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草屯、务农的L，看到院中空着的土地，怅怅然有一种不安；绕来绕去，叨念着应当种些菜，以及如何种等等。
　　我决绝地回答说，不可能有再多的时间照顾多出来的任何一根草了。
　　不多久，他还是笑嘻嘻地带来一包菜籽，是他回去和母亲商议之后决定的、最好种、不用照顾的一种菜——空心菜。
　　我当然看过空心菜，又叫瓮菜，大部分长在盈水的田里，山上这样干旱，我以为是绝不适宜种空心菜的。
　　L挽了袖子，把右边院子一块空地开发出来，除了草，拢了土，灌了水，便把黑色细小的菜籽一一分散撒下去。
　　L三天两头探看，并没有得到空心菜热心的回报。那片新开出来的土地，虽然经常加水保持湿润，还上了一些鸡肥，可是始终没有可疑的绿芽生长出来，而那些黑色的菜籽，原就细小，混在土里，一点也察看不出来了。
　　在家里作为幺儿的L，虽然父祖世代务农，童年也曾经下田工作过，毕竟读了大学后，也都生疏了。看他在不发芽的田畦边徘徊，我就嘲笑他是“过气而不死心的农夫”。
　　等到我们对空心菜这件事已逐渐淡忘冷却了，偶然走到院中去，看到整齐而不见一物的田畦，犹可看出L农艺手工的细密。我正在想农事在L身上发生的种种，却猛然发现田畦靠东一边满满长着手指长短一排密密的青菜。
　　“空心菜！”
　　果然是空心菜，狭长两片青绿的叶瓣，叶脉宛然分布，像高举的手，有一种欣奋的表情。
　　L推测，是菜籽覆土不深，我们又太勤于浇水，水流汇聚时，便把菜籽冲离了田垄，院子原是自西向东倾斜，种子随水漂流，就集中在田垄低洼地边缘一带生长起来了。
　　我们相视大笑，这是学了财税以后的L，再认识自己身上属于农夫的部分以后不可名状的快乐吧。
　　此后，我常摘空心菜来吃，虫子们也爱吃，菜叶上布满虫蚀的空洞。
　　“这样好，没有农药。”看到的朋友异口同声，都是这样说，好像终于领悟过来，人爱吃的，虫也爱吃，而杀虫的农药自然也可以杀人的道理。
　　不多久，我出国两个月，L被征召入伍，学生们都在假期，庭院便荒芜无人整理了。
　　等我回来，庭院草极高，空心菜竟也和草纠缠一处，长成粗壮结实的模样，有的高到过人的腰际，有的因为支持不了自身的重量，便爬伏在地上蔓延，像番薯一样。
　　“空心菜是草本的，怎么可能？”
　　我把事实告诉朋友，大部分都不相信，他们认识的空心菜只是菜市场上不断被人收割，供人食用的一把一把的空心菜。
　　学生们来玩，我们下面条吃，我叫他们到院中摘一些空心菜，他们出去一转，空手回来说：“没有空心菜啊！”我再告诉他们目前空心菜的样子，他们又出去察看一圈，终于认出了空心菜，都摇头笑说：
　　“怎么空心菜长成这样？”
　　“空心菜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想。难道我们不断收割、方便我们采摘食用的空心菜才是空心菜真正的样子吗？
　　想起一次在法国乡下，看到一只奔跑的鸡，同去的一个孩子大为惊骇，和她的父亲争辩“那不是鸡”，因为，在巴黎生长，他认识的“鸡”，一直是超级市场上剁头去毛，论斤秤两的“鸡”了。
　　我的空心菜已长成野生植物，跟野草一样强韧，在干旱的秋冬季也竟然可以生长。它们开白色像牵牛的小花，五瓣、缘口有锯齿状，一开一片；似乎也结籽，因为面积逐渐扩大，竟有蔓延到水沟边，在低洼潮湿的地方更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了。
　　但是，路过的人很少认得出这就是空心菜。
　　（节选自《忘言书》）
　　责任编辑 周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