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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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经常去小马那里串门。
  小马大名马开军,是上海刑警“803”的法医。我和小马同一批从警,新警集训时我俩睡上下铺,加之他心善、好客、真诚,符合做好朋友的一切条件,所以即便后来各奔东西了,也还是时常走动。
  一个周六,我应约到他那儿打牙祭。刚迈进走廊,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灶上,正有一个钢精锅在汩汩冒着热气。
  大棒骨汤?那可是补钙的上品。我喜出望外,拎起锅盖,贪婪地深吸一口香气,望着锅里翻滚的白沫垂涎欲滴。
  不料小马竟猛地冲了过来,大吼一声“别动”,让我着实一惊。更气人的是,他面孔急得都变了形。这小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半晌,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这是从现场带回来的。”
  “哐当”一声,我手一抖,锅盖应声落地。我猛然记起了他的职业,吓得连退好几步,顿觉头晕反胃恶心想吐,身心各种不适。
  他竟然敢用钢精锅来煮检材,竟然?竟然?!
  见我出离愤怒,小马赶紧摆出一副憨厚的笑容,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们法医的土办法,现场的人体骨骼包含许多信息,长时间熬煮,是为了高温分离骨头上的软组织,便于观察骨质特点,还要用上手術刀、漂白粉、双氧水……”
  我依旧惊魂未定。这时,外面有人叫他:“‘马不停蹄’,下雨啦,快来收衣服!”他趁机逃了出去,抱回来的不是衣服,而是一捧长短不一的人体骨骼——看得出来,这些是他刚晒制好的“藏品”。据说,他前前后后收集了好几大箱骨骼标本,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连换办公室也不舍得丢,比自己的银行存折保管得还好。
  从此,小马熬骨这一幕,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现如今,我和他一起步入不惑。“803”给予他丰厚的滋养,物证鉴定中心成为他成才的土壤。二十年的文火,把一个毛头小伙儿淬炼成法医专家。随着他从当年的小马,变成法医室副主任、主任,继而是上海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副主任,已经没有人再叫他“马不停蹄”,可他这种马不停蹄的状态却延续至今。
  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上海工匠、上海市新长征突击手、上海市青年岗位能手,他一次又一次站在新的起跑线上奋蹄疾驰;“肋软骨推断年龄”、“死亡时间推断”、“法医学图谱”、“硅藻检验”,一项又一项新方法、新技术得以推广,屡创佳绩。
  更难能可贵的是,我认识的小马二十年未变,依旧是那匹不惜脚力的“马儿”……

上篇 伯乐识马

现场遭遇“下马威”


  1975年出生的马开军是一位地道的农家娃。
  他像一株野草,在安徽蚌埠的乡间肆意生长,无惧风雨。小时候,他曾遭遇疟疾的袭击,痛苦不堪时,村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飘然而至,成了救命的“药神”。再后来,穿白大褂成为他的梦想——他也想当医生,去救更多的人。
  高中毕业时,他特意报考了上海医科大学。可没料到,命运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如愿以偿进了医学院的大门,迎接他的却是法医系的老师——别看医生和法医只是一字之差,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职业——前者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和活人打交道的;后者主要和尸体打交道,让死者开口“说话”,解码命案现场。五年求学生涯后,马开军没能穿上医生的白大褂,却穿上了法医的勘查服,分到了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业内人称“803”)刑科所法医室。
  当年有规定,新来的大学生要下沉基层,到一线锻炼一年。马开军被分到了当时的闸北公安分局巡警支队。在一群人中,马开军显得很“另类”。其他人操心的是怎么把眼下的活计给干好,唯有马开军“脚踏两只船”,领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白天上马路当交巡警,晚上回法医室跟值班组一起出现场。他在单位“安营扎寨”,白天吃单位的大食堂,晚上睡法医室的值班床,目的就是为了多跑现场——只要有现场,不管时间多晚,也不管是哪个组的活儿,他都主动请缨、百无禁忌。好多次我去探望他都扑了个空,或者正聊到兴头上,他却来了个紧急刹车——出现场去了。和他交朋友,你得有另一只靴子随时要掉下来的心理准备。
  “803”刑科所藏龙卧虎,光法医室就有“三剑客”、“五虎将”之说。“三剑客”指的是王德明、阎建军、尤剑达,个个身怀绝技;“五虎将”指的是陈新、费耿、沈家健、江涛、王宏光,人人有一套绝活。老法师们有的擅长人类学,有的研究病理学,有的侧重水中尸体检验,有的专攻致伤工具推断,有的善于现场重建分析,有的精于推断死亡时间,各有千秋。
  这个新来的小伙儿一在法医室出现,就深受老法师的喜爱。马开军国字脸,鹰钩鼻,皮肤黝黑,身材敦实,两道剑眉下扑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虽然其貌不扬,但勤奋有加。他头脑活络,手脚利索,不仅一个人身兼数职,把主刀、辅助、记录的活儿都给干了,而且会琢磨事,会去钻研其中的“道道”——要知道,光跑量不思考,还是“睁眼瞎”。就这样,一年工夫,马开军竟然跑了300多个现场,平均下来每天一个。要知道,这还全是利用晚上和周末休息时间去跑的,叫他“马不停蹄”真是没错。
  1999年的一天,马开军跟着值班组一口气连出四个现场,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深夜,他带着一身倦意回到法医室,刚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出勤通知又来了:长宁发生一起命案。
  去还是不去?马开军心中斗争起来。一个声音劝他,别去啦,今天都去了四个现场了,已经创纪录了,明天还要上马路执勤,节省点儿体力吧。再说了,你又不是当值法医,你现在只是个“打酱油”的新人而已。另一个声音反驳说,听说这个现场很蹊跷,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最后,马开军到底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冲把冷水脸,抹点儿清凉油,活蹦乱跳地出发了……   房间里,有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地上,头顶上有一个不浅的洞。
  初步检验结论出炉:死者是用螺丝刀凿自己的脑袋自杀的。他杀、自杀、意外,是法医最常见到的三种情况。虽然这种死法听起来有点儿离奇,但法医们见过的离奇事车载斗量,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同行法医还做了个凿头的手势,说这个洞是反复凿头部形成的。在场的侦查员起初一愣,然后深以为然。
  虽然眼皮直打架,可马开军的内心却在打鼓,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回到“803”法医室时天已大亮,他赶紧拿着照片,去向老法师阎建军请教。
  阎建军何许人也?他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法医、业界大咖,曾独创出“案情—现场—尸体三结合的命案现场分析法”,其“阎氏肋软骨推断年龄法”屡建奇功,是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全国劳模、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上海发生的每一起重大凶杀案现场,几乎都少不了他忙碌的身影。
  看完照片,阎法医淡淡吐出两个字:枪伤。
  枪伤?!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出膛的子弹,重重击中了马开军。无论何种状况,只要扯上枪支,那就是一等一的大事。更何况,上海历来对枪支管制严格,之前无论是走访调查,还是现场勘查,都没人提到过枪支弹药。
  阎法医还追问一句,口腔打开看过了吗?因为,只用螺丝刀就能在头顶凿一个洞,几乎是不可能的!
  介于枪案的敏感性,“803”刑科所所长亲自带着法医、痕迹、照相等部门复勘现场。到了现场,阎法医眼睛像X光一样一扫;到殡仪馆,再扒开死者的嘴巴看看,脸上便有了不容置疑的神情。他进一步推断,死者是饮弹自尽的。
  你看,死者口角有轻微撕裂,口腔里有火药痕迹,应该是口内射击时的强烈冲击波造成的,头顶上的洞是射出口。你看,头皮呈芒状撕裂,颅骨外板缺损大于内板……阎法医开启“现场教学”模式,对同行的几个小青年讲解道。
  马开军一下子醍醐灌顶。这不正和书本上讲的枪弹伤一样吗?回想起大家当时又累又困,一看像是自杀,便只是草草查看了下体表,并没有深究,险些就铸下了大错。
  果然,按照阎法医的思路,刑技人员很快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弹孔。虽然只是自杀,没有伤及他人,但这把下落不明的枪支却如一颗定时炸弹,让人心神不宁。最后,在民警的心理强攻下,死者的妻子被迫交出来一把手枪。她说她也不知道丈夫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原本一直藏于家中,丈夫开枪自杀后,她害怕受其牵连,赶紧把手枪藏匿起来,闭口不提。
  那为什么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呢?马开军扑闪着眼睛,虚心求教。
  呵呵,你去闻闻,死者的手上留有火药味;再仔细看看,还有枪击时留下的黑色斑纹。马开军一闻一看,果真如此,心里顿时对阎法医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第一课”可谓振聋发聩。马开军寒窗苦读五年,跑过几百个现场,曾一度以为自己合格了达标了,没想到这个现场竟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阎法医所运用的专业知识无一不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然而放到实际案件中,自己却迷失了、糊涂了,而且还想当然、粗枝大叶,看来还是修行不够啊。
  从此,马开军成了阎法医的“小粉丝”,处处对他示好。可没想到,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阎法医却成了他的“大冤家”。
  比方说,有一次,他和阎法医一道去华山医院太平间验尸。当时心急,他直接伸手从担架上抬尸体,被阎法医一顿痛骂,不要命啦,不怕传染病吗?小朋友,记住了,以后一定要穿好防护服,戴好手套,做好自我防护,切记切记!这让马开军在众人面前很下不了台,生气地想,什么小朋友大朋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有什么错误不能回去说吗?
  没过几天,他就“梦想成真”了。那一天,马开军出完现场回来,大大咧咧地把白大褂一脱,随手放在桌子上。不料,后边跟着他进来的阎法医不高兴了,板着脸问他,小马,这件衣服你穿过了吗?
  马开军如实回答,穿过了。
  阎法医反问,穿过的怎么可以放在桌子上?!
  马开军的脸腾地红了,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现场很可能有不知名的污染物,穿过的衣服必须放在专门的地方,法医室有过专门规定,自己这次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一般人遇到这种状况,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可马开军生性要强,他偏不,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但不躲着阎法医,反而还要抢着和他一起出现场。他倒要看看,你老阎到底能把我怎样?
  没过多久,他又和阎法医一起进行尸检。检验中,他想图方便,来了个花式反手剪。正得意时,“啪嗒”一下,手背被狠狠敲了一下,钻心地疼。抬头一看,阎法医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不用多说,又是自己违规了。那一刻,他恨不得挖条缝钻到地底下去。俗话说,错不过三,自己屡屡犯错,这心里比手上更疼哪。
  而更让马开军意外的是,在阎建军2000年升任法医室主任后,竟然把他调到了自己同一个值班组。
  “完了完了,要被老阎‘折磨’死了。”小马给我打电话抱怨说。
  “塞翁失马嘛,安知非福。”我心虚地安慰他。

阳台上的“坟”


  其实,当时老阎正在物色接班人。小马让老阎眼前一亮,发现他是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有心给他来个“压力测试”,所以处处待他严厉,给他“做规矩”。好在小马胜不骄败不馁,抗击打能力超强。
  法医的心理素质就是得强于普通人,不然,遇到那些個腐臭扑鼻的现场,见到那些个支离破碎的尸体怎么办?法医是公安最苦的警种,许多人都有过第一次出现场的狂吐,有过夜深人静时的后怕,有过旁人的嫌弃、家人的不解,甚至还有过对自己职业选择的迷茫,但只要挺过去了,就是一条好汉。当年小马班级里有18位同学,号称“十八罗汉”,能坚持到现在仍做现场法医的,还不足三分之一。
  记得有一年我去“803”法医室随队采访,一路跟着跑了好几个太平间和殡仪馆,目睹了好几次尸体解剖,有刚刚去世的,也有被冷冻了好几个月的。到了晚上,当地同行盛情相邀,请大家喝上两杯。   酒上来了,是高度白酒。除了司机,人手一杯。
  这也是当年的传统。传说接触过不洁的东西后,喝点儿白酒能够消毒辟邪。
  一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匣子纷纷开启,“显摆”起自己遇到过的各种瘆人场景。所有故事中,当属小马讲的那个最吓人。回到家后,酒劲过去,白天看到的那一个个死状各异的人,那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器官,那钢锯、那手术刀,一齐在我眼前跳将出来,那浓重的尸臭味仿佛又重回我的鼻腔,那刺耳的电锯声仿佛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际,扰得我夜不能寐。我甚至都想起了小马提及的那个画面……
  那是2000年的盛夏,知了在树丛中呱噪,路面上蒸腾着热浪。
  永兴路上有一户人家打电话报警说附近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仔细一闻,气味好像是从隔壁的二楼邻居家散发出来的,而老邻居章阿姨也好几天没出门了,想请警察过来帮忙调查一下。
  当地派出所迅速出警,敲门后,听闻家中有脚步声,却始终无人应答。无奈中,警察只得强行破门而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章阿姨的女儿一人在家,神色怪异。
  警察巡视一番,发现屋里倒也整整齐齐,不见异样,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臭鸡蛋味。警察走到阳台上,发现阳台上有一个水泥包,正源源不断散发着恶臭。这其中定有隐情。
  当日下午,马开军跟随老法医张文龙前去勘验。几位法医鼻子一闻,马上有了数,这不就是尸臭味吗?在经历了酷暑高温的“加工”后,这气味杀伤力倍增。
  要想知道事情真相,只有一个办法——挖。挖开来看个究竟!
  围观群众早已被这浓重的臭味熏得远远避开,周边邻居也是一脸痛苦。大热天的,谁愿意掺和这挖死人的苦差使啊?哪怕花再多钱,也雇不到人。
  怎么办?时间不等人。张法医一撸袖子,对着马开军说:“我们自己来!”
  于是,登门去借锤子、凿子、铁铲等工具。警察上门借工具,人家还是挺客气的,后来听说是挖死人去的,吓得连连摆手,说工具白送给你们了,拜托你们再也不要还回来了。
  张法医、马开军等几个人轮番上阵,奋力挖掘。小马以前干农活的本领派上了用场,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就像个老把势。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泥包才稍稍被削平了一点儿,露出一部分人体躯干。这时,臭味散发得愈发厉害,还不断有腐败污水渗出,招惹来大量蚊虫。三个人只得分工,一人驱赶蚊虫,一人负责打灯,另一人用力挖地。几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天气闷热加上气味刺激,几近虚脱。马开军一阵阵反胃,心想,今天恐怕就是洗上十次澡也洗不脱这身上的臭味了,这气味仿佛钻进了衣物的纤维、皮肤的毛孔,经久不散。衣裤可以不要,头发可以剃掉,可这皮肤总不能换掉吧?还好自己单身汉一枚,还不至于拖累家人。头发早已湿透,汗水如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流到眼睛里辣辣的,落到嘴里咸咸的,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气味越来越不堪忍受,派出所民警特地送来几副防毒面具。可是,就算防毒面具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戴上它只会更加闷热,严重影响操作,众人只能弃之不用。
  几个人从下午开始,一连挖了五个多小时,才让一具腐败多时的女尸重现天日。连夜运到法医检验所检验,虽然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心细如发的法医们还是发现死者头顶有钝性工具打击造成的創口。而进一步检验表明,死者胃里有安眠药成分。
  回到法医室后,马开军化身福尔摩斯,一步步展开推理:死者与女儿相依为命,同居一室,如果是他人作案,按说闹这么大动静早就被女儿发现了,但女儿没有报案,所以女儿一定是知情甚至参与的。难道是女儿下的毒手?但从现场来看,一人作案难度太大,凶手应该不止一人。难道还有其他关系亲密的嫌疑人?他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陷入沉思中……最终,他定性此案为凶杀,且推断是身边人所为。
  法医的鉴定结论增强了刑队侦查员的信心。不久,真相水落石出。原来,死者章阿姨对23岁的女儿管教严苛,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恶的种子渐渐在女儿心中生长发芽,终有一日爆发出来。女儿伙同闺蜜,用药迷倒母亲,趁其昏迷之际,用磨刀砂轮和椅子狠击头部……为了隐匿罪行,她竟然埋尸阳台。加一层水泥,浇一些水,待水泥凝固后,再加一层水泥,浇一些水,如是反复,几天下来,在阳台上筑就一座水泥的“坟”。
  真相大白后,马开军唏嘘不已,为作案手段的残忍,也为母女亲情的冷漠。东野圭吾在《白夜行》里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可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女儿对生她养她的母亲痛下毒手?这些,对才二十几岁的小马来说,着实难懂。
  ……
  时隔多年,小马依然不能释怀,感叹说:“如果死者会说话就好了。”
  说什么呢?述说自己的悲苦不幸,欣慰自己的沉冤昭雪吗?毕竟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虽然死者不会说话,但其实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作为法医,你有责任去读懂他。抓住更多的凶手,就相当于‘救’了更多的人。”
  小马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这时,不知是谁家的音响,飘出许巍动情的歌唱: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经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郎啊,难以抵挡现实的残酷。

老阎与小马


  在考察多时后,2003年,阎建军正式“官宣”:收马开军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这个时候,小马方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原来那些个“不待见”都只是伏笔,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
  阎建军是“阎师”,也是“严师”,传道授业有自己独特的阎氏风格。
  你要问他,法医的工作从哪里开始,是人到现场吗?不对,他会告诉你,其实从你接到出警命令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法医先要熟悉案件情况,自己给自己提问。那到了现场先干吗,查看尸体整体情况?又错了!是观察环境,把现场情况印刻在脑海里,形成瞬时记忆。记得有一回出的是一个室内凶杀现场,勘查完毕,老阎问小马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房间里有几样家具?是不是有点儿剑走偏锋?   和许多领导、长者不同,老阎总是催小马快点儿找女朋友,早点儿结婚,甚至还拜托同事老大姐给他介绍对象。难道年轻人不是要以事业为重吗?老阎却说,没有稳定的家庭,工作就没有坚强的后盾,所以,人生关键词的排序应该是做人、成家、立业。首要的是做人。老阎认为,如果连做人都做不好,自己歪瓜裂枣的,要找个好老婆也难。所有这些,都对小马影响至深。
  于是,工作没几年,我们就接到了小马的喜帖;再过两年,又收到他喜得贵子的短信。成家后,小马飞快地成熟,举头投足间更加稳重。
  他告诉我,每次回家前,不管再晚再累,他都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出现场时穿的衣服从不带回家。车上在放着一个现场勘查包的同时,永远备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有一次,因为怕把浸染了现场血迹的鞋穿回家,他竟然脱了鞋,赤着脚上楼……他觉得,这是一个七尺男儿对家庭的责任。很长一段时间里,家人只知道他是在“803”当刑警的,并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内容。偶尔妻子问起,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逼得急了,就推脱说是保密需要。直到后来有一天,小马的事迹上了报纸,妻子看了后才大吃一惊,原来丈夫竟然是一名法医……
  小马的“小心翼翼”是有出处的。
  那是新婚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小马临时接到了出警指令。他借口说外出办案,匆匆离家。刚穿戴整齐准备开工,手机响了。妻子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只问他何时能回家。当时小马心急火燎的,哪有心思管这些啊,敷衍几句潦草了事。尸检持续了一夜。清晨,小马归家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原来,妻子夜里因食物过敏死去活来,咨询丈夫无果,只能一个人去医院开药、挂水,折腾了整整一宿。而当时,小马正在另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检验尸体,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
  这下小马傻了,觉得正有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缓缓划过自己心头,那疼痛一点儿一点儿散发出来……要知道当时两人新婚燕尔,正处在蜜月期,那婚礼上的誓词还言犹在耳,那定情时的承诺还历历在目,而他却辜负了。他发狠地咬着嘴唇,自责、愧疚、难受……
  我常说,小马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个好娘子。
  虽然后方安稳了,但可怜的小马在前行的路上还要时刻担心被师父“挖坑”。
  记得有一次出命案现场,小马主检尸体,老阎负责记录。没想到,等尸体解剖完毕,老阎却把记录本一合,说什么也不给他看了。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案情分析会的会场,老阎突然把小马叫到前排说,小马,今天就由你来汇报吧。
  哎呀呀,又被师父给“坑”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小马暗自叫苦。放眼望去,对面坐着市局副局长、刑侦总队领导、区公安分局局长,满满一屋子人啊。刹那间,所有人的眼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令他如坐针毡。
  小马只能心一横、牙一咬,硬着头皮,把尸检情况原原本本讲解了一遍,起初还有点儿紧张不安,在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后,开始渐入佳境,娓娓道来……汇报完,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
  说来神奇,渡过这一“劫”后,小马的自信心爆棚,哪怕再大的“坑”、再突然的袭击也不怕了。类似的事又发生过多次,每次他都化险为夷。
  2005年2月16日,大年初八。春节的喜庆还没有散去,下午时分,上海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了一个“110”报警:浦东新区高行镇高行村一农宅内突发凶案,小徐一家五口全都倒在血泊中……
  这起灭门惨案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各种警车接踵而来,各级领导悉数到场,各路记者闻讯赶来。市公安局局长当场发话:“全力侦查,尽快破案,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阎师”出高徒(左一为马开军,前排为马开军的老师阎建军)

  由于案情重大,法医室几乎全体出动。案发地是一个农家小院,中间是一幢自住的二层小楼,周边有几间出租房。风驰电掣赶到时,刑技人员正沿着楼梯,一格一格采集血样、拍照、录像。
  局长见状,急得大叫:“其他人让让,快让让,让阎法医他们先上去!”
  刑技人員在楼梯上铺好踏板,搭出一条临时通道。大家脑海里满是问号:到底有几个凶手?凶手究竟是什么人,杀人是为了求财,还是个人恩怨?还有,几位死者都是什么时候被害的……
  老阎、小马他们健步上楼,进入二楼中心现场。卧室里躺着五具尸体,分别是小徐、徐父、徐母、徐妻和徐的儿子。现场十分凌乱,床上、桌子上、抽屉里、杂物间,包括二楼的客厅、厕所,到处都留有血手套印,而且是两种血手套的印痕。同时,地板上还遗留有两种带血的鞋印。现场翻动明显,有一千余元现金及部分物品不见踪影。他们发现,五位死者中,徐父、徐母、徐妻穿着整齐,似要外出或者刚外出回来,小徐穿着睡衣被害,徐的儿子死在了被窝里。另有线索表明,徐妻每天都是16时准时下班回家的。
  在场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兵贵神速,破案往往是在和时间赛跑。当务之急是确定作案动机,推断凶手人数,刻画凶手形象。而现场留下的两种血手套、血鞋印似乎表明,作案人不止一个。
  在法医检验所,几位法医一边检验一边议论,都说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凶手至少在两人以上。不过,且慢,小马并没有被眼前假象和他人的观点所误导。他一边解剖,一边按照师父传授的“案情—现场—尸体三结合分析法”细细琢磨起来。
  ——从几位死者衣着、尸体现象、胃内容物及膀胱排空情况,基本可以判断小徐和其儿子是尚未起床时被害的,徐父、徐母死于上午12时左右,徐妻死于下午4时多,因此,五人是在从早上到下午4时这样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依次遇害的。要知道,首先确定死亡次序对推断凶手人数很有意义,如果五人同时被害,则一人难以完成;而如果五人分批死亡,那就存在一人作案的可能性。如果凶手单纯是为钱财而来,则很难想象他会冒着风险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这说明凶手针对人而来的可能性较大,或是人财兼顾。   ——徐父、徐母、小徐、徐妻头部都有钝器伤(锤子伤),五人颈部都有锐器伤,并且,小徐胸前的刺创伤应是匕首类单刃利器形成,结合现场痕迹可以判断,现场至少使用过两种工具:锤子、单刃刀。
  ——钝器伤在五人头部和面部,杂乱无章,说明了这是一个动态过程,而锐器伤集中在颈前,部位比较集中,位置也都比较相似,说明这是后加工而形成的一个静态过程。小徐胸前的多处刺创伤也印证了静态过程,不排除凶手有对死者发泄仇恨的心理,且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
  案情讨论时,老阎故技重施,有意让小马先发言,想借此再考考徒弟。
  小马眨眨眼睛,镇定自若地汇报起来:“首先,从五人分三批被害的死亡次序来看,一个人作案是完全可能的;其次,钝器伤的杂乱、锐器伤的后加工形成,在手法上具有一致性,部位上具有相同性,符合一个人作案的特点,如果是多人作案就很难达到这样的同一性;再次,如是多人作案,死者头部的钝器伤、颈部的锐器伤就会杂乱不齐,不可能都是现在这样从头、面部攻击;最后,凶手在现场对尸体的包扎,对血迹擦拭和冲洗上都体现出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和排他心理。”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有意提高了声调,“因此,我个人认为,应是一人作案!”
  这一次和以往完全不同。以前是说几句,眼神就会下意识地瞟瞟师父,想通过观察师父的表情来判断自己说得对或不对。而这一次仅仅略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完全是一气呵成。因为,他已经胸有成竹。
  老阎轻轻颔首,眼里满含喜悦:徒弟可以出师啦。
  后来,阎建军在专案分析会上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是一人作案。你们不是想知道作案工具吗?老到的他刷刷几笔,画出了作案工具——奶嘴榔头和水果刀。侦查员进一步分析推断,凶手为一青年男性,心狠手辣、身体强壮,应是被害人的熟人,可能有前科劣迹。
  48小时后,租客杨辉被侦查员抓获。原来,杨辉始终经济拮据,从年初一到年初四,身无分文的他饥寒交迫。而此时,房东小徐还一直在向他催讨拖欠的房租。见他拿不出钱来,竟在大年夜把電给切断了,让他在一片漆黑中过年。这让杨辉恨得牙痒痒的。
  2月15日早晨,怀恨在心的杨辉戴上纱手套,潜入二楼卧室,挥舞榔头,杀害了小徐和他儿子,又用水果刀残忍割喉,翻到了1000多元现金和其他物品。中午时分,他脱下沾满鲜血的拖鞋和纱手套,换上屋里的干净手套和鞋子,用榔头和水果刀杀害了两位老人。下一个遇害的,则是下班回家的徐妻……
  次日一早,杨辉若无其事地叫来一辆厢式货车,把血衣、凶器和自身物品一股脑儿搬走,想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在杨辉的新住处,侦查员找到了那把杀人用的水果刀;在垃圾中转站,侦查员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出了那把罪大恶极的奶嘴榔头。
  “2·16”专案让马开军名声鹊起,戴上了人生中第一枚三等功奖章。
  “阎师”出高徒。“2·16”一案让老阎意识到,小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于是,他主动找到领导,说,我年龄大了,应该主动让贤,把舞台留给年轻人,而我,还是全心全意去当一名“阎法医”吧。刑科所的领导慧眼识才,让马开军主持法医室工作。那一年是2006年,小马才31岁。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中篇 快马加鞭

一次得罪人的经历


  在马开军主政法医室后,我每次去,都感觉他的办公室形同虚设,因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小马心中有个执念:法医的办公室应该在现场。
  这句话也深深影响了肖碧。
  肖碧是马开军的同门师弟,相差五岁。马开军工作时,他刚进大学;马开军当上现场组组长时,他刚进法医室;马开军做副主任时,他成为现场组组长;马开军做主任时,他当副主任……在大学里,是同一批老师上的课;在“803”,两人又同时得到阎建军的真传。
  肖碧发现,马开军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跑现场,跑各时各地的现场,跑各种各样的现场,而且乐此不疲。师兄弟两人同一个值班组,搭档多年,人称法医室“哼哈二将”。有时回来晚了,两个人就挤在同一张床上将就一宿。
  要说,这种朝夕相处的情谊,比亲人还亲。
  肖碧刚入行时,有一次跟着马开军去做一个交通事故的尸检。到了现场后,马开军有点儿“特立独行”,他一不要打听案情,二不要现场信息,三不看委托书,他只看尸体,待在尸体前观察半天,如高僧入定一般——他喜欢从尸体特征上分析原因,寻找答案。
  起初,肖碧有点儿不太理解,这不是把原本简单的“开卷考”给转成“闭卷考”了吗?到后来,他渐渐明白了,这是师兄在自我加压,自己给自己出题,而师兄的业务水平,正是在不断的解惑释疑中水涨船高的。
  不仅如此,马开军还常常“多此一举”。比如测量死者身高,原本只要拿尺子量量身体长度就好,可马开军不是这样,他不仅要量身高,还要量手臂长度、量胸骨到肚脐的长度。见肖碧不解,马开军有意点拨:“今天你运气好,遇到的是一整具尸体,万一遇到的是尸块怎么办?你又怎么来推断?”
  这下肖碧恍然大悟,原来师兄是在做数据积累啊。
  马开军给人的印象一向是老成持重、彬彬有礼的,所以肖碧对他那次大发雷霆记忆特别深刻。
  2010年10月,上海某大型工地旁的河道里突然浮上来一具无名女尸。死者赤足,外穿夹克和牛仔裤,里面却未着内衣,身上还绑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编织袋,袋中装有杂乱砖石。时值上海世博会期间,当地警方高度重视,请“803”刑技中心法医室派人助阵。
  分局法医初步检验,发现死者体表并无明显损伤,也无外力加害痕迹,仅仅在面部和颈部皮下有一些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值得一提的是,经“803”刑技中心进一步检验,发现死者颈部肌肉没有损伤改变,心肺表面有一些出血斑点,并从死者肺里检出硅藻成分——而这一点,通常可以用来推断死者是否生前入水。更耐人寻味的是,死者左腕有7处陈旧性疤痕,令人怀疑曾有过轻生行为。   哦,看来是投河自杀。大家松了口气。
  自出任法医室主任以来,马开军每天上班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看法医室昨天的现场照片和鉴定材料,复核把关。当他翻到这起浮尸案时,眉头一紧。
  他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死者面部的照片上,左手抚着下巴,右手指尖轻轻拨动鼠标滚轮,不断放大画面。高清数码相机忠实记录下的画面上,有散在性分布的、针尖大小的少量皮下出血点。别看只是些细小的出血点,却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是海啸。
  他有意组织了一次全室会诊,请各路专家发表意见。当然,焦点就集中在这些细微的出血点上。
  有的人引经据典,“这些出血点从法医学上来说,并不是一个特异性的征象,只要人在生前有过缺氧过程就容易产生,比如,生前溺水、一氧化碳中毒、吸毒死亡等等,都会有出血点,就连冠心病猝死也会有。当然,压迫颈部窒息死亡、某些毒物中毒死亡也会造成这样的出血点。”
  也有的人不以为然,“死者颈部没有明显损伤,过分关注出血点属于小题大做,没事找事。”
  马开军不为所动,他感觉冥冥中正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对手在得意忘形地笑着。他扫视全场,力排众议:“虽然大家讲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其他方法不足以形成这样的出血,唯有压迫颈部窒息才能形成。睑睫膜和面部的出血点、耳前的皮下出血点,正是扼死所特有的症状!”
  其实,这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心中对“度”的把握,是对量变和质变的个人判断,凭的是多年的经验和研究心得,以及一定的直觉或者说是悟性。而悟性,它说不清道不明,是种模糊科学。
  孰料,马开军的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时间,会议室的反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那么,就让事实来说话吧。”马开军提议,再次复勘现场、复检尸体。
  一番复勘、复检之后,他更加确信无疑:死者在入水前一定遭人扼颈,定是他杀无疑。
  当地刑队的领导着急了,一天打来多个电话,反复说出血点可能是砖石沉尸后,尸体俯卧位坠积形成的,硅藻在现场也能检测到,他还特意强调死者左手腕上有疤痕,从衣着特点来看像是精神异常的人,據理力争说这是个自杀事件。
  因为对方是业界有名的刑侦前辈,马开军只能反复解释。几次三番,绕了许久,马开军终于失却了耐心,毫不客气地说:“我只对事实负责,如果这不是个案子,我这个法医室主任就不做了!”
  对方大怒,直接把电话给挂了。马开军明白,他算是得罪人了。一旁的人也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温文尔雅的马开军会如此放狠话。
  只有肖碧心中明白,这是触及到马开军的底线了,他不唯上,不唯亲,只唯实。法医,不仅是一个职业共同体,更是一个价值共同体。而唯实,就是法医最基本的价值观。
  那么,到底是马开军口出狂言,还是一语中的?
  法医的坚持让领导投入警力继续工作。很快,真凶现形,交代说两人发生矛盾后,他一怒之下,在床上用枕头盖住了死者面部,没想到她竟然没有了动静(其实是深度昏迷了),慌里慌张给她穿上衣服,抛尸河中,所以符合马开军的推断。
  法医学是一门涉及生与死、正与邪、静与动、真与伪、新与旧的科学。一名优秀的法医,那是从成百上千个现场中淬炼出来,从难以计数的案子中磨砺出来的。

广闻博见源自孜孜不倦


  即便侦查员老杨从警多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现场。
  柳青如睡美人般,赤脚躺在自家厨房的地板上,头上套着一个黄色垃圾袋,面容隐藏在一片薄薄的水雾后。手旁,是一个煤气灶铁圈。
  这一切像……对了,像极了悬疑电影中的场景。
  来报警的人是柳青的大学同学兼好友夏阳,报警时间是3月20日上午。询问中,老杨发现,夏阳的眼神有些游离,心里应该有事。
  马开军应邀领一队人马到场。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平时柳青一人独居于此,房间门窗完好,屋里也没有任何翻动和打斗的痕迹。柳青上身穿羊毛衫、吊带衫,下身穿着粉色棉毛裤,皮肤略呈樱桃红,看不出有外力加害的痕迹。在柳青头上套着的那个极薄的黄色垃圾袋中,有大量水雾气,在口鼻对应处还留有一些淡淡的血渍,她牙关紧闭,齿间咬有一些垃圾袋的残余物……
  结合现场情况,马开军初步判断柳青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也就是煤气中毒,死亡时间是3月19日夜里。
  当然,侦查员老杨最关心的还是柳青是怎么死的,这将决定他们日后的工作方向。因为,侦查员了解到,死者柳青与报案人夏阳的关系不简单。两人本是大学恋人,毕业后劳燕分飞,夏阳娶妻生子,柳青依旧单身。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两人旧情复燃,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夏阳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离婚,却始终未能兑现。今年2月初柳青来上海考博士,还委托夏阳帮忙租房,此后两人几乎天天粘在一起。就在19日上午,夏阳还带着儿子来看望过她。
  独居女性,婚外私情,为情所困……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杀或是自杀。在侦查教科书里,亦不乏报案人就是真凶的先例。
  及时给案件定性是“现场重建”的第一步。“现场重建”是一个20世纪90年代初发轫于美国的警务学概念,它致力于根据现场已知条件,科学推理出案件性质、作案时间、作案人数和作案动机,为侦查破案提供服务。马开军在脑海中迅速进行了“现场重建”,电光石火间,一个想法新鲜出炉。
  案情分析会上,马开军语惊四座:柳青死于意外!
  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竟然是意外,这个“意外”也太让在场的人意外了。
  面对质疑,他进一步解释:是为了镇痛而过量吸入煤气所致。
  众人更加诧异。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马开军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分析。垃圾袋里有大量水雾气,说明套头后死者还有过一段呼吸过程。垃圾袋既没有打过结,也没有任何变形和破损,说明垃圾袋套在死者头部时,并没有受到外力阻止,应为死者本人形成。死者卧室床头柜上有一盒已开封的“散利痛”,结合死者正处于特殊的生理周期,可能是治疗痛经用的。因此,可以判断柳小姐原本想靠吸入少量煤气来镇痛,却不料失控身亡,在倒地时手还带下了煤气灶的铁圈。在国外文献中,就曾有过个别患者靠吸入少量煤气,造成短暂缺氧,从而减缓疼痛的案例。   这样的推断是不是过于大胆了?事后,侦查员查明,柳青生前确有痛经史,而且家属在她的遗物中也找到了一本日记,里面写道:“这个晚上一直在挣扎,20余粒VA的毒性和几片青霉素的药力远远超过了扑尔敏的嗜睡作用……煤气的作用和保鲜膜的作用也都交替发挥,我在临近窒息时本能地自救,躺着只觉得对氧气的需求不似往日强烈,坐着时却是片刻也不安稳,胸中缺了些什么,手中又想去抓牢些什么……”
  每一个不期而至的意外背后,都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夏阳知道柳青的真正死因后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现场可以重建,生命却无法重建。此案中,小马的广闻博见得到了众人的交口称赞。而他的广闻博见,正源自平日的孜孜不倦。有一年,小马得知我手头有一本大法医陈世贤的《法齿学》,欣喜若狂。见我不愿割爱,他竟然借去把整本书从头到尾给复印了一份,迫不及待地研读了一个通宵,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
  我相信,如果陈老知道当年这个敏而好学的青年和他一样,也成了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看到法医事业后继有人时,他一定会原谅小马的“盗版”行为并倍感欣慰的。

“专家”和“大家”


  “如果你没能找到真相,那是因为你离现场还不够近。”
  这句话是马开军从著名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那里借鉴改编而来的,原话是“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还不够近”。
  这个金句也让“90后”法医张天叶过目不忘。现场、现场、现场,在法医的课堂上,这两个字属于敲黑板的必考题。
  张天叶是法医室最年轻的法医之一。刚工作不久,他就听说马主任在负责法医室的十一年里,跑了近三千个现场,人称“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正如好枪手是用子弹“喂”出来的,好法医也是跑现场“跑”出来的——现场就是练兵场。
  在他的法医记忆中,有两件事是不可磨灭的。
  其一是“11·17案”,当时他刚工作不久。
  2014年11月17日17时许,普陀公安分局指挥中心接到报案,有人在红柳路柳园路路口的东北侧绿化带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初步勘验情况写道:死者侧卧于绿化带树林内,衣着正常,头面部见散在分布的皮下出血伴表皮剥脱,上下唇肿胀,唇粘膜破损,牙齿部分脱落。颈部及胸前见大片状皮下出血,胸部皮下触及捻发感。普陀刑队在上报刑侦总队的同时,亦紧锣密鼓开展侦查。
  随即,一组法医赶赴现场。经勘查及检验后,初步认为是交通事故碾压死亡后抛尸。
  次日,马开军在按惯例复核该案图文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感觉这更像是拳打脚踢伤。他枯坐在电脑屏幕前,流连于上百张现场和尸体图片间,反复查看,端详许久,越看这种感觉越强烈。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不过,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犹豫的,因为这样做等于是“唱反调”,否定了自己同事的论断。虽然他是法医室主任,但这组法医里,有曾经指点过他、对他帮助甚多的师长,也有和他同龄、经验丰富的业务骨干,还有被他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大家朝夕相處、情同手足,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好兄弟,这样的“背叛”值得吗?再说了,自己就不会出错吗,会不会因此而影响到内部团结?在团队利益和个体正义之间,他该何去何从?
  马开军睁大眼睛,把所有照片再次看了一遍,可心中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法医学的词典里,是非分明,容不得半点儿模棱两可。他想,如果连我也人云亦云的话,就有可能纵容犯罪。那样的话,死者难以瞑目,生者难以告慰,凶手还可能继续行凶,而我,则会良心不安……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组织一次集体讨论。
  这是法医室沿袭多年的好传统,每当遇上疑难案件,大家就来一次头脑风暴,集思广益。会场上没有职务高低,没有老幼差别,有的只是对真相的追寻,和学术的探讨。
  讨论时,绝大多数人都支持了现场法医的论断,认为不排除交通事故形成的可能。
  小张留意到,在别人发表意见的时候,马主任一直在专心聆听,还时不时眨眨眼睛、摸摸下巴。他已经发现,眨眼睛、摸下巴是马主任的标志性动作,只要他陷入深度思考,就会下意识地眨眼睛、摸下巴,而且思考的速度与其动作频率成正比。
  大家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死者前胸部肌层大面积挫伤、出血;胸骨前侧骨折,双侧肋骨见多发性骨折,肋骨骨折数量多,纵向位置相对一致,在交通事故中车辆碾压一次性暴力可以形成,头面部损伤符合交通事故中与地面接触形成。二是尸体发现位置为绿化带树林内,较为偏僻,便于隐蔽尸体,拖延发现时间;尸体位于公路旁绿化带,车辆运输抛尸较为方便;尸体随身未见手机及财物,符合抛尸为隐藏死者身份、拖延案发时间的目的。
  马开军竟然成了“少数派”。
  这时候,马开军开始频繁眨眼睛,摸下巴。小张预感,有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果然,马开军的倔劲“腾腾腾”上来了。他倒觉得,真理有时就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华山论剑,只以事实论英雄。他一面狠眨眼睛,一面“慷慨陈词”,坚持认为绝不可能是交通事故致死,一定是生前遭受人为多次暴力打击致死。他的理由是:死者头面部损伤方向不一致,颈部及下颚有细条纹及挫伤,可由人为多次暴力形成而非交通事故形成;其舌骨骨折在交通事故中难以形成,死者衣着及体表皮肤未见轮胎印记,不符合车辆碾压形态特征……
  双方争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即使是马开军的眼睛越眨越快,也未能赢得多数支持。甚至还有位老法医躺在地上,给大家现场演示汽车是如何开过来碾压死者的……太过瘾了,小张感觉受益匪浅,有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有助于他多角度考虑问题。
  到底是交通肇事,还是暴力伤害?这不仅决定了今后的主攻方向,还可能会影响到定罪量刑。
  为了慎重起见,马开军亲自带队复勘现场、复检尸体。检验过尸体后,他更加坚定:从面部和颈部伤势来看,这不就是拳打脚踢暴力形成的打击伤吗?   11月21日,法医室举行第二次集体讨论,还请来了老专家阎建军。下午,一行人专程赶到普陀专案组商研案情。握手寒暄时,阎法医调侃说,上午小马刚刚“舌战群儒”,如果真如他所说,是暴力伤害,那他绝对是“一枝独秀”。话音未落,前线侦查员传来喜讯:对象落网。经突审,凶手交代说他是见财起意,趁死者酒醉之机把他骗到小树林里一顿拳打脚踢,活活打死后卷款潜逃的。
  马开军的推断得到了证实。
  为一起案件,法医室在短短数日,两次勘查现场,两度检验尸体,两次组织集体讨论,这足以说明“803”法医严谨务实的工作态度。
  另一件事发生在2015年7月,当时的场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毫不为过。生态林间惊现一具女尸,高度腐败,恶臭扑鼻。
  小张穿好防护服,壮着胆子走进警戒线。只见地上白茫茫一片,似雪花如白沫。定睛一看,天哪,竟然是正在蠕動的蛆虫!他一阵恶心,差点儿没吐出来。
  对这样的野外现场尸体,一般会进行现场初检,防止初始证据灭失。可是,这么恶劣的环境,谁会挺身而出呢?
  “让一下!”一个声音在小张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竟然是马主任,中心带队领导。
  马开军早已穿戴好帽子、鞋套、防护服、乳胶手套,做好了准备。现场茂密的树丛仅能容下一个人,其他人只能在旁边递工具、做记录。马开军独自蹲在尸体旁,用手把一堆又一堆的蛆移走,就像捧走了一堆又一堆白色的棉花。他一边检验,一边大声通报:“成年女性,不正常状态,衣着不整,颈部躯干大部分白骨化,牙齿有玫瑰红,实质脏器还表现出淤血状,舌骨位置正常,一侧舌骨大角活动度偏大,初步判断死因为窒息……”
  检验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结束时,马开军只觉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刚想伸个懒腰,觉得脖子上有点儿痒痒的。
  小张凑近一看,原来有一条白色的蛆虫正在他脖子上欢快地“旅行”。可能马开军刚才太过全神贯注,没有察觉到。
  “中奖了,中奖了。”马开军自嘲一句,随手掸掉,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法医的推断指明了侦查方向。关键是分段多部位提取了死者阴道、子宫内的检材,由此获得凶手的DNA。几天后,那名作恶多端的强奸杀人犯落网。
  有道是身教甚于言传。这场特殊的“现场课”,让张天叶深受触动。他明白了,再恶劣再血腥的现场,作为法医你都不能逃避,离现场越近,所获得的信息就越多。如果真相离你太远,那只说明你离现场还不够近。
  小张还私下给我爆料说,别看马主任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其实是个大暖男,对兄弟们关怀备至。
  他以自己为例讲了个故事。远在安徽芜湖的外公一直是小张的牵挂。外公患有严重的心脏病,2016年,曾因扩张性心脏病一度左心衰竭,生命垂危。当地医生束手无策,建议转诊到上海。可老人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根本扛不住路上奔波。再说了,上海各大医院也是人满为患,一号难求。怎么办?那段时间,小张忧心忡忡,眉头紧蹙。
  马开军将小张的细微异常尽收眼底。一番促膝谈心之后,小张如实道出了自己的困难。
  马开军好一通责备,有困难怎么不早说?有困难找组织啊,你的家人不也是我们的家人吗?随即,他动用自己的上医系人脉,很快就联系到一位中山医院心内科的专家……
  第二天,专家利用自己的私人时间,仔细查看了小张带来的几十张病历资料,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建议老人家留在当地进行保守治疗。
  外公的病情趋于稳定,小张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同事们发现,不知不觉中,小张干活更卖力了。
  后来有一次,小张因为工作太拼,接连赶了好几个现场,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竟然因低血糖当场晕了过去。待他幽幽醒来时,发现马主任正握着他的手,温柔地给他喂着糖水。那神情,就像对待一个至爱的弟弟……
  团队即家庭,同志皆手足。马开军一直把法医室当成一个大家庭:但凡得知有警属来上海探亲,他总要请“家人们”一起吃顿饭,感谢他们平日里的理解和支持;逢年过节,为了能让外地同事回家探亲,他和其他领导主动顶岗;对单位里的单身青年,他热心地为他们牵线搭桥;就连法医室新来的实习生、进修生,他也迎来送往、嘘寒问暖……
  一骑绝尘不是小马想要的,他更想要万马奔腾。一支优秀的团队,既需要“专家”,更需要“大家”。法医室团队出色地完成了每年近1000具尸体检验和4000余例损伤伤残鉴定工作,获得过上海市“平安卫士”、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状”、上海市青年文明号等多项荣誉,其中多位成员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共青团中央全国最美青工和上海市新长征突击手、上海市青年岗位能手。

下篇 策马狂奔

参透生死,不负亡魂


  那天中午,杨宇雷正在电脑前埋头苦干,见马开军进来了,毫不见外地问:“老马,有何吩咐?”
  此时的马开军虽已升任上海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副主任,但杨宇雷还是习惯叫他“老马”。“老”是戏称,其实马开军是“70后”,并不老。叫他老马,除了敬重,还有亲昵。
  马开军快人快语:“老杨,快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奉贤出个现场。”
  杨宇雷是一位从警十几年、出入过上千现场的资深法医,还曾选派赴新疆摸爬滚打过一年,思维缜密,经验丰富,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搭档。
  杨宇雷瞄了眼显示屏下方的时间:2017年1月22日12时15分。
  原来,当天上午8时15分,有村民发现村里72岁的独居老人张老爹俯卧在河边,浑身是血,气息全无。
  当地警方火速出动,发现诸多可疑之处。一是姿势特别,张老爹身体在岸上,头朝下浸在水里,身上还斜斜地盖了块带有纱窗的旧门板。二是创伤多,张老爹头顶、眉弓有5处短条形创口,身上还有多处面积不等的皮下出血。三是附近机耕道的水泥小路上有两摊滴血,从形态来看是新鲜的。所有这些,都给人一种感觉,张老爹是路上遇害被人抛尸河边并精心掩藏过的。   12时,奉贤刑队把这起疑似命案上报刑侦总队,请求支援。
  马开军接报后立即启动了“网络会诊”,之后,发现很有必要去一趟现场,于是便叫上了杨宇雷。
  “网络会诊”是从业界前辈、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副巡视员、著名法医闵建雄老师那里学来的。闵老有个专家工作室,曾经每个月都给各地法医骨干出考卷——他挑选上传一起疑难案件的资料,让大家分头答题,最后由他来点评。这些工作全都借助网络进行,方便快捷。马开军不仅跟着闵老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方法。
  几人全速赶往案发地。一个多小时后,马开军拎着一个铝制现场勘查箱出现在村道上。他静静地打量着周围。农田旁的水泥小路上有一处滴血点,有几十滴血。他单膝跪地,凝视许久,并用指尖在粗糙的地面上摸了摸。往前走100多米,路边有一幢二层楼的农宅,屋前有晒东西的谷场,离小路距離还不到10米。拐上另一条乡间小道后,90米开外就是河道,张老爹就是在这附近被发现的。张老爹头部附近有一座简易的水泥小桥,路面的凸出处有血,血里有毛发,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放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观察到这里,马开军想起了曾见过的一张现场照片,死者左手抓着河里一根长满绿苔的枯木桩,不由心中一动。
  看完现场,两人赶到当地殡仪馆进行尸检。大宋提刑官宋慈在《洗冤录》中说“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检验的结果往往事关生死。这一次是马开军主刀,杨宇雷记录。马开军指着老人的衣着,出了道考题:“老杨,你看,这个死者的两只袜子颜色、式样不一样,袜子上有破洞,腰带也不是皮带,只是一根红色布带,手臂上还戴了两个旧袖套,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老人经济条件差,对生活不讲究,思维也不太正常。”杨宇雷回答。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果然,老人把钞票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里三层外三层,打开来才几十元。
  解剖中,没有发现颅内出血,损伤程度均为轻微伤,气管里还有蕈样泡沫,肺水气肿明显,生前溺水的征象明显。通过进一步检验,发现死者肺里有硅藻。
  侦查员走访了解到,张老爹生前走路容易摔跤,村民们看到过好几次。
  现场、尸体、案情三方情况汇总后,马开军心中的答案浮出水面。面对一众焦急等待的侦查员,他喝了口水,开门见山道:“我认为,这是一个意外。”
  意外?!在场的人们都有些傻眼了。那现场那么多血迹,那块盖在死者身上的门板,那形似抛尸河边的场景,又该作何解释?
  别急,马开军自有解释,他说:“首先,从尸体检验情况来看,死者应该是生前溺水的,虽然出了很多血,但所有的损伤都只位于人体的突出部位,比如头面肘膝盖等处,而颈胸腹部等相对不突出处就没有。所有损伤都比较轻微,不符合打击加害所造成的损伤特点。”
  有几位侦查员微微点头。
  马开军想了想,又接着说:“死者头部突出部位的几处创口,像是粗糙平面工具造成的。请大家想想,现场有什么粗糙的地方?”
  “水泥地!”一位侦查员脱口而出。
  “对,就是机耕道的水泥地造成的短条形钝性挫裂损伤。”马开军的语速很快,像机关枪。他继续分析,“这一点,正好和现场机耕道的滴血,和简易水泥桥上的滴血痕迹吻合。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所谓‘盖’在死者身上的旧门板,有一部分没入水中,大部分在岸上,本来门板很脏,上面的纱窗网眼在岸上的部分是干净的,在水中的部分很脏,很多纱窗网眼里还嵌有泥土。所以我认为,这块门板本来就是在这里的,并没有移动过,死者从纱窗与地的缝隙中钻过去时,滑跌入水,带到纱窗门板斜压在自己身上,最后因体力不支溺水而亡。而且,死者在濒临死亡前,出于求生的本能,用手死死抓住了水里的突出物——那根枯木桩。这说明他在水中还是有意识的。”
  “而这些判断,和大家了解到的老人独居、容易摔跤等情况十分吻合。”杨宇雷在一旁补充。
  马开军甚至还给大家还原出了意外发生的经过。伴随他的描述,众人眼前“情景再现”:寒冷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张老爹就出门了。寒风凛冽,加上他又没有吃早饭,不免饥寒交迫,头昏眼花。走在机耕道上,可能因为低血糖,他跌了一跤,左膝、右膝、左手肘、左头部依次落地,张老爹喘息片刻,滴着血蹒跚前行,在一处农宅前再次摔倒。见自己出了不少血,他想走到不远处的河边去冲洗,却又不慎撞到水泥桥的凸出物,头部血流不止。好不容易从河边的隔离网下钻过去,却滑跌入水,门板又顺势压在身上,弥留之际,他用手死死抓住了面前的那根枯木桩,就像抓住了那最后的救命稻草……
  说着说着,马开军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晶莹的东西。突然间,他觉得这个老者,和安徽老家乡下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何其相似!孤独地劳作,孤独地守候,孤独地终老。他的眼睛里,曾经目击过太多的不幸、隐瞒和伤害,也见证过太多的沉冤昭雪、水落石出。那是一双洞察生死、透视人性的火眼金睛。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可还是会忍不住为不幸的人们伤感。参透了生死,方能更加珍惜生命,不负亡魂!

尊重生命的人才值得被尊重


  孟航拉着个大拉杆箱出站时,眼神有点儿迷茫。上海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人辨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接站的人群中,有一个热情的人正冲他使劲挥手。马主任不仅亲自来接他,还和他谈心,把他安顿在值班室住下,然后陪他一起找房子——几乎每个新来法医室报到的外地孩子都是如此,这也成了法医室的传统。马开军刚工作时这样,马开军当主任后还是这样。马开军想,只有把物质意义上的家给安顿好了,他们才会把心里的“家”真正安放在单位里。
  孟航是个“80后”,出身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外科医生,自己本科读的是临床医学,硕士读的是法医专业,正准备报考博士,心里有点儿小傲娇。
  第一次验尸时,孟航有心在马主任面前露上一手,展示一下本领。可是,等他完成检验,缝合好尸体后,发现马开军正责备地看着自己,脸上是大写的不满意。他情知不妙,心想,是我的速度不够快,还是程序不合规?   全都不是。马开军拍拍孟航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孟啊,你看看你的缝线,针线不齐不说,还有漏处,不合格啊。家属看了会难过的,以后得多加练习……”
  孟航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嘀咕一声:“又不是手术病人,缝合得不好会影响康复,人都已经死了,还这么认真干吗?”
  马开军一下子黑了脸,正色道:“大错特错!死者遭遇不幸,缝合得好不好,他们自己是没有感知,可是,他们的家人是看在眼里的。让死者体面地离去,既是对死者的尊重,更是对家属的宽慰。”他还特意加了句,“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值得被人尊重。”
  那一刻,孟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凌晨回到单位,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马主任那句“要让死者体面地离去”萦绕耳际,让他羞愧难当。
  孟航下决心苦练缝合,三个月后终于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再后来,他成功考取复旦大学医学院法医学博士,成长为法医室的中坚力量。和马开军搭班多年,他亲眼目睹了马开军为死不瞑目的死者合上眼皮,为衣着凌乱的死者拉齐衣角,为悲痛欲绝的家属耐心疏导;他也见证了马开军山重水复时的惆怅,和柳暗花明时的狂喜。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2018年遇到的那具尸体。
  2018年盛夏的黄昏,气温仍高烧不退,顽强地驻守在35℃。孟航在路上接到通知:苏州河里发现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请速到法医检验所验尸。
  内行的人都知道,水中尸体的检验是最有难度的。尤其是盛夏的水中浮尸,腐败快,气味重,受外界影响多。
  孟航这组人刚到检验所,增援的另一组人也到了。原来是马开军觉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故而加派了人手。以前苏州河上曾发生过类似案件,在定性上有过巨大争议,所以这一次水上公安虽然怀疑是自杀,但还是慎重起见,将其上报“803”。
  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具已经呈巨人观的男性尸体,全身表皮大部分脱落,下肢能清晰看到腐败静脉网,四肢白皱。死者只穿了条短裤,身上用绳子捆绑了多块空心砖。虽然现代化的解剖室有着强大的通风设备,可以及时抽走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可这视觉上的冲击却是不能回避的……
  先观察尸表,死者头面部有多处损伤,细心拨开头发,发现头皮上既有条状、弧形的小创口,也有较大的撕裂创口。指尖所及之处,就像触摸到一块滑溜溜的肥皂……水中尸体特别复杂,鱼啃鸟啄,轮船螺旋桨击打,都会造成损伤,还要顾及潮汐涨落、水流方向、植物生长等诸多因素。尤其是螺旋桨,兼具锐器和钝器打击的双重特点。到底是水中螺旋桨打击形成,还是别的情况,现在还不好说。
  就在几个人热烈讨论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解剖服走了进来,是马主任。
  虽然这时马开军已是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上海工匠,但遇到疑难案件他还是习惯亲自参与。
  话说当年获评上海工匠后,他的办公室里曾经挂过两幅书法,一幅是书法名家童衍方所书,“工匠为巧思创造者,匠心独妙之高人也”,其意不言而喻。另一幅只有斗大的“工匠”二字。我想,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尽可以自行想象,人皆不同。比如我,就认为工匠的精髓是精益求精,把事情做到极致。能把法医这件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到极致的,就是法医工匠。
  马开军观察了尸体情况,又看了看大家,有点儿于心不忍。众人在外顶着烈日奔波了一天,个个神情委顿,但案子比天大,更何况侦查员正在门外望眼欲穿,他只能狠心下令:继续做进一步解剖,查明致命伤。
  果然,开颅检查后,发现死者右额顶部及右侧颅顶部隐隐有弧形骨质损伤……
  解剖中,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大家都认可死者身上有螺旋桨造成的损伤,但大多数人认为除了这种损伤之外,其他的伤势是过往船只或者岸边礁石造成的撞击伤,死者是自杀或者遇到意外身亡的;而马开军却认为,除了螺旋桨伤势之外,还有工具打击伤,涉嫌谋杀。
  人命关天哪。如果是前者,大家可以鸣金收兵打道回府;而如果是后者,那就意味着另一段征程就此开启。
  当然,马开军自有他的道理,他列了三条:首先是死者穿着异常,哪怕是想投河自尽的人,也不大会只穿一条短裤;其次是捆绑异常,身体上捆绑了多种绳索和多种砖块,不符合自己绑的特征;最后,从颅骨上的损伤来看,更像是金属工具比如锤子所造成的打击伤,所以一定是他杀无疑……
  如果是他杀,为什么死者的肺里会有硅藻?有人质疑。
  肺里有无硅藻,是判断生前入水还是死后入水的重要指标,对案件定性很重要。
  马开军淡定地解释道,这个不矛盾啊,人在濒死期会有微弱呼吸,会有下意识的吞咽动作,七八月正是水下植物生长旺盛的时候,所以会有一点点硅藻进入肺、肝、肾。不信,可以再加做一个肝脏和肾脏检查。
  果然,在死者的左肺上葉、肝脏和肾脏中都检出了硅藻及泥沙成分。
  不知不觉中,大家一连工作了七个多小时,连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
  解剖室的大门打开时,侦查员呼啦啦全围了上来。
  死者年龄35岁左右,入水时间在一天左右,致死工具为榔头。马开军一边喝水,一边像神笔马良一样,勾画出案件要素。他还特地建议,要查一下水文环境,看看有没有上游抛尸的可能。
  侦查员们据此缩小范围,重点对苏州河上游两岸进行走访摸排。没几天,排出一个重点嫌疑人,两天前有作案时间。是他吗?
  不是他,时间对不上,就是一天,只是一天。马开军坚持己见。
  侦查员反复查看监控,广为走访摸排,却始终没有进展,不免暗暗生疑:会不会是定性错了?
  不会的,马开军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可以多看看船上或者监控盲区。
  侦查员们再次调整方向,重点排查这两类区域,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桥洞下发现了大量血迹、血脚印,以及一把带血的榔头,遂张网以待。
  那家伙归巢时,见附近突然多出来几个陌生人,心知不妙,竟然扑通一下跳进水里,打算横游过苏州河。所幸侦查员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逮个正着。   凶手交代,自己和死者同时借居桥洞,发生口角后,趁对方熟睡之机用榔头一顿狠击,也不管他还有没有气息,就把他绑上砖石扔进了河里。
  河面荡起一串水花,瞬间回复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罪恶是这么容易被掩盖的吗?当然不是。
  听完孟航讲述的这个故事,我感慨万千。
  法医这个职业其实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他们不能选择何时到何处出现场,出什么样的现场,解剖什么样的尸体,正如他们不能选择天气和命令一样。当别人在办公室安享太平时,他们却要忍着刺鼻的恶臭去打捞和解剖腐败变形的尸体;当别人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时,他们却要随时准备出动,哪怕接到命令时离下班只差一分钟;当别人晚上回家享受天伦之乐时,夜半归家的他们却还在犹豫要不要用刚刚接触过尸体的手去爱抚一下久未亲近的宝贝儿子,或许,最终只能以饱含深情的一个亲吻来代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愿意去从事这样的职业?那一定是一群愿意牺牲自我、只为惩恶扬善的人,那一定是一群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
  恶,往往缘起于一念之间。而善,却需要持之以恒。惩恶,就是最大的扬善。

存疑必究


  小吴是个夜钓爱好者。2019年4月10日凌晨,他在河边钓得正入神时,瞥见河面上远远漂过来一个白色的物体。凑近了一看,竟然是一具人的躯体……
  很快,大批警察闻讯到场。这是一条由西向东流经一个开放式公园的小河,水流湍急,两头汇入黄浦江,岸边坐落着一些民宅。将这具女尸打捞上岸后,侦查员发现死者衣着完整,手上的手表和金银戒指均在。
  法医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验,死者为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右颈部有指甲大小的皮肤损伤,两眼睑有大量出血点,舌根及会咽部肌肉出血,胃内容物充盈且较干,气管及支气管腔内有大量胃内容堵塞物。法医判断,死者死后入水时间并不长,推测死亡时间在前一天,即4月9日午夜前后。死因比较复杂,系机械性窒息合并吸入性窒息。
  机械性窒息,通俗来说,就是掐脖子。
  重大案件不过夜。这一疑似命案引起了各级领导高度重视。市局领导作出专门批示,刑侦总队领导亲赴现场督战,属地分局第一时间组建专案组,全力攻坚。
  专案组通过智能视频监控系统进行回溯,不仅确定了死者是37岁的本地人王女士,甚至还还原出其生前轨迹:4月9日21时11分,开车回家;21时24分,步行离开小区;21时56分,现身在一座桥侧边,折返行走,且不时向河里张望。综合来看,应当是杀人后抛尸入水。
  4月10日夜里,刑队领导给马开军打电话,很客气地说,马主任,我们通过侦查获得了一些信息,但也有点儿疑惑……
  马开军打断说,请先不要和我说案情,我先看看尸检材料。
  回到办公室,他刚翻了两三张照片,面色就变得凝重起来,疑惑顿生。他找到当时出现场的几位法医细细询问,心里有了数。
  吸入性窒息不假,但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外因还是内因?存疑必究,是马开军对自己的要求;不枉不纵,是他立下的誓言。
  他把桌上材料一把塞进公文包,驱车赶往位于远郊的专案组驻地。车灯像两把利剑,划开浓浓黑幕。
  会议室墙上的时针已指向凌晨2点,整幢楼灯火通明,侦查员们个个脚下生风,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
  听说法医有了新想法,刑警出身的公安分局局长连夜召集相关领导开会。马开军和大家打过招呼,定了定神,细细道出自己的想法。
  “其一,死者虽然是溺水身亡,但衣着自然整齐,衣领紧扣,符合夜间天凉外出散步的特点。其二,死者随身财物都在,没有谋财害命的可能。其三,从损伤角度来说,死者体表未见严重损伤,仅颈部、右肘、右大腿内侧有微小的皮下出血或者表皮剥脱,这些明显轻微的创伤,在打捞或者搬运中也可能形成。不知道大家留意到没有,死者左手腕部还有一个陈旧性瘢痕,而这,可能是以前割腕自杀时留下的……”马开军在说话的同时,眼睛忽闪忽闪的,眨得很快。
  “那么,对颈部肌肉出血怎么解释?”有人插话问道。
  这个问题早在预料之中。马开军摸了下下巴,不慌不忙地回答:“这是死者在溺水时,因为冷水刺激而呛水,胃内容物反流,大量阻塞了呼吸道,从而导致呼吸障碍。挣扎过程中,颈部肌纤维局部断裂,局灶性出血。所以,我认为,死者不是被谋杀的,而是……”他顿了顿,连眨好几下眼睛,强调说,“投河自杀!”
  什么?!马开军的话就像一滴水投进了滚烫的油锅,引爆全场。
  有位领导不买账,当场提出强烈抗议:“我们走访了解过,虽然死者患有抑郁症,但当天是吃了药才出门的,手机也放在家里充电,而且这段时间死者正在积极寻找工作,怎么也不像是要寻死的人啊?你是纯技术分析,可我们从侦查上来看,还是有他杀的可能。”
  还有人说:“颈部的伤不明显,会不会是凶手用手肘勾住脖子勒颈,所以表现为外轻内重,而不是用手加害的?”
  甚至有人暗中发牢骚:“法医就会信口开河,你轻飘飘几句话就让我们所有的工作全都打了水漂。”
  的确,如果马开军是对的,意味着这一天大家可能白忙活了;如果马开军是错的,意味着有可能要放走一个或好几个凶手。
  现场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
  “大家静静!”局长吼了一嗓子,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患有抑郁症的人,你是永远揣摩不到她的真实想法的,有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变,”他转过身问马开军,“马主任,我只问你一句话,究竟是岸上死的,还是下水死的?”
  其潜台词就是,岸上死的是他杀,属于刑事案件;而下水死的,是投河自尽,属于自杀行为。
  “肯定是下水死的。”马开军斩钉截铁,语气决绝。
  为了佐证自己的推斷,他还特意播放了好几起已经明确的案件的PPT,详细讲解了掐死和溺死在征象上的细微差别。
  “这样吧,”局长沉思片刻,字斟句酌道,“我觉得马主任说得有道理。但为了稳妥起见,大家还是兵分几路,一路借助高科技手段,再查查现场附近有没有可疑人员出现过;一路对死者生前联络过的人进行排查;还有一路去医院走访了解一下。三路人马齐头并进。”末了,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不管最终是不是案子,大家的工作都不会白做。查明真相,给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是我们刑警的天职。确认是工作,排除同样是工作。只要能搞清楚真相,我们做得哪怕再多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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