。恶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对方虽人多势众,石磊却是个“资深斗殴老油条”了,吃透了打群架的经验教训,一出击一躲避都有研究心得,再加上骨头里那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一人对三人,勉强打个平手。石磊的眼睛和嘴角受了伤,“小红毛”的右手骨折了,另外两个小喽啰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恶战正酣时,恰巧被治安巡逻的小罗逮个正着。小罗和徒弟小刘先带他们去医院包扎伤口,随后一个不剩地全给送进了派出所。张奶奶进门前,“小红毛”一伙人刚被小罗放走。签收据时,石磊看到那一撂子单子,李红兵,即“小红毛”,他的罚款和他一样:四百九十九元。一个子儿不多,一个子儿不少。
真他妈公平啊,奶奶的。石磊狠狠咬着牙,不知为何却又对故意打压他的片警小罗恨不起来。
三
在这个四季被风吹拂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总会有无处不在的风声陪伴。
死寂的沉默,暴风雨前的寂静。其实这就是回答,只是石磊想让对方明确说出来。他就是这么倔强,这么认死理,不想改也改不了。“小红毛”将求助的眼光转向老大“光头”,“光头”一直不动声色地盘腿坐在大門槛上,双眼下垂,像打座的高僧。
好啦,好啦,石磊兄弟,给我个面子……这事就算完了。今后你俩“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光头”长叹了口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两人,眯着肿泡眼,一根牙签叼在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石磊。
石磊点点头,绷紧的眼神慢慢松弛开。他懂得见好就收,其实他害怕再打架,就像一个嗜甜的人,刚吃完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你让他再吃一盒,他也会腻。临走时,他用手指头点了点“小红毛”的胸脯。这是从香港“古惑仔”电影里学的,这是警告,姿态要做足,石磊认为自己这样很酷。
“小红毛”努了努嘴,那是在隐忍。“光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呸……“小红毛”对着石磊拐出胡同口的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小红毛”和石磊同岁,原本在幸福中学就读,与石磊同级不同班,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染红,周围人还叫他李红兵。砸玻璃、旷课对于他来说是常事,他还时常伙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光头”一伙欺负、霸凌同学,多次被学校记大过。
初三临毕业前,“小红毛”将一名男同学打成骨折,被学校勒令退学。“小红毛”进少管所待了三个月,出来后更是天天和“光头”一伙瞎混,一个社区的人见到他们都要绕道走。片警小罗曾逮住他,认真地和他谈过一次心,问他还想不想上学?才十五岁就辍学,今后在社会上该咋混?“小红毛”翻着白眼不出声,小罗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小子给个准话,还想不想上学?想的话还有机会。其实,早在“小红毛”进少管所不久,小罗就找到担任幸福中学教导主任的高中同学老丕,一向抠门的他大方地请老丕在小镇上最好的饭馆吃了一顿烤肉,推杯换盏间,被勒令退学的“小红毛”再读的问题也有了眉目。
罗,罗警官……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你看我读书也读不进去,再读也考不上高中,反而是浪费光阴……我向你保证,今后不再生事打架,你就饶了我吧。“小红毛”明确表明自己不想再上学的想法,并向小罗保证今后会好好做人。
小罗看看“小红毛”仍显稚嫩的脸庞,紧紧咬着牙,陷入了沉思。自他进入派出所这十几年,眼见着李红兵、石磊这两个孩子在身边长大,真是太了解他们的情况了。
先说石磊,从小父母离异,孩子父亲和母亲一边儿跟了几年,前两年母亲又因患癌症不幸离世,石磊那孩子可以说从小就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石磊母亲生前是个女强人,奋斗了半辈子,据说给石磊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只是这笔遗产得等石磊走上工作岗位后,才能由代理律师交给他。现在,石磊只能收到代理律师每月按时打给他的生活费,如果学校有额外要上缴的费用,石磊必须取得学校的证明,提交给代理律师,才能领到这笔费用。这让小罗十分佩服石磊母亲的深谋远虑。当然,对于遗产,石磊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遗产只是母亲留下的一份念想,靠自己挣来的钱,才是真本事。
李红兵的情况更为复杂一点儿,他父亲由外省入赘,和他母亲办了婚事却没领结婚证。李红兵刚满一岁,父亲就跑回老家了。母亲好歹将李红兵带到三岁,也熬不住了,一个人跑去沿海一带打工,除了按时寄钱回来,就再没见到人影。李红兵一直跟着外婆过日子。眼见外婆日渐老迈,给他口吃的倒还行,要说孩子的成长教育问题,老人早已力不从心了。
对于两个少年的未来成长,小罗感到一筹莫展……
四
罗秉亮毕业于西南科技大学,对于70后的“新型”大学生来说,他与同学朋友一样怀揣着“闯荡世界”的豪情与理想。毕业后,他在一家以开发电子产品为主的中外合资公司觅到了一份职位,可还未及施展拳脚,老父亲一个“催儿归乡”的亲情电话便将他召了回去。第二年,通过公务员招考的罗秉亮被分配到幸福路派出所,刚加入警队的小伙对新岗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渐渐地,未能留在经济发达地区拼搏一番的遗憾,被充实忙碌的警队生活替代了。 小罗其实应该是老罗,他已整整四十,只是多少年来既没升职也没挪窝,一直扎根在派出所,除了年龄大其他都属小字辈,所以他一直谦虚地将“小罗”这个平庸的称呼应承了下来。小罗前后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没修成正果。有一次,八字那一撇差不多就快撇到底了,哪想手一抖拐了个弯,跑偏了——女朋友突然和他分手了,毅然决然。两个月后,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他。那是六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自这件事之后,小罗再没谈过恋爱。
派出所里的工作,除了治安巡逻、预防和处理犯罪案件外,调解纠纷算是家常便饭。小罗调解纠纷很有一套:为了将争执双方的损失降到最低,他总结的经验是,如果反复劝说,双方仍情绪激动,就分别带离、分别劝说,避免正面冲突,直到双方冷静下来,再带到一起调解;另外就是冷处理,有时他就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儿,貌似冷漠地看着双方争吵,不插一句嘴,让旁边围观的群众急得面面相觑。其实他有主心骨,一直暗中防范着双方有身体接触,直到双方吵累了,再进行调解。多次案例证明,这些怪招都非常奏效。他总对刚进派出所的年轻人说,干调解不能纸上谈兵,所谓的“实践出真知”,特殊的案例还得特别处理。
一次在某公证处,有人因为财产公证的问题在那儿撒泼,工作人员无法处理只好报警。小罗带着辅警赶到后,看到一中年妇女头朝里、脚朝外地睡在门槛上,了解情况后,原来这人之前来公证处做过财产公證,但现在后悔了,要求更改公证。小罗耐着性子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没任何作用。小罗发火了,他拉直身体,将腰腹部堆积了三层的脂肪舒展舒展,毫不客气地将那个硕大的油肚向外挺着,很霸气。他一把揪下头上的作训帽胡乱擦把脸,“啪”一声将作训帽撂在办公桌上。妇女听见这动静,身体虽还躺着,口里咒骂撒泼的声音却渐渐减弱了。这时小罗洪钟大吕的声音响起:我说这位大姐,你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别人看笑话……去去去,这里是办公场所,不允许围观哈。小罗走过去,“砰”一下将卷帘门关上了。不知是被关门的响声震到了,还是迫于小罗的气场,妇女哼唧了两个小时的噪音终于停止了。小罗又和她讲起法律法规,告诉她如果真是对公证有异议,可以寻求法律帮助,具体做法必须找相关部门咨询。经过一番软硬兼施的操作,妇女终于冷静下来,并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这样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眼见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在他这位“师父”手把手教导下成长起来,有的迅速提拔,成为新岗位的骨干力量,有的虽仍留在派出所,但却成了他的领导。每年“优秀民警”评选基本上都有他,但就是不见提拔,于是有徒弟悄悄点拨他:做人要活络点儿,不能认死理。小罗一听,嗤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自己不顺的“死结”。只是,这“死结”有时就是一个人的底线坚守,是不能碰触的红线。其实活到了不惑之年,小罗将很多东西看得和没放盐的汤一样清淡。
那时候女友突然结婚,他颓废了一段时间,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
后来,小罗突然痴迷于派出所的每一件小事,无论是案件侦办,还是治安巡逻,再就是纠纷调解,甚至哪家门锁打不开、钥匙掉进沟里之类的鸡毛蒜皮,他都会饶有兴味地去管。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饿了就点外卖、吃宵夜,久而久之,小罗患上了“过劳肥”。眼瞅着越来越横向发展的身体,他自嘲跑步迈进了“油腻大叔”的行列。
五
抗癌协会院场的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型篮球场。
头顶是彩带、彩灯和小红灯笼,院心周围已按照座谈会的样式围了几圈桌椅板凳,每张桌上都摆放好了同样的糕点、饮料和水果,院心中央空出一块宽敞地,供节目表演。正桌位置还摆放着一个圆圆的硕大的月饼,焦黄的表皮撒满了密密麻麻的喷香的白芝麻,这就是张玉福奶奶头天精心制作的大月饼。
病友陆陆续续到齐了,有的还带上了家里的小孩儿。张奶奶本来的意思,是为孤寡病友提供一个温馨的大家庭,不能冷落了这些原本就过得不如意的病人。自她进协会十年的时间里,每一年的中秋晚会,针对个别卧床不起的病友,张奶奶都会提前带人送去月饼和慰问,其余的病友都会赶来参加中秋晚会,一起赏赏月,说说笑笑,尝一口张奶奶亲手制作的“团圆饼”。
张奶奶绕着院场一一和病友打着招呼,眼里眼外却四处搜寻着,带着点儿焦虑和期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晚,当她的眼神接近黯淡之时,突然又如捕捉到一束光般明亮起来。石磊这小子终于还是来了,张奶奶赶紧撵上前,拉起刚进院门的石磊,就往院场里走。
石磊脸上恹恹的,唇角挂着隐隐约约的不耐烦,他的嘴唇仍青紫着,右眼的肿胀倒消退了一些,已经能正常睁开眼了。他被张奶奶拉到主桌旁坐下,明晃晃的日光灯直直打在他脸上,他起身欲换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张奶奶笑眯眯地压了压他的肩膀表示制止,他也就没再坚持。
晚会开始了。张奶奶先简单致词,然后切月饼,接着病友平日里精心编排的文娱节目依次登场。
节目有单口相声、群口相声、朗诵、扭秧歌、霸王鞭、民族舞、京剧、山东快板、笛子独奏、葫芦丝集体表演……终于到每年都少不了的压轴戏了,将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徐大爷从容地站了起来,话筒已经十分默契地传到了他的手中。他气定神闲地将人群扫视一圈,清清喉咙:啊,我给大家出一个对联吧。大家都知道昆明西山的大观楼长联吧?那是乾隆年间名士孙髯翁登大观楼时感慨所作。现在我就出个上联,你们谁来对个下联?啊,听好了啊。徐大爷将话筒贴近嘴巴,气势恢宏、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徐大爷吟完,高仰着阔大的脸庞,又将人群环视了一遍,那意思是:谁来对下联?谁对得出吗?
当然没人对得出,这是徐大爷的“绝活儿”,多少年了,就这一个节目保留了下来,谁都不会去抢他的风头,病友都是些善良的人。 随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以及连绵不绝的鼓掌声。徐大爷派头十足地点点头,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暂停,他要开始对下联了。人群配合地再次噤声,刚才拍巴掌的并未将巴掌放下,而是合在了一起,他们等着进行下一拨更热烈的鼓掌。
眼看徐大爷得意地又要张口了,哪想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响起:我来对下联。大伙都怔了,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少年从正桌旁站了起来,正是石磊,他以前见过这个对联,所以有信心对出来。他学着徐大爷清清喉咙: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石磊对完了,全场有几秒钟的寂静,场面有点尴尬,这时,“啪……啪……”徐大爷带头鼓起掌来,好!好!真是不错哈!现在的年轻人也愿意读书了,我们后继有人了……
大家如梦初醒,都跟着徐大爷一起鼓掌,欢声笑语又响起来了,石磊看到随着徐大爷热烈鼓掌时不断颤动的花白头发,以及苍老的眼睛里那一抹掩不住的惶惑与不解。
没过多久,石磊先行退场,没和张奶奶打招呼。
六
2002年,张奶奶被确诊为肾癌,这在别人看来犹如晴天霹雳的疾病并没有引起张奶奶過大的情绪波动,除了开始的一次手术及几次有限的化疗,之后她感觉与正常人没有过多的区别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说市里有一个“癌症康复协会”,也就是“抗癌协会”。一听到这个可以让自己找到归属感的名字,张奶奶便露出不能自控的激动。她一夜没睡好,怀揣着憧憬的喜悦。可是,去了协会几次,张奶奶便大失所望了。因为她发现,协会里的每位会员,无一例外地总是愁眉苦脸,让张奶奶倍感压抑。
天性乐观的张奶奶暗自寻思: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本来协会里全都是病人,再长期待在一个悲观死寂的群体里,那还有什么希望?张奶奶决定带头改变现状。她先是站出来讲述了自己的抗癌故事,又鼓励病友大胆讲述自己的抗癌经历。开始只有几个人畏畏怯怯地尝试着讲了讲,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热心鼓励下,病友的热情都被调动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病友大大方方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及对生命的渴望。
张奶奶趁机鼓舞大家,只有我们自己真正认可自己、真正从内心深处快乐起来,我们才可能收获越来越多的健康和幸福,所以我倡议,从今以后,我们协会里不允许再有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人。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大家共同解决……
病友齐声响应,并用热烈的掌声回应了她。
张奶奶积极组织病友成立了一支文艺队,根据队员个人特长,精心编排了葫芦丝长笛演奏、独舞、黄梅戏、越剧、小品相声、白族霸王鞭、大本曲等文艺节目,她的名声像一朵蒲公英,在整个小城里传播开来,病友快乐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各种公益活动舞台上。那之后,文艺队每年都要举行五次以上的大型表演活动。她幽默恢谐地告诉病友:有位名人说过,少做多活是少活,多做少活是多活。所以我们要多笑、多动、多找乐子,我们要快乐地活到一百岁……
长此以往,在张奶奶的带动下,协会的氛围越来越好,时常能听到病友的欢声笑语,而且慕名加入协会的病友也越来越多,后来,石磊的母亲也加入了抗癌协会。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一位三十多岁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女人缓缓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少年背了个双肩包,遮阳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双眼。他并没进屋,只是斜倚着门框,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
张奶奶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被眼前这个少年吸引了,她暗自思量:如果自己有孙子,差不多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缘分这东西很奇怪,石磊母亲去世后,张奶奶成为了石磊的“监护人”。她经常喊石磊来自己家里吃饭,有时石磊不来,她就将他爱吃的菜打包送过去。要是石磊不在就将东西放门卫室,久之连门卫大伯都认识她了,还以为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就是石磊的亲奶奶。这两年,石磊经常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张奶奶少不了一一给他善后,领人、交罚款、给受害者补贴医疗费……该担不该担的责任,张奶奶都给担上了。
石磊是个好娃娃,就是命运太波折了。就像一棵瓜秧子,你用一根竹棍引导一下,就可以长正,如果不管任由它瞎长,肯定会长歪……这是张奶奶常和病友念叨的话。张奶奶现在一个人过,领着退休工资。老伴远在她还没生病前就已过世,她也没个孩子,早年怀过几个都以习惯性流产告终。后来她相信这是命,命中没有,再强求也得不到,再耿耿于怀就是钻牛角尖了。懂得回旋,是张奶奶做人的心得。自从认识石磊后,她有了新的牵挂。
七
中秋刚过去没两天,月亮仍是又大又圆。小罗顺着护城河巡逻,又在辖区街道转了转,顺便在幸福路与天福路交叉口处的一家饵块店买上两套饵块:雪白的饵块揪下一坨,被一双戴着银镯子的纤手揉啊揉,揉得又黏又软,摊开抹上芝麻酱花生酱香辣酱、包上烤肠、撒上韭菜豆芽,重包成个荷包形状,小蒲扇慢悠悠扇着,火上烤得金黄……小罗一口下去,外酥里嫩,口里吐着白烟似的热气,神仙的日子也没这么逍遥。
小罗每值夜班必烤上两套饵块做宵夜,卖饵块的女老板叫杨晓芸,三十八岁,小他两岁。杨晓芸五官周正,皮肤白晳,小巧的鼻尖稍稍上翘,即便穿着朴素仍显漂亮,有人背后称其“饵块西施”。听说在外省离异后回老家生活,好在没孩子拖累,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
每次小罗买饵块,杨晓芸知道他是重口味,她总会多加点儿料。有几次,小罗没留意,吃着吃着才发现饵块里多了个煎蛋,或是多了条鸡柳,小罗要补钱给她,她死活不肯要,说错就错了吧,老顾客了,何必在乎块把钱的。小罗喜欢她这豪爽劲儿,往后更是死心塌地只在她这儿买饵块了。
小罗将饵块放办公室桌上,准备饿了就在烤火器上热一热。敦实的身型撂在半高的椅子上,他边欣赏月亮,边冲泡那张新开的无量山普洱熟饼。无量山,在金庸笔下是“无量剑派”的发源地,这让小罗觉得这茶附上了武侠的气息,每回喝都能喝出一种侠肝义胆。 对于他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六年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上一任女朋友帮他庆祝了三十四岁的生日,自那次之后,小罗再没过过生日。
小罗自嘲地笑了一下,使劲晃晃头,将自己从痛苦的回忆里拽了回来。他将公道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粗陶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呷。茶汤在味蕾中苏醒,沿着喉管进入七经八络,身体慢慢回暖过来。
由于这几年他痴迷于工作,在四十岁这一年,小罗不但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还因为解救一名醉酒男子被市里评为了“见义勇为先进个人”。
这一年,在优秀党员表彰会后不久,连续就职派出所十几年、从未挪过窝的罗秉亮同志,破天荒地被调到了市局刑侦支队。
八
点菜!放开点!别像个娘们儿般纠结!
小罗难得穿便服,肥大的休闲牛仔裤配了件黑T恤,刚坐下就将灰白色的休闲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再有几天就迈入寒冬腊月了,好像他对气温无感,才走两条街就满头大汗,颗颗汗粒顺着长有连鬓胡的脸颊往下淌,前胸后背濡湿了一大块,T恤黏糊糊地贴在身体上。胸口黑T恤颜色深进去的形状像小孩子吃饭系的围兜,看起来有些滑稽,也让这位“胖叔叔”看起来有些呆萌。
AA吗?石磊迟疑地慢慢坐下来,斜着眼先行发问。
A啥A啊,我请,今天可劲儿点,可劲儿吃,别跟我客气。小罗大手一摆,阔绰地说。
真的假的啊?“小红毛”诧异地问。
小罗今天突然大方到极点的表现,是十分可疑的。只是两个少年也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心想还是吃美食要紧。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似的,默契地点了奥尔良烤翅、鸡腿堡、鸡米花、嫩牛五方、炸薯条、鸡肉卷、鸡肉帕尼尼、可乐等一大堆食品,几乎将菜单上的菜全点了。这些大人眼中的垃圾食品,都是青少年最喜欢的美食,对于平时生活拮据的两个少年来说,很少能一次性吃个饱,这次破天荒的有个“冤大头”买单,机会咋能错过。
音箱里播放着动感十足的欧美流行歌曲,两个少年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摇头晃脑,用鞋底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是他们喜爱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小罗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一向严肃刻板的目光像挤入了润滑剂,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平时食量很大的他今天吃得很少,一个汉堡咬了两口就放一边儿了,他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又掐灭了。他几次张口好像有话要说,却没说出来,最后一次他站了起来走向吧台,跟吧台小哥耳语了几句。当他迈着外八字,挺着大肚腩,霸气十足地往回走时,歌曲停了,而后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从音箱里轻柔地飘出,小罗放松地吁出一口气,两个少年停下了咀嚼和吞咽,他们知道他有话要说。
我要走了。
啊?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我调到市局刑侦支队了,今后不可能天天盯着你们了。但你们可别得意,千万别将事儿闹大了,要闹大了可就不是派出所打个蘸水那么简单了,到时落我手上……哼哼……你们下辈子可就完了。小罗两个实沉沉的大手肘搁在桌几上,桌几立马狭窄了很多,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双手相握,不动声色地使着内劲,骨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强大的威慑力,令两个少年都瑟缩了一下。
九
小石子,你……你干吗躲着奶奶啊。张奶奶堵在天福巷口,杵着后腰上气不接下气。她剪着三七分的短发,银白的发梢微微自然卷曲,五官与那位被誉为“时尚界待机时间最长”的超模卡门·戴尔·奥利斯菲有几分相似,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丽的女子。虽然上了年纪,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饱满,根本看不出來是位七十九岁高龄的老人。
我……有事。石磊用鞋尖蹭着地,垂下了眼睛。很奇怪,平时目空一切、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居然会害怕直视这位老人的眼睛。
除了上学你能有啥事?奶奶和你说了,你别总点那些外卖当饭吃,对身体不好。
张奶奶,那些外卖也是饭啊,怎么就对身体不好了?石磊皱起眉头。
哎哟,你这孩子是不晓得其中的坏处吧?外卖为了增加口感,一般是重糖重油的,而且那油搞不好还是地沟油,哪能多吃呢……那晚上过来吃饭?张奶奶这下喘气均匀了,眯着亮闪闪的眼睛瞅着石磊。
行行,我知道了……石磊想赶紧打发张奶奶。
那就说定了,记得要来啊。张奶奶刚转身要走,突然被石磊叫住了。
奶奶,那,那人生气吗?石磊不好意思地又低头用脚蹭地了,他一难为情时就是这个模样。
哪个人?张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那老头儿……
噢……你说徐大爷啊,他才没生气呢,相反还夸你呢。张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稚气的脸庞,突然“扑哧”一下又笑了。她想起中秋晚会结束后,徐大爷特意找到张奶奶说,张副会长啊,我看石磊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嘛。以前我还一直认为,他和历史上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差不多,不是逃课就是打架,今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想不到啊,这孩子终于还是上进起来了,不简单啊……希望他今后能坚持走正道,不是三分钟的热度……
这话任谁听了都感觉有点儿别扭,偏偏张奶奶不是凡人。她照旧眯缝着眼儿,笑眯眯听着,笑成了一朵花。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好像徐老头儿传授了她重要的做人心得。张奶奶从不得罪人,在病友的印象中,无论打雷扯闪,这位优雅的奶奶从来没有失过态。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友善、和气。
哈,夸我?真的假的?石磊想起徐大爷那装腔作势的神态,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他根本就不相信那种随时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夸赞别人。
真的,你这孩子啊,还是小。张奶奶慈祥地笑着,你不懂得人生一世啊,哪看得了那么多!有时眼睛睁一只就够了,耳朵呢,哪听得了那么多?要适时地关闭一只……嗐,慢慢多经历世事,你就懂了。张奶奶说着话,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哎……石磊突然喊了一声。
还有事吗?
就,就是……您得留意点儿这个姓徐的。石磊咬咬牙,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你这孩子,我留意他干吗呢?他怎么了?
哎呀,让您小心就小心点儿嘛,那老头儿要说起好听的话来,恐怕树上的雀儿都能被他哄下来……就是不真心……我是怕您被骗了。石磊说完这话感觉臊得慌,一跺脚就跑了。
张奶奶回味了一会儿,突然脸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慢慢往菜场方向走去。今天是元旦,她要好好做几个菜,跟石磊好好吃一顿。
十
石磊说的这事,几年前张奶奶的确认真考虑过。徐大爷与自己同庚,今年也是七十九岁,他患的是胃癌,处于早期,胃部被切除了一小半,手术也已经十来年了,恢复得非常好。徐大爷平时的爱好是读书、写字,活动室里挂有他“老有所乐”、“开心活到一百岁”的墨宝,整个人还是挺儒雅的。当然,人都有缺点,也有病友私下议论他“爱表现”、“装腔作势”。张奶奶心想,只要不是致命的原则性问题,这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年前,徐大爷经病友介绍加入协会,刚来就“盯”上了张奶奶。其实,“日久生情”是人类的共同情感,“一见钟情”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协会里的病友,的确有几对“小暧昧的”,他们或是丧偶或是单身,再恋爱或结婚都受法律保护,可在张奶奶眼里,就没有一对挑破窗户纸的。其实这道理任谁都门儿清:一伙病友一起玩是找乐子,两个病友捆绑在一起就是相互拖累。都是历经变故的过来人,生死的事看过太多,想法和做法只能是南辕北辙。
可徐大爷似乎看不透这些,他帮张奶奶管理协会事务,给她出点子、想办法,与她一起探望病友、帮忙处理善后,无论人前人后都对她嘘寒问暖。前年七夕节,他特意给张奶奶写了一幅字,大大方方地送给张奶奶,张奶奶打开一看,上面写有唐代李商隐的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张奶奶的心猛地一跳,再偷偷展开看时,久违的甜蜜,像好不容易抢来的灌田水一样一点点沁入干枯的心田。她就是在那时认真思索与徐大爷的事情的,只是,老年人、特别是癌症老年人的感情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他们的未来与理想,甚至比少不更事的孩子还要脆弱和渺茫。比如,有这么一对,刘大爷突然病情恶化去世了,前后不过三天时间,吴奶奶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这件事之后,吴奶奶过了许久才恢复昔日的爽朗,后来关乎感情的事吴奶奶再也不去触碰了。
张奶奶就是从刘大爷和吴奶奶的事里参悟出禅机的。于是,她故意处处疏远徐大爷,意思就是告诉他:他俩之间是不可能的。徐大爷当然也不是木讷的人,他比起以往有所收敛,只是仍会时不时地给张奶奶献个殷勤,当然不只是献殷勤,有时他也会不留情面地给张奶奶说几句“硬话”——比如暗示石磊抢他风头之类的话。对于这些,张奶奶是毫不在意的,她知道徐大爷心里有气,这气也并非针对她,只是他自己过得不舒心、不痛快,儿孙都在外工作生活,空巢老人能有几个真正舒心的?他想发泄,就让他排解一下。她记得自己当初进入协会的初心:病友就是一家人,谁有困难都要一起解决。协会大的能力没有,至少能相互打气,为病友提供一个倾诉的场所。
十一
2013年年初,小罗正式调往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从这一天开始,十几年来一直窝在幸福社区这一片儿的“小片警”的人生就像开挂一样,顺风顺水起来。
胆大、心细、逻辑思维缜密、应变能力强……一次又一次成功侦破案件,小罗很快被提拔为一大队副大队长,他的知名度日渐高涨,市里但凡有个大案要案,领导都会点名要他主抓侦办。
2014年秋天,支队掌握到线索,一个蠢蠢欲动的犯罪团伙,近期将进行毒品交易,为首的正是街痞“光头”。可是该犯罪团伙迟迟不动,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专案组穷尽一切办法搜集情报,还是无法准确掌握其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侦办工作陷入了僵局。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耗费的是宝贵的警力资源及时间。主抓侦办的小罗急得鼻子尖都要冒火了,这时他想到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就是发展线人“小红毛”。
自从请石磊和“小红毛”吃美食后,两个少年的心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石磊和“小红毛”的打架斗殴问题消失了,“小红毛”虽仍然偶尔跟“光头”联系,但有所收敛,没做出任何违法的事情。
但要说一顿美食就能彻底改变两人的命运,那是不可能的。“小红毛”对小罗态度的明显转变,发生在半年以后。一晚,小罗难得不值班,窝在沙发上看完第一百零八遍《少林拳法》后,肚子饿得叽哩咕噜乱叫,他这才反应过来晚饭还没吃呢,他穿上外套,准备去天福巷附近的一家夜宵铺吃东西。
炎热的夏天,小罗身穿T恤、大裤衩,配双夹拖,挺着个圆鼓鼓的大肚皮,“吧嗒、吧嗒”迈着外八字,走到那家夜宵铺。他点好了两笼蒸饺和半打扎啤,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老板很贴心,小木桌上放有大蒲扇,小罗抬起头,惬意地拿起来扇着风,心想人生的“小幸福”有时也不过尔尔。这一抬头,他突然看到西北方向某单元楼五楼倒数第三个窗口还亮着灯光,“小红毛”和他外婆十几年来一直住在那儿。去年“小红毛”的外婆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调到刑侦支队三个多月了,成天忙得不可开交,他还没跟两个孩子打过照面,这让他隐隐有些愧疚。于是,他便掏出手机给“小红毛”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吃宵夜,正好了解下他的近况。
电话打第二次才有人接,“小红毛”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痛苦。小罗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小红毛”说,肚子一直痛,还呕吐,肝胆水都快吐干了。小罗一听,暗说“不好”,蒸饺也没胃口吃了,脚下生风似的就往“小红毛”家跑。
由于是老式低层居民楼,没有电梯,心急如焚的小罗从底楼一口气跑上五楼,敲开房门后发现,“小红毛”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捂着右腹部直不起身。小罗喘着大气,背起他就往楼下跑……
急诊科的检查结果果然不出小罗所料:急性阑尾炎,而且已经穿孔,需要马上手术。
两个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了,一直焦急等候在手术室外的小罗见门開了,马上迎上去。
阑尾穿孔,引发腹膜炎。再晚半小时,我们就是华佗转世也救不了这孩子了。哪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啊?孩子的病情一点儿不上心……主治医生是位戴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拉下医用口罩,严肃地告诫小罗,显然是将他当成“小红毛”的父亲了。 小罗也不辩解,对主治医生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暗自思量:如果自己真有“小红毛”和石磊这样的孩子,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确认“小红毛”没事了,小罗才感觉左脚钻心地疼,这才发现“夹鼻”位置扎进了一片玻璃碴……
后来,“小红毛”得知这事儿,心里十分愧疚。
十二
最近,张奶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时常感到腰酸背痛,这是她多年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张奶奶起初也没太在意,想着多休息休息就可以了。有一天,张奶奶在协会忙完后上厕所,先是有尿急尿频的感觉,而后才发现下体有淡淡的血迹……张奶奶心里一惊。作为肾癌患者,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张奶奶没告诉任何人,悄悄到医院作了复查。医生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慎重地告诫她,你要马上住院治疗。
老人家,我需要找您的子女好好谈谈您的病情,然后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诊疗方案。医生委婉地对张奶奶说。
我孤身一个人,没有子女。是不是复发了?很严重?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医生沉吟片刻,沉沉地点了点头……
住不住院,我自己考虑一下。谢谢您。张奶奶镇定自若地说。她优雅地捋了一捋额角垂下来的银丝,亮闪闪的眼睛里含着微笑,略带歉意地跟医生点点头,转身慢慢离去。
医生和护士看着这位老太太优雅的背影渐行渐远,一个个觉得不可思议。
张奶奶想起自己六十九岁时得这个病,现在八十一岁了,已经足足多活了十二年,赚够了啊……张奶奶不急着回家,她顺着护城河缓慢地行走。这条河自她与爱人从乡下来到这个小城起就这样流淌着,半个世纪过去了,河水仍然不疾不缓,波澜不惊,仿佛人间悲欢都可以“流水东逝”。
她记得半个世纪以前,张奶奶还是爱人口中的“小张”,护城河两边只是用乱石垒起来的矮矮堤坝,没有铁栏杆。爱人在煤建公司工作,自己在滇纺上班,白天各忙各的。每天吃过晚饭后,让人羡慕的小两口总要沿着护城河散步。那时的河水比这时还要清,黑不溜秋的水鸟和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红嘴鸥比现在还多。它们黑白相间,唧唧嘎嘎地歌唱,嬉戏于水面,漾起一片片水花。看着这景象,爱人总会说,这就像一盘黑白分明的围棋。这一切是多么的诗意啊!
张奶奶一直走到护城河的尽头,才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慢慢通过过街天桥。过街天桥是这两年新修起来的,宏伟的拱形钢化结构横跨东西街道,站在天桥至高点,可以俯瞰整座袖珍的小城。城市虽小,却每天上演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张奶奶觉得,过好每一天才最重要。她掏出浅蓝色素雅的小手绢儿擦拭汗粒,现在的人已经不习惯用这种小手绢了,取而代之的是餐巾纸。张奶奶却认为,手绢代表了一种旧式的优雅。
其实不仅是用手绢儿的习惯,张奶奶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雅致的感觉,像恰到好处的暖阳。她喜欢剪短发,保持不胖不瘦的身材,喜欢穿素雅的针织衫、平底小皮鞋,还喜欢打一把镶有蕾丝花边的小伞。她的身上,常年都散发着干爽清香的洗衣液的气味。她是位讨人喜欢的老奶奶。
张奶奶轻轻揉着酸痛的腰背,目光温和地穿过城市上空,用眼神追逐一群飞鸟,让鸟儿载着她的目光,飞向那个叫“有稻村”的地方。有稻村不只是水稻的故乡,还是她的故乡。南方的水稻一年两熟,六月份收早稻,七月份种第二茬儿,十月金秋又可以收晚稻。张奶奶永远也忘不了十月收稻穗的场景。风吹稻浪,一层层金黄色的浪潮席卷而来,连同而来的是扑鼻的稻香。上百亩成片的稻田里,人们在喜悦地收割,欢笑声、割稻声、打谷声……那是生活的馈赠,人间的烟火。
张奶奶已经有十年没回有稻村了,最近一次回去是参加老哥哥的葬礼。此刻,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强烈地跳了出来:她想回有稻村,带上小罗和石磊,让他俩也去看一看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穗……
十三
据小罗了解,“小红毛”根本没参与“光头”犯罪团伙的毒品交易活动。自那次“阑尾炎事件”后,“小红毛”自动疏远了那些街痞,还找到了一份在电信公司卖手机的工作,这让小罗暗自为他高兴了一段时间。小罗知道他还没满十八岁,还不够公益性岗位的条件,心里早就想着让他先在社会上锻炼两年,成熟一点儿,明白赚钱的不容易,今后会倍加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青春、纯真。
是否发展“小红毛”成为线人?这着实让小罗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要掌握有效线索、重拳打击犯罪,有时就必须做出艰难决择。由于时间紧迫,更担心上级不同意自己将未成年人发展成线人,于是,他藏了个私心,没将发展“小红毛”的事向上级汇报。
窃取情报、秘密布控、收网……“光头”毒品交易案的侦破与抓捕工作终于大获成功,公安机关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八名,缴获涉案毒品五十多公斤,涉案毒资两百多万元,这是近年来刑侦支队查获毒品数量最大的贩毒案件。
重大走私、贩卖毒品案的成功告破,让所有警员都松了一口气。重拳打击犯罪、避免和减少毒品对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的损害,这是大家努力的初衷。对于领导钦点自己主抓的案件最终成功破获,小罗也舒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却未能舒到底,因为这起毒品案的特大嫌疑人“光头”没有落网,在抓捕现场小罗没有发现这只老狐狸的行踪,更让他心里紧张的是,“小红毛”也失踪了。
发信息不回、打手机关机、公司也说他几天没来上班了,原本打算给“小红毛”增补报功的小罗彻底懵了。他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
那几天,小罗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幸福社区“小红毛”的下落,还找到了石磊。石磊这一年的变化很大,不但彻底戒掉了许多不良嗜好,也不再逃课了,成绩已从原来持续保持的倒数第一,上升到全班前十名。后来,小罗找班主任了解過石磊的学习情况,班主任说只要不松懈,持续保持下去,他考个理想的大学完全没有问题。
可是,石磊也不知道“小红毛”的行踪,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小红毛”是一个月前,他听说自己曾经的死对头脱胎换骨了,就托一同学去“小红毛”那儿买个手机壳。 后来,该同学对石磊说,当时的“小红毛”应该称呼为李红兵最合适了,因为他头顶中缝像条鸡冠的红毛已经全部剃光了,他留着中规中矩的平头,整个人精神了很多。
这小子,人模狗样的。石磊随口骂出这句话后,却忍不住笑了。李红兵不和街痞混了,其实石磊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可是这样一个“回头浪子”,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呢?看着小罗失魂落魂地走了,石磊的心也紧紧地揪了起来。
几天后,让小罗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市民在护城河里发现一具男尸,尸体已被泡得肿胀,尸斑遍布全身。法医检验结果表明:死者正是李红兵,已遇害至少三天。
小罗就是在见到尸体那一刻崩溃的,他呆在原地一言不发,耳朵排空了一切嘈杂的声音,肥硕的肉身像已被灵魂拋弃,他就那样垂手呆立着,像截没有生命的木桩子。
十四
降职、停职、检讨、反省,一个月后,再回刑侦支队一大队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鉴于罗秉亮同志目前已不再适合留在刑侦支队工作的实际情况,市局领导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去巡警支队,做一名普通巡警;要么还回派出所,干他的小片警。小罗没犹豫,他选择回派出所。
在回去之前,他厚着脸皮软磨硬泡,终于见到了当初提拔他到刑侦支队的那位领导。他找领导的目的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争取追授“小红毛”为烈士。
小罗啊,你令我很失望,知道吗?你受党和国家培养那么多年,悟性居然还是那么差。不讲政治不讲原则,无组织无纪律……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为一个从未上报过的线人争取“烈士”称号……领导越说越激动,啪啦啪啦一大堆。领导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措词有点儿过头了,又缓和了语气,目前特大毒品案的主犯“光头”还逍遥法外,谁来证明“小红毛”确是因为透露有效情报给你而被害?这个没有依据……领导说完,挥挥手,意思是就这么着了,不用再说了。
领导,我一定会将“光头”绳之以法,到时请您言而有信。小罗说完这话,给领导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随即转身离去。
哎……你、你,我许诺啥了?罗秉亮,你可不要乱来……领导的话从后面追来,可小罗已经走远。
日子又过回了原来的模样,巡逻防控、维护治安、扶老人过马路、用竹竿给市民挑钥匙、调解两口子吵架……事无巨细,派出所的常态。每每值夜班时,小罗照旧逛到“饵块西施”杨晓芸那儿,买两套香喷喷的饵块当宵夜。两年过去了,她仍是单身一个人。有一次她将纸包递给他时,低头说了一句“总吃宵夜不好”。小罗嘻笑着打趣自己“耳朵不好,没听见”,可心里早已像浇了一罐蜂蜜,甜到心底。之后他故意三天没去买饵块,等第四天再去时,杨晓芸没再劝他少吃宵夜的话,只是偷偷在他的饵块里多加了两个肉饼。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与杨晓芸在一起的可能性,他打听到杨晓芸离异的原因,她的老公是个小包工头,在外面养了二奶,男人许诺她不离婚,条件是她必须睁只眼闭只眼。别看杨晓芸身形柔弱,却是个刚烈女子,她毅然选择了离婚。勤劳、正直,不图财、懂得自重,这正是小罗梦寐以求的女人。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的小罗,还没有这个资格。他背负着一笔债,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自从回到派出所后,无论是每一次在外办案,还是街道巡逻,或是普通的上下班途中,他都如一条有着灵敏嗅觉的猎犬,敏锐地捕捉着每条有用的线索、每个可疑的身影,他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揪出“光头”。
“光头”是他的梦魇,他发誓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
每当值夜班时,小罗仍泡上一壶最喜欢的无量山红茶。地点、身份照旧,喝茶的心境却完全变了。回想两年前在这间值班室喝茶的自己,自诩将名利看得如不加盐的汤一样淡,他苦笑一声,感到无地自容。
“小红毛”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伤疤,很多时候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想。他想,思想是个门阀多好,说停就停、说关就关,那样他会少一些痛苦。有时他又觉得必须时刻折磨自己才行,这样虽然不会减轻负疚,却能时刻提醒他,“光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提醒他活着的另一种意义。
夜里睡不着,睁眼望着一片漆黑,他总会质问自己:难道当初你真的只是为了伸张正义?你就没有过一点点利己的私心?有时他会整夜被噩梦缠绕——他要到河对岸去,却苦于没有船。他站在黑浪滔天的河边,焦急而又无奈。这时“小红毛”从河里浮了上来,他原本瘦瘦的身体被河水浸泡得肿胀。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浪涛的沉浮中高举着惨白的双手,他一次次尝试着去抓岸边的小罗,对他说:我渡你过去……
小罗从惊恐中醒来,心跳如擂鼓。他再也无法入睡。
十五
那是一個废弃的地下停车场,位于护城河西北方向。原本那里在建一个大规模超市,因资金不到位等各种问题成了烂尾楼,几年来一直荒废在那儿。
小罗沿着护城河西北方向一直走下去,穿过一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吊桥,晃晃悠悠走到对岸,来到了一处地下停车场入口。入口处的柏油路路面已被泥水浸湿,坑坑洼洼,看起来与泥土路已无两样了。小罗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小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慢慢走进去,细细打量着每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小偷、骗子、失足女、嫖客、瘾君子、乞丐、农民工、流浪儿……
在一个墙角,他逮到了一个小混混儿,小混混儿浑身发抖,面目扭曲,鼻涕口水止不住地流下,那是瘾君子。小罗将抢到手的零包举得高高的,向他打听“光头”的下落。小混混儿个头儿矮小,抢不到,呜啦呜啦叫着让小罗将东西还给他,不然他要死了……小罗做出要撕毁的动作,吓得小混混儿一个劲儿求饶。小混混儿猥琐的小眼睛四处滴溜一圈,抖着身子悄悄告诉了小罗一个地名。
小罗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前,一个少年的身影迅速在柱子后面隐藏了起来。就因为这个疏忽,以后让他多了一份自责…… 小罗叹了口气,怜悯地将东西扔回小混混儿怀里。转过身,沿着刚才进来的路摸索着往外走,再次掠过各种各样身份的人,听着各种粗俗的叫骂、梦呓的低语、夸张的威胁、歇斯底里的狂笑……他踩着臊臭的尿液,手扶到墙上的蜘蛛网,耳垂被一只蚊子狠狠咬了一口,一只硕大的老鼠吱吱叫嚣着从他脚面跳过去……第一次,他问自己,执念是否太深了?
他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网友们讨论“执念到底好不好”的问题,有网友说,就像你要修习佛法,要渡到彼岸,那么你坐船到对岸是好的执念。可你到了对岸不愿下船就是不好的执念,下了船还要扛着船走就是更不好的执念……
当然“知乎”上还有一个绝妙的说法来讨论“执念到底好不好”:就像开会前,大家闹哄哄的,这时有人高声说,不要讲话!大家才安静,但“不要讲话”也是话呀!可是没这句话,不能止息嘈杂之音。
十几年人生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他还是不敢说自己已经领悟了人生,或许还是拈花一笑的那一句: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
他心想,为了“小红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六
让小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石磊跟踪了自己,先一步去了废旧厂房。
等小罗赶到时,远远就听见石磊撕心裂肺的喊声。小罗举着手枪冲进去,看到石磊躺在地上。石磊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右小腿鲜血直流,一根血红的骨头戳出了牛仔裤。“光头”手握一根粗粗的钢筋棍,将尖锐的尖头抵在石磊正在淌血的伤口处,他癫狂地朝小罗怒吼,姓罗的,把枪给老子扔了,不然我立马让这小子没了右腿,信不?
小罗点点头,将枪远远扔开。
“光头”又咆哮般喊道:老子前半生过得低三下四、东躲西藏,有谁把我当个人看了?今天我就要抬起头,堂堂正正做回人。不错,“小红毛”就是老子弄死的……是那小子该死,跟了我那么多年,竟敢反水,还不知死活地劝我去公安局自首……他到底吃了你什么药?我“光头”明里暗里和你罗秉亮缠斗这么多年,还是斗不过你?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说完,“光头”将沾满鲜血的钢筋棍紧紧握在双手中,目露凶光,圆脸上的肉痉挛了起来。
你想堂堂正正做回人,就和我一对一,别使“狗解手”。小罗平静地说。
滚,都他妈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今天就是我“光头”和你决一死战的日子。小罗的激将法很管用,好面子的“光头”冲手下几个小喽啰怒吼,说完,将手中的钢筋棍狠狠扔在地上。那些人本就是见利忘义的乌合之众,见到警察本就想开溜,只是惧怕“光头”,现在老大发话了,对他们来说就是解脱,一个个片刻间便跑没了踪影。
小罗走过去,将石磊的头靠在水泥柱上,安抚地捏了捏他瘦小的肩膀,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做好准备,此时“光头”已是磨刀霍霍。
“光头”大吼一声,迅疾地向小罗饿狼扑食般冲了过来……
眼看着十几个回合打下来,难分胜负。“光头”突来一个叶底偷桃,小罗忙于化解,哪想这是“光头”的假动作。趁小罗化解的当口儿,他竟然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大小的废铁,狠命朝小罗头上砸去……
一旁观战的石磊惊呼一声。
小罗头顶顿时绽开了一个血口子,殷红的鲜血从口子里流出来。小罗讥讽道,看来,下三滥就是下三滥,永远都是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可能堂堂正正做人。
啊,闭嘴……“光头”被戳到了痛处,张牙舞瓜,咆哮着扑向小罗,两人顿时滚倒在地。要说摔跤,还是体型胖大的占优势。又两回合下来,“光头”就没了力气。小罗骑在“光头”身上,用双手锁住对方,两人都气喘吁吁,小罗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直往下淌。
哈哈哈哈……“光头”仰视着受伤的小罗,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笑啥?疯了吗?小罗咬着牙。
笑你们这些蠢货啊。你说你为个“小红毛”整成这副臭、臭德行……“光头”撕扯着嗓子,副大队长的位置还没坐热吧?是不是还妄想升官呢?做梦吧你,还不是灰溜溜做回了你的小片警……还有那根红毛,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就是根毛!自不量力,把小命都玩没了……
你给老子住嘴。小罗举起右拳,狠狠砸在“光头”嘴上,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出,像一摊浓稠的西红柿酱。
呸……“光头”吐出被打掉的门牙,继续折磨小罗,你知道那根毛是怎么死的吗?你没见他临死前那抓心挠肝的样子……打开我手机啊,我录了像……
你这魔鬼……小罗哑着嗓子,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握紧两个拳头,疯狂地朝“光头”的头部和脸部砸去……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石磊已爬到小罗身边,眼里淌着泪水。
“光头”已被他揍得奄奄一息。小罗逐渐恢复了理智,松开手,一把将石磊的头揽在怀里,痛哭起来……
这是李红兵遇难后他第一次痛哭。
十七
时间来到了2015年。
六月份的时候,石磊顺利地参加了高考,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九月份,小罗和“饵块西施”杨晓芸的婚事也提上了议程,两人决定过春节时顺带将婚事办了,他们要请张奶奶当证婚人。为线人“小红毛”申报烈士的事情也已经层层通过审批,批复下来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小罗会带上那张盖有公安部钢印的证书到他坟上祭拜,以告慰“小红毛”在天之灵。特大毒品案也已彻底结案,等待“光头”一伙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十月金秋,有稻村真的是美不胜收。车子才转上盘山公路,一梯又一梯的金黄稻田便映入眼帘。日上三竿,阳光从云层间穿出,照到车窗玻璃上,映红了张奶奶和杨晓芸的脸,她俩坐在越野车后座上,张奶奶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她比以往消瘦了很多,侧面看就像一根竹片,瘦瘦的脸庞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她仍然剪着精致的短发,雪白的银丝被微风撩起,闪亮亮的眼睛里笑意盎然,这让她看起来自有一种迷人的精气神。
车子拐下了盘山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宽阔的路边,小罗从驾驶室出来,打开后备厢取出折叠轮椅。阳光下,小罗因受伤缝针而剃掉的头发又密密匝匝地长了出来,与他的连鬓胡一样生长得很旺盛,只是头顶多了个旋儿,现在他是长有两个旋儿的“牛人”了。当地民间总迷信长双旋儿的人很“牛”,“牛”在当地是方言,有两个意思:一是个性刚,一是能力强,这让他颇为自豪。石磊也从副驾驶室下来,帮忙将坐垫拿下車放在轮椅上,从背后看,这孩子比两年前长高了整整一头,他身穿杨晓芸买给他的蓝白相间的卫衣,看起来青春又帅气。如果仔细看,看得出他走路时右脚稍有点儿跛足。小罗陪他复查时详询过主治医生,医生让他们放宽心,孩子年轻,骨头完全长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需要时间。小罗完全相信医生的话,只是每看到这孩子走路,他仍忍不住一阵阵自责……
小罗在杨晓芸和石磊的协助下,将张奶奶抱到轮椅上,他们推着张奶奶在马路上漫步,路两边都是连片连亩的稻穗。微风习习,稻香扑鼻,好一个金灿灿的童话世界。
小罗突然像记起什么来似的,只见他利索地走进了稻田,左手揪住一大把沉甸甸的稻穗,右手使劲一拔,唰啦啦拔了下来。他边走边搓着稻穗,熟透的稻穗轻轻一搓就脱去了壳,微风袭来,吹去捧在掌心的壳,只留下一捧白生生的米粒。小罗分别给他们分了一把,然后捻起几粒放进嘴里,其他人也学着他将米粒放进嘴里。
这是今年的新米。听说,吃了新米,预示来年无病无灾、百事顺遂。小罗感慨道。
小时候的味道。张奶奶笑着。
对,小时候的味道。小罗使劲点点头。
他们一起望向一望无际的稻田。金光闪闪的稻田,带着平和的微笑,张奶奶好像看见了小时候……
温润柔和的米浆和着唾液被咽下,石磊想起了张奶奶经常念叨的话:人这一生啊,就像稻穗,播种了,发芽了,抽枝长叶了,结穗了,成熟了,收割了,腐败了,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只要用心付出了,就会有收获,你来世上走一遭,不要颗粒无收……
石磊张开双臂,闭上双眼,仰起脸,拥抱微风。
责任编辑/贺光普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