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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我也请孩子们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一个大人，献给一个戴着旧式飞行帽、穿着旧式飞行装的人。我知道，他的皮靴已经破了一个洞，现在，他正坐在一堵残破的土墙边思考。他是我所尊重的人，因为他可以写出像泉水一样清纯的故事。他了解每一个孩子的心，知道他们爱什么，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
这个人就是圣·埃克苏佩里——他曾经生活在法国，现在是天堂里的花匠。
我更喜欢叫他小王子的爸爸。
1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过着寂寞而幸福的生活。我向好多朋友说起过它，说起那个大大的园子——古旧的、一有阳光照射进来就散发出木质清香的栅栏；园子南边的木屋，坡脊像滑雪场的雪道，又直又陡——我向他们说起它，我的生活。我的心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边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把它们装进去的，总之它们很好玩，每件东西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你也许听明白了，我说了假话，在一开始，我说我寂寞是假的，这个“寂寞”只是指我远离了人群，过着一种闭门索居的日子。但我是幸福的，真的，我是幸福的，我认识了一些以前我根本不敢相信会认识的朋友，它们会说话，会唱歌，还会翘起胡子说笑话，甚至它们的手里也有大大的烟斗，不过，它们抽的可不是什么烟草，而是各种花的花瓣。那花瓣化成烟后很香，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
2
我的园子很大，里边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
春天的时候，木栅栏边上的樱花会一丛丛地开放，把空气弄得像雾一样。我喜欢樱花树，因为它们是树的精灵，在很多个夜晚，我看见樱花树自己走出园子，去那些喜欢做梦的孩子家里，它们站在阳台上，或者站在厨房里，轻轻摇动树影，把孩子的梦遮住。
“我把你的梦遮住了，它跑不掉了。”樱花树说。
于是，它看见，孩子的嘴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园子里还有一种灯绒草，很细，很软。这种草很淘气，它们最喜欢和蟋蟀开玩笑，当蟋蟀要穿过草地去小湖边喝水时，它们会把身体蜷成一个套子，套住蟋蟀的后脚，让它无法前进，除非，除非蟋蟀唱一支好听的歌儿给它们。
可你们知道，蟋蟀是不喜欢在白天唱歌的。
夏天来了，园子内湖和外湖的鱼就开始通信了，它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有堤坝的拦挡，它们一生也无法见面，但是，青蛙信使早已把它们的照片交换过无数次了。青蛙有一个绿色的背包，它往来于内湖和外湖之间，把一条鱼写的信，送给另外的一条鱼。有一次，有一条鱼在自己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邮票，希望可以去外湖生活，可是，青蛙刚把它带上岸，它就得了哮喘病，害得青蛙不得不再把它拖回去。
人们通常认为鱼没有音乐细胞，因为它们从来不唱歌。
可是，这样想问题的人已经是大错特错了，鱼虽然不会唱歌，但是它们的作曲能力是不容忽视的。青蛙可以作证，青蛙那美妙歌喉里所发出来的旋律，都是鱼的倾心之作。
当然，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些，自从我进入这个园子，我变得比过去聪明了许多。
3
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园子的时候，我被眼前的宁静惊呆了。
这里太美了。
除了园子南面的宽大的木屋，错落有致的树木，清澈见底的内湖，还有湖面上“品”字分布的三个小岛。我一眼就看中了和木桥相连的那个最大的小岛，岛上除了有平滑的石头，还耸立着一个方形的亭子。亭子很高，四角挂着玻璃风铃，那风铃像倒插的玉簪花，晶莹剔透，泛着哑哑的金光。
呵呵，你也许会笑我，光线怎么会是“哑哑”的？
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园子里，所有的光线都能发出声音，如果你一不小心碰到它们，它们还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抱怨。
看我多么自私，我把这个园子称为“我的园子”。
那叫“我们的园子”？
对，叫“我们的园子”吧，我希望你们能来，我们一起分享这里的“寂寞”和幸福。
在我们的园子里，月光的声音最美丽，它从天下漏下来的时候，是“叮叮当当”的，有高音，也有低音。有人告诉我，月光的声音是可以收集的，如果你幸运，能在一个晚上把“1”到“7”这7个音符都收集全，那么你就可以听到月光的歌唱了。
桥和方亭都是原木的，没有涂任何油漆，和园子四周的栅栏一样。
坐在这样的亭子里很舒适，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和亭子、和桥、和岛是一体的。听见风铃的摇动，你可以关注一眼，因为在这个整体里，它也是不可缺少的一员。
这个岛上住着两群蚂蚁，一群在松树的下边，一群在苜蓿草丛的后面。岛上的苜蓿草不多，只有像书桌那么大的三块，一块白，一块紫，一块蓝。第二群蚂蚁的家就在紫苜蓿那里。岛上的蚂蚁分别属于两个国家，它们每个月都在靠近水边的石头上谈判。
比如住在松树下的蚂蚁要到另外两个岛上去办事，就必须经过住在苜蓿草后面的蚂蚁的领地，而住在苜蓿草后面的蚂蚁要经过木桥去岛外，情况也是一样。它们可不喜欢打仗，所以这些事都需要通过谈判来解决。
从木亭往园子的东南方向眺望，那里有一个泉眼的出水口，它可以保证内湖的水量充沛。出水口两侧有渠，一条渠当然是和内湖连接的，另一条渠通向木屋的蓄水池，那里是园子里的饮水处。
靠近泉眼的渠边有一棵硕大的地柏树，它的枝叶一直延续到湖边，地柏四季常青，即使是下雪的日子，它们的颜色也是那么的鲜艳、耀眼。
那里会有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如果你看见地柏树的枝叶间冒出一点点炊烟，一定会这样发问。
是呀，那里会有什么呢？
炊烟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是观察了好多天才明白，原来地柏树的下边住着一只金花鼠，它个子不大，跑起来的时候尾巴竖竖的，像一根旗杆。
它很热情，说话爱脸红。
它虽然住在水渠的旁边，但它并不在水渠取水，因为在它之前，往内湖注水的一段短短的水渠已经是灰喜鹊的“浴池”了，那些灰喜鹊生活在园子外边的松树林里，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它们就成群结队地飞进来，用清冽的泉水洗刷自己的羽毛。
灰喜鹊的头是黑的，飞的时候声音很大。
它们喜欢说话，所以，一般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还没来到的时候，你已经可以听到它们在争吵、议论和打闹了。
金花鼠和灰喜鹊相安无事。
金花鼠更习惯在清晨出来散步，它沿着内湖的堤坝由南向北，一直转到木桥的旁边，选择一块离水面很近的石头，先洗胡子，之后漱口，等这些事做完了，就到连翘树下去睡觉。
连翘树下有许多陈年的落叶，软软的和床一样。
我说过，园子的内湖和外湖之间也有一个堤坝，这个堤坝比较宽，也比较长，可以一直通到园外去。我用步子量过，从园子的最北端，到园子的最南端，大概有三百步，也就是说，这条堤坝在园子里的距离有三百多米，三百多米的堤坝上种了丁香树、旱柳，还有山葡萄，它们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小M。
奇怪吧？
小M是黑松鼠的外号，我起的，因为它跑动的时候，身体就呈M型，远远看去非常逼真。
小M有三个兄弟，平时它们不怎么来往，可是，每当周末来临，它们就会在园子里聚会，它们有一副扑克牌，就放在小M的口袋里，在别人看来十分单调的游戏，四兄弟玩起来都特别开心。
玩法很简单。
一副牌，分成四沓，每人一沓，按大小出牌，先出完为胜。
4
好了，园子里的事先说这些。
接下来，说说我。
5
用以前我周围的那些人的话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讲的故事都很幼稚，大人是绝对不喜欢听的，因为常和孩子们在一起，我的头脑和思维都比较简单。我喜欢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让蜜蜂和蚂蚁结婚，比如让云彩吃石头，比如天上不下雨，而是下蜡笔、下指甲刀、下鞋带，当然，饿的时候下些馅饼也行。这是我的想法。我周围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嘲笑，往往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只是匆匆地看我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似的。我承认，他们都很优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实际，不过，我不希望他们打扰我的生活，就像我根本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一样。
我是一个成年人，可我讲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喜欢讲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讲故事的才能。有一次，我让雄螳螂和雌螳螂结婚后，一起带着孩子去旅行了，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昆虫学家——狠狠地批评了我，他说：“雄螳螂和雌螳螂交配之后，就主动让雌螳螂吃掉了，它们根本不可能去旅行。”
就算那时候我很小，我也觉得他非常可笑。
雄螳螂为什么一定就让雌螳螂吃掉？想增加营养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认为不一定非要这样，如果你想改变，那么任何事情都是有转变的机会的。
我依旧让雄螳螂和雌螳螂去旅行了，它们很快乐，也很麻烦，因为它们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丢下一个或者两个，也可能更多。在我的故事里，小螳螂都是很调皮的，它们坐火车，坐轮船，去了很多地方。我没有让它们坐飞机，那时我还小，我认为飞机是很不安全的交通工具。
这个故事很长，我一直想让螳螂爸爸，也就是雄螳螂很悲壮地死去，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我父亲说：“你让雌螳螂把它吃掉好了。”
为这件事，我一直很恨他。
又长大一点点，我对螳螂不太感兴趣了，我开始迷恋野外的各种花草，它们的样子千奇百怪，颜色也不尽相同。我收集了很多植物的种子，把它们种在我们居住的院子里，不久，院子里铺了水泥路面，我的那些种子全部死掉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子，它是绿色的，是有水的，有生命的，和现在这个园子一样。
6
是的，是的。
现在，这是我们的园子。
7
园子里的草坪是几年前种的，靠近树根的地方已经光秃秃的了，每当雨后，草坪上都会生长许多菌子，有白的、黄的、黑的，还有红的，红菌子总是很耀眼的，上面长着黑蓝色的斑点，如果阳光充足，那些黑蓝色的斑点会发出奇异的光，像门窗上新刷的油漆。
小王子说：“这样的菌子是流星生的。”
他的话总是让我吃惊。
8
我第一次见到小王子是在黄昏的时候，他从堤坝南面的一个废旧的铁门钻进来。那个缝隙很小，我想，除了像他这样瘦弱的男孩儿，别人根本无法做到。他进来的样子很好玩，先长长地伸出胳膊，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花盆，之后是一只脚，脚上的皮鞋有磨蚀的痕迹，想必是去年这个时候买的。难道他的脚不再长了吗？一般来说，小孩子的脚总是长得很快的。脚的后面是细细的腿，之后是脑袋。小王子的脑袋很大，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像灯绒草一样，风吹来的时候，灯绒草一样的头发就被拂乱了，把他的眼睛挡住。
小王子进园子的样子像飘，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小王子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含羞草，那含羞草还小，只有五片小小的枝叶儿，而且，枝叶儿的颜色嫩绿嫩绿的。
显然这个园子对于小王子来说是陌生的，虽然它只有两条岔路，但弄不好会迷路。那两条岔路一条通到内湖的半岛上，半岛上的树都很高，和大块的湖石挤在一起，湖石间的青苔斑斑点点，很像半岛为陌生游客设置的障碍。另一条岔路通向园子的正门，那正门也是木质的，每次开合一定会弄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木门上方是风灯，糊灯的日本油纸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夜里刮风，你就会听到风灯的阵阵咳嗽。
小王子每次来绝不去有岔路的地方，他会一直沿着堤坝走，走到头，也就是园子的最北端，沿小路转回来，从木桥进到方亭，这样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好！讲故事的人。”
他总是这样和我打招呼。
“你好！小王子！”
我会这样回答他。
我们坐在木椅子上，享受着在白天吸足了阳光的木条此时正一点点释放的温暖，幸福地说话，或者沉默着，一言不发。
当然，我们说话的时候居多。
小王子指着草坪上的菌子说：“你看见那个了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个是流星生的。”
我笑了。
他歪起头，奇怪地看了我半天，不禁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们大人总是这样，不肯相信我的话。”
那个晚上，小王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他和我并肩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的背后都挂着一个小钩子，如果它们自己不愿意下来，谁也没办法让它们移动半步。星星白天睡觉，晚上就把自己挂在那里。它们喜欢说悄悄话，只是星星的语言过于复杂，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可以破译。
当然，如果你许一个愿望，或者你的心里特别想干一件事，想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大礼，星星就会帮助你，它耸耸肩膀，松动一下背后的钩子，用最快速度从天空中落下来。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可以看到流星的缘故。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等来了一颗流星，它的尾巴拖着蓝色的火焰，“砰”的一下落入园子里，头也不回地钻进草坪的泥土中去了。
小王子甜甜地笑了。
他说：“看着吧，明天早晨一定会长出蘑菇的。”
说完，他就睡着了，嘴角一直微微地上翘。他真是非常的可爱，他的到来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小王子的怀里抱着花盆，花盆里的含羞草，有6厘米那么高。
小王子告诉我，他的含羞草是有园丁的，园丁的体格又粗又壮，干起活来不声不响，像个爱害羞的女孩一样。有一天，那个园丁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嗅了嗅外边的空气，又慢吞吞地回去了。我才知道，小王子所说的园丁原来是一条蚯蚓，他的描绘一点也不差，那条蚯蚓见到我，脸蛋儿还真是红了一下。
小王子第一次来，对园子的环境还有点陌生，他坐在我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发现，他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就连嘴唇也看不见一点点红润。
“你是谁？”他问。
“你是谁？”我也这样问他。
我们对视了半天，终于一起笑了起来。他的两只脚停止摆动，身子一挺，从木椅子上滑下来。他走到我的身边，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手订的大本子，并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说：“你真是那个会讲故事的人？”
我点点头。
他往我的身边靠了靠，指着肚子问：“这里？”
我想一下，指着脑袋说：“这里。”
9
小王子的身上有一股药水的味道，这不但不让我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十分安全。我在内心深处寻找他脸色苍白的答案，这个答案也许会有一百种，但是，如果他不说，我是不会去问他的。
我喜欢他的样子。
喜欢为他讲故事。
他每次到园子里来，都会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一些好玩的事，这些事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根本不会相信，可对于小王子而言，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让他的心灵得到安慰，他也对此深信不疑。
“你的花儿有什么用？”有一次，我问小王子。
他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泥盆，说：
“当然是有用的。”
小王子自己说，花盆里的花是一个女孩儿变的，他们认识的时间虽然很短，但他们同病相怜。
于是，我们约定，用我的故事换他的故事。
这个交易很公平，至少我们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王子说，他也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可惜他的故事没有人听，大人们更是讨厌，他们管小王子的故事叫“胡说八道”的梦话。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很爱我的故事，可是，一旦我想找一个地方讲述的时候，总会有人比我更加恐惧和紧张地问我，需要收他多少钱？我非常迷惑。我只想讲故事，不想要钱。我这样对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长时间地看着我，要么思考一会儿转身走掉，要么摇着头回答我：“算了，算了，不要讲了，谢谢你。”
10
“那么我说，我们开始吧。”
小王子坐在木椅子上，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看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和他说话了，他的心里一定有许多在别的大人看来不着边际的，但在我听来绝对是天籁的话语，会倾倒出来。我相信他，像相信每一个孩子，即使是喜欢撒谎的孩子，他们的心也是干净的。他们之所以撒谎，我固执地认为，是他们身边的成年人污染了他们，他们需要依靠撒谎这种本领，来寻找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平衡。
然而，在我这里，在园子里，这些都被废除了。
我把双手支在下颌上，身体尽量前倾，这是一个听别人说话的很好的姿势，它很认真，也有利于你集中注意力。
“你很好。”
小王子这样夸奖我。
我笑了。你们知道，大人其实就是孩子，当他们得到夸奖的时候，一样会得意洋洋，只不过，他们不会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表露出来，他们很虚伪，觉得那样做不成熟。
“你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我问。
“讲讲这朵花吧。”
小王子非常兴奋。
他的声音很轻，显然不希望别人听到。
“好的。”我同意。
在小王子看来，他手里的这盆花并不是植物，而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她有一双忧郁但十分清澈的大眼睛，腮边有两个大大的酒窝。
“你知道什么是忧郁吗？”小王子问我。
他的问题让我好奇。
小王子说：“忧郁是身体里的雾。”
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心脏，最后觉得解释得还不够好，又用力地跺了跺脚，他的用力也只有他觉得用力罢了，因为他实在太虚弱了。
我点点头。
小王子接着说：“她每次对我笑的时候，我的身体里就有雾，很浓的雾，像猫走路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伦敦的雾和猫走路没什么区别，而且，猫从铁桥跳下去的时候，雾会像波浪一样，一圈一圈地涌动，直到很远的地方。
“我能接着讲吗？”小王子问。
“当然。”
“可是，可是我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王子坐到了我的身旁，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11
小王子说：“猫是外星人。”
于是，我就讲一个猫的故事。
那一天，我正在园子里写字，突然来了一只猫。它的毛是雪白的，胡子又密又长。它走路的样子确实有些像雾，抬脚很高，一点声息也没有。
它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
“您有事吗？猫先生？”我问。
“不，我是猫小姐。”它说。
“对不起，猫小姐，我没有看清。”
“没关系，很小的时候别人就说我是假小子。”
看来它的性格很温和。
猫小姐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向我走来。它很不客气，一下就跳到我的桌子上。这时，我才发现它的目光很忧郁，好像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
果然，它开口了。
它说：“我在主人家很不开心，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这怎么会？”我关切地问。
它说：“你别多心，我的主人对我太好了，每天给我洗澡，给我买最好的猫粮，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连出门也必须由他们陪着。我很感激。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交朋友，我受不了。我都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一个猫朋友，我真可怜！”
我点点头，说：“那真是的。”
“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他们会着急的。”
“反正我还要回去，到那时，他们又会高兴的。”
我想象那两个人，那一对夫妇，一定在四处寻找这只猫。
突然，猫说：“你能陪我玩吗？”
“我？”我很吃惊，很快点点头——我没想到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又一想，它这样的要求又有什么过分呢？我说：“好的。”
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眨眼的工夫，我也变成了一只猫。我心里害怕起来，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
猫说：“别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属于猫的法术，它的魔力不大，只有几个小时，到那时，你就又会变回来了。”
“是吗？”我边说，边试着跳了一下，身子果然灵活了许多。
“怎么样？”它问。
“呵呵。”我笑了。
我们去爬树，看谁能爬到最细的树枝上去。我毕竟是猫先生，爬树的技术比它好，所以一连试了几次，我都赢了。我很开心，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人，而不是猫。我和它跑到水渠出口处的地柏边，去敲金花鼠家的门。
“谁呀？”里边有声音。
“是我，我们想找你玩。”我说。
“是写故事的人吗？好的，你等一下。”
门开了，金花鼠探出头来，当它发现门外蹲着两只猫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我羞愧地挠挠头。
我太莽撞了，忘了金花鼠是怕猫的。
猫小姐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走了。
之后，我又提议去园子南边的木屋顶上去，猫小姐没有反对，我们很快爬上屋顶，并排坐在屋脊上。有风吹来，我们的毛很有规律地涌动，像地上的灯绒草一样。这一刻，我很幸福，虽然我们没有说什么，但一种友谊的暖流在体内流淌，让我们的内心有些酸楚。
“时间很短，但我很开心。”它说。
“是的，我觉得做猫也不错。”我说。
“可是，他们一定想我了。”
“而且很着急呢。”
“我们下去吧。”它站起身。
“好的。”
我们一起下到地面，黄昏的颜色照到我们身上，很美丽。
“再见。”它说。
“再见。”我说。
它走了，走到木栅栏时，停了下来，回头冲我笑笑，之后，“嗖”的一下不见了。
我变了，又变成了人，我抖抖身子，仿佛身上还有灯绒草一样的毛。可是，没有了，我又变成了人。
12
小王子给我讲他的世界，你们知道，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床单，被褥，枕头，墙壁，天花板，甚至卫生间的瓷砖、洗手盆的水龙头。
“我不喜欢那里。”他说。
谁会喜欢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呢？
“我想在墙壁上画画。”他说。
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当有一天，他把他的想法告诉身边的人的时候，他们一律惶恐起来，大叫着：“那怎么可以，这样墙壁会脏的。”
于是，他们更加小心地看护她。
小王子始终没有机会在墙壁上画画，这让他感到十分遗憾。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贴在墙壁上，样子十分动人。他穿了一条花裙子，花裙子还被窗外的风鼓动起来，裙裾飞扬，特别鲜艳。
自从小王子有了这个梦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墙壁丰富多了，因为在那上边，有他的影子。
“你说，男孩子怎么会穿裙子呢？那天我是穿着裙子的。”他说。
“因为你太想让那面墙壁有色彩了。”
“不，”他打断我，“是所有墙壁。”
“你是对的。”我说。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久。”
“为什么？”
他住的屋子里来了一个粉刷匠人，他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小王子的影子被隔在一片白色的后面，说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真同情你。”我有些伤感。
这一回，小王子狡黠地笑了，告诉我说：“他粉刷了房间又怎么样？我在他粉刷的墙壁上又做了一个梦。”
“哈！太棒了！”听了他的话，我也高兴了。
“不用着急，哪一天，我把你也梦到上边去。”
这我很愿意。
13
有一天，小王子自己去问那个穿白衣服的人。
他问：“我的手为什么不能摸窗台？”
那个人说：“因为脏。”
他问：“我的脸为什么不能贴在玻璃窗上？”
“因为脏。”
“我为什么不能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因为脏。”
“那，什么又是脏呢？”
说完，不等那个人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14
小王子去过天台。
看护的人不在，他就一个人走到天台上去了。天台的门很破，轻轻一推，就开了。
阳光是那么的刺眼，天空是那么的湛蓝。
可是，他在那里并没有待很久，因为蔚蓝的天空有大片的白云。现在，他有那么一点讨厌白色，他接触的白色太多了。
他讨厌白色去对谁说呢？
他身边的人都认为白色对他有好处。
小王子站在天台的门口，他看见一个大大的铁架子，高高地竖在那里。有一群鸟飞过去，鸟映在地上的影子，让他快乐了几秒钟。
他想变成一只鸟，鸟可以自由地飞翔。而且，鸟的羽毛很好看。
小王子站在天台门口，他并没有走到天台上去，他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泥盆，和他吃饭的碗一般大小。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后来，他就溜到水房去，把那个泥盆洗得干干净净。
“天呐，这太可怕了！”他身边的人说。
他沉默。
“快把它拿开。”
他沉默。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身边的人很担忧。
他沉默。
他身边的人要把泥盆拿走，他突然跑过去，死死抱住泥盆。
再后来，他昏倒了。
他醒来时，那个泥盆还在。
15
那天，为了变猫的事，我去给金花鼠赔礼道歉。我特意买了一包花生米，又去礼品店打了一个漂亮的包装。
我这样做，一是原本我和金花鼠就相处得很好；还有一个原因——小王子的要求。
小王子说：“你说过金花鼠跑的时候，尾巴是竖立起来的，像旗杆一样。”
“对呀。这你也看见过的。”我说。
小王子点了点头。
他望着连翘树丛，低声说：“他还在那里睡觉吗？”
我探出头去，看看木亭外边的天。阳光正足，它应该在那里。
可我们不能去打扰它。
小王子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地低下了头。
他说：“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请求呢？”
他说：“我想玩打仗的游戏。”
他苦恼而伤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只猫。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和你玩。”
他摇摇头，停顿了好半天，仰起脸，说：“我想让金花鼠加入进来。”
我下意识地向连翘树的方向、还有地柏树的方向分别望了望，我为上一次无意中吓到金花鼠的事感到难过。
可是，为了小王子，我决定去试一试。
“下一次，下一次好吗？我去和金花鼠先生谈一谈。”我说。
“好的。”
小王子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好像特别盼望下一次，所以想把这盼望的时间加长。他依旧小心地护着他的花——那盆长了新叶儿的含羞草，从那扇废旧的门转出去。
小王子走后，我就去连翘树下喊：“金花鼠先生，金花鼠先生。”
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起来，自从惊吓的事发生后，我还没有见过金花鼠先生呢。
我担心极了。
我赶紧跑到园子外边去，去买花生米，去打漂亮的包装，回来的路上还去理发店认真地刮了脸。我急匆匆回到园子，直接来到金花鼠的家。
我敲门。
里边有声音，但听不到回答。
我又一次敲门，并小声说：“是我，金花鼠先生。”
“真的是你吗？写故事的人？”终于，我听到了它的声音，这让我很欣慰。
“是我，我的朋友。”
门被小心地开启了一道缝，我看见了金花鼠的眼睛。
“真的是你？”
“是我。”
金花鼠大胆地走出门，向四周望一望，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就在前几天，我的家里来了一只猫，他的声音和你一模一样。那真是天大的危险，我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
我不好意思地打断它，真诚地说：“那只猫就是我。”
“什么？”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于是，我就把我变猫的事讲了一遍。
它听后，上下打量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你知道，我怎么可能去伤害你呢？”
它自信地点了点头，说：“对呀对呀。”
我说：“所以，我为那天的事道歉。”
我把礼物送给它，它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开心地笑了。
接着，我和它讲了小王子的事。
关于这件事，它一点犹豫也没有，认真地答应了，并说：“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个我在行。”
金花鼠回到屋子里，取出一块化石，在我们身下的石板上画了一个城堡。它的计划是：让小王子成为我们的国王，而我和金花鼠都是他的勇士，我们要进攻的是连翘树后的假想敌，他们妄图侵占我们的花园。
在它的计划里，我们一共出征三次，而第三次，国王也参加了，他战斗非常勇猛，由于他的伟大，我们终于击溃了敌人。
我被金花鼠先生的想法感动了。
第二天，小王子来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告诉他，让他分享这快乐。果然，小王子眼睛湿润地说：“真的吗？是真的吗？”
“当然，我的国王。”
身后传来一个“谦卑”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金花鼠先生来到了我们身后。
“谢谢，谢谢你们。”小王子说。
“不用谢，我的国王，我们开始吧，敌人已经来到边境了！”
我们簇拥着小王子来到城堡，让他坐在国王的宝座上，等候他发号施令，然后，我们奋勇向前。
金花鼠先生那天很怪异，它在自己的尾巴上系了一个手绢。起初，我并不知道它的用意，可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那直竖的“旗杆”上竟飘起了一面旗帜。
小王子兴奋地叫起来：“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一天，小王子快乐极了，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有了血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游戏之后，我们都有些累了。尤其小王子，他靠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金花鼠先生真好，我想和它做朋友。”
“你们已经是朋友了。”我说。
“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金花鼠说。
小王子笑了，接着，他睡着了。
16
有时，小王子也给我讲他的故乡，从他的描绘里，我可以想象得出，那是北方平原上的一个城市，或是说一个小镇。它通火车，也通汽车，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有河流，有街道。
那是一个平凡而美丽的地方。
他对我说：“那个时候可不一样，我每天都在奔跑，不停地跑，每次跑的时候，我都感觉我的个子在增高。”
我深有同感，就对他说：“我小时候也一样。”
他说：“我跑过路灯，跑过一排房子，一直到收购站那里。风在我耳边呼呼响。很有趣。”
收购站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每当他想得到什么，就一直看着那个驼背的老头儿。
老头儿看见他，说：“要什么，拿去吧，玩够了，再送回来。”
他快速地伸手，拿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又开始奔跑。跑过路灯，跑过一排房子，一直回到家里。他打开自己的小箱子，从里边挑出一件玩了很久的东西，捧在手里看半天，然后，咬一下牙齿，又飞跑着回收购站。
那个驼背老头儿见他回来，一个劲儿地笑，一边干活，一边说：“要什么，拿去吧，玩够了，再送回来。”
风吹来了，树叶一律响起来。
在小王子的故乡有一个钟楼，每到黄昏的时候，钟楼上都有人敲钟，有一段时间，小王子特别想成为敲钟人，因为他觉得钟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
他问敲钟人：“我可以敲钟吗？”
敲钟人点点头。
“现在？”
“现在不行。”敲钟人说，“这是我的工作，我怎么能让你来做我的工作呢？”
“为什么？”小王子问。
敲钟人说：“你还没有到工作的时候。”
敲钟人的家离钟楼很近，他们只说了这么几句话，敲钟人的家就到了。
“天晚了，该回去了。”敲钟人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他站在那里，看着敲钟人的背影，好半天，大声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敲钟？”
“长大吧。”敲钟人没有回头。
“我怎么长大？”
“快跑吧！”敲钟人说。
小王子想了想，转身跑了。
风吹来，树叶一律响起来。
17
小王子说：“我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鸟。”
18
“那里真好啊，有那么大的一片草地。”
关于小王子的家乡，他还这样说过一次。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一个人跑那么远的路。他跑出了城市，跑到草地的边上。
草地上有花，五颜六色的，可他一朵也舍不得摘，他觉得花长在地上比长在自己的手里好多了。他看见一大群蝴蝶，穿着彩色的衣服，缓慢地拍打着翅膀，忽而上，忽而下，漫无目的地飞舞。
在草地上，他只能看见他自己，他在奔跑，尽量放慢脚步，左一下，右一下，如同蝴蝶一般。
慢慢地，蝴蝶都围着他飞了。
慢慢地，他穿上了一件花裙子。
19
我对小王子讲，我刚来木亭的时候，这岛上的两个蚂蚁王国是不来往的，它们各自有各自的领土，各自有各自的语言。
比如住在松树下的蚂蚁说松枝语；而住在苜蓿地的蚂蚁说的是草根语。它们语言不通，所以也很难交流。
“我们的国民就不能旅游吗？”
有一天，说松枝语的蚂蚁出现了糟糕的情绪，它们要到另外的岛子上去观光。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宫殿，七嘴八舌地质问他们的王后。
“可是，”我在这里说明，它们的王后很胖，所以说话的声音像音箱一样颤动着，“可是，我的臣民们，你们是知道的，这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蚂蚁们更加不满了。
王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声音尽量和蔼，“臣民们，另外的岛子和这个岛子没有什么两样，这在地理书和历史书上记载得很明白，你们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让你们的鞋底变得更薄吗？”她停顿了一下，很有权威地四下里看了看，声音越来越激昂，“所以，我劝告你们，放下你们愚蠢的梦想吧，有旅行的时间还不如多储存一些粮食呢，你们知道，又有一群宝宝马上就要出世了，它们的胃口可是大得出奇。”
“我们的宝宝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它们生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有一只年轻力壮的蚂蚁这样问王后。
王后没有回答。
“难道就是为了储存食物吗？给它们的宝宝？然后，它们的宝宝还是如此？”
又是一番问话。
王后没有回答。
王后不说话，不是因为它同意了蚂蚁们的意见，而是刚才它说的话太多了，此时正在喘气，根本顾不上回答。
可蚂蚁们领会错了，它们以为王后默许了它们的请求，它们的梦想实现了，因此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它们互相拥抱着，脸上满是笑容，一跳一跳地向宫殿外涌去，仿佛它们已经行走在旅行的路上。
就在这时，它们的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未完待续）
这个人就是圣·埃克苏佩里——他曾经生活在法国，现在是天堂里的花匠。
我更喜欢叫他小王子的爸爸。
1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过着寂寞而幸福的生活。我向好多朋友说起过它，说起那个大大的园子——古旧的、一有阳光照射进来就散发出木质清香的栅栏；园子南边的木屋，坡脊像滑雪场的雪道，又直又陡——我向他们说起它，我的生活。我的心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边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把它们装进去的，总之它们很好玩，每件东西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你也许听明白了，我说了假话，在一开始，我说我寂寞是假的，这个“寂寞”只是指我远离了人群，过着一种闭门索居的日子。但我是幸福的，真的，我是幸福的，我认识了一些以前我根本不敢相信会认识的朋友，它们会说话，会唱歌，还会翘起胡子说笑话，甚至它们的手里也有大大的烟斗，不过，它们抽的可不是什么烟草，而是各种花的花瓣。那花瓣化成烟后很香，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
2
我的园子很大，里边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
春天的时候，木栅栏边上的樱花会一丛丛地开放，把空气弄得像雾一样。我喜欢樱花树，因为它们是树的精灵，在很多个夜晚，我看见樱花树自己走出园子，去那些喜欢做梦的孩子家里，它们站在阳台上，或者站在厨房里，轻轻摇动树影，把孩子的梦遮住。
“我把你的梦遮住了，它跑不掉了。”樱花树说。
于是，它看见，孩子的嘴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园子里还有一种灯绒草，很细，很软。这种草很淘气，它们最喜欢和蟋蟀开玩笑，当蟋蟀要穿过草地去小湖边喝水时，它们会把身体蜷成一个套子，套住蟋蟀的后脚，让它无法前进，除非，除非蟋蟀唱一支好听的歌儿给它们。
可你们知道，蟋蟀是不喜欢在白天唱歌的。
夏天来了，园子内湖和外湖的鱼就开始通信了，它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有堤坝的拦挡，它们一生也无法见面，但是，青蛙信使早已把它们的照片交换过无数次了。青蛙有一个绿色的背包，它往来于内湖和外湖之间，把一条鱼写的信，送给另外的一条鱼。有一次，有一条鱼在自己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邮票，希望可以去外湖生活，可是，青蛙刚把它带上岸，它就得了哮喘病，害得青蛙不得不再把它拖回去。
人们通常认为鱼没有音乐细胞，因为它们从来不唱歌。
可是，这样想问题的人已经是大错特错了，鱼虽然不会唱歌，但是它们的作曲能力是不容忽视的。青蛙可以作证，青蛙那美妙歌喉里所发出来的旋律，都是鱼的倾心之作。
当然，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些，自从我进入这个园子，我变得比过去聪明了许多。
3
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园子的时候，我被眼前的宁静惊呆了。
这里太美了。
除了园子南面的宽大的木屋，错落有致的树木，清澈见底的内湖，还有湖面上“品”字分布的三个小岛。我一眼就看中了和木桥相连的那个最大的小岛，岛上除了有平滑的石头，还耸立着一个方形的亭子。亭子很高，四角挂着玻璃风铃，那风铃像倒插的玉簪花，晶莹剔透，泛着哑哑的金光。
呵呵，你也许会笑我，光线怎么会是“哑哑”的？
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园子里，所有的光线都能发出声音，如果你一不小心碰到它们，它们还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抱怨。
看我多么自私，我把这个园子称为“我的园子”。
那叫“我们的园子”？
对，叫“我们的园子”吧，我希望你们能来，我们一起分享这里的“寂寞”和幸福。
在我们的园子里，月光的声音最美丽，它从天下漏下来的时候，是“叮叮当当”的，有高音，也有低音。有人告诉我，月光的声音是可以收集的，如果你幸运，能在一个晚上把“1”到“7”这7个音符都收集全，那么你就可以听到月光的歌唱了。
桥和方亭都是原木的，没有涂任何油漆，和园子四周的栅栏一样。
坐在这样的亭子里很舒适，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和亭子、和桥、和岛是一体的。听见风铃的摇动，你可以关注一眼，因为在这个整体里，它也是不可缺少的一员。
这个岛上住着两群蚂蚁，一群在松树的下边，一群在苜蓿草丛的后面。岛上的苜蓿草不多，只有像书桌那么大的三块，一块白，一块紫，一块蓝。第二群蚂蚁的家就在紫苜蓿那里。岛上的蚂蚁分别属于两个国家，它们每个月都在靠近水边的石头上谈判。
比如住在松树下的蚂蚁要到另外两个岛上去办事，就必须经过住在苜蓿草后面的蚂蚁的领地，而住在苜蓿草后面的蚂蚁要经过木桥去岛外，情况也是一样。它们可不喜欢打仗，所以这些事都需要通过谈判来解决。
从木亭往园子的东南方向眺望，那里有一个泉眼的出水口，它可以保证内湖的水量充沛。出水口两侧有渠，一条渠当然是和内湖连接的，另一条渠通向木屋的蓄水池，那里是园子里的饮水处。
靠近泉眼的渠边有一棵硕大的地柏树，它的枝叶一直延续到湖边，地柏四季常青，即使是下雪的日子，它们的颜色也是那么的鲜艳、耀眼。
那里会有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如果你看见地柏树的枝叶间冒出一点点炊烟，一定会这样发问。
是呀，那里会有什么呢？
炊烟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是观察了好多天才明白，原来地柏树的下边住着一只金花鼠，它个子不大，跑起来的时候尾巴竖竖的，像一根旗杆。
它很热情，说话爱脸红。
它虽然住在水渠的旁边，但它并不在水渠取水，因为在它之前，往内湖注水的一段短短的水渠已经是灰喜鹊的“浴池”了，那些灰喜鹊生活在园子外边的松树林里，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它们就成群结队地飞进来，用清冽的泉水洗刷自己的羽毛。
灰喜鹊的头是黑的，飞的时候声音很大。
它们喜欢说话，所以，一般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还没来到的时候，你已经可以听到它们在争吵、议论和打闹了。
金花鼠和灰喜鹊相安无事。
金花鼠更习惯在清晨出来散步，它沿着内湖的堤坝由南向北，一直转到木桥的旁边，选择一块离水面很近的石头，先洗胡子，之后漱口，等这些事做完了，就到连翘树下去睡觉。
连翘树下有许多陈年的落叶，软软的和床一样。
我说过，园子的内湖和外湖之间也有一个堤坝，这个堤坝比较宽，也比较长，可以一直通到园外去。我用步子量过，从园子的最北端，到园子的最南端，大概有三百步，也就是说，这条堤坝在园子里的距离有三百多米，三百多米的堤坝上种了丁香树、旱柳，还有山葡萄，它们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小M。
奇怪吧？
小M是黑松鼠的外号，我起的，因为它跑动的时候，身体就呈M型，远远看去非常逼真。
小M有三个兄弟，平时它们不怎么来往，可是，每当周末来临，它们就会在园子里聚会，它们有一副扑克牌，就放在小M的口袋里，在别人看来十分单调的游戏，四兄弟玩起来都特别开心。
玩法很简单。
一副牌，分成四沓，每人一沓，按大小出牌，先出完为胜。
4
好了，园子里的事先说这些。
接下来，说说我。
5
用以前我周围的那些人的话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讲的故事都很幼稚，大人是绝对不喜欢听的，因为常和孩子们在一起，我的头脑和思维都比较简单。我喜欢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让蜜蜂和蚂蚁结婚，比如让云彩吃石头，比如天上不下雨，而是下蜡笔、下指甲刀、下鞋带，当然，饿的时候下些馅饼也行。这是我的想法。我周围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嘲笑，往往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只是匆匆地看我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似的。我承认，他们都很优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实际，不过，我不希望他们打扰我的生活，就像我根本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一样。
我是一个成年人，可我讲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喜欢讲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讲故事的才能。有一次，我让雄螳螂和雌螳螂结婚后，一起带着孩子去旅行了，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昆虫学家——狠狠地批评了我，他说：“雄螳螂和雌螳螂交配之后，就主动让雌螳螂吃掉了，它们根本不可能去旅行。”
就算那时候我很小，我也觉得他非常可笑。
雄螳螂为什么一定就让雌螳螂吃掉？想增加营养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认为不一定非要这样，如果你想改变，那么任何事情都是有转变的机会的。
我依旧让雄螳螂和雌螳螂去旅行了，它们很快乐，也很麻烦，因为它们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丢下一个或者两个，也可能更多。在我的故事里，小螳螂都是很调皮的，它们坐火车，坐轮船，去了很多地方。我没有让它们坐飞机，那时我还小，我认为飞机是很不安全的交通工具。
这个故事很长，我一直想让螳螂爸爸，也就是雄螳螂很悲壮地死去，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我父亲说：“你让雌螳螂把它吃掉好了。”
为这件事，我一直很恨他。
又长大一点点，我对螳螂不太感兴趣了，我开始迷恋野外的各种花草，它们的样子千奇百怪，颜色也不尽相同。我收集了很多植物的种子，把它们种在我们居住的院子里，不久，院子里铺了水泥路面，我的那些种子全部死掉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子，它是绿色的，是有水的，有生命的，和现在这个园子一样。
6
是的，是的。
现在，这是我们的园子。
7
园子里的草坪是几年前种的，靠近树根的地方已经光秃秃的了，每当雨后，草坪上都会生长许多菌子，有白的、黄的、黑的，还有红的，红菌子总是很耀眼的，上面长着黑蓝色的斑点，如果阳光充足，那些黑蓝色的斑点会发出奇异的光，像门窗上新刷的油漆。
小王子说：“这样的菌子是流星生的。”
他的话总是让我吃惊。
8
我第一次见到小王子是在黄昏的时候，他从堤坝南面的一个废旧的铁门钻进来。那个缝隙很小，我想，除了像他这样瘦弱的男孩儿，别人根本无法做到。他进来的样子很好玩，先长长地伸出胳膊，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花盆，之后是一只脚，脚上的皮鞋有磨蚀的痕迹，想必是去年这个时候买的。难道他的脚不再长了吗？一般来说，小孩子的脚总是长得很快的。脚的后面是细细的腿，之后是脑袋。小王子的脑袋很大，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像灯绒草一样，风吹来的时候，灯绒草一样的头发就被拂乱了，把他的眼睛挡住。
小王子进园子的样子像飘，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小王子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含羞草，那含羞草还小，只有五片小小的枝叶儿，而且，枝叶儿的颜色嫩绿嫩绿的。
显然这个园子对于小王子来说是陌生的，虽然它只有两条岔路，但弄不好会迷路。那两条岔路一条通到内湖的半岛上，半岛上的树都很高，和大块的湖石挤在一起，湖石间的青苔斑斑点点，很像半岛为陌生游客设置的障碍。另一条岔路通向园子的正门，那正门也是木质的，每次开合一定会弄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木门上方是风灯，糊灯的日本油纸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夜里刮风，你就会听到风灯的阵阵咳嗽。
小王子每次来绝不去有岔路的地方，他会一直沿着堤坝走，走到头，也就是园子的最北端，沿小路转回来，从木桥进到方亭，这样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好！讲故事的人。”
他总是这样和我打招呼。
“你好！小王子！”
我会这样回答他。
我们坐在木椅子上，享受着在白天吸足了阳光的木条此时正一点点释放的温暖，幸福地说话，或者沉默着，一言不发。
当然，我们说话的时候居多。
小王子指着草坪上的菌子说：“你看见那个了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个是流星生的。”
我笑了。
他歪起头，奇怪地看了我半天，不禁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们大人总是这样，不肯相信我的话。”
那个晚上，小王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他和我并肩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的背后都挂着一个小钩子，如果它们自己不愿意下来，谁也没办法让它们移动半步。星星白天睡觉，晚上就把自己挂在那里。它们喜欢说悄悄话，只是星星的语言过于复杂，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可以破译。
当然，如果你许一个愿望，或者你的心里特别想干一件事，想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大礼，星星就会帮助你，它耸耸肩膀，松动一下背后的钩子，用最快速度从天空中落下来。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可以看到流星的缘故。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等来了一颗流星，它的尾巴拖着蓝色的火焰，“砰”的一下落入园子里，头也不回地钻进草坪的泥土中去了。
小王子甜甜地笑了。
他说：“看着吧，明天早晨一定会长出蘑菇的。”
说完，他就睡着了，嘴角一直微微地上翘。他真是非常的可爱，他的到来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小王子的怀里抱着花盆，花盆里的含羞草，有6厘米那么高。
小王子告诉我，他的含羞草是有园丁的，园丁的体格又粗又壮，干起活来不声不响，像个爱害羞的女孩一样。有一天，那个园丁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嗅了嗅外边的空气，又慢吞吞地回去了。我才知道，小王子所说的园丁原来是一条蚯蚓，他的描绘一点也不差，那条蚯蚓见到我，脸蛋儿还真是红了一下。
小王子第一次来，对园子的环境还有点陌生，他坐在我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发现，他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就连嘴唇也看不见一点点红润。
“你是谁？”他问。
“你是谁？”我也这样问他。
我们对视了半天，终于一起笑了起来。他的两只脚停止摆动，身子一挺，从木椅子上滑下来。他走到我的身边，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手订的大本子，并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说：“你真是那个会讲故事的人？”
我点点头。
他往我的身边靠了靠，指着肚子问：“这里？”
我想一下，指着脑袋说：“这里。”
9
小王子的身上有一股药水的味道，这不但不让我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十分安全。我在内心深处寻找他脸色苍白的答案，这个答案也许会有一百种，但是，如果他不说，我是不会去问他的。
我喜欢他的样子。
喜欢为他讲故事。
他每次到园子里来，都会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一些好玩的事，这些事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根本不会相信，可对于小王子而言，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让他的心灵得到安慰，他也对此深信不疑。
“你的花儿有什么用？”有一次，我问小王子。
他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泥盆，说：
“当然是有用的。”
小王子自己说，花盆里的花是一个女孩儿变的，他们认识的时间虽然很短，但他们同病相怜。
于是，我们约定，用我的故事换他的故事。
这个交易很公平，至少我们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王子说，他也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可惜他的故事没有人听，大人们更是讨厌，他们管小王子的故事叫“胡说八道”的梦话。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很爱我的故事，可是，一旦我想找一个地方讲述的时候，总会有人比我更加恐惧和紧张地问我，需要收他多少钱？我非常迷惑。我只想讲故事，不想要钱。我这样对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长时间地看着我，要么思考一会儿转身走掉，要么摇着头回答我：“算了，算了，不要讲了，谢谢你。”
10
“那么我说，我们开始吧。”
小王子坐在木椅子上，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看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和他说话了，他的心里一定有许多在别的大人看来不着边际的，但在我听来绝对是天籁的话语，会倾倒出来。我相信他，像相信每一个孩子，即使是喜欢撒谎的孩子，他们的心也是干净的。他们之所以撒谎，我固执地认为，是他们身边的成年人污染了他们，他们需要依靠撒谎这种本领，来寻找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平衡。
然而，在我这里，在园子里，这些都被废除了。
我把双手支在下颌上，身体尽量前倾，这是一个听别人说话的很好的姿势，它很认真，也有利于你集中注意力。
“你很好。”
小王子这样夸奖我。
我笑了。你们知道，大人其实就是孩子，当他们得到夸奖的时候，一样会得意洋洋，只不过，他们不会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表露出来，他们很虚伪，觉得那样做不成熟。
“你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我问。
“讲讲这朵花吧。”
小王子非常兴奋。
他的声音很轻，显然不希望别人听到。
“好的。”我同意。
在小王子看来，他手里的这盆花并不是植物，而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她有一双忧郁但十分清澈的大眼睛，腮边有两个大大的酒窝。
“你知道什么是忧郁吗？”小王子问我。
他的问题让我好奇。
小王子说：“忧郁是身体里的雾。”
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心脏，最后觉得解释得还不够好，又用力地跺了跺脚，他的用力也只有他觉得用力罢了，因为他实在太虚弱了。
我点点头。
小王子接着说：“她每次对我笑的时候，我的身体里就有雾，很浓的雾，像猫走路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伦敦的雾和猫走路没什么区别，而且，猫从铁桥跳下去的时候，雾会像波浪一样，一圈一圈地涌动，直到很远的地方。
“我能接着讲吗？”小王子问。
“当然。”
“可是，可是我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王子坐到了我的身旁，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11
小王子说：“猫是外星人。”
于是，我就讲一个猫的故事。
那一天，我正在园子里写字，突然来了一只猫。它的毛是雪白的，胡子又密又长。它走路的样子确实有些像雾，抬脚很高，一点声息也没有。
它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
“您有事吗？猫先生？”我问。
“不，我是猫小姐。”它说。
“对不起，猫小姐，我没有看清。”
“没关系，很小的时候别人就说我是假小子。”
看来它的性格很温和。
猫小姐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向我走来。它很不客气，一下就跳到我的桌子上。这时，我才发现它的目光很忧郁，好像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
果然，它开口了。
它说：“我在主人家很不开心，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这怎么会？”我关切地问。
它说：“你别多心，我的主人对我太好了，每天给我洗澡，给我买最好的猫粮，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连出门也必须由他们陪着。我很感激。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交朋友，我受不了。我都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一个猫朋友，我真可怜！”
我点点头，说：“那真是的。”
“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他们会着急的。”
“反正我还要回去，到那时，他们又会高兴的。”
我想象那两个人，那一对夫妇，一定在四处寻找这只猫。
突然，猫说：“你能陪我玩吗？”
“我？”我很吃惊，很快点点头——我没想到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又一想，它这样的要求又有什么过分呢？我说：“好的。”
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眨眼的工夫，我也变成了一只猫。我心里害怕起来，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
猫说：“别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属于猫的法术，它的魔力不大，只有几个小时，到那时，你就又会变回来了。”
“是吗？”我边说，边试着跳了一下，身子果然灵活了许多。
“怎么样？”它问。
“呵呵。”我笑了。
我们去爬树，看谁能爬到最细的树枝上去。我毕竟是猫先生，爬树的技术比它好，所以一连试了几次，我都赢了。我很开心，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人，而不是猫。我和它跑到水渠出口处的地柏边，去敲金花鼠家的门。
“谁呀？”里边有声音。
“是我，我们想找你玩。”我说。
“是写故事的人吗？好的，你等一下。”
门开了，金花鼠探出头来，当它发现门外蹲着两只猫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我羞愧地挠挠头。
我太莽撞了，忘了金花鼠是怕猫的。
猫小姐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走了。
之后，我又提议去园子南边的木屋顶上去，猫小姐没有反对，我们很快爬上屋顶，并排坐在屋脊上。有风吹来，我们的毛很有规律地涌动，像地上的灯绒草一样。这一刻，我很幸福，虽然我们没有说什么，但一种友谊的暖流在体内流淌，让我们的内心有些酸楚。
“时间很短，但我很开心。”它说。
“是的，我觉得做猫也不错。”我说。
“可是，他们一定想我了。”
“而且很着急呢。”
“我们下去吧。”它站起身。
“好的。”
我们一起下到地面，黄昏的颜色照到我们身上，很美丽。
“再见。”它说。
“再见。”我说。
它走了，走到木栅栏时，停了下来，回头冲我笑笑，之后，“嗖”的一下不见了。
我变了，又变成了人，我抖抖身子，仿佛身上还有灯绒草一样的毛。可是，没有了，我又变成了人。
12
小王子给我讲他的世界，你们知道，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床单，被褥，枕头，墙壁，天花板，甚至卫生间的瓷砖、洗手盆的水龙头。
“我不喜欢那里。”他说。
谁会喜欢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呢？
“我想在墙壁上画画。”他说。
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当有一天，他把他的想法告诉身边的人的时候，他们一律惶恐起来，大叫着：“那怎么可以，这样墙壁会脏的。”
于是，他们更加小心地看护她。
小王子始终没有机会在墙壁上画画，这让他感到十分遗憾。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贴在墙壁上，样子十分动人。他穿了一条花裙子，花裙子还被窗外的风鼓动起来，裙裾飞扬，特别鲜艳。
自从小王子有了这个梦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墙壁丰富多了，因为在那上边，有他的影子。
“你说，男孩子怎么会穿裙子呢？那天我是穿着裙子的。”他说。
“因为你太想让那面墙壁有色彩了。”
“不，”他打断我，“是所有墙壁。”
“你是对的。”我说。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久。”
“为什么？”
他住的屋子里来了一个粉刷匠人，他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小王子的影子被隔在一片白色的后面，说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真同情你。”我有些伤感。
这一回，小王子狡黠地笑了，告诉我说：“他粉刷了房间又怎么样？我在他粉刷的墙壁上又做了一个梦。”
“哈！太棒了！”听了他的话，我也高兴了。
“不用着急，哪一天，我把你也梦到上边去。”
这我很愿意。
13
有一天，小王子自己去问那个穿白衣服的人。
他问：“我的手为什么不能摸窗台？”
那个人说：“因为脏。”
他问：“我的脸为什么不能贴在玻璃窗上？”
“因为脏。”
“我为什么不能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因为脏。”
“那，什么又是脏呢？”
说完，不等那个人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14
小王子去过天台。
看护的人不在，他就一个人走到天台上去了。天台的门很破，轻轻一推，就开了。
阳光是那么的刺眼，天空是那么的湛蓝。
可是，他在那里并没有待很久，因为蔚蓝的天空有大片的白云。现在，他有那么一点讨厌白色，他接触的白色太多了。
他讨厌白色去对谁说呢？
他身边的人都认为白色对他有好处。
小王子站在天台的门口，他看见一个大大的铁架子，高高地竖在那里。有一群鸟飞过去，鸟映在地上的影子，让他快乐了几秒钟。
他想变成一只鸟，鸟可以自由地飞翔。而且，鸟的羽毛很好看。
小王子站在天台门口，他并没有走到天台上去，他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泥盆，和他吃饭的碗一般大小。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后来，他就溜到水房去，把那个泥盆洗得干干净净。
“天呐，这太可怕了！”他身边的人说。
他沉默。
“快把它拿开。”
他沉默。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身边的人很担忧。
他沉默。
他身边的人要把泥盆拿走，他突然跑过去，死死抱住泥盆。
再后来，他昏倒了。
他醒来时，那个泥盆还在。
15
那天，为了变猫的事，我去给金花鼠赔礼道歉。我特意买了一包花生米，又去礼品店打了一个漂亮的包装。
我这样做，一是原本我和金花鼠就相处得很好；还有一个原因——小王子的要求。
小王子说：“你说过金花鼠跑的时候，尾巴是竖立起来的，像旗杆一样。”
“对呀。这你也看见过的。”我说。
小王子点了点头。
他望着连翘树丛，低声说：“他还在那里睡觉吗？”
我探出头去，看看木亭外边的天。阳光正足，它应该在那里。
可我们不能去打扰它。
小王子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地低下了头。
他说：“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请求呢？”
他说：“我想玩打仗的游戏。”
他苦恼而伤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只猫。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和你玩。”
他摇摇头，停顿了好半天，仰起脸，说：“我想让金花鼠加入进来。”
我下意识地向连翘树的方向、还有地柏树的方向分别望了望，我为上一次无意中吓到金花鼠的事感到难过。
可是，为了小王子，我决定去试一试。
“下一次，下一次好吗？我去和金花鼠先生谈一谈。”我说。
“好的。”
小王子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好像特别盼望下一次，所以想把这盼望的时间加长。他依旧小心地护着他的花——那盆长了新叶儿的含羞草，从那扇废旧的门转出去。
小王子走后，我就去连翘树下喊：“金花鼠先生，金花鼠先生。”
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起来，自从惊吓的事发生后，我还没有见过金花鼠先生呢。
我担心极了。
我赶紧跑到园子外边去，去买花生米，去打漂亮的包装，回来的路上还去理发店认真地刮了脸。我急匆匆回到园子，直接来到金花鼠的家。
我敲门。
里边有声音，但听不到回答。
我又一次敲门，并小声说：“是我，金花鼠先生。”
“真的是你吗？写故事的人？”终于，我听到了它的声音，这让我很欣慰。
“是我，我的朋友。”
门被小心地开启了一道缝，我看见了金花鼠的眼睛。
“真的是你？”
“是我。”
金花鼠大胆地走出门，向四周望一望，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就在前几天，我的家里来了一只猫，他的声音和你一模一样。那真是天大的危险，我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
我不好意思地打断它，真诚地说：“那只猫就是我。”
“什么？”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于是，我就把我变猫的事讲了一遍。
它听后，上下打量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说：“你知道，我怎么可能去伤害你呢？”
它自信地点了点头，说：“对呀对呀。”
我说：“所以，我为那天的事道歉。”
我把礼物送给它，它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开心地笑了。
接着，我和它讲了小王子的事。
关于这件事，它一点犹豫也没有，认真地答应了，并说：“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个我在行。”
金花鼠回到屋子里，取出一块化石，在我们身下的石板上画了一个城堡。它的计划是：让小王子成为我们的国王，而我和金花鼠都是他的勇士，我们要进攻的是连翘树后的假想敌，他们妄图侵占我们的花园。
在它的计划里，我们一共出征三次，而第三次，国王也参加了，他战斗非常勇猛，由于他的伟大，我们终于击溃了敌人。
我被金花鼠先生的想法感动了。
第二天，小王子来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告诉他，让他分享这快乐。果然，小王子眼睛湿润地说：“真的吗？是真的吗？”
“当然，我的国王。”
身后传来一个“谦卑”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金花鼠先生来到了我们身后。
“谢谢，谢谢你们。”小王子说。
“不用谢，我的国王，我们开始吧，敌人已经来到边境了！”
我们簇拥着小王子来到城堡，让他坐在国王的宝座上，等候他发号施令，然后，我们奋勇向前。
金花鼠先生那天很怪异，它在自己的尾巴上系了一个手绢。起初，我并不知道它的用意，可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那直竖的“旗杆”上竟飘起了一面旗帜。
小王子兴奋地叫起来：“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一天，小王子快乐极了，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有了血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游戏之后，我们都有些累了。尤其小王子，他靠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金花鼠先生真好，我想和它做朋友。”
“你们已经是朋友了。”我说。
“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金花鼠说。
小王子笑了，接着，他睡着了。
16
有时，小王子也给我讲他的故乡，从他的描绘里，我可以想象得出，那是北方平原上的一个城市，或是说一个小镇。它通火车，也通汽车，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有河流，有街道。
那是一个平凡而美丽的地方。
他对我说：“那个时候可不一样，我每天都在奔跑，不停地跑，每次跑的时候，我都感觉我的个子在增高。”
我深有同感，就对他说：“我小时候也一样。”
他说：“我跑过路灯，跑过一排房子，一直到收购站那里。风在我耳边呼呼响。很有趣。”
收购站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每当他想得到什么，就一直看着那个驼背的老头儿。
老头儿看见他，说：“要什么，拿去吧，玩够了，再送回来。”
他快速地伸手，拿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又开始奔跑。跑过路灯，跑过一排房子，一直回到家里。他打开自己的小箱子，从里边挑出一件玩了很久的东西，捧在手里看半天，然后，咬一下牙齿，又飞跑着回收购站。
那个驼背老头儿见他回来，一个劲儿地笑，一边干活，一边说：“要什么，拿去吧，玩够了，再送回来。”
风吹来了，树叶一律响起来。
在小王子的故乡有一个钟楼，每到黄昏的时候，钟楼上都有人敲钟，有一段时间，小王子特别想成为敲钟人，因为他觉得钟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
他问敲钟人：“我可以敲钟吗？”
敲钟人点点头。
“现在？”
“现在不行。”敲钟人说，“这是我的工作，我怎么能让你来做我的工作呢？”
“为什么？”小王子问。
敲钟人说：“你还没有到工作的时候。”
敲钟人的家离钟楼很近，他们只说了这么几句话，敲钟人的家就到了。
“天晚了，该回去了。”敲钟人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他站在那里，看着敲钟人的背影，好半天，大声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敲钟？”
“长大吧。”敲钟人没有回头。
“我怎么长大？”
“快跑吧！”敲钟人说。
小王子想了想，转身跑了。
风吹来，树叶一律响起来。
17
小王子说：“我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鸟。”
18
“那里真好啊，有那么大的一片草地。”
关于小王子的家乡，他还这样说过一次。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一个人跑那么远的路。他跑出了城市，跑到草地的边上。
草地上有花，五颜六色的，可他一朵也舍不得摘，他觉得花长在地上比长在自己的手里好多了。他看见一大群蝴蝶，穿着彩色的衣服，缓慢地拍打着翅膀，忽而上，忽而下，漫无目的地飞舞。
在草地上，他只能看见他自己，他在奔跑，尽量放慢脚步，左一下，右一下，如同蝴蝶一般。
慢慢地，蝴蝶都围着他飞了。
慢慢地，他穿上了一件花裙子。
19
我对小王子讲，我刚来木亭的时候，这岛上的两个蚂蚁王国是不来往的，它们各自有各自的领土，各自有各自的语言。
比如住在松树下的蚂蚁说松枝语；而住在苜蓿地的蚂蚁说的是草根语。它们语言不通，所以也很难交流。
“我们的国民就不能旅游吗？”
有一天，说松枝语的蚂蚁出现了糟糕的情绪，它们要到另外的岛子上去观光。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宫殿，七嘴八舌地质问他们的王后。
“可是，”我在这里说明，它们的王后很胖，所以说话的声音像音箱一样颤动着，“可是，我的臣民们，你们是知道的，这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蚂蚁们更加不满了。
王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声音尽量和蔼，“臣民们，另外的岛子和这个岛子没有什么两样，这在地理书和历史书上记载得很明白，你们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让你们的鞋底变得更薄吗？”她停顿了一下，很有权威地四下里看了看，声音越来越激昂，“所以，我劝告你们，放下你们愚蠢的梦想吧，有旅行的时间还不如多储存一些粮食呢，你们知道，又有一群宝宝马上就要出世了，它们的胃口可是大得出奇。”
“我们的宝宝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它们生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有一只年轻力壮的蚂蚁这样问王后。
王后没有回答。
“难道就是为了储存食物吗？给它们的宝宝？然后，它们的宝宝还是如此？”
又是一番问话。
王后没有回答。
王后不说话，不是因为它同意了蚂蚁们的意见，而是刚才它说的话太多了，此时正在喘气，根本顾不上回答。
可蚂蚁们领会错了，它们以为王后默许了它们的请求，它们的梦想实现了，因此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它们互相拥抱着，脸上满是笑容，一跳一跳地向宫殿外涌去，仿佛它们已经行走在旅行的路上。
就在这时，它们的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未完待续）